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人生可恋(1/2)

    人生可恋

    前些时台北上演过一个法国电影,曰《春江花月夜》,老头儿临死时,朋友前往病榻送终,他曰:“我留恋的是人生那些小小情趣。”这句话道破了人生趣味的奥秘。有时候,我们常想,若某种人,活着有啥意思——小孩子以为中年人没意思,中年人以为老年人没意思,但各有各的天地,各有各的境界。中年人虽不能撒尿玩泥,却可跳舞追女人,胆大的还可搞搞政治,其乐至少可跟撤尿玩泥相埒,老年人看起来如槁木死灰,但回顾小伙子们跳来跳去,实在幼稚可怜,且几个老头儿聚在一起,比少年们聚在一起,还要荒唐。人之所以能有勇气活下去者在此。柏杨先生于清王朝未年,旅行河西走廊,发现当地人民奇苦,“全家都在土坑上,冬天棉裤未剪裁。”盖河西一带,自乌稍岭直迄星星峡,流沙千里,穹不见人,偶有人家,谋生困难,冬天时男女老少一齐蹲在土炕上,炕上铺着细沙,大家屈着双膝,以羊皮裹身。炕头置有棉裤,必须出户时,才可穿之,公干已毕,回家后第一件事便是脱下来,放回原处。呜呼,这种情形,一直到1939年仍是如此,没有太大的改善,惨绝人寰。有一次和一个官崽提及,他竟前仰后合,看样子我如果不承认恶意造谣,他就要笑断了筋也。

    但他们照样快快乐乐地活下去。柏杨先生曾在某一家住了一星期之久,初则觉得他们简直不如去集体上吊,可是该地下棋之风甚盛,我的象棋很有一手,把他们杀得血流成河,后来就不断被邀应战,往炕头一坐,一局在前,简直南面王不易也。输了的人便来请教秘方,赢了的人则欢天喜地。回到北平,正想找某教习详陈种切,他却先告一事曰:“刚才和一位美国大亨谈话,他参观了我们教职员宿舍,告我曰,想不到你们过着如此简陋生活,不如死了好也。贤弟,我却觉得活得也蛮好呀。”听了之后,心中一惊,那美国佬把北平也当作河西走廊矣。后来在美国,看见洋大人那种孤寂而紧张的干法,不但无味,也实在可怕,虽给我一块钱我都不干。(教我改成美国的生活方式我不干,教我去美国当寓公我干。)

    每个环境都有它的生活情趣,靠那种情趣维持生命,也靠那种情趣使感情平衡。一个没有情趣的人,往往难以接受人生;而一个有情趣的人,他的弹性就大得多啦。对一个家庭而言,更是如此,夫妇间如果有的是小小情趣,他们一定是和睦的焉(但不能说不打架),一定是温馨的焉,一定是碎不了、离不了的焉(发起脾气闹着非离不可,则不能免),也一定是快快乐乐使人称羡的焉。

    昨天一个朋友警告曰:“你怎么总是反对传统?须知反对传统便是思想有问题。”着实吓了我一大跳,特此隆重声明,我并不“总是”反对传统——有些传统很好,我还誓死拥护;但有些传统过分地斩丧灵性,便忍不住挣扎一下昔尼克派即“犬儒学派”。,岂敢“总是”“反对”乎哉——目的只在掀开那张薄纸往里瞧瞧,到底是啥花样,把几亿中国人搞到今天这种境地,实在教人想不通。

    丧灵性,首先自家庭始,大人先生率领鱼鳖虾蟹,用种种办法,把家庭中夫妻、父母、子女间的情趣,剥夺个精光,只剩下**裸的“名份”,弄得从根部往上烂。不知是哪一个家伙发明的,曰“寝不语,食不言”,真是杀人不见血的恶毒手段。柏杨先生小时候,有一次,去表舅家串门,表舅书香门弟,礼乐传家,标准的大儒是也,在别的方面他乱搞不乱搞我不知道,但在“寝不语,食不言”上,却是谨遵圣人之训,认为是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不二法门。悲哉,你看那种进餐场面吧,好像他们家里有谁强奸杀人,刚破了案,饭后就要绑赴刑场处决似的,一个个垂头丧气,呆呆看饭,颤颤夹菜,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忍耐不住,当时便叫曰:“表舅,你看那猫拉屎拉到锅子里啦。”全家大惊,非惊猫拉屎也,惊我没有教养也。不过那一天幸亏我没有教养,如果我也有教养,他们全家都要吃猫先生的大便。晚上入寝,我本来想跟表兄谈点离情,想不到所有的人上了床便如同烧焦了的木头,虽然有气有味,却硬是不讲话,教人原气尽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