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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部分阅读(1/2)

    我忙放开她的手,上前去把母后轻轻按在榻上,说:“母后坐着就好。朕带她来先见过母后。”

    已经派了伯方禀告,母后也已经允许的,自然是早已经知道。她看了艾悯,笑道:“身体可要养好些,以后这孩子不知道有多大作为呢。”

    她是在暗示艾悯了。

    艾悯也知道,站在那里给她行个礼。母后连忙叫人扶住,说:“身体不便,就不用缛节了。”

    我似乎看见帘子后有人在站着,便问:“原来母后这里已经有了客人了吗?”

    “是我侄女,今日来与我叙话,她已经另择了好人家,不日要出嫁了。听说皇上要来,回避在里面。”

    母后的侄女,赵从湛的妻子。

    我假装不以为意,想用眼角偷瞄下她,她依礼坐在我身后三尺外,我根本看不见她。

    母后笑道:“说起来,她以前的婚事,还是靠皇上指定的,不然我也真是想不到从湛。”

    我没料到母后提起这事,心中大骇,怎么在我们就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又平白提起这样的事情来?

    母后她是不知道赵从湛与她之间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她何必在今日说这样的话?

    “只是从湛可惜了,年纪轻轻就寻了短见……”

    我脱口叫出来:“母后!”

    母后被我打断,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此时全然忘却了礼仪,猛地回头看她。

    她坐在我的后面,用了冷淡的神情看我,似乎刚才的话她全没听见。

    一言不发。

    我心里那些冰凉的雾气,在她安静的神情中,丝丝缕缕又翻涌上来。

    她却把头转向外面,低声说:“似乎要下雪呢,我们早点回去可好?”

    她在我身后什么声息也没有地走着,恍惚间我觉得身后跟的不是她,而是一片轻若无物的尘埃,一些没有触感的烟雾,一个没有呼吸的幽灵。

    我只听到宫人与内侍的脚步,没有她的。

    额头冰凉,那冰凉偏又从头顶开始贯下,直到脚趾。全身寒遍。

    终于还是忍不住恐惧,回头,寻找她。

    她就在我的身后,神情冷淡。

    我本想张口和她说句话,可是怔愣间,声音消失在空气里。

    两个人在回廊间,相对无言。

    四周的竹影风动,只听到凄冷的声响,凝聚堆积。

    最后是她开口问:“原来从湛的婚事,是你指定的吗?”

    我犹豫良久,既然无法隐瞒,只好点了下头。

    她轻声0:“不是告诉了你,我和他准备成亲吗?”

    “可是我喜欢你。”

    我做所有事,唯一可以依仗的,只有这个借口。

    她沉默半天,最后却没有任何激动,低声又问:“那么……那天在樊楼,你,和从湛说了什么?”

    我和从湛说了什么?

    除了命他不要与她在一切,我几乎不记得自己和赵从湛说过什么了,我只记得他对我说的话

    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那些艳丽的鲜红,向我们缓缓爬过来,赵从湛躺在离我们三尺之远的地方,平静一如睡在春日花丛中。

    她见我不说话,居然微微冷笑了出来,低声说:“算了,反正一切都已经是这样了。你喜欢我,你又刚好是皇帝,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她轻轻越过我,走到前面去了。

    我被她的话窒息住喉口,站在那里几乎僵硬。

    一切都是这样了。

    明日大寒,是我立她为妃的日子。

    我们回去时,锦夔殿里的所有人都在张结花彩,向她道喜。

    她依宫里的习例赐了每人金花与银莲子。

    所有都平静如无波。

    我让人将红葶搬去温室,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看到桌子上刚刚修花枝的剪刀,我觉得心里不安定,和她坐在旁边时总要偷眼往那里看。犹豫了良久,悄悄叫人来把剪刀拿走藏好。

    不过,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

    我时刻跟在她的身边,处处小心,也不过就一夜的时间了。

    明天就是册立她的日子。

    当晚留宿锦夔殿。

    半夜里突然发现自己站在那个悬崖边上,犹豫,看下面云雾都是灰黑。

    我看着暗蒙的虚空心生寒意,转身奔离,却原来身后也是悬崖,来不及住脚,就这样在高处坠落。

    身体失了重量,令人恐惧地迅速下坠,而下面却似没有尽头。

    我大骇,惊得一下坐起来。

    自今年中秋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发梦魇了,却没想到今天又这样。

    伸手去摸旁边,没有人。我忙转头看殿内,发现她站在窗边,看外面的池子。外面的幽光把她的脸映衬得银白,仿佛没有温度,没有人气。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到她身后环抱住她的双肩,低声问她:“怎么了?睡不着吗?”

    她回头看看我,然后一言不发,回到床上,背对着我躺下。

    我看着她的后背心里发毛。

    明日就是立妃的日子,可是她这个样子,让我极其不安。

    仿佛,会有最坏的事情发生。

    在黑暗里,我坐在她旁边看外面的月光被波光反射进来,在殿梁上面隐隐波动。而她呼吸平静,似乎已经睡着。

    我压低了声音,就如梦呓般在黑暗里对她说:“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孩子。我求你看在孩子的份上,不要离开我……

    “只要你安下心来,我就把我整颗心掏给你,一辈子再也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再也不会。”

    一片寂静。

    更漏的声音,极远极远地穿过重重宫门传到我们耳边,低细得几若不闻。

    仿佛这世间只剩了我们,在黑暗中浮沉着。

    “艾悯,我们一家人……你,我,还有孩子,一定能过天下最幸福的日子。”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她紧闭的双眼内,泪水一样的幽光在她睫毛下闪了一闪。

    但也只是闪了一闪而已。

    我们的言语再也没有成声。

    直到宫人在外面提醒我们,她应该起来准备弄妆梳洗了。

    今天比之昨天又更冷了一分。金水河引到殿后的辰游池已经没有多少流淌的活水,所以满池的水尽成坚冰,没有一点水迹。

    池子边的沙地上,被冻气析出的冰刺根根直立,我稍微去踩了一下,就听见清脆的断裂声。

    这里靠近大殿,殿基下的暖气应该还可以传到一些,没想到已经这样。

    我无奈地回床上和她讲:“今天真冷,可也没办法了,你多穿点。”

    她微微点头,突然抬头对我说:“今天我要嫁给你了。”

    她的神情看起来还不错。也许经过半夜的思虑,她已经承认自己的未来了。

    承认了,我是能给她幸福的人。

    因她的温柔言语,我胸口缓缓地有些云气波荡。低头去吻她的头发,用唇轻轻抿过。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染在我的脖子上,氤氲的暖和。

    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现在外面虽然是天寒地冻,但殿基下面有取暖打的通道,燃起小火,所以里面温暖如春。

    她在我的怀里,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我们的孩子。

    像梦境一样。

    再等几个时辰,我会有一辈子这样美好的时光。

    此生,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求些什么,我的人生即将是完美。

    辰时近了,我也要离开。

    她自己先穿了内里的素纱中单,然后叫宫女进来,帮她穿命服。

    宫女将她的头发全都盘上去,然后贴绞丝五络金花九株,点珠小金花九枚,两博鬓,外面戴上九翚四凤冠。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妆扮,站在旁边看了很久,看她的青黛眉尖,她的樱榴唇角,她的秋水双眸。  她的美,是无一不合我心意的那种美丽。

    今日这般妆扮,光华绝艳。

    只是眉眼都是冷的,冷淡,没有别人的喜悦。看我的时候瞳眸一转即掠过,漫不经心。那里面星点流动的光泽都是没有热气的。

    心里未免难过,但是也无所谓了。

    命服是青质,以青罗绣为摇翟之形,黼领,罗縠褾襈。

    等衣服都穿好了,宫女又给她仔细结上白玉佩,大绶两条,小绶三条,中间带玉环三枚,穿上青舄,上面的金饰纹是翚鸟。

    她的身材纤细,衣服又繁多,看不出来她有身孕。

    只是她穿青色没有往日的浅色衣裳好看,真是遗憾。

    我不能和她一起到天和殿去,只好先离开锦夔殿,吩咐她慢慢过来。

    出到殿外,看见稀疏的雪轻慢地从灰彤的天空里飘了下来。

    怎么才这么一下子,就开始下雪。

    我皱眉,但也无奈,只要不下太大,还是无碍。

    只是今天真是冷,那些寒气都是逼进肌体来的,里面太暖和了,一到外面,身子全都在瞬间僵硬,仿佛用力一敲整个人就会像冰块哗啦一声碎掉。不知道她那些衣服会不会太冷。

    回长宁宫用了早膳,马上起驾出内宫城至天和殿等待她。

    皇后,各宫妃嫔全都到齐,玉简金宝已经呈在案上。时辰也只剩下那么一刻,她却还没有到。

    我让伯方去催她,伯方一会回来说:“说是已经出了锦夔殿,也离了内城了,可不知怎么没到这边?”

    我看看皇后与众妃嫔不耐烦的神色,皱眉问:“那怎么回事?难道人会在皇宫里走失掉?”

    伯方忙下去叫人去寻找。

    等待的妃嫔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阎文应奔进来,看看满殿的人,不敢奏报。我心里没由来一阵恐慌,站起来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去了。和他到殿外,才问:“怎么还没到?”

    “路经集圣殿时,一定命我们停下,自己进内去了。”

    集圣殿,以前的仪元殿。赵从湛供职的地方。

    漫天漫地的雪还是细碎地下在那里,一点一点,像我记忆中的,很久前艾悯小院里那一棵槐树的落花。

    当时我向她第一次示了自己的爱意,她几乎漫不经心就拒绝了。

    今天的雪却又让我想到那一天的槐花,宫里是没有槐花的,所以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花,那象尘埃一样,细微的碎小花蕊,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与那天的春日艳阳一样,永远消失。

    我早上醒来时明明还在手中的那些幸福,难道也要像那些尘埃般的花朵,只有被践踏入土的命运么。

    我恐惧极了,在细雪中,寒冷一直侵进身体。

    集圣殿今日无人当值,空荡一片。

    听到她的细微足音,在大殿内传来,令人毛骨悚然。

    我顺着脚步声过去,她穿着青质命服,踱到右边偏殿,把门使劲一推,那门没有上闩,缓缓就打开了。

    她提起沉重的裙幅,走了进去。

    我跟了进去。她回头看我,却并不惊讶,对我点了下头,然后顾自抬头看墙上挂的一幅画。

    是花鸟小品,兰花。

    她淡淡地说:“看,红葶的花是这样的。他最喜欢红葶。”

    我仓促扫了眼那画,画上的兰花开了胭脂色的一枚风致。

    她转头对我说:“他的画真好。”我默然点头。

    “不知道他现在若在的话,会是怎么样。”

    我低声催促说:“我们走吧。”

    他现在已经不在了,以后,你要安心做我的身边人,枕边人,心上人。

    集圣殿外,是仙瑞池。

    那池上结了冰层,残荷还未收去,枯茎在冰中一一竖立。

    她眼睛看着池子,却像盯在虚空中一样。眸子像此时天空般宁静,像此时天空般模糊。

    风从四面来,卷起她的衣服绶环,蛇一样蜿蜒。

    我突然有了很不祥的错觉。她一身青色站在这雪中,天色阴霾,却有半缕阳光从云层里出来,在她的背后斜斜交织,就象不染纤尘的,还没有来得及被空气侵蚀就已经死去的蜉蝣一样,带着透明而脆弱的薄翅。

    我们的身边,全都是还未下到地面,就开始消散的雪花。

    寒气无处可去,狠狠地全逼进我的身体里。

    她轻声说:“我记得以前这里的水只到膝盖,现在看来似乎深了不少。”

    “只到腰间而已。”我呼吸都不敢出,慢慢地走到她身旁,然后迅速伸手去挽她,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到她的一刹那,她神情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跳进了仙瑞池里。

    在冬天最冷的时候,那些破冰的声音,凄厉,细微锋利。

    我站在岸上,一动也不动。那些冰水就象是激入我的体内,寒彻骨髓。

    她扶着池中的玲珑石站了起来,在及腰的碎冰与水中,冻成青紫的容颜上,绽出奇异的冰冷微笑。惨淡,凶狠。

    她冻得不成人形,下身的血缓缓随着涟漪一层一层荡向整个冰裂纹,淡红的血生根在银白的寒气中。她对我,微笑。

    就如同赵从湛死去时,脸上的安定表情,无声绽放。

    像血做的朝霞,朝生暮死的蜉蝣。向我,艰难地带着残忍笑容,一字一句地说:“你的孩子……谁要替你生孩子?”

    她疯了。

    我跳下水,要把她拖回来。也不知道身体到底是什么感觉,太过寒冷,刺进了骨头反倒不再有感觉。

    她狠狠将我伸去的手打掉,狰狞地吼叫:“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现在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到我死,你这个杀死从湛的凶手!”

    这身边的冰却不是冷的,是沸热的,那些怨恨从我的身体里扑出,眼前昏黑,天地都没了形状。

    我苦求的全部未来,在冰冷中缓慢地蔓延到我的脚下,到最后,淡至无色。

    全都成梦幻泡影。我设想了千万次的幸福,我准备用十年,用几十年,用一生去呵护的小小幸福,她一下置于死地。

    可我所求不过每夜能替她担心冷暖,不过想用一辈子讨好得她专心看我一眼,我所求不过如此。原来我一场梦魇,全是空想。

    任我如何卑微乞怜,如何用尽心机,我连自尊都献予了她,换来的,只是这冰水中的血迹。我拼死去爱的人,轻易把我卑微献上的心,践踏成粪土。

    “你难道……有这么喜欢赵从湛?”

    她痉挛地抓着自己身后的石头,眼神怨毒。

    “我有这么恨你。”

    身后的内侍将我拉上岸,一边去扯她。

    我突然恨极了,大叫出来:“不许碰她!”

    内侍们全都怔在那里。

    我失了理智,冲着眼前的昏黑大吼:“让她去死!死了就离开我了,跟赵从湛一起去死!”

    任凭她死活,转身就走。

    全身都湿透,可是也不能理会,我现在,什么也管不了。

    我付出所有感情,把身边的姹紫嫣红全都不管不顾,固执地等待在她的身后,只盼望有一天,她一回头,看见我眼里的企求,然后明白一切,对我一笑。

    为了这一回头的刹那。

    现在我绝望了。我没办法等到,我等不到,我只好承认自己的失败。我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力气再歇斯底里去拼命。

    她现在为了恨我,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杀掉。

    原来我这般的爱,换得这般的恨。

    我爱了她十年,现在,我承认失败。

    到天和殿前,软弱地站住。

    不知该如何说。

    我能对这一殿的人如何说?

    我如何告诉她们,我今天要立的妃子,因为恨我而杀了我们的孩子来报复我。我要如何说。

    我无法进去面对所有人。

    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出来。身体冰冷,眼前昏黑。

    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石阶上。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碧纱的另一头给我讲的故事。

    在水漫金山时,白蛇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她把他高高托出水面,然后求那个要杀她的和尚说:“救我的孩子。”

    现在,她杀了自己的孩子。

    只因为里面,有我一半的血肉。

    大寒

    我终于还是没有勇气进里面去,我没有办法宣布我的孩子已经没有了。

    白白喜欢了这一场。

    一个人在北横门坐了一天,外面要进来的人都被伯方拦住。

    我是应该要一个人好好想想了。想想我这十年,这所有的事情。我的失败。

    我拼尽的这所有力气,得来的就是她的怨恨与自己的悲苦回忆。

    我何苦再费力气陪她把这般爱恨磨下去。

    叫了伯方金进来,低声说:“叫人把仙瑞池的水排干,给我找个东西。”

    伯方犹豫着看我,欲言又止。我示意他说出来。

    “艾姑娘被人从仙瑞池中拉出来了,但是到现在还没醒来……皇上是不是该去看看她?”

    我木然地说:“不必了,让太医仔细点看着。”

    锦夔殿里面的萧索天气,灰黑的干枯树枝,背后的天空阴翳暗沉。

    那里面,我是不该去的。如果这次进去了,我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办法从冬天里出来了。

    我不能再要这样的天气。

    外面的黄昏暗沉,云里帝宫双凤阕。所有一切都在昏暗中隐约。

    其实这所有的光华庄严都是表面的东西,内里不过是凄清冰凉。

    现在,这里面连我唯一期盼的东西也已经死掉。

    因为一直都在锦夔殿,长宁宫的人已经好久没见到我了,看见我到来,一时间居然有点忙乱。

    随便让他们侍候着我睡下。玉柱宫灯实在明亮,琉璃的折射光,令人烦躁。睡去也总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

    在眼前浓雾中只见烟花弥漫,红的嫣红,紫的艳紫。

    她的脸在火光前通透的红,诡异的紫,一时居然骇得我乍然惊醒,在床上挺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