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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部分阅读(1/2)

    母后喜欢在年节时去看看自己以前呆过的地方。

    其实母后本来是姓庞的,在襁褓中就失了双亲,当年是个叫龚美的银匠带她从四川到了京师。十五岁的时候她入了襄王邸,襄王是端拱年间时父皇的封号。据说母后年轻时是很温柔的美人,父皇与她感情很深。但是父皇的乳母秦国夫人生性严谨,去太宗皇帝面前讲母后的微贱,在太宗皇帝的压力下,父皇不得已,把她送到王宫指使张耆家里。直到太宗驾崩,父皇即位,她才入内为美人。她认了龚美为兄,改姓刘,在朝里本没有什么势力。直到大中祥符年间生下了我,她才封为修仪,进德妃。

    母后生性警悟,自己后来学着知晓书史,朝廷上的事,本末记得比父皇还清楚。天下封奏,她都能预闻,宫闱里的事,也掌得清清楚楚。章穆皇后薨后,父皇其实很想立她为皇后,因为大臣的极力反对,母后在四十五岁才成为了皇后。不过现在她已经是皇太后了,她算是圆满了。

    所以她喜欢到秦国夫人那里去坐坐,大概这样,很让她开心。

    我也很爱看秦国夫人在母后讲到往事的时候,那副狼狈样。不过秦国夫人已经很老了,其实适合让她安静养老。  只是母后的记忆还没有老。

    其实母后也许能答应我和她在一起也不一定。当年母后与父皇也不是安静过来的,母后应该能知道我的心思吧。

    我有点侥幸地想。

    伯方却在旁边说:“宫里规矩这么多,莫名其妙多出个人来,等下皇太后回来,又要说皇上小孩子心性,一追究这姑娘的来历,恐怕不好交代。”

    我心情顿时沉下来。

    我以为留她在身边,我的生活就能改变了。

    可是我,其实什么都无能为力。

    那天晚上她给我讲了白娘子和一个叫许仙的人的故事。

    一条蛇与人的爱情故事。后来,没有在一起。

    我让守夜的宫女把外间的睡榻给她,我们就隔着一扇七翅漏九蝠的碧纱屏风,讲大水淹没金山的时候,白蛇的孩子呱呱坠地,她在洪水里将孩子托出水面求法海救去孩子,而此时那个许仙在金山寺里拼命念经来阻挡妖怪他的妻子。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  可是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好听的故事。

    她的声音轻轻细细地,给我讲白蛇最后在雷峰塔里的日子。

    她讲到白蛇固执地以为自己的丈夫还是爱她的,固执地等待上天给她幸福。讲白蛇的儿子最后中了状元,于是雷峰塔倒,西湖水干。

    于是一家人又团圆相聚,无论中间有什么背叛有什么悲哀。

    原来最后是皇帝给了一个状元,解救了这个悲剧。

    可是,天下最没有力量的,岂非就是我?

    这个故事的结局,我也不喜欢。因为这只是讲故事的人发的慈悲,给听故事的人一点不可能的开心而已。  睡了不久,我又发了梦魇。

    从高高的山崖上坠落,不是一次两次了。

    又是心惊地醒来。

    转身隔着淡绿的嵌纱,就着宫灯看看外面。她安静地睡着。

    她睡相很好,平静地蜷在被窝中,呼吸细微。

    我轻轻掀被子下床,到她身边,伸手摸一摸她的发梢,真真切切的,被我握在手里。

    忍不住就用唇去碰了碰。

    轻轻淡淡的,白兰花的暗香。

    不论如何,母后回来的时候,我要牵着她的手对母后说,我不喜欢郭青宜,我想要的是她。如果母后不答应的话,嗯……那我就一直求她,直到她同意为止。

    天下都知道,我与母后平时是一点嫌隙也没有的,所以,这样的事,母后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

    她也一定不会让我这样不开心。

    想了很多,安心了一点,所以再回去睡着。

    不知道多久,又醒了一回。

    看看她,还是安稳地睡在那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再睡。不久,又醒了来。很担心,怕自己一睁开眼,就再看不见她。怕她拿了珠子已经离开。

    这次看碧纱那一边,真的已经没有人了。

    我骇了一跳,迅速坐起来,跑到外面一看,才发现她原来坐在廊下看天边。

    她听到声音,回头对我一笑:“睡不着了,起来看看日出。”

    我这才放心下来,在她身边坐下。

    破晓前微寒的风在我们身边停也不停就流走。我托着下巴看启明星。寻常天色,可是有她在身边,所以觉得这空气都温柔缠绵。

    她惊呼一声,抓住我的手说:“啊,流星!”

    我抬头一看,两颗流星同时滑过夜空。

    一是在内厨二星,紫微垣西南外,这两颗星主六宫之内饮食及后妃夫人与太子宴饮。彗、孛或流星犯之,饮食有毒。

    一是在须女四星,天之少府。按李淳风《乙巳占》中说,流星出入而色黄润,立妃后。

    这两个兆示风马牛不相及,饮毒是大凶,纳后是大吉。真奇怪。

    “啊,对了,这个这个。”她把包打开,拿出几个奇怪质地的瓶子来:“饮料。”

    “这红色的是什么?”我拿起来放眼前看。

    “西瓜汁,特地带给你们喝的。”

    是特地带给他喝的吧?

    “血一样的颜色……真奇怪。”我嘟囔了一句。

    “那你喝这个,小孩子一定喜欢。”她给我清澈透明的那一瓶。

    我拿起来,用力要拔盖子,却打不开。

    “我来……”她拿去往右一拧,听到“嗤”的一声,马上就开了,她递给我。

    我接过来,正要喝一口,旁边却有人叫道:“皇上!”

    我往台阶边看去,伯方躬着身子,把母后迎进来。

    我神经一僵。

    母后在台阶边看我,她的身后就是微亮的天色,而我在黑暗的一方,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

    她很平淡地说:“夏至是百毒汇聚之时,皇上昨天过得可好?”她仿佛自己来得与平时一样,非常自然地走到我面前,看我手里的瓶子。

    我怯怯地站起来。

    “什么东西?”她伸手取去,仔细地看。

    她在后面低声说:“可乐。”  “放肆!”伯方忙制止她。

    她畏惧地看着母后凛然在上的威严,明智地低下头去,乖乖闭上嘴巴。

    母后把眼睛在她身上停了一下,把手里的瓶子倾倒,那里面清澈透明的水倒在青砖上,居然“咝”地一声,冒出一片白沫气泡。

    所有人大惊失色。  我忙乱地转头去看她。

    她居然说不出一句话。

    母后玩味地看着她:“那血红色的,据说是瓜汁,那这又是什么瓜榨的?”

    她在我身后低声说了一句:“让人喝一口试试就知道了,没有关系的。”

    母后瞥了我一眼,慢慢说:“不如送去给太医瞧瞧是什么药的水的?”

    “大娘娘……”我迟疑地叫她。

    她回头看我,眼神冰冷,琉璃的断裂口一样尖锐。“怎么,还想再听蛇精的故事?”

    我生生打了个冷战。那一口气就噎在喉口,说不出来,良久,扫了伯方一眼,他仓皇地低下头看步天台的砖铺地。

    母后把剩下的半瓶交给身后的内侍,似有若无地浮起了一丝微笑:“不用试了,直接把人和水都送到大理寺吧。”

    夏至

    被伯方拢着回到延庆殿,我拼命甩开了他,可是又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怔怔地在渐亮的天色下站了许久,五月初的风,即将夏天,未到夏天。原来最是阴冷,比上次惊蛰时在步天台上还要透骨。

    天色大亮的时候,母后身边的客省使来传消息,说是大理寺已经受理,三日后审讯。

    五月初六下午。

    气温如昨天一样闷热。

    直到申中才去崇徽殿与母后叙话,发现母后刚好留了郭青宜在说话。然后又留了她一同用膳。

    看母后的神情,似乎还算不错,犹豫了半天,不知道会不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了出口:“昨晚那个……”

    “这鲜虾蹄子脍是尚食局的新法,皇上可喜欢吗?”母后让身边人为我送来。

    吃不出什么味道。

    “喜欢。”

    那个郭青宜则只吃她面前的那一碗南炒鳝。

    “记得四年前寿辰,平卢军郭节度使进了家制的干炙满天星含浆饼来,到现在还惦记着。昨日在秦国夫人那里说起,郭家今日就送了来,真是有心。尝尝自己家里的味道吧?”母后的最后一句却是向郭青宜说的。

    我低头吃伯方递过来的饼。

    真难吃。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吃什么?也这么难吃吗?

    觉得沮丧,食之无味。

    “怎么了?”母后问我。

    我忙抓住时机:“其实昨天晚上我们只是在看星星……”

    “没什么事情。“母后点头看我,“她是哪里人?哪家姑娘?”

    我不知道。

    “……她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她有一颗珠子,所以就到我们这里来了……”一片混乱,我自己都说不清楚。

    郭青宜低头,扯了一下嘴角,不过倒没有笑意。

    “所以,她就能突然出现在宫里,突然消失,然后,要给你喝那样剧烈腐蚀的水……”母后抬眼看我。

    我被她眼睛一看,胸口当即抽紧,马上低头不再说话。

    “深更半夜在大内出现,又没有来历,带着稀奇古怪的东西,不说那水是毒药,我看她恐怕也是不干净的东西,不然,何以莫名其妙对皇上说什么妖精鬼怪?以后没事不要半夜上司天监去了,那些星星有什么好看的。”

    原来母后早就对一切都一清二楚。

    我低头,默不做声。

    母后大概认为她是什么鬼怪,其实我也常常会觉得,她不像正常女子,她像一只狐狸。

    可是狐狸多可爱啊。

    她笑起来,眉梢眼角都是吸引人的光彩,一颗一颗滴下来,在夜色中叮叮铮铮,象是有质感的东西,跳跃,跳跃,跳跃。

    她的身上带着皮毛动物的质感。  她是狐狸。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害怕,夜里总是冰冷,我害怕死寂里那些风声,过来时好象从身体里生生穿过去。我为什么不能要一些柔软温暖的东西,即使是狐狸,即使不是普通人,只要她叫我小弟弟,只要她有白兰花那样的呼吸。只要有那样一个上元的灿烂,我就喜欢她。

    我喜欢她。

    出了崇徽殿,往仪元殿的方向去,到云上仙瑞池的时候,怔怔地看着那荷花好久。

    终于下定决心,在池边草坪上脱了鞋袜,把龙袍撩起来。探脚到水里,不自觉就“嘶”了一声。昨天是突然掉到水里的,所以没有什么感觉,可是今天才发现水居然这么冰凉。

    伯方想伸手拉着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手缩回去了。

    踉跄扑到那块玲珑石那里,慢慢地伸手往窍里一探,摸到了留在这里的东西。我紧紧地握住那颗珠子,因为太用力,指甲掐得掌心疼痛极了。

    无论如何,我没有任何能力,现在,我只好让她回去。

    总算我以后还能再在步天台上等待她,虽然也许是一年一次。但是我可以等。

    什么沧海桑田,我都等她。

    决心下了,人也平静了。我若无其事地把手缩回来,从水里轻轻地再跋涉回来,在草坪上把龙袍理好,然后穿好鞋袜,慢慢地绕过池子,走到仪元殿去。

    赵从湛果然还在仪元殿查阅古籍。我烦他老是跪下来,所以直接就把珠子交到他手里,说:“朕没有办法出宫去,你找个机会去大理寺看她,把……这个给她,她就能回去了。”

    他跪下来双手接去,低头说:“臣是翰林侍读,恐怕没有办法进大理寺。”

    我觉得也是,只好取过纸来给他写了一张手书。

    想想,又叮嘱:“这个珠子,恐怕关系她的性命,你千万不要丢了。”

    “臣知道。”  我想他当然也比我清楚才对。

    但,我再次见到自己的那张手书却是在崇徽殿母后那里。

    母后柔声对我说:“大理寺的天牢是重阴地,皇上托人进去,这可是不吉利的事情。”

    我看看跪在地上的赵从湛,咬住下唇。

    母后问赵从湛:“这个是什么东西?”

    他犹豫半晌,说:“是那位姑娘来去这里的东西。”

    “皇上是要让她回去就算了,免了追究吗?”母后把珠子交到身后宫女的手中,然后回头正视我,“皇上要如何对待国法?企图加害皇上的凶手,若不加以严惩,以后我朝如何立法纪,正纲常?”

    我低头,什么都不敢说,我也不想说。

    我不知道赵从湛现在如何想的。

    原来所托非人。我是,她也是。

    我默然冷笑。  突然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反正我是个小孩子,我什么也不知道,是可以乱来的。

    我朝还有母后在,还有宗室子弟那么多,个个也都是出色人物,他们比我多懂很多。

    我这样的皇帝,反正也是个被人摆弄的。

    就象别人说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生就象孤注一掷。

    五月初九,大理寺开审。

    我到端明殿的时候,特地看了一眼赵从湛。

    他象平时一样坐在那里看书,慢慢地翻书页,只是他长长的,象女子一样漂亮的睫毛偶尔颤一下。

    我突然气极了。把书一摔,说:“今日免了讲学吧,朕要去大理寺。”

    所有人都愣了。

    “今日开审的案子,刚好和朕有点关系,朕早就想要看看大理寺,不如今日去查看一下?大学士说得好,坐在朝廷上怎么知道天下?”

    赵从湛诧异地抬头看我。

    吕昭忙说:“如此,待臣等回禀了皇太后……”

    “不用,我们马上就回来。这样的小事,何必去打扰母后?”我站起来,回头对伯方吩咐:“你去崇徽殿与母后说一声,请她不必担心。”

    伯方忙离开。

    我走到殿下台阶边回头看那些不敢动的臣子:“走吧,诸位卿家。”

    等大理寺的一干人等见过了我,再重新升堂,母后也到了。

    只好又见一次。  我一心只想着她。

    不知道她一个人在我们这个地方,牢房中,与自己的家乡差别迥异的遭遇,而未来又茫然,她会怎样伤心难过?

    而我却没有办法为她做一点点什么。其实,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过,看到她被带出来,似乎样子还不错。因为是在天牢里,又是受到特别重视的犯人,所以应该不会有什么事情才对。而且她是在女囚里,也比一般的牢房要好一些。

    我仔细地看她的裙子和衣服,都还算干净,她的眼睛虽然有点肿,不过只是稍微苍白憔悴一点,比我想象的要好很多,见我看她,她还微微向我点了下头。我也终于放心了一点。

    昨天与刚刚已经进行了两次审问,所以现在的程序也就简单了,大理寺正在偏右的地方侧身坐堂,我与母后分左右坐在正中。

    推丞一人,断丞一人,司直,评事,主簿二人。

    这么大的排场,只不过就听掌行分探诸案文字的分簿宣读一下判词:“犯妇对所犯罪行不予承认,但人证物证确凿……犯妇并非大内宫人,蒙混入宫企图加害圣上,所幸社稷之福,未能得手,依大宋律并我朝《编敕》,当诛,并连九族。即日交付刑部细勘,详查幕后主使……”

    “人证在哪里?”我打断他问。

    他吓了一惊,惶惑地看向大理寺正。

    母后在旁边缓缓地说:“当时所有的内侍宫女都看见了,皇上是要将母后也算一个么?”

    “孩儿不敢。”我向她低头,看看跪在底下的她。

    她脸色惨白。我心里一紧,有些浓稠的东西波动过,抽搐一样。

    “那物证呢?”  推丞将那个瓶子呈上。

    我接过来,拧开,这次倒没有上次的嘶声。我低头闻了一下。

    母后在旁边说:“太医查证,此乃剧毒的腐蚀药物,当时皇上可也看到了。”

    我想到那片白沫气泡,在青砖上嗤嗤的声响,突然害怕极了,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因为恐惧而觉得寒冷,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她的世界。

    这样剧烈的,如果是毒药,一定死得很快。

    我一抬手,把它全部喝了下去。

    甜蜜而冰凉。

    顺着我的喉口滑下去,一直冷到下腹。我打了个冷战,毛骨悚然。这才开始发抖。

    周围顿时一阵混乱,在骚动中我只看见母后扑上来,她吓得面无人色。

    可是周围所有的人都只是惊呼,其他什么也不做。

    我倒在椅子上抓住母后的袖子,骇得大口地喘了好久,什么话也说不出,她也失了平时的冷静,抱着我神情惶乱,却连叫人都忘了。我第一次看见母后这样,心里不觉难过起来。

    良久,似乎什么事也没有。

    我这才转头看看她。

    她在下面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我。

    她的嘴唇全然乌紫,颤抖,象枯叶一样没有气息。

    我扯扯嘴唇,想对她笑一下,但是,根本就笑不出来。

    过了很久,我才定了心神,低声问:“现在还是要加害皇上吗?”

    回到宫里,随母后到崇徽殿,肃清了所有内侍与宫女,母后狠狠给了我一巴掌。就象十一岁那年打我的那一次。

    而我居然也不想流眼泪,安静地站在她面前等她说话。

    “那个女子虽然没有了投毒的罪名。但是,她还是有罪。”母后冷冷瞧着我说,“她蒙混入宫,怀不良企图接近皇上,还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