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爱屋不及乌(1/2)

    爱屋不及乌

    《纽伦堡大审》那位年高德劭的法官,曾告诉因这一影片而得金像奖的男主角曰:“你讲的都合乎逻辑,但合乎逻辑的并不都是合乎真理的。”这两句话的学问大矣。谁说文学家容易干乎?仅这两句话,那个剧作家便应被供进圣人之祠,恐怕中国目前的作家,挤不出如此这般的见解。但我们却可套之曰:“凡是真理,也不见得统统是合乎逻辑的。”

    爱情尤其如此,爱情和魔鬼一样,不受人为的规律所拘束,性质异常古怪,你不承认不行。圣人曰:“爱屋及乌。”此典故在《辞海》上一查便知,但不妨再加说明:你新盖了一座房子,美奂美轮,忽然一只乌鸦先生站在屋顶上“哇啦哇啦”乱叫,大怒之下,给它一个手榴弹哉?那准把屋顶轰垮,真是天下最大的笨蛋也。跟此同一道理的屋和乌,则是女儿和男朋友、女婿,儿子和女朋友、媳妇焉,有些岳父母、公婆把女婿、媳妇简直看成眼中钉,无他,一点也不合逻辑,一点也不“爱屋及乌”。不但不爱屋及乌,反而爱屋恨乌,像《孔雀东南飞》焦仲卿先生的娘,便是一个典型,把媳妇恨得要死,非赶她走路不可,结果媳妇固赶走了,儿子也翘了辫子。老太太听到儿子上吊消息时,心里是啥滋味,外人不知,但我敢跟你赌一块钱,如果这里面没有爱情,而仅只是屋子和乌鸦,绝不会弄成那个下场。

    爱情使人自私,柏杨先生有时听广播,有时看小说,常听到和看到一些诠释爱情的话,曰:“爱情是不自私的。”呜呼,离开自私,还有爱情乎哉?不自私的爱情,像没有躯体的人一样,有此可能乎哉?你不妨研究一下,凡是到处宣传爱情不自私的人,危险性都很庞大,千金小姐也好,风流寡妇也好,最好不要惹她,否则准有戏可瞧的。

    柏杨先生最讨厌青蛙,我的幼孙却硬是喜欢,家有一箱,专供其贮蛙之用,偶忘关闭律,“创造”新的规律,强调指出科学规律的客观性。他说:,则床上、桌上,遂成了蛙老爷天下,教人怒火冲天。可是既然幼孙爱之,我们老两口只好也因而爱之。数学上有那么一个公式,甲等于乙,乙等于丙,则甲准也等于丙。于是,甲爱乙,乙爱丙,甲因之也非爱丙不可,还有比这更结实的逻辑乎?然而爱情上却不一定如此,丈夫爱太太,太太爱姘头,你总不能说丈夫也爱姘头吧。恐怕不但不爱,多半都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我的邻居有一位正在读大学堂的女儿,男友如云,最近被一殷实富商包她前往美国,乃将所有户头统统斩断。有时深夜不寐,听她在门口和那些纠缠不清的男孩子们窃语,她每每哀怨曰:“你不说你爱我乎?愿为我死乎?愿教我快乐乎?你不再理我,不再打扰我,不再爱我,成全我去美国的念头,你就是爱我,就是教我快乐啦。”我听了立刻毛骨悚然,她这一辈子如果平安无恙,真是上天特别照顾她。她的话再合逻辑不过,我想就是教逻辑学的教习都无法抬杠,可是逻辑用到爱情上,就可能使人冒出杀机。不要说男士听不进去,即令听得进去,被说得哑口无言,垂头丧气,恐怕也只是口服心不服。

    爱情是自私的玩艺,只有在自私获得满足之后,才能表现出爱情的伟大。没有自私,便没有爱情。你阁下有一女友,平常她一咳嗽你就心跳,可是上个月美国钢铁大王那位如花似玉兼腰缠万贯的女儿,非嫁你不可,专机一架,接你去纽约结婚。二十年后,你从前那位女友又有咳嗽,你的心还跳不跳乎?你至爱你的太太,而你的太太却去旅馆和别人乱搞,你又是啥想法哉?如果爱情的本质不是自私的,反正有妻大家睡,那你应哈哈一笑也。然而,这种男人,又算啥?

    爱情不但不能转嫁,而且也没有必要的发展途径。一个科学家把氢二氧一弄到瓶子里,用不着任何甜言蜜语,结局一定是水。爱情则不然,本来你种下去的是西瓜,如果你不用培养西瓜的方法去培养,将来说不定长出来的是龇牙菜。像魏平澳先生的婚姻,当初爱得要命,经过如彼之坎坷和如彼之奋斗挣扎,才争到手的爱情,按逻辑说,还能不珍惜,不长久者乎?那个瓜子不能说不大不巨,不能说肥料不足,然而长出来的仍是龇牙菜,道理简直跟那稣基督一样地奇妙,够我们吃惊的矣。

    爱情既不是逻辑的,自然而然也不是永恒的。严格讲起来,天下没有永恒的东西,连石头都会氧化,连太阳都会熄灭也。可是比较起来王安石北宋思想家。哲学上主元气说,提出“万物一,石头和太阳固永恒之物也,百年前太阳是太阳,百年后太阳仍是太阳,你小时候兀立在你庭院中的那块花岗石,等你老大回乡时,那花岗石包管仍然存在,没啥异样。爱情恐怕不能这么简单。吾友伊丽莎白·泰勒女士,不惜冒天下大不韪,拆散费雪先生的家庭而嫁之;魏平澳先生和纪翠竣女士,当初简直闹得天翻地覆,等于杀开一条血路,才算结成连理。这些爱情,其浓其烈,其以生死相许,就是把人类中典型的傻瓜司马衷先生从坟墓里拖出来,他都会拍胸脯保证,决不会再有什么变化。问题是,怪就怪在这里,爱情跟月球一样,向阳的一面,固然热得要发疯,背阳的一面,却冷得硬要冻成僵尸。

    不要看情侣们在一起如漆投胶,等过了两年,你再去打听一下,恐怕谁也不认识谁矣。再严重的海誓山盟都没有用,盖无论男女,在紧要关头,啥惊心动魄的话都说得出,这些话能作得了准欤?不要说在紧要关头的话作不了准,便是在正常情况下,说了都很难作准也。如果都能一一兑现,天下还有婚变哉?还有失恋哉?还有桃色新闻以饱读者的眼福哉?在美国有一个小故事,某大享和他漂亮的女秘书打得火热,人人都知道他们不可开交,可是却忽然告吹,朋友询之,大亨曰:“那女人太厉害,她把我说爱她的话用打字机一字不漏地打下,叫我签字,那岂不要我的老命。”洋大人大概太重承诺,如果换了中国人,恐怕你叫我签字我就签字。某新郎就把新娘爱他的话当众全部录了音,新娘也照录不误,这就比洋大人胆大得多。其实,签名也好,录音也好,只可保障经济,一旦等他变心,用它敲一笔竹杠,以便再找别的户头;恐怕不能保障爱情,因爱情本质上就是多变而不稳定的。仅凭几句甜言蜜语的海誓山盟,成不了太阳和花岗石。

    一个女孩子如果要嫁给一个抛弃过妻子的男人,家长亲友,每每警告之曰:“他能抛弃他太太,也就能抛弃你。他太太就是一个活榜样,你怎么执迷不悟?”一个男人如果娶一个风流女子,朋友也会警告之曰:“她把那个男人一状告到法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