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十二节(2/2)

稻田显得特别荒凉,北岸的官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再往南,郑郎中看到田坎地沟里横趴竖躺着不少穿灰衣服的人,再远一点的地方被烟雾罩着,无法看清楚。

    受了前天的惊吓,郑郎中心有余悸。他慢慢地摸下山去,每一脚都是轻轻的稳稳的,尽量不踩枯枝落叶,生怕弄出半点声响。

    在菜园坎上的矮树下,郑郎中蹲了许久。他竖着耳朵,也听不到屋里有一丝动静。于是,他麻着胆子走到菜园里,并提醒自己:双脚千万莫发软!

    郑郎中回头望了望,选好了一条最佳的回逃的线路后,以弹跳的动作跑到后门外。冷风夹杂着的腥臭味从敞开的后门吹来。郑郎中把耳朵贴在墙上,确信没有任何动静,才伸出半个头:堂屋里空无一人。

    他摸进堂屋,又到各房间察看。除了几个房间被翻得乱七八糟,郑郎中最后只发现两扇大门板被卸走了。

    郑郎中气喘吁吁爬回山顶,用双手做成喇叭,对着山坳里喊“桂芝!桂芝!日本兵走哒呢……”

    在地上坐等了半晌,郑郎中才看见再福提着空鼎锅,兰子和桂芝一人抱一床被子东倒西歪地爬上来。

    郑郎中接过兰子一半拖在地上的被子,对喘气的桂芝说:“日本兵走哒!”

    “日——本兵真——真走哒?”桂芝想再证实自己的耳朵。

    郑郎中把被子搭在肩上,说:“真走哒!”

    桂芝第一个冲进屋。她把被子往床上一丢,随即跑去看猪栏。当她跨出大门口,就傻眼了:禾场上是撒满一地的猪血和猪毛!

    桂芝瘫坐在台阶石板上大骂起来:“这些遭天杀的日本鬼啊,我辛辛苦苦喂了一年的猪被你们呷哒啊,你们呷哒死去啊……”

    郑郎中和兰子、再福都跑出来。郑郎中扯起桂芝:“算哒,算哒,人冇事就好。”再福跟着桂芝一起骂:“呷哒死,呷哒死!”骂一声,用脚在地上跺一下,并吐一口唾沫。兰子拖了把大扫帚清扫禾场的那一片狼藉。

    郑郎中突然想起被自己藏在红薯窖里的“团长”,说了句“只怕他饿死哒!”就往后园里跑。

    兰子在禾场沟边发现了猪肠猪肺,还有一个猪头和四只猪脚。她捡起一只未退毛的猪脚闻了闻,没有臭味,高兴地大喊:“姆妈吔,这里有猪脑壳和猪脚!”

    桂芝见猪头和猪脚还很新鲜,双手提起毛茸茸的猪耳朵,兰子和再福一人捧着两只猪脚。桂芝把猪头猪脚捡进竹篮里,准备舀水冲洗,可水缸里是干的,她寻出扁担和木桶去担水。

    兰子把火塘的火点燃了,再福围着猪头猪脚转,他巴不得要生咬一口。

    “团长”被郑郎中搀扶进屋,兰子一看,差点笑出来:“团长”满脸灰垢,嘴巴四周乌漆巴黑,就像丢在竹篮里的猪嘴巴。

    兰子端来椅子,让“团长”坐在火塘边烤火。

    “爹爹,今晚上有肉呷!”再福把竹篮提到郑郎中面前。

    “哪来的?”郑郎中惊讶地问。

    兰子答:“禾场边的沟里捡的,是我们自己屋里的猪。”

    “团长”眼睛也放出惊喜的光亮,他望望竹篮又望望兰子,说:“你这个妹子真的了不起!”

    兰子听到“团长”叫她“妹子”,又害羞又气恼。“团长”不知道这里的女伢在没成亲之前是不能称“妹子”的。

    郑郎中分别将猪头猪脚用火钳夹着,搁在三角铁架上烧去茸毛,满屋子焦味让大家觉得很好闻,可这焦味也迅速增加了肚子里的饥饿感。

    “姆妈,缸里冇米哒。”兰子说。

    “还不是被那些遭天杀的日本鬼呷哒!”桂芝又要开骂。

    “桂芝,你到红薯窖里搬一撮箕红薯来,今晚上呷红薯。”郑郎中接过再福递来的菜刀,在热水盆里刮着猪头上的粗皮。“今晚上不是还有肉呷么?”

    等再福给外婆送去两只猪脚回来,锅里炖的肉香早已飘到屋外了。

    兰子倒来一盆温水让“团长”洗洗脸,桂芝这才注意到“团长”那张花猫脸,“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团长”也跟着笑笑,但他不知道桂芝为什么笑。

    “长官,你这两天饿得不行哒吧?”桂芝问。

    “没饿呢,没饿呢,那里面有红薯哈!”“团长”抬起头说,一脸的黑水珠直往盆里滴。

    怪不得他精神比我们足呢,原来是有红薯吃呀!兰子这才晓得他嘴巴周围乌漆巴黑是吃红薯留下的痕迹。

    煮熟的红薯没吃几个,炖的一大锅子猪头猪脚,最后只剩下两坨骨头半碗汤了。

    这一夜,五个人都没睡踏实。空腹吃下如此油腻的东西,肠胃还受得了?最难受的要数“团长”,他有腿伤,行动不方便,只能是撑着两把椅子将肚子里的脏物拉在房间的角落里……

    第二天上午,桂柏和桂林抬着郑郎中家的一扇大门板进来了。

    “你们在哪里找到的?”桂芝问。

    “在河边上呢,日本兵过河搭哒桥的。好多人都在那里找门板,我认得这门是你家的,就和桂林抬过来哒。”桂柏说。

    郑郎中帮“团长”的伤腿敷好药,从屋里出来,帮忙将门板安装上去。桂芝端着两杯热茶站在旁边,被郑郎中胳膊肘一碰,热茶泼在郑郎中脚背上,烫得他直跳,见她两弟弟在场又不好发作。

    “我那两扇房门你们看见了么?”桂芝问桂柏。

    “那还有个卵!冇看到那晚河上烧起的火?”郑郎中鼓着眼珠对桂芝说,剩下“蠢婆娘”三个字没说出口。

    桂柏和桂林说再去将另一扇门板抬来,郑郎中说自己和桂芝去抬,桂柏见姐夫的脚背烫起了水泡,说:“还是我们去抬吧!”

    桂林看到姐夫的脚,突然想起昨晚再福送去的那两只猪脚。

    “说也怪呢,日本崽杀猪不呷猪脑壳和猪脚哈?昨天我们回来得晚些,不晓得哪个下作日的把我屋里的猪脚捡去呷哒。”桂林困惑后有点憤懑。

    这段日子平塘村乃至整个新平河两岸处于真空状态。麻子镇长带着乡丁跑得不见踪影了,有的说他是进山参加了游击挺进纵队,有的说他是躲进了省城。保长承芳也悄悄地将那面铜锣丢进了门前的水塘里。日本兵大部队打到南边去了,听说县上成立了什么“维持会”,是为日本人办的,但平凉镇还没人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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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忠厚纯朴而又勇敢的一家人在生死攸关逃命的时刻,没有忘记救助受伤的**团长,也正因为他们的这一行为,却为自己埋下了祸根,这祸根并非来自战争,而是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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