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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到个八层地狱(1/2)

    滚到个八层地狱

    晋王朝有清谈之风,把王朝都谈亡,那股谈劲使人起敬。无论大人先生和鱼鳖虾蚧,无论官崽和圣崽,无论武夫或文棍,每天坐在榻榻米上,前面放着一个吐痰用的唾壶(他妈的),手里拿着一柄戏台上诸葛亮先生拿的那种拂尘,或两三个人,或一大群人,一言不合,就谈将起来,谈到兴起之处,把唾壶都打得稀烂。一旦遇到敌手,你不服我,我不服你,便用拂尘猛敲桌子,甚至大打出手,打得“尘尾尽脱”。不过最精华的部分,却不是这些,而是谈话的内容——事实上根本没有内容,只不过在词锋上兜圈子,兜来兜去,不过“杀时间”罢啦。时间统统被清谈杀光,无心管理众人之事,怎能不把政权谈没有了乎?

    然而,在很多地方,“国”和“家”是两个对立的东西,对国家有害的玩意,对家庭却颇有益,清谈便是其中之一。此物固可把姓司马的晋王朝谈垮,但用到家庭中来,不但谈不垮啥,反而能使家庭更为兴旺,更充满活泼和盎然的生意。古之家训,以读书声和机杼声来判断该家的盛衰,在农业的而且是封建的社会,读书声属于恶性补习,正常教育不会逼着孩子回到家里仍死啃书本。真正温暖而兴旺的家庭一定有两种新的“声”焉,那就是笑声和谈话声。有些家庭一进去就好像进了千年古墓,三年五载听不到一声哼卿,那准是一个不知温暖为何物的家庭也。夫妇间的感情,也准是其淡如水——君子之交可淡如水,但夫妇之交如果也淡如水,那股滋味便够消受的。淡如水和甜似蜜是两个极端,夫妇虽和情人不同,不可能整天抱在一起,又亲嘴又乱摸,无休无止地卿卿我我,但却可以一直清谈。或沙发上、或饭桌上、或床头上,谈谈一天不见面时各人做的事,有文学素养的朋友,睹景思情,再谈谈诗词,谈到会意之处,相视而笑,或相偎而报以深获我心的一捏或一拧,情趣洋溢,那才真正是理想的夫妇。

    “看报”是家庭幸福不幸福最锐敏的寒暑表,一个家庭是不是有其可羡可恋的情趣,从丈夫看报的举动上可以推测。西洋有一幅漫画,丈夫在餐桌上一面吃饭一面看报,太太唤他他不应,踢他他不动,大怒之下,整理东西,逃回娘家。老母听说女儿回来,急忙去迎,女儿一见,一肚子委屈,哭了起来,可是抬头一看,不禁大张其口,盖她爸爸也正在餐桌上看报看得津津有味,连她进来都木宰羊哩。呜呼,无论何时,都拿报纸遮死人脸似的往自己脸上一迹,乃是对家庭、对妻子厌倦的信号,对爱情已感觉到淡而无味的信号。试想夫妇二人吃饭,做丈夫的猛看其报,做妻子的被冷落在一旁,独自吃自己的,难堪还在其次,主要的是双方已不开心,如果不恍然大悟,想办法抢救,这种冷清场面,可能发展为一场世界大战。夫妻间离别了一天,见面竟没啥可谈的,也没啥意见可交换的,还说啥“百年好合”。

    柏杨先生有一同窗,大学者焉,在他搞的那一行中,颇有点地位。女儿已嫁,只剩下两老批判实在论的倡导者。曾在哈佛大学任教,后去西班牙、英、,古板人也。有一天我把我的意见告诉他,大力提倡家庭中应风趣横生,并假造一个例曰:“老赵你认识乎,连一句幽默话都当成真的,争辩得面红耳赤。”该同窗猝然应曰:“我这个人就一向严肃,向不跟人开玩笑,包括我的妻子。”呜呼,这句话扫天下之大兴,一个人竟然严肃到家庭床第之间,理该滚到十八层地狱,为阎王老爷挖煤。

    我们再强调一次,爱情乃感情的一种,而感情是变化多端的。柏杨先生早上起来,接到一信,一位妙龄女郎对我甚为倾慕,约请吃咖啡焉(这是每个文人幻想的一幕,我何能免俗),心中自然大乐。然而上午上班,老板训曰:“你这么大年纪还不知自爱,把公家的热水瓶带回家。”心中便不得不勃然大怒(不是大惭,盖这年头流行的是“闻过则怒”)下午有朋友来访,猛往我头上戴高帽,心中则窃窃自喜。晚上有朋友警告我曰:“你以后宜少开簧腔,否则准有未便。”则复大恐,感情如此多变,爱情何能坚硬如铁?人们必须认清这种本质,才有希望使爱情永恒,否则恐怕任你指天发誓,敌血为盟,到时候仍稀里哗啦,打得粉碎。

    爱情既不稳定,想使它稳定,要靠小小情趣去培养,没有不断的和新的刺激,爱情即陷于平庸和俗而不堪之境。于此我们乃发现有一种观念,曰:“反正我们已是夫妇啦,还讲究个啥?”那才是天杀的观念,有此观念的人,就容易成为悲剧或惨剧的主角。悲剧者,像丈夫变了心,或太太跟野男人睡觉,甚至跟野男人跑啦之类。惨剧者,就是我们前面所述的,过着默默寡欢的僵尸生活,青春逝去还不知道是怎么逝去的,一辈子等于一盘锼了的蛋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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