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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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他敷完药,才有心思往霍青面上看了一眼。只是这一眼瞟去,便不由有些呆怔。

    霍青容色憔悴,一张原来风吹日晒也不减光泽的褐色脸孔变得苍白,两颊凹陷下去,嘴唇干枯,眉头紧锁,看来痛苦得很。

    凌飞寒那几粒冰珠差点便夺去他的命,他当然轻松不起来。就是凌飞寒自己,也悚然一惊,不由自主抚向他面庞的手指蓦然攥紧收回,浑身紧绷。

    他的心在动荡。

    事到如今,不止与霍青交`欢时,便是霍青的难受痛楚,也一般地能搅扰他的心么?

    霍青对他其实不坏。虽然跳脱,虽然无赖,但正如他入睡前曾说的,霍青傻笑着的模样却是最好——自然纯粹,傻得叫人觉着温暖。那是连他也会觉得舒服的一种温暖。

    所以他才忍不住要靠近这个人,想略微享受这并不灼人的暖意么?

    却不料酒能添暖,霍青酒醉失控,强行霸道地进入了他,将他也卷入那由酒燃起的熊熊烈火中,焚毁殆尽。

    酒为火引,助长火势的,反而却是霍青那一直以来都叫他烦恼的温柔。如若不是他太着意叫凌飞寒也觉着舒服,凌飞寒也不至沦陷至深,几乎无法自拔。

    霍青还是好的。哪个年少不轻狂,谁人樽前仍君子?只是他……

    不能,不愿,也不该要他的这份好。

    今夜伤他的,还不够重么?纵然他半途收手,又耗费心力救治了霍青命,却怎么弥补得了给他的伤害!

    这双眼睛若是睁开,瞧见自己,也再无法露出那傻得可爱的笑容了吧。

    也好。

    他能死心,日后便不会再与自己有所纠葛。对谁都是好事。

    凌飞寒身心终究全部冷凝。他这也才记起霍青还浑身赤`裸,拉过被子给他盖到腰间,腹血污创口却还要清洗干净,以绷带缠裹绑好才成。他没再看霍青,起身走出去,叫掌柜伙计请大夫。

    客栈老板半夜惊醒,一阵的惊慌忙乱,到得客房瞧见满地鲜血,又是连珠价地叫苦。凌飞寒一概不理,叫他们准备了热水白布,也不假他手,自己拧干帕子来替他擦拭血迹,缠好绷带。

    大夫过来看了,凌飞寒只叫他开些补气益血的滋补方子抓药煎熬。折腾半宿,天已亮了。或许是凌飞寒一身气息太过冰冷凛冽,没人多口问一句怎么回事,既没出人命,自也不愿申报官府弄得人尽皆知,倒都不约而同地瞒了下来。

    凌飞寒却并无长住的打算,等伙计搬走木桶,清洗了地面血污,又换过染血的床褥与衣物后,他关上门窗独自在内呆了半晌,为霍青再度一回真气,令他经脉内伤彻底稳定,便要离开。

    但他直起腰身,霍青一只手却不知何时按在他衣袖上。他伸手挪动,那只手反而生力,按得愈紧,并模糊呓语道:“飞寒。”竟似昏睡中知晓他去意已决,以作挽留。

    凌飞寒心头一震,见他还不肯放手,着实痴得可叹可怜,却绝非自己意愿,不可纵容!

    他举目一顾,霍青的钢刀与钱袋等零碎玩意都被他包好了收在枕边。他伸手拿起钢刀,想也不想,一刀破开衣袖。霍青昏迷中五指微屈,将那角袖子抓在掌中,心意未减半分。凌飞寒如何肯见他如此,心一横,钢刀“夺”一声穿透衣袖斜入床沿,连刀锋也并未藏拙,便向着霍青躯体那面。做完此事,他更不愿多呆片刻,纵身一跃而出门外,撞上送药来的伙计,几乎没吓得他跌碎手中药碗。

    凌飞寒一把替他将碗端稳,心绪平复,自怀中取出一块碎银交予他手,道:“此人三两天便能醒来,我有事不得耽搁,便请你多加照顾,汤药餐食万望费心。”微一沉吟,再自腰佩葫芦中倾出一粒药丸,道,“倘伤情不稳,发烧胡言,将此药压于舌底含化。枕边漆盒内是外用伤药,一日一换,还请莫忘。”

    那伙计颇为伶俐,得了银子,喜得连连应声,闪身进屋去给霍青喂药。

    凌飞寒走到前堂,再与掌柜交代一声,亦留下看诊抓药宽绰有余的银钱,自己孑然一身出了大门。

    他从玄冰出来时其实颇为仓促,连银两也是沿途联络的弟子送上,衣物亦没的换洗。此时割断半只袖子,衣物上又还沾染着血迹,形容便有些狼狈。他在客栈门口只顿了一顿,便提气纵身疾行,在一家成衣店随意买了衣衫换上,又带上一套换洗的,当即马不停蹄上路,继续向东而去。

    客栈中的霍青,便似完全被他抛诸脑后,再无牵挂。

    52、

    霍青昏沉了两日两夜,第三天清晨睁开眼时,手里还攥着那一角割裂的衣袖,而腔腹部如同被切开了又粘合的一般,几处特别痛楚的“点”之间牵出错综复杂的疼痛的“线”,痛得他简直想重新把自己撕裂开。

    他一时还没有力气转头,只瞪大眼睛望着帐顶,尽量让自己攒足劲儿,才能承受住想起凌飞寒时心脏止不住抽搐的疼痛与酸楚而不至悔恨得晕厥过去。

    我怎会那么混账!

    与第一次不一样,这回再没有什么借口。他是当真罔顾凌飞寒的意愿,借酒行凶,将那冷淡高傲却又不乏温和的前辈强`奸了。

    凌飞寒在他的兽行下流泪哭泣,要他住手,他却一意孤行,甚至拿出在青楼中听的混话来调笑凌飞寒。

    飞寒……真的生气了……

    他都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中招倒下的,留在脑海中的最后印象,乃是凌飞寒持刀横颈,冷厉乃至凄艳的神情。

    他怎么没杀我?

    霍青忽然简直想哭。若是能够弥补之前的错,便以这颗头来谢罪也绝无怨言!然而凌飞寒不要他的头――或许是不屑,将他当做无足轻重之物,轻易丢弃在此。

    房门忽被推开。

    他整个人几乎要弹起来,不顾那痛彻肺腑的伤势,挣扎着要坐起转头,哑声道:“前辈!”

    门口站着的伙计一愕,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道:“客官,你醒啦?”原来是端药来给他喝的。

    霍青怔在那儿,额角面颊虚汗淋漓,手肘半撑起的身躯晃了两晃,颓然仰倒,砸得床板“砰”地一响,却把那伙计大吓一跳,忙搁了碗去看他身上伤口。

    霍青这一倒下,又是出的气多,入的气少。他木然地由着伙计将绷带拆开,吸着气从枕边拿起盒子搽药。那伙计一面涂抹,一面忍不住道:“客官,你这伤是怎么回事,怎么恁地诡怪?莫不是遇上什么妖,要掏出你的心来吃?”

    那三四个圆形窟窿果然奇怪,霍青自己瞟见,怅然道:“他若要,我便自己掏出来给他吃。”

    那伙计本来只是无聊瞎猜,听见他这话,却不免机伶伶打个寒战,干笑道:“客官莫不是给妖迷住了,说出这等痴话?与你同来那位公子哥儿也怪,说是对你不赖吧,偏却匆匆走了。走时还将一把刀在你这床头,瞧着瘆人得慌!”

    霍青呆愣听着,道:“是么,他在我床头了一把刀?”

    那伙计这两日早不知在脑内编出了多少故事,听他问起,更是浑身带劲,一面包粽子也似抽紧新换的绷带,一面眉飞色舞地道:“没错!我才在门外听他吩咐我仔细照顾你,一进门就吓了一跳。那刀锋可是明晃晃直对着你胳膊,刀尖就钉在你手这儿――”

    他边说边比划,往霍青手上一指,瞧见那角衣袖,也不由呆了一下,讷讷地道:“就、就钉在这块布上。”说着讪讪笑了笑,道,“客官你也奇怪,捉着这布头就不肯放手,身子虚成那样还攥得死死的,掰也掰不开。”

    霍青眼珠转动,这才瞧见自己手里握着什么。

    半幅珠灰滚边的浅淡的米色薄罗,明显看得出是给利刃破开的半只衣袖。他心中再跳,已明了这是怎么回事。

    被他抓住衣袖,凌飞寒便干脆地一刀斩断,不肯再与他有任何瓜葛。所谓割袍断义,所指亦为如此罢……那在床头的一刀,更是对自己的警告。

    裂衣掉头去,出门不复顾。

    那伙计给他裹好了伤,端起药碗给他喂药,絮絮又道:“我看那位公子颇有些仙气,莫不是看你受妖蛊惑至深,便以刀钉着自己这天衣仙袖立在你床前,叫那妖不敢靠近?难怪他对你这般关心,却匆匆离去,不定更是斩妖除魔去了!”

    霍青看着那角衣衫,仍是神情怔忡,喃喃道:“不错,他这一刀便是要剪除我心中的妖魔,不要我再靠近。我……我也没有脸面,再去纠缠。他说的不错,我行止不端,走到这一步还不醒悟,那真是为人齿冷了!他肯放过我,难道我不该放了他?”

    一开始就不该将这人抓在手里,如同锁住鸿雁的双翅,叫他不得高飞。

    离开他,凌飞寒是会更加畅意,再无掣肘了吧。

    他武功高强,又冷静细致,自己实在没什么可为他担心的。倒不如――多想想在巫仙教环伺下的应天门,如今又怎样了。

    喝完药,那伙计又给他端来粥饭。他身体还虚得很,身上那几处伤自外看来并不怵目,内腑的伤却没那么容易愈合。好在他醒过来,经脉已被凌飞寒悉心修复,自己运功疗伤便事半功倍,一天半过后终于能够坐起,看过枕边物品,铜器、墨玉印、装着两枚宝石金蝎与一些小巧玩意儿的锦囊、盛着细小珠链的木匣等都在其中。凌飞寒想必是没有心思来察看这些东西的,但那放回锦囊内的蝎子却明白无误地昭示着,是凌飞寒替他收拾好的。

    霍青愣愣地摩挲了它们半晌,将那枚给凌飞寒用过的蝎子与铜器、那角衣袖包在一起塞到枕头底下,歪歪斜斜地走下床,披上衣裳出门要去马厩看看烟墨儿。

    烟墨儿有几天没活动筋骨了,好在它本来就懒懒散散的,神不是最好,却也不算太糟。见到霍青走来,不由兴奋地打了个响鼻,往前踢踏两步,伸长嘴往他脸上嘬来。

    霍青被它嘬得脸上发痒,只怕笑起来扯痛了五脏,只得退后一步把它长脸推开,定神瞧一瞧它温润良善的大眼,本来想笑,笑到嘴边,却变得苦涩,上扬的唇角不由撇了下来,抓着它长长的鬃毛梳了两把,道:“烟墨儿,他走了。”

    烟墨儿自然不会明白他在说什么,只是亲热地咀嚼着他乱蓬蓬的头发,舔他脸颊,一副不为外物所动,只一味热切与他亲近的姿态。

    霍青稍稍被它温暖了些,抱着它脑袋轻叹了口气,喃喃道:“你这个傻烟墨儿,呆成这样,被人卖了也不知道,又怎么知道我的心情。”

    “我对他做了那种事……虽然不是第一次了,这回却实在大错特错。”

    “……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也绝不……再做他不喜欢的事……”

    只是……霍青以额头抵着烟墨儿的下巴,茫然地想着,即管如此,与凌飞寒又能有什么干碍。他反正是绝情而去,再不会与自己相见了。

    53、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

    正是这桂子香气初浮于鼻端,橘柚渐黄渐红的时节,压酒劝客尝的吴姬一双霜雪皓腕并不因春天变为秋天而有所改变,只是霍青满心的郁郁寡欢,并早已立下誓言,不再饮酒了。

    他能够行走的第二天,便挣扎着爬上烟墨儿的背,驱马出城赶路。

    好在他虽心急,却也不是不晓得惜身。一路马背颠簸,但吃睡按时,运功不怠,算得上调养得当。等到太湖边上,那身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便连心境内力,也大不同从前。

    便是笑,也变得淡淡的,转瞬即逝。

    他一路上问过不下百个人,有没有见过凌飞寒这样一个人。

    凌飞寒的姿容气质独特出众,倘若见过,很少有人会不记得。然而霍青偏偏就没有问出一点消息。

    他也知道自己是在做无用功。凌飞寒走得很是绝情,明知东来天都必与他道路重合,自然有的是办法不留下叫他察觉的痕迹。

    而他离应天门越近,要为凌飞寒的那份心相应的就越少了。

    再问询他的踪迹已是徒然,何况他本来就知道凌飞寒要去哪儿。纵使知道,他难道还能不回应天门复命,而去追寻他的脚步?

    不如彻底放下,先赶回师门再说。

    伤好得差不多,他在赶路时便不怎么在意食宿规律了,披星戴月,日夜兼程。

    烟墨儿耐好,等闲三四天的不眠不休不成问题;背后又没人追着,速度适中,更叫烟墨儿足下千里,宛如神驹了。霍青也就在马背上垂头闭目,摇摇晃晃地香甜入眠,不虞何患。

    八月还未过一旬,天上新月如钩,道旁树影幢幢,远山如墨,淡隐在乌蓝的天边,空气里隐隐含着湖泽大川的充沛水汽,凉沁沁地生出些薄雾。

    烟墨儿不徐不疾的蹄声踏着轻风,伴他入眠。他本来早已习惯,今夜却不知怎么回事,总觉得有些嘈乱,似乎不远处有一支庞大的队伍,正用整齐的步子打乱着烟墨儿奔跑的节奏。

    隔着树丛张望,依稀还能看见灯笼火把的朦胧红光,在树丛掩映间时隐时现,星星点点连缀成一条弯曲长龙。

    这么晚了,怎还会有如此多的人聚集一处赶路?

    前方可不就是姑苏城,便是要早起赶去城中办事的商农,也未必上半夜便要动身。况且那等个人行为,也不可能聚合这么长一支队伍。这只怕不是普通百姓。

    官兵么?趁夜出动,要去剿灭什么匪首?

    也可能是江湖帮派,纠集帮众,打算与敌对派别火并。

    但……

    亦不对。这些人行动得并不快,就算一只灯笼或火把能照到四五个人的范围,从火光闪过的频率来看,这也就是普通人慢吞吞走动的步子罢了,怎么看也不像是要去打仗拼命的模样。

    大道绕着树林山川,所以弯弯曲曲。霍青心中疑惑陡起,虽说不想牵扯上多余的麻烦,但终于一拨辔头,悄将烟墨儿驱下树林,想抄近路追上去看是怎么回事。

    54、

    树林中泥土湿润,覆着厚厚的落叶,踩上去繀縩作响。霍青急忙勒停马匹,捋一把烟墨儿竖着的两只耳朵,轻声道:“乖乖,你在这等我会儿,我探明情况就回来带你。”

    烟墨儿向来安静,只晃了晃脑袋,停在原地不动。霍青自它身上立起,轻身一纵,便跳上树枝,悄无声息地朝那边了过去。

    模糊的脚步声变得清晰,脚步声中夹杂着有规律的清脆铃声,从队伍最前端传来。霍青隐在树后窥望,能看见队伍前方高挑着一对昏黄风灯,并有一杆白底黑纹的幡旗迎风飘荡,铃铛就系在幡旗顶端。队伍有二三十个人,形容并不整齐,有的打着火把,有的提着风灯,有老有少,服饰各异,除却神情格外肃穆,却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

    前面那是什么旗帜?

    队伍行将走过,霍青急忙移形换位,往队伍前头赶去,想看清在前领路的是什么人。

    他还没靠近,便见路边隐有农舍,而那杆幡旗上铃声猛然大作,“叮叮”清越悠扬,竟是蕴含了极强的内劲,落入耳中如同炸雷般响。霍青及时一把抓住树枝稳住身形,心中大骇,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便听一个还未变声的少年声音朗声道:“巫以通神――”

    队伍中男女老幼齐皆挺昂首,大声应和:“巫以通神――”

    这一声雄浑高亢,直达苍穹,却正好掩住霍青那一震骇的震动。他同时借由这声呼号腾身几跃,已来到队伍最前端。此时幡旗与高挑的风灯正停在那座农舍前,而农舍柴门吱呀一声开启,亦是一个沉稳的少年声音,却道:“歌以成仙。”

    一个颀长身材的少年走出来,手往怀中一探,取出一截同样裹着幡旗系着铜铃的短铜管,左手将幡旗一展,右手握着铜管“飒”地朝天一挥,那铜管“噌噌”作响,节节伸长,转瞬又打出一杆幡旗,却是白底红纹。他身后十来个农人持着火把鱼贯而出,非常自觉地与后面队伍混在一处,随着两面幡旗慢慢前行。

    前头那两只灯笼委实明亮,霍青看得清晰,听得更是清楚无比,一张脸霎时有些难看。

    巫以通神,歌以成仙――

    首尾相接,不正是“巫仙”二字?

    队伍前举旗引领的两名少年,年纪俱都不大,内力却极是不俗。那与他所了解的巫仙教的情形极为相似――不知有多少憧憬着一步登天的懵懂少年受到蛊惑,纷纷投入巫仙教旗下,练习一些常人匪夷所思的奇功异术。

    前一个月还只在括苍山附近蠢动的巫仙教,何时将爪牙伸入吴地来了?

    这两名武功不俗的少年却只带着一群什么武功也不懂――细细一看,竟还有好几个抱着婴儿的女人――去做什么?

    霍青一颗心实在痒得不行。他从凌飞寒离去之后,便有些失魂落魄的,此刻好容易见到这一件诡奇事端,又恰与巫仙教有关,怎么不激起万分兴趣,想去一探究竟。

    只是领头那两人武功甚高,要瞒过他们的耳目一直跟下去,委实有些困难。

    霍青停在树上,细察情形,等他们一一走过,方小心自树上下来,转身向烟墨儿等着的方向奔去,心里正萌动着一个大胆的念头。

    55、

    门前流水和船过,柳下飞花照影来。

    桥头青石苔藓斑斑,夹岸朱楼檐牙高啄。姑苏城如画,粉墙黛瓦,碧水烟林,曲径通幽。有人桥上走过,竹笠青衫,再寻常不过的装扮,却也飘拂洒脱,行至拱桥中间,宛如云生足底,快然如欲乘风而去。

    那人没有乘风,平平稳稳地走下桥来,向前走了一小段路,便折向街道左旁。

    那儿转角处开着一家药铺,两扇雕花长门半掩,那人在门口摘下竹笠,抬头望一眼书着“程氏药铺”的横匾,举步踏入。一束阳光便似跟着他一般,紧随其后投入进来,令得店内明亮起来。

    一名青年坐在柜台后,用一只小小的铁制药碾不紧不慢地碾药,听见推门声音才抬头看去,又为日光迷了眼,看不清楚,招呼道:“客官请坐,是看病还是抓药?”

    那人在门口顿了一顿,反手将竹笠立在墙边,向内走去,道:“济方,许久不见。”

    那青年这才看清他的样貌,一惊坐直,手中药碾一推,急忙起身道:“……”一字出口,又意识到声音太大,兼且那人已走近柜台,遂压低了声音,道:“主!”

    来人正是凌飞寒。他听见青年称呼,微微一笑,举目四顾,道:“我听说苏州程氏后继有人,有位小程大夫医术了得,比之当年的程老先生还要准一些,想到该当是你,便寻来看看。”

    药铺陈设简单大方,药柜整整齐齐,打理得极为得当。凌飞寒看过,目光再回到他身上,甚是温和道:“看来你过得不错。”

    那青年正是这间药铺老板,兼为此处坐堂大夫,名为程济方,年纪二十五六,面容英俊,温文儒雅,亦是个洒逸出众之人。他站起身来,真当得上玉树临风这四个字,望着凌飞寒,初时的吃惊讶异消去,也露出一面浅笑来,道:“主谬赞,我不过混口饭吃而已。”

    他说着眸光朝店外一瞟,见并无人影,遂两步绕出柜台,深施一礼,道:“不知主驾临,实在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凌飞寒伸手一托,道:“不必客气。我也只是路过,突然起意前来,恐怕打搅了你。”

    程济方一怔,道:“主怎地如此见外?我受主恩惠良多,又是中记名弟子,原该为主效劳,谈何打搅。”

    凌飞寒微一蹙眉,道:“本来你已退隐……”

    程济方截口笑道:“虽则退隐,却仍负有弟子之责。主稍待片刻,我关了铺子,再请教详情。”一面拉过一把椅子请凌飞寒坐下。

    凌飞寒道:“这般郑重其事做什么,你忙你的,莫要耽误了正事。”

    程济方再往店外望了一眼,道:“我这会儿不忙。”转身匆匆去拾掇物什,关闭店门。盛情难却,凌飞寒只有在椅子上坐下,等他回来。

    店门关上,程济方收了两只晒药材的小圆簸箕放在柜台上,神情看来轻松了许多,道:“主近来少有外出行走,也不曾听说江湖中有何奇功现世,却不知此次出行,所为何事?”

    凌飞寒道:“是有些事,但我一人足矣,不劳费心。”

    程济方闻言不由苦笑,道:“主当真要将我拒之门外么?这许久才见你一回,你……”他说着轻叹一声,也在旁边坐下,道:“莫说叫我效劳,便连什么事也不愿说给我听么?”

    凌飞寒道:“并非存心隐瞒。实是此事未明之前,中弟子也不曾惊动。况且你所习术法虽有医术相佐,用之太过伤身,最好是一直这般平静生活,不再牵涉江湖事务。”

    他一语说尽,便是程济方也想不出理由来说服,只有咳嗽一声,道:“主这是将我当做将死之人了。”

    凌飞寒双目明若秋水,在他面上一闪,道:“莫要说笑。”

    程济方被他这一眼扫得颇有些面热,正不知该说什么,却听凌飞寒道:“有件事,我倒是想问问你,不知你有无听闻。”

    程济方神一振,道:“什么事?”

    凌飞寒道:“浙中天都山这四五年新兴一个教派,似乎在民间广有传播,你知道么?”

    程济方一怔,道:“浙中教派?我似乎未曾听说。中不是从不手他派事务么,这教派却有何特异之处,竟能劳动主问讯?”

    凌飞寒轻轻点头,道:“不知也好。我并非要手他派事务,也还未见过这个教派行事,不知端底。只欲向其求证某些事体罢了。你听说过,也最好忘记,切莫刻意打探,引火上身。”

    程济方又不由苦笑,道:“主一向体恤下属,却不将自己安危放在心上么?”

    凌飞寒一双明眸再度落在他脸上,停驻片刻,方道:“济方,我行事安排,自有道理。你不必为我担心。”

    程济方一凛,低眉道:“是。”

    凌飞寒又道:“或许我不该来看你……”

    程济方这却着急得很,顾不得礼节规矩,抢道:“主何出此言!是弟子疏忽,擅自以己度人,出言狂妄,还望主莫怪!”

    他说着身形一长,几乎要在凌飞寒面前跪下。凌飞寒衣袖轻拂,一股劲力将他重又拂回座椅之上,道:“济方,你只须将我当做一般朋友便可。外记名,本来并无中森严规矩,你我身份也非上下关系,为何进退失度,全无昔日之风?”

    程济方被他一语震慑,呆坐椅子上好半晌,方才回过神来,望向凌飞寒的神情便有些汗颜,又多了一份释然,再轻叹一声,道:“或许是太久没有见你,或许是惯于世俗,我却忘了主襟怀气度并非常人所及,反而落了俗套。”

    这话便坦然得多,凌飞寒颜色稍霁,道:“你若是再有那些言辞,我便当真是不该来,转身即走。”

    程济方果然语言神态轻松得多,道:“是。我帮不上什么忙,惟愿主此行顺利。不过想来那教派行止有何差池,也总有朝廷、正派出面解决,主只须多加保重,定然无虞。”

    凌飞寒微一颔首,程济方又笑道:“我也真是糊涂,叫你在此处干坐半天,光看着这些药做什么。你今日便在我这里住下罢?我歇了铺子,下午无事,正好尽尽地主之谊,与你在这苏州城内好生逛逛,尝些小点糕饼可好?”

    他口中询问“可好”,人已站起,伸手邀他。凌飞寒自己子恬淡,但他能于药铺枯坐不觉无味,程济方却未必有此定力,因此客随主便,起身随他自药铺后门出街去了。

    56、

    队伍在距离苏州五里路停下来时,人数已近三百。这样浩浩荡荡进城,必会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