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七章(2/2)

经仰面朝天挂在马腚上一个骑在黑马上的日本兵一头扎到水里蓝马上的日本兵前扑,两只胳膊垂挂在马脖子两侧,悠悠荡荡,掉了帽子的脑袋歪在马脖子上,一股血沿着他的耳朵,流到河水中河里一片混乱,失主的马嘶鸣着,回转身,往对岸挣扎其余的日本兵都在马上弯了腰,双腿夹紧马肚,端起悬挂在胸前的油亮的马枪,对着灌木丛开火几十匹马呼呼隆隆、拖泥带水地冲上了滩涂马肚皮下滴着成串的珍珠,马蹄上全是紫色的淤泥,马尾巴拖着一束束亮晶晶的丝线,拖得很长很长,一直连绵到河中心

    一匹额头上生着白毛的花马驮着一个脸色苍白的日本兵,跳跃着冲向河堤

    笨重的马蹄刨着滩涂,发出噗哧噗哧的声音马上的日本兵眯着眼,紧绷着牙状的嘴,左手拍打着马腚,右手高举着一把银光闪闪的长刀,对着灌木冲上来上官来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日本兵鼻尖的汗水、花马粗壮的睫毛,听到了从花马鼻孔里喷出的喘息声,闻到了酸溜溜的马汗的味道』然,花马的额头上冒起一股红烟,它剧烈运动着的四肢僵住了,光滑的马皮上出现了无数条粗大的皱纹↑的四条脚猛然软下去,马背上的日本兵没来得及下来,就与他的马一起跌倒在灌木丛边

    日本人的马队沿着河滩往东跑下去,跑到上官来弟她们放鞋子的地方,齐齐地勒住马头,穿过灌木丛爬上了大堤↓看不到日本马队了↓看到河滩上躺着那匹死去的大花马,硕大的头颅上沾满黑血和污泥,一只蓝色的大眼珠子,悲凉地瞪着湛蓝的天空那个白脸的日本兵半截身子压在马腹下,趴在淤泥上,脑袋歪在一侧,一只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的手伸到水边,好像要从水里捞什么东西清晨光滑平坦的滩涂,被马蹄践踏得一塌糊涂河水中央,倒着一匹白马,河水冲击着马尸缓缓移动、翻滚,当马尸肚皮朝上时,四条高挑着瓦罐般胖大马蹄的马腿,便吓人地直竖起来,转眼间,水声混浊,马腿便抡在水里,等待着下一次直指天空的机会那匹给上官来弟留下深刻印象的枣红大马,拖着它的骑手的尸体,顺流而下,已经走到很远的下游,她突然想到,这匹马很可能要到樊三爷家去找那匹大种马↓坚决地认为,枣红大马是匹母马,与樊三爷家的公马是失散多年的夫妻石桥上的火还在燃烧,桥中央的谷草堆上,蹿起了黄色的火苗和白色的浓烟青色的桥梁高高地弓起腰,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发出哼哼唧唧的呻吟声↓感到桥梁在烈火中变成一条大蛇,扭曲着身体,痛苦不堪,渴望着飞升,但头尾却被牢牢地钉住了可怜的石桥,她难过地想着可怜的德国造丽人牌自行车,高密东北乡的惟一的现代化机械,已被烧成一堆歪歪扭扭的碎铁

    呛鼻的火药味、胶皮味、血腥味、淤泥味使灼热的空气又粘又稠,她感到胸膛里充满了恶浊的气体,随时都要爆炸更加严重的是,她们面前的灌木枝条被烤出了一层油,一股夹杂着火星的热浪扑来,那些枝条哗哗叭叭地燃烧起来↓抱着求弟,尖声呼叫着妹妹们,从灌木丛中跑出来站在河堤上,她清点了一下人数,妹妹们全在,脸上都挂着灰,脚上都没穿鞋,眼睛都发直,白耳朵都被烤红了↓拉着妹妹们滚下河堤,向前跑,前边是一块废弃的空地,据说是回族女人家的旧房基,断壁残垣,被野生的高大胡麻和苍耳子掩映着跑进胡麻稞子里,她感到脚脖子软得仿佛用面团捏成,脚痛得如同锥刺∶妹们跌跌撞撞,哭叫不迭于是,她们便瘫坐在胡麻稞子里,再次搂抱在一起∶妹们都把脸藏在姐姐的衣襟里,只有上官来弟,竖着头,惊恐不安地看着漫上河堤的黄褐色的大火

    先前她看到过的那几十个穿绿衣裳的人,鬼一样嚎叫着从火海里钻出来

    他们身上都冒着火苗子↓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叫:“躺下打滚呀!躺下打滚!”

    那个喊叫的人带头,轱辘似地沿着河堤滚下来,好像一个火球儿十几个火球随后滚下来了,他们身上、头发上冒着青烟原先那碧绿的与灌木叶子同样颜色的漂亮衣服,失去了本来面目,贴在他们身上的,是一些乌黑的破布片儿有一个身上蹿火的人,没有就地打滚,而是嗷嗷地叫着,风风火火往前跑

    跑到她们栖身的胡麻地前,那里有一个蓄着脏水的大坑,坑里茂盛地生长着一些杂草和几棵像树一样粗壮的水荇,通红的茎秆,肥大的叶片是鲜嫩的鹅黄色,梢头高挑着一束束柔软的粉红色花序那浑身着火的人一头扎到水坑里,砸得坑中水花四溅,一群半大的、尾巴刚刚褪掉的小青蛙从坑边的水草中扑扑楞楞地跳出来,几只洁白的、正在水荇叶背产卵的粉蝶轻飘飘地飞起来,消逝在阳光里,好像被灼热的光线熔化了那人身上的火熄了,全身乌黑,头上脸上沾着一层厚厚的烂泥,腮上弯曲着一条细小的蚯蚓分不清哪是他的鼻子哪是他的眼,只能看到他的嘴

    他痛苦地哭叫着:“娘艾亲娘,痛死我啦……”一条金黄的泥鳅从他嘴里钻出来

    他在泥塘里蠕动着,把水底沉淀多年的腐臭气味搅动起来

    那些扑灭了身上火的人,都趴在地上呻吟、咒骂,他们的长枪短棒都扔在地上,只有那个黑脸瘦汉,攥着那柄小枪,焦急地说:“弟兄们,快撤,日本人过来了!”

    被烧伤的人好像没听到他的话,照旧趴在地上有两个抖抖颤颤地站起来,晃晃荡荡走了几步,随即又摔倒了“弟兄们,快撤!”他大叫着,用脚踢着趴在他身边那个人的屁股那个人往前爬了几步,挣扎着跪起来,哭着喊:“司令,我的眼,我的眼啥也看不见了……”

    她终于知道黑脸人名叫司令,她听到司令焦灼地喊:“弟兄们,鬼子上来了,她看到,东边高高的河堤上,二十几匹日本大马驮着日本兵,摆成两路纵队,水一样流过来尽管堤上烟火弥漫,但日本马队队形整齐,大马探着头,迈着小碎步子,一匹追着一匹跑跑到陈家胡同那儿,前边的马带头冲下河堤,后边的马紧跟着,沿着河堤外的开阔地(这片开阔地是司马家晾晒庄稼的打谷超铺着金黄色的沙土,平展坚硬)突然加了速度马塌下腰,迈开大步;跑成一条线日本兵齐刷刷地举起了耀眼的、窄窄的长刀,嗷嗷地叫着,旋风般卷过来

    司令举起枪,对着日本马队的方向,胡乱开了一枪,枪口冒出一朵小小的白烟

    然后,他扔掉枪,瘸着一条腿,歪歪斜斜地对着上官姐妹们藏身的地方跑过来一匹杏黄大马紧擦着他的身体跑过去,马上的日本人迅速地侧过身体,马刀直冲着他的脑袋劈下来←的身体前扑,脑袋完整无缺,但右肩上一块肉被削掉,飞起来,落在了地上↓看到那块巴掌大的皮肉,像一只剥了皮的青蛙在地上跳跃【令哀鸣一声,歪在地上,往前打了几个滚,趴在一棵苍耳子旁边,一动也不动了骑杏黄大马的日本兵调转马头冲回来,对着一个拄着大刀立起来的大个子男人冲过去

    那男人满脸惊恐,无力地举起大刀,好像要戳向马头,但那马的前蹄跃起,一下子把他踩翻了日本兵从马上探下身去,一刀把他的脑袋劈成了两半,白色的脑浆子溅在了日本兵的裤子上—眼的时间,十几个从灌木丛中逃出来的男人,便永远地安息了日本人纵着马,余兴未消地践踏着他们的尸体

    这时,从村子西边那一片稀疏的松树林子里,又有一群骑兵跑过来骑兵后边,是一大片黄色的人群两队骑兵会合后,沿着南北大路,向村子里扑去那群扛着乌溜溜铁筒子、戴着圆顶铁帽子的步兵,跟着骑兵,一窝蜂般涌进了村子

    河堤上的火熄灭了,一团团黑烟直冲天空↓看到河堤上一片漆黑,残缺不全的灌木枝条散发出好闻的焦香味儿无数的苍蝇仿佛从天而降,落在被马蹄踩得稀烂的尸体上,落在地面的污血上,落在植物的茎叶上,也落在司令的身体上↓眼前的一切都被苍蝇覆盖了

    她的眼睛枯涩,眼皮发粘,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从来都没看到过的景象:有脱离了马身蹦跳着的马腿,有头上插着刀子的马驹,有赤身xx、两腿间垂着巨大的阳物的男人,有遍地滚动、像生蛋母鸡一样咯咯叫着的人头,还有几条生着纤细的小腿在她面前的胡麻秆上跳来跳去的小鱼儿☆让她吃惊的是:她认为早已死去的司令竟慢慢地爬起来,用膝盖行走着,找到那块从他肩膀上削下来的皮肉,抻展开,贴到伤口上但那皮肉很快地从伤口上跳下来,往草丛里钻

    他逮住它,往地上摔了几下,把它摔死,然后,从身上撕下一块破布,紧紧地裹住了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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