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11(2/2)

於江烨的激动,叶兆仑只是在旁边冷笑。

    ******

    聚会散去後,江烨带着宝马回府,而叶兆仑却留了下来,一脸委屈的对慕容尚河倾诉,“慕容大人……”

    看他一脸委屈,慕容尚河叹气着撇过头去,“你又怎麽了?”

    叶兆仑忍气吞声,上前一步提高声音,“慕容老!您未免太优待江烨了,下官怀疑他已经投靠了皇上!你看他,最近又是升尚书又是得意洋洋的,都快将咱们不放在眼里了!……你还在众人面前赞扬他!”

    慕容尚河恨铁不成钢的拍了拍桌子,“你呀,让我说你什麽好?你是叶家家主,又是吏部侍郎,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却硬生生被江烨压下一头去,争不过他,却来和我埋怨!”

    叶兆仑死死沉着脸,让慕容尚河怒火更盛,恨不得两巴掌打醒他,“当初你是吏部侍郎,江烨是户部侍郎,都是四品,起点完全一样!可是这才短短几个月过去,江烨就已经升任户部尚书,掌握了户部的实权!而你呢?还蹲在吏部侍郎的位子上不动弹!”

    “慕容老……”

    “住嘴!你还有脸告状?老夫问问你,最近边关重镇一连换了好几个太守,你却事先连半点消息都不知道,你在吏部是不是已经被架空了?”

    叶兆仑不服气,“江烨当得上尚书,还不是靠他那个女儿江采衣────”

    “混帐!”慕容尚河实在是失望,用力狠狠拍向桌面,震得茶杯不断晃荡,“靠女儿,靠女儿怎麽了?你有本事也靠你女儿啊!明明就是能力欠缺,还在老夫面前不停找藉口!吏部虽然压着一个尚书闫子航,可你无论如何也是侍郎!手中就没有一点权利?被人架空了,只能说明你使用权利的能力有问题!”

    叶兆仑被骂的脸色煞白,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慕容尚河看着他铁青的脸,长叹一口气,究竟还是缓缓放柔了语调,语重心长的换了劝慰安抚的口吻。

    “兆仑”,慕容尚河改口叫他的名字,“你是叶家家主,叶家和慕容家百年的交情,同气连枝,你在老夫心里绝对比江烨重得多。老夫对你的期待……远远高於晋侯啊。”

    叶兆仑闻言眼睛一亮,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脸色。

    “老夫为什麽会送江烨汗血宝马?你想想,如果老夫真的把他当做心腹和自己人,还需要如此拉拢安抚麽?江烨怎麽说也不是真正的江家人,不是我北周世族的儿孙,老夫心里,对他也是有戒备的。江烨眼皮子浅,究竟是小家子气,一匹马就安抚了。可是你不同,你是正经的叶家家主,何苦非要和江烨过不去?这不是白白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慕容尚河老眼带着慈和的光芒,将叶兆仑的手握在掌心,很是轻柔的拍了拍,“兆仑,你现在要做的,是动动脑子想想如何在吏部站稳脚跟!吏部十分重要,你要牢牢把持这个至关重要的部门才行,多多立功,才能摆脱闫子航的压制,才能让皇上提拔你。若你能一步登天,叶子衿日後谋个贵妃还不容易?慕容家和叶家百年交好,日後等慕容家女儿进,这北周後不就是她俩的天下了?现在和一个小小的江采衣计较什麽?”

    叶兆仑面上闪过喜色和坚定,“谢谢慕容老指点!下官一定尽快在吏部立功,让皇上刮目相看!”

    慕容尚河赞许的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

    相府。

    梨花树下开着一季错落繁华,大大小小的碧色湖水上吹来凉风,带来片刻舒缓的清凉,软日烘烟,乾风吹雾,芍药荼弄颜色。

    树下,竹席一袭,青玉案棋盘一座,甜白釉莲花茶壶一盏,梅子青釉莲瓣纹盖钵一只。

    梅子青和粉青瓷盏随意散落在柔软的花瓣上,青瓷因为足底等露胎处呈朱红色,也唤作朱砂底清瓷,烧制极其费工夫,在阳光下恍然似浅浅流淌的绿水凝聚而成。

    棋盘上黑子、白子错落有致,却隐隐能看出战局激烈,仿佛两支军队在漆盘上紧身绞杀,撕咬出血隐隐的死局。

    苏倾容垂着长长睫毛,拈起黑子,缓缓压在棋盘中间一点,瞬间,白子节节败退,被黑压压的黑子逼退,丢盔弃甲。

    棋盘对面米色华贵衣衫的男子看着轻笑一声,放弃重振棋局的心思,拱手笑道,“丞相,学生败服。”

    男子便是现今的吏部尚书闫子航,长眉入鬓,是个年轻的俊朗男子,他哈哈一笑,丢开棋盘,“丞相,你今日召学生前来,不只为了下棋罢?是有事要吩咐麽?”

    苏倾容淡淡的嗯了一句,“最近吏部一定会有异动,你注意着叶兆仑。”

    闫子航慎重点头,“学生一定不让叶兆仑捣乱。”

    苏倾容闻言突然就笑了,他本就生的美若女子,笑起来的时候幽幽春水从眸底一点一点波折,顷刻间就有种如画般的山明水净和雅致。他背後的湖水中浮着数朵碧莲花,七月杏花随水转,他微微低头,漆黑的长发搭在玉白的颈子边,绦唇珠袖,雪白皓腕露出衣袖,压住了被风吹的有些摆动的发梢。

    “不,你错了。”美貌的丞相语调闲雅柔美,却在尾部略略拖长,那种感觉就像春风丝绦在心底勾抓般。

    闫子航在这位美人丞相身边呆了少说十年,却还是略略苦笑一声,转过头去,啧啧两句。

    苏倾容接下来的话却抓回了他的神智。

    “恰恰相反,你要给他机会捣乱。”

    “哦?”闫子航讶然,却见苏倾容轻轻微笑。

    “皇上北伐的银子,还指望着这位叶兆仑呢。”苏倾容勾着嘴角,微微一咬下唇,留下一个艳丽的痕迹。

    闫子航微微吃惊。

    “指望叶兆仑?一个吏部侍郎有什麽本事能拿出两千万两白银?”闫子航思忖了半响,就看到苏倾容摇了摇头。

    “两千万两不够,”苏倾容淡淡说,“这一次大仗,除了修栈道、运军粮、采买兵器军马,还要修战堡,如果可以的话,皇上准备在胭脂山外建一个南疆大营,长期驻军,这笔花费无论如何至少要五千万两才保险。”

    “五千万两!”闫子航倒吸一口冷气,“不过是打个瓦剌,动这麽大阵仗做什麽?这麽一大笔钱,到哪里筹去?还有……那胭脂山外全是牧草,皇上建南疆大营干什麽?”

    “到时候你自然明白,皇上这次……绕了很大一个圈子呢,慕容尚河一定会上当。”苏倾容淡淡弯着漆黑美目,“至於银两,本相这里大约能调动两千万,还有余下的三千万……叶兆仑自会奉上。”

    “……叶兆仑有这麽多钱?”

    叶兆仑只是一个吏部侍郎,若说他有三百万两闫子航相信,可是……三千万两?

    退一步说,叶兆仑就算真的有这麽多钱,又怎麽肯献出来?

    皇上承诺过,这次北伐不动户部、不动国库、不动世族们的钱,而叶兆仑的钱不就等於是世族们的钱麽?就算他肯拿,皇上也不能自打嘴巴接受啊!

    “呵,他自然没这麽多钱,可是,他会有这个用处,你且等着看吧。”北周绝色美貌的丞相露齿一笑,缓缓抿了一口带着梨花清香的清酒。

    闫子航使劲思考,却怎麽也想不明白丞相和皇上打的什麽主意。

    叶兆仑究竟会起到什麽作用,筹集出这麽一笔钜款?闫子航决定丢开这问题,转头问道,“丞相,听说你送礼给晋侯?”

    看到苏倾容点头,闫子航极其不解,“学生不明白您为什麽这麽做?不仅如此,您还把户部的实权交给他!这个江烨可是慕容家的人!”

    “不交给他,他怎麽会收我的礼?”苏倾容淡淡挑眉。

    “可只是送礼……就能成功离间江烨和慕容尚河麽?”闫子航十分怀疑,“在朝堂上看来,他们关系依旧和谐如初。”

    “不过是再种下一刺罢了。千里之堤,溃於蚁,什麽事情都禁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北周美貌的丞相托着光洁如玉的下巴,黑眸下笑意淡淡流转,墨染的长发在和风中垂落,一白玉发簪随挽了,长长指头浅浅敲击着棋盘。

    “衣妃得宠是刺,提拔江烨是刺,皇上下赐美人是刺,本相送礼也是刺,後面的刺更多更扎手,且看江烨和慕容抗不抗的住。”

    清淩淩好听的笑声在柔和风中震荡,闫子航难得一见美丽权相如此愉悦的表情,他一手撑在身侧,微微弯起柔软的嘴角,天青雨色的广袖垂落而下,遮住了他秀丽的手指。

    笑声兀然一手,苏倾容举起酒杯向闫子航敬了敬。

    “尔敏,”他唤的是闫子航的字,手指在阳光中仿佛薄透的瓷胎,“本相就算把户部所有实权都交给江烨也没关系,他啊,反正活不了多久。”

    闫子航一惊,他并非笨人,听苏倾容这麽说,沉吟片刻後,已是想明白了苏倾容的意思,神色间不由的闪过一丝寒意。

    皇上哪里是会被女色迷乱心智的人?他如此眷宠江烨,一方面是为了离间江烨和慕容家,另一方面恐怕也是存了日後杀江烨的心思,才会如此连连晋江烨的职。

    皇上放手任凭江烨势力膨胀,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就是江烨再也不能独善其身,其他预备寻找靠山的大小官员们都不会放过他。

    最近,投靠江烨的官员如同过江之鲫。

    人人会想────连丞相苏倾容都送礼给江烨,可见这位户部尚书前途不可限量!

    如此一来,官员们便更加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纷纷涌向江烨。而江烨为了站稳脚跟,也必须接受这些人的依附。

    苏倾容送礼,不单单是送礼,还是一种象徵。

    象徵着江烨在朝中的地位!为江烨赢得了声望。

    等到江烨势力扩张到一个程度,就是皇上下杀手的时候,到时候单单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就够江烨吃几壶的!

    闫子航思考了一会儿直起身缓缓抬头,“丞相,学生还有最後一个问题。”

    “问吧。”

    “丞相说过,皇上现在打算对付慕容家,可是……皇上费这麽大劲杀江烨做什麽?”

    杀了江烨,就能扳倒慕容家麽?

    美丽的权相轻轻低笑,黑发随着他的颤动滑落在背後,拖曳成一汪漆黑的流泉,他不答反问,“尔敏,我且问你,如果有个要命的宝贝放在门里,而你想要砸碎它,第一步该做什麽?”

    闫子航摇头笑道,“学生不知,请丞相指点。”

    苏倾容眯起幽雅黑眸,轻轻放下手里的茶杯,“第一步就是,杀掉看门的狗。”

    北周金銮殿的上空,密密卷着不详的黑压压乌云,仿佛深潭中的险恶漩涡。

    ☆、天街上

    整整一个月。

    北周後,正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的好时节。夏日浓郁芬芳,琉璃瓦在阳光中流淌着碎金般的流波。

    琉璃锺,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魅紫嫣红繁盛。

    各种纷杂躁动在看似平静的红墙绿瓦中起伏,樱桃红、芭蕉绿,六红粉佳人们也纷纷在这夏日中盛开的娇艳。

    只是娇艳之下,是难掩的烦躁和惊慌────蓬莱阁衣妃,已经连续盛宠一个月!

    整整一个月,皇帝陛下完全没有召幸另外一个女人,不论是几个小仪、小媛、刚刚升了常在的楼清月,还是叶子衿。

    除此以外,六协理的事务,沉络也渐渐命内务府总管交给江采衣处理。他并不一股脑的交给她,而是循序渐进,让她一边学一边管。

    前朝的各位大人在後都有眼线,这一举一动都明明白白昭示了皇帝对於江采衣的重视,慕容尚河、叶兆仑也都隐隐坐不住了。

    当然,比叶兆仑更加坐不住的,是叶子衿。

    ******

    “容华姐姐,咱们不能再这麽坐以待毙了!”含章堂里,楼清月闷着气在叶子衿的含章堂里打转,就看到叶子衿若有所思的转着冰碗里的酪悉尼,吐出一口气重重坐回木椅上。

    她除了攀上叶子衿,被皇上宠幸了一晚,提了常在之後,皇上就连一眼都没再瞟过她!

    刚刚提常在那几天,内务府有人猜测着她是不是要翻身得宠了,很是殷勤了几天,她自然也过得舒服。哪里知道皇上如此冷淡,一天天过去,却连提起她都没有一句。

    如今,陛下更是每日都去蓬莱阁临幸,她的日子越活越回去了,内务府女太监们都对她爱答不理的!

    “整整一个月,皇上不但日日临幸江采衣,甚至还总召她去御书房侍奉笔墨,听……”楼清月脸一红,左右看了看,才低声对叶子衿嘀咕,“听御书房外侍奉的小太监说,有时候,皇上甚至会直接在御书房临幸衣妃呢……这麽算来,衣妃承的雨露恐怕远远不止每天一次!这样下去,怕是……衣妃很快就会有喜了罢!”

    叶子衿娇憨的面容上带着冷笑,瞥了楼清月一眼,“有喜?就算皇上天天临幸你,你也不会有喜。”

    楼清月一噎,郁郁的低头,头顶的青色坠子在地上照出恍惚水波。

    皇上他,本就没打算允许低位嫔妃生育皇子,所以她们这些人侍寝之後……都赐了药。

    叶子衿看着她的表情嗤笑,“你有什麽好委屈的?本也赐着药呢,那位衣妃有没有赐药我不知道,不过这样下去……”她冷冷哼了一声,语义不言自明。

    如此盛宠下去,一旦江采衣跻身四夫人、或者四妃行列,皇上定会允她孕育皇子,万一生的是个男孩儿,就是皇长子!

    到时候,即使是慕容家的小姐进,也压不住皇长子的母亲!

    “更可怕的是,你知道皇上吧蓬莱阁的名字改成了什麽?”楼清月手压在口,姣美的脸略有扭曲,“改成了朝夕阁!”

    叶子衿一震,抬眼看向楼清月。

    朝夕阁……天长地久,与卿共渡,朝夕相见,不离不弃!

    皇上竟然将江采衣的寝殿改做这个名字!……摆明了就是打算和她日日相见,朝夕共度了麽!

    想起父亲在前朝的艰难,叶子衿冷冷皱眉,挥开为她捏腿的绘筝,冷声质问楼清月,“最近让你去画兰选侍那里多找找麻烦,你去了没有!”

    楼清月绞紧帕子,点头,“小主,嫔妾自然都有去的,只是最近江采衣越发的关照画兰了,不但暗里打点内务府,还点了几个特别机灵硬气的小太监去兰芳苑伺候,嫔妾总是被挡在兰芳苑门外面。”

    叶子衿浮起一个浅笑,在柔嫩娇憨的脸蛋上有一丝沉,“如此说来,他们二人交好,已经举皆知了?”

    “是,可……”楼清月思考了许久,小心翼翼的开口,“可是江采衣举止有礼,虽然和画兰有所来往,但并不会十分亲密,只是暗里照顾的多。就算所有人都知道江采衣罩着画兰,也不能凭着这个就栽赃他们有私情啊!何况……”

    楼清月脸色一红,“何况,後里的男子嫔御,只要不侍寝,要紧处都、都锁着呢,本不能和女子行事……”

    叶子衿曾经向楼清月和盘托出过自己的计画────先引诱江采衣同情画兰,再设法捉他们私会,扣个秽乱後的罪名!

    而楼清月的任务就是有事没事去芳兰苑招惹、作践画兰,促使江采衣和画兰交往越来越密切,如此看来,她似乎是成功了。

    可是,楼清月对这个计画却有些怀疑。

    自从江采衣管理六以来,别的不说,对所有小主後妃们都非常公平。内务府也被她看的很紧,对谁都不偏不斜,按例供奉。那些捧高踩低、欺负人的事情基本绝迹。

    就算江采衣多照顾了画兰一些,也只能说是分内的事情,皇上都没说话了,她们有什麽好拿来做文章?

    再说,就算是制造机会让他俩独处,那个画兰本无法行男子事,又如何栽赃到江采衣头上去?

    叶子衿只是冷冷一笑,让楼清月在大夏天里感到一阵寒气,“我自有办法。”

    她淡淡撇嘴,“且让他们再密切一阵,我自会找机会除了那画兰私处的锁,灌下催情药,让他俩被皇上亲手捉个人赃俱获!”

    绘筝扭头,对楼清月点了点头。

    “……小主对这件事如此有把握麽?”绘筝送楼清月出含章殿的大门,楼清月仍然不放心,握着妹妹的手几番询问。

    “放心,姐姐。”绘筝的脸在影中显得有些模糊,她微微一笑,对姐姐福了福身子,“姐姐,小主做事稳妥,这次定能一击必中,还请姐姐继续协助小主。”

    ******

    “娘娘,你这几日总是很倦怠贪睡,快起来出去散散身子骨吧。”嘉宁将江采衣扶起来,都已经过了晌午,却见她还是迷离的揉眼睛。

    这几天或许是暑热难消,江采衣总是觉得想睡觉,再加上日日侍寝体力不支,总是要睡到中午才肯起身。

    嘉宁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里龌龊毒的事情多了,害人都在不知不觉间,她可不认为江采衣贪睡只是什麽巧合。

    这些日子,嘉甯将江采衣的饮食用度反反复复查了个遍,却什麽异常都没有。

    没有毒,没有药,什麽都没有。

    那娘娘为什麽会倦怠成这个样子?

    有一回皇上来,摺子还没批完的时候,娘娘就靠在皇上的胳膊上睡着了。一度她也曾怀疑娘娘是不是有喜了,可太医诊治过後,只说是衣妃气血虚浮导致困倦。

    仔细思来想去,嘉宁过滤掉所有可能之後,觉得,最近和江采衣时常来往的也就只有画兰,莫非……问题是出在他那里?

    嘉宁小心翼翼的问江采衣,“娘娘,您待会儿可是要去太池边?”

    江采衣顿了顿,然後点头。

    太池边,是画兰经常葬花植树的地方,楼清月总在那里堵着画兰和他找茬,江采衣每日总要过去看一遭的。

    嘉宁福身,“娘娘,让奴婢陪你去吧。”

    她倒是想要亲眼看看,这个画兰有没有给娘娘吃些、或者喝些什麽怪东西?她浸内多年,这个画兰如果身上藏香、水里下毒,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江采衣看着嘉宁的脸色,微微笑了,“嘉宁,我知道你担心什麽。画兰从来都是一个人,本吃的喝的都是用自己里的,他应该做不了什麽,或许是夏天我自己犯困罢了。”

    嘉宁依旧固执,江采衣看了看她,也就随她去了。

    ******

    江采衣走出寝殿,来到朝夕阁的庭院,此时阳光艳丽的刺眼。

    几声开朗娇笑在朝夕阁里倾洒,嘉宁看去,笑道,“今日有些风,秋菱她们这几个小丫头前几日剪了风筝,正耐不住,赶着这会儿出来放呢!”

    江采衣定睛看去,朝夕阁分花拂柳,院子里开着金黄的桂花,甜香委地。

    一片灿阳里,秋菱和几个年纪小的丫鬟们你追我赶的拽着绷紧的风筝线,美的老鹰风筝随风上青云,在朝夕阁湛蓝的天空上飞翔。

    秋菱看到江采衣,嘻嘻哈哈的冲她招手,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

    眼眶微微发酸,江采衣噙着笑,举起手,也冲那无忧无虑的可爱小姑娘招手。

    她对於秋菱,总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偏爱。她那麽阳光那麽活泼可爱,总是力充沛,有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倒映着天真和纯洁。

    就像,就像一个健康的、活泼的玉儿。

    她多麽希望,玉儿也能这样奔跑在阳光下,举着高高的风筝,笑声在风中挥洒,写意人生,无忧无虑。

    她才十九岁,为什麽觉得整个人都在苍老,黑沉沉的,疲乏不堪?

    “嘉宁姑姑,你照顾好娘娘!”秋菱一面招手,一面手忙脚乱的扯着风筝线,银铃一样冲嘉甯姑姑笑喊。

    江采衣展开笑面,不舍的看着秋菱,一瞬间心头暖流淌过。

    那时候,玉儿对她说,姐姐,你要好好的。

    风吹过一树一树的桂花。

    她的玉儿,人生中最後一句话是,姐姐,你要好好的。

    自然是要好好的,即使噙着泪,怀着恨,带着无法填补的思念,也要好好的。

    不会负你,不会负你。

    江采衣看着秋菱手上的风筝,似乎它托着她的思念,遥遥冲上云霄,将她的痛都带高了,带去天空,带给她的玉儿。

    “哎呀!”正欣赏着风筝,却见几个小姑娘叫了一声。

    风吹大了,几个风筝线绞在一起,秋菱她们在地上怎麽扯也扯不开。那几只风筝做的又大又沉,搅在一起,风托不住,就倒栽葱似的坠了下来!

    好巧不巧,几只风筝就掉在了朝夕阁的顶上,被琉璃瓦卡住了。

    “这怎麽办?如果硬拽,一定会把风筝拽坏的!”一个叫璎珞的小女眼巴巴的看着卡在房顶的风筝。

    这几只风筝都是她们辛辛苦苦紮了好些天竹骨,用最好的锦缎糊的,好不容易才拿出来玩一下,可不想就这麽废了。

    秋菱想了想,挠了挠头,“要不然,搭个梯子去拿下来?”

    几人纷纷赞同。

    由於侍卫不能进入寝内院,秋菱就准备找个太监去,却见那璎珞早已经耐不住,搬好梯子就要爬。

    “喂喂喂!”嘉宁远远看到了立刻拦下,“璎珞,你前几日才崴了脚,房顶那麽高,你摔下来如何是好?”

    这时候秋菱一挽袖子,“我去!”

    秋菱向来好动,爬树比猴子还灵活,她扯走璎珞,蹭蹭蹭就顺着梯子爬了上去,嘉宁和江采衣都来不及阻拦。

    几个人伸长了脖子,也看不到秋菱的身影,她们连忙站的远了些,就看到那几只一人高的风筝已经快将秋菱的身影淹没了。

    秋菱蹲在房顶,用剪刀将缠在一起的线剪断,然後一只一只扔下来,璎珞她们连忙接住。只一会儿的功夫,她就蹭蹭爬回梯子,安全落地。

    江采衣扶着额头,摇了摇头,正想斥责两句,就看到几个小丫头欢天喜地的捧着风筝重新穿线去了。

    “算了,总归以後小心些。”嘉宁板着脸教训了她们几句,这几个女却知道江采衣和嘉宁都是温和子,像小麻雀一样吱喳了几句就嘻嘻哈哈的玩去了。

    风卷着落花,落在裙子边。

    “今年桂花开得好,很香呢,等入了秋,就可以酿桂花酒喝。”嘉宁扶着江采衣的手出了朝夕阁,只是走不远,江采衣突然回头,微微皱了皱眉。

    “娘娘?”嘉宁见她疑惑,连忙停住脚步。

    “嘉宁……”顿了顿,江采衣沉吟,“你绝不觉得,桂花有些太香了点?”

    ******

    一季雪白的梨花,开了春天,再开夏天,整个太池边如同下雪的湖堤,远处致阙楼阁在水面上找出倾斜的影子。

    太池边,画兰还没有来,於是嘉甯收拾了石桌,摆上自带的茶点。

    太池边除了梨树,又多出来不少木槿花,在白色梨花中灿若霞光。

    “娘娘,喝点明心茶。”嘉宁沏好了一杯热腾腾的药茶,放去江采衣手边。这药茶是太医院医正开来的房子,用於调理江采衣气血虚浮的症状,她找了好几个太医反复确认过,的确温补,对江采衣很有好处。

    江采衣顺从的接过来,顺从的抵在唇边。

    ……这个嘉宁姑姑,她总是无法拒绝。

    她本来想要冷落嘉宁,最好不要彼此牵扯,她本就是为了报仇入,何苦连累别人?

    哪知道,这个姑姑事无巨细的缠着她,围来绕去,让她每每无法拒绝,而且,嘉宁身上总有种气质,让她觉得有点像……娘亲。

    她真的喜欢嘉宁,喜欢朝夕阁里的每一个人。她总是很容易被纯粹的善意和温暖打动,深深的喜欢,然後……失去。

    ……想个办法,让嘉甯出,嫁个好人家吧……

    这麽想着,举起杯子正要喝,就听到一声浅淡的男嗓。

    “娘娘,我若是你,绝对不会碰那杯茶一指头。”

    江采衣一惊,扭过头去,苍苍满目的梨花间,清秀的白发男子抱着一包梨花瓣,发丝如霜,淡淡看着她手里的明心茶。

    画兰缓缓走过来,连一眼都不看那杯茶,眼角眉梢如同冰雪,迳自走去梨花树下。

    嘉宁大惊,连忙取出银针试了又试,闻了又闻,却怎麽也没有发现这茶有什麽异样。

    “娘娘……”犹疑的看着江采衣,嘉宁连忙追去画兰身边,“画兰公子,你说,这茶有问题?这是太医院医正开的明心茶,里面都是温补的药材啊。”

    “我知道。”画兰淡淡的看了一眼嘉宁,“我入之前学过医,明心茶的味道,一闻就知道。”

    嘉宁急道,“画兰公子,娘娘的茶是奴婢亲手熬的,茶具、煮水都不假他人之手,绝对不可能掺杂其他东西,请公子告诉奴婢,这茶里是不是被下了毒?怎麽下的?”

    “茶没有问题。”画兰终於转过身来,白发在阳光里展开散落,他这几日得了江采衣的关照,终於养出了些,不再是骷髅一般清瘦如竹的姿态。

    “有问题的,是这些花。”他淡淡的说,掐下一朵木槿花,递至嘉宁的眼前。

    木槿花开,盛烈而芳香,在阳光下舒卷,粉紫的嫣红的,被阳光晒得仿佛绸缎,灿若云锦。

    “明心茶里都是温补的药,木槿花单看也没有问题,可是一旦明心茶里掺了木槿花粉,便是一种慢毒,太医也诊不出来。喝一次两次不打紧,长期喝下去,能要人命。”画兰将茶杯放在石桌上,一阵清风拂过,木槿花动,花粉在阳光中异常清晰,缓缓随风飘落,落入茶水。

    “最近一直起风,娘娘又喜欢来太池饮茶,也不知谁在这里种了这麽多木槿花,只要起风,就有无数木槿花粉落入茶水。”画兰淡淡一笑,“娘娘,你再喝下去,只怕总有一天会睡到再也醒不来。”

    嘉宁脸色天青咬紧牙,重重拍响桌面,“楼清月!”

    这里的木槿花是楼清月种下的,她亲眼见过!

    其心可诛啊!何等冷毒的心思!

    楼清月总在这里堵画兰,所以很清楚江采衣的习惯。她只怕是早早就筹备好了这些花,种在这里,打算神不知鬼不觉的要江采衣的命!

    “娘娘,这件事……”

    “到此为止。”江采衣心里一扯,深深吸气,将那杯茶倒入泥土,“茶是咱们自己带来喝的,楼清月只是种了花,她有一百种藉口脱罪,这件事,咱们奈何不了她。”

    “奈何不了她,总也要敲打敲打!”

    江采衣低低嗯了一声,将心头莫名其妙的不安压下去,对画兰道谢,“公子,谢谢你。”

    “不谢,奴才只是还娘娘这些时日来的照顾的恩情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转过了身去,拂开地上的泥土,将一片一片的白色梨花收入怀中。

    他就这麽一日一日,一年一年的葬花种树。

    等着,他心爱的人。只是那人,再也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杏花疏影中,男子的背脊瘦削而孤薄。

    “谢谢你。”江采衣走去,说了许多个谢谢。“画兰,谢谢你。”

    画兰不明所以,转过头来,“娘娘,说一个谢谢就够了。”

    她摇头笑,“不够。”

    第一个谢谢,是谢你救了我一命。

    第二个谢谢,是谢你有这麽一头美丽的白发。是的,美丽。

    第三个谢谢,是谢你让我知道,原来可以如此坚持的爱着一个人。

    而我的心底,也有这麽一个人。

    蒹葭,我虽然不能做你的爱人,但是这并不代表我没有在想你。

    此生此世,只能默默,喜欢着。

    ******

    大雨倾盆。

    夏日总是颇多雷雨,而今日还没到晚时便电闪雷鸣,云滚滚的压下来,一把黑幕遮住晚霞,黑不见五指。

    轰鸣声仿佛从地底传来,震得地砖隐隐发颤,窗外狂风呼啸,忽然一阵刺目白光,闪电如蛇照亮了朝夕阁的桂花树,一瓣一支都清晰可辨。

    “娘娘,好大的雨。”嘉宁连忙关好窗,只觉得心神不宁。

    朝夕阁前悬挂的数十盏巨大灯在风中摇摆被雨水浇熄,被风吹的烛火仅剩一线昏黄,在风雨里飘摇不定。

    总是有种莫名的心慌意乱感。

    巨大闪电劈裂黑雾,刺耳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紮的人脑袋痛。

    江采衣对着烛火思考问题。不多久後,就是皇上举办的大猎,到时候……江采茗一定会出现在猎场,她会用什麽手段博得皇上青眼,谋求进的机会?

    要不要……帮她一把?

    江采衣抚着桌上烧的旺盛的大蜡烛,五指收紧。

    烛火微微一条,青白闪电将她的脸映出青白颜色。

    一股微微的焦味传来,伴着浓烈的桂花味道。

    江采衣眼皮微微一挑,猛然抬头!

    不对!

    窗外那麽亮,红亮红亮,仿佛有什麽东西在燃烧,地板发出灼烫的温度,窗户缝里,窜入橘红色的隐隐火光!

    心底翻涌出不可遏制的恐惧,头皮一层层发怵,寝殿里只有江采衣和嘉宁两个人,两人对视一眼,却已经来不及!

    巨大火焰仿佛火球,瞬间呼哗而起,将朝夕阁埋葬!

    “不好了!朝夕阁走水了!”

    “娘娘!娘娘和嘉宁姑姑在里面!”

    巨大火光冲天,阵阵木头和绸缎的焦味从火光中传来,雨水也浇不灭这样巨大的火!何况夏日的雨本来就是大白雨,一会儿功夫也就小了,火势却越来越大!

    太监女们惊恐的聚集在殿外,背水扑火,却怎麽也遏制不住这样狂烈的大火!

    朝夕阁如血灿红,被烈火笼罩,染红了乌沉沉的天际,劈啪之声霎时间不绝於耳,琼楼玉宇付之一炬,遥遥倾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