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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部分阅读(1/2)

    她也没有哪里对不起我,那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已,是我自己认真了。

    “走吧。” 替她撑着伞下来。

    想想,把自己外面的狐裘脱下来给她。

    “我不冷啦。”她摇摇头。

    手冷得冰一样,还说自己不冷。这女人一定很爱骗人。

    “你穿这么奇怪的衣服,我怎么带你出去?把自己包牢一点,别让人看见你。”我没好气地说。

    “是,是。谨遵皇上谕旨。”她笑着披上,一点也不庄重。

    本想喝她一句的,可是她笑嘻嘻的样子让我觉得轻松,我也就随便她了。

    从最偏的小门出去,那里的皇城司都是地位卑微到连母后的脚都挨不到的,我出去之后,等他们层层禀告到母后,我早已经坐回到自己宫里烤火了。

    即使如此,在出去的时候还是有人拦了我们。虽然只是两个小小的内侍都知,但是我居然讷讷了半天,然后才鼓起勇气说:“朕要出去一下……”

    不过他们显然比我还紧张,倒头就拜,不敢放我出去,却也不敢拦我。

    她在旁边一皱眉,抓住我的手,拽着我就奔出去,慌乱间我踩了左边那个都知一脚,他跪在地上转身看我们。

    “不许起来!”我指着他们大叫。

    她大笑,声音在夜空中清脆如响铃。我们奔跑着汇入前面上元御街的人流中,“放心啦,他们找不到我们了……”  的确,恐怕要整个汴梁都翻倒过来才找得到我们。

    “如果我不叫他们跪在那里不许动,日后追究起来,他们就惨了。”我先检查一下自己的衣服,幸好是里面的衣服虽然是明黄色,但是没有绣着团龙。

    “你心地很好哦,小弟弟。”她笑着挽住我的手:“不要看衣服啦,这么多人谁会认出你啊?我们和普通姐弟一模一样嘛。”

    “才没有姐弟这样呢!只有……”我脱口说了一半,然后觉得难为情,脸热热地烧了起来。

    她看看周围,放开我的手,说:“好啦,我们去逛大宋都城的街吧。”

    沿着御街往南去,“这条街好开阔啊,有多少宽?”她问。

    “大约二百余步吧,中心是御道,各路人马不得行往,两边是御市,商贾可以在里面做买卖。”

    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花灯,看路边的百戏,上竿、跳索、相扑、鼓板、小唱、合笙、乔筋骨、叫果子之类,她看见每一种都兴致勃勃,好象从来没见过。我们在人群中走过景灵宫,大晟府,太常寺,往州桥曲转。

    前面有大堆聚在那里猜谜的人群,她忙拉了我凑上去看。

    那花灯上写着的谜语是

    卓文君夜奔相如。

    打诗经一句。离合格。

    “夜奔,我们倒真的是夜奔。”她笑道,“雪夜狂奔。”

    猜的人不少,但是没有人猜对,有人居然猜是“有狐”,我暗笑,但看一眼她又觉得像,狐狸一样狡黠,暗夜拉我出奔宫城。

    彩物是玉梅、夜蛾、蜂儿、雪柳任选。她似乎喜欢,看了又看,然后说:“蛾儿雪柳黄金缕,元宵要戴的就是这些啊……”

    又看了谜语良久,她摇头说:“不懂,我们走吧。”

    我低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看到美女了?”她问。 “……谜底是好逑。”我说。

    她最后拣了一枝穰金雪柳,可是她头上连发髻也没有。

    我握着她的头发良久,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她站在花灯前看我。

    灯离她太近,火光把她的脸映得通红,琥珀般透明的嫣红色雕琢成她的脸颊。她的耳朵薄薄地,在火的近旁,红玛瑙一样,看得见底下血脉的流动。

    我的指尖触着她纤细的发丝半天,最后把雪柳插在了她的耳畔。

    上元

    前面有人爬在树上忙碌着。

    “他们要干什么啊?”她问我。  “似乎是要放烟火。”

    “放烟火去爬树干什么?”她问。  “这样焰火才能喷得高啊。”

    “原来你们这样放烟火的啊!”她似乎恍然大悟,“那一定很漂亮!”

    我们站在御沟边看那些人把烟火绑在高树上,然后点燃引线,整棵树的所有枝桠都在焰火喷出来的光华映照下细若发丝,象春天刹那到来,我们眼看着满树花朵绽放开所有花瓣,舒展万千芯蕊,那银色金色紫色的火花散乱地交织在空中,珠光碎玉漫天。

    “哇,虽然你们的烟花不能放到天空上,但是好漂亮啊!”她在旁边惊叹。

    我转头看她,她的脸在光芒的映照下,时而蒙上淡淡的红色,时而蒙上浅浅的绿色,时而蒙上薄薄的黄色,时而又是滟滟的紫色,像在变幻的霞光澄澈一样。

    心脏尖猛地收缩一下,有些温热的血液从胸口抽搐一样地波动到全身,血管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直到指尖都生痛。

    我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多少年龄,她的家乡。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象看着高天上的星宿变幻,我在远远的底下,没有任何办法伸出手去。

    她此时回头对我微微一笑,撅起嘴说:“不过你们技术水平太差了!我下次带个漂亮的给你看看。我们那里的烟火能喷到天上哦!”

    “会不会触犯天规啊?”我故意问。

    她呵呵地抬手摸摸我的头发,“小弟弟,你好可爱哦。”

    “……可爱?”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这辈子也没有听过。

    “对啊,就象刚出生的小……老虎。”她斟酌了下词语,笑道。

    我猜她其实是想说我象只刚出生的小狗吧。

    幸好她没有说。

    我们在人流中走过整条街,她看旁边路边的小棚的招牌上写的鹌鹑骨饳儿、圆子、拍、白肠、水晶鲙、科头细粉、旋炒栗子,马上就拉我坐下,叫:“老板,两碗圆子。”

    我坐在那里等汤圆的时候,一抬头却看见侍御史知杂事姜遵和兵部尚书任中正一起进了樊楼。

    没道理吧?皇帝在路边摊的冷风里等一碗圆子,大臣倒志得意满地被迎上樊楼去了。

    圆子连馅也没有,撒上一点桂花,其它都没了。可是因为她认真地在品尝,所以我也觉得这圆子香软滑糯,和她一起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东京是现在天下最繁华的城市,真是个好城市……”她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香车宝马感叹,“活在这里,没有污染没有沙尘,多好啊。”

    我瞥了一眼这个瑰丽京华:“你不知道吗?这个东京繁华,冠盖云集,其实最是危险。”

    她不大相信地看着我,“危险?”

    “江南的交通会聚于此是当初立都的原因之一,但是你想,若遇到围城,过分依赖的漕运被切断后全东京百万人口如何活命?”  她笑问:“难道你要迁都?”

    “太祖皇帝早就提出要迁都了,可是被太宗的那句‘立国在德不在险’给否决了,开封无险可据无固可守,外族一旦入侵就是长驱直入。”

    她咬住下唇,偏着头看我良久,然后慢慢伸手来抚摸我的眉心,说:“你只不过是十三岁的孩子,何必要想这么多?”  “十四。”我低声说。

    她的指尖冰冰凉凉的,印在我的眉间。

    眉间,是连通心脉的地方。所以,她的手指就象一直按在了我的心上一样。让我气都透不过来。

    她突然又问:“那……你有钱吗?”

    我一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愣住了。

    “你看后面的字。”我回头看布幡上的字,吓了一跳。

    这简直比东京还要危在旦夕。

    布幡上写着:  圆子一文。

    那我们就是要两文钱了。

    “你有钱吗?”我反问她。

    “你见过在天上飞的仙女身上带钱的吗?她们是撒花的,不是洒钱的。”她支起下巴看我,“那皇上有没钱?”

    “你见过皇帝在宫里掏钱的吗?”我也支起下巴看她。

    于是,我倆面面相觑。

    “有没玉佩什么的来抵帐?”

    我看看身上,无可奈何地说:“有当然是有的,但是如果我身上的东西不见了的话,我身边的内侍要杀头的,这个老板拿了大内的东西,也是死罪。”

    “可恶……仙女没钱也就算了,居然皇上也这么穷……”她眼睛转来转去,提议道:“我们不如走为上策?”

    “老板正虎视耽耽呢。”我翻翻白眼,然后想到皇帝是不可以这样,但是已经迟了,所以索性再翻一下。

    “我现在突然想到一句话来形容我们两个的遭遇。”她抬头叹道:“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相视而笑,然后又忽然想到,夫妻好象不适合我们?

    两个人都狼狈地把头转开。

    此时她狠狠地一咬牙,说:“算了,拼了!”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大声说:“老板,钱放这里给你了。”摸出两个钱拍在桌子上,然后马上疾步拖着我离开。我觉得她健步如飞,诧异地问:“怎么了?”  “嘘,快跑!”

    我们又是狂奔,后面老板在大叫:“姑娘!你这个什么钱啊?外邦的钱不收!”

    我听到她压低的笑声,嘿嘿,好象奸笑。

    我越来越觉得她象一只狐狸。

    狡猾却迷人的狐狸。

    川流的人群中,她紧抓着我的手。我也抓紧她的手。

    奔跑中,她的雪柳突然钩在了一个人的衣襟上。

    她下意识地一伸手去扯,雪柳掉在地上,她却将那人外面的纱罩袍扯开一条口子,嘶的一声轻响。

    我抬头一看那人,吓了一跳。

    原来是赵从湛。翰林侍读。他怎么在这里?

    他显然也看到我了,愣在那里,偷眼看看她,在人群中当街跪下来。

    “免了,快起来!”我低声急道。

    但是周围的人都已经在看我们了。

    我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此时赵从湛俯下身去捡起那朵雪柳,说:“姑娘,你掉了东西。”

    旁边的人以为他是替她捡花,不再理会。纷纷都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倒微笑着把花接了过来,说:“谢谢。”

    后面的老板还在叫着追我们,赵从湛微微讶异地看我们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又回头看那老板。

    我马上伸手拉住她,朝宫城跑去,把赵从湛和那老板留在人群中。

    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赵从湛要在我们的命运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却是我在旁边一手促成。

    就象命运来临,避无可避。

    逃到宫门口,我们才有恃无恐地停下来,互相看着大笑。

    “我要走了,小弟弟。”她和我靠在城墙上,一边喘气一边说。

    又要走?  我呆住。

    我还以为,这个元夕是没有尽头的。

    “拜拜啦,小弟弟。”她笑,“我明天再来。”

    “你在这里……可以回去吗?”

    “没问题的,我会马上回到家里。那……你快回去吧!”她指指宫门,微笑。

    “明天?”我问。  “明天。”她肯定地说。

    恐怕又是一年。

    我回去的时候,看到伯方在延庆殿前面跪着。

    “怎么回事?”我忙拉他起来。

    “太后的凤辇刚走。”他说。

    我一颗心当即扑通乱跳,“母后……有说什么吗?”

    他低声说:“没有,皇太后来喝了盏茶,说咱们延庆殿的鹤林风露倒是上好的,可是皇上怎么能喝这样浮口的茶?”

    这茶不是内局定的吗?有他们什么事?

    我进内去看,满院里跪了一地的内侍宫女。

    只听到壶漏的声音。

    原来已经四更。  雪又零星地落了下来。

    第二天不用早朝,我在端明殿听大学士吕昭讲唐宣宗皇帝事。旁边是翰林侍读。翰林侍读分两种,有些是朝臣甚至台丞兼任,指点我读书来的,还有像赵从湛,他是宗室子弟,太祖皇帝次子燕懿王德昭的孙子,算起来是我的侄子。

    父亲生我的时候,已经是四十三了,所以赵从湛反而比我要大,今年应该有二十一。

    燕懿王德昭,乾德二年出阁。本来皇子出阁就要封王,但太祖皇帝因为他年纪幼小,只授了贵州防御御。直到太祖去世,竟不曾封王爵。他的哥哥早夭,原本他应是皇太子,但是太祖皇帝却把帝位传给了弟弟,也就是太宗皇帝。

    到后来因为军变事,他被太宗皇帝斥责后自杀了。有五个儿子。其中赵从湛是嫡孙。

    太祖与太宗的事情,没人能摸清楚,太祖皇位不传已经成人的儿子,却传了功高权重的弟弟,而弟弟即位五年内,太祖儿子全部去世。

    我有时候怀疑,也许一切正常的话,其实我和赵从湛的位置要换一下?

    但这是悖逆,我也不敢过多去想。

    幸好赵从湛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在我面前向来毕恭毕敬。

    讲到宣宗杀琵琶艺人时,有人来奏:“开封府尹有异宝来献。”

    我正听得昏昏欲睡,此时精神一振,立即道:“何不看一下是何异宝?”

    那些人无可奈何地放下书。

    伯方把朱漆描金的托盘呈进来。

    我看见上面躺着的两个钱,银制般明亮,没有方孔。拿在手里看,又不是金银铜铁里的哪一类。

    上面有牡丹花,旁边写不知哪国的文字。翻到背后一看,弯弯曲曲的蝌蚪文。中间有个奇怪的圆形图案。  忽然间,我知道这是哪里来的了。  暗笑。

    开封府尹还在禀奏:“昨日元夕,天降神人,此为神人所留也,据说李家铺子的圆子味惊天人……”

    我真想告诉他,那圆子其实很难吃,但也只好生生忍住。

    赵从湛在旁边问:“臣下能否一观?”  我递了个给他看。

    他看了下,抬说:“果然精致,非我朝所能制。”顿了顿,又说:“不过神人倒不一定,大约是异族的钱币。”  开封府尹狼狈地僵笑。

    这个赵从湛真没幽默感。我心想。

    不过那些老夫子倒是找到了话题,开始辨认这是哪一族的钱币,口沫横飞,不亦乐乎。

    我也乐得在那里发呆。

    又想,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来?

    难道又会是一年?

    上元

    一整天都在盘算她说的明天,是真的明天,还是明年?

    但是,还是一定要去。

    晚上,刚刚有点蒙蒙黑下来,母后的凤辇却到了。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来和我喝一盏茶。

    暮霭跪在那里细细地把去皮的松枝送进红泥的小茶炉,用手掌大的葵扇轻轻送火。茶的暗香云气般舒卷开来。

    “郭青宜进宫已经三个多月,皇儿要如何安置她?”

    母后轻声问,和茶气一样柔软。

    我却觉得利刃在身。

    不敢说话。

    于是母后也不再说什么。

    到月上梢头,映得一地白雪放射出明亮如镜的光芒。

    母后起身上大安辇,在辇上她整了下裣袖,淡淡地说:“今日的茶就很好,伯方,你们以后可都要如此伺候皇上。”

    所有的人都跪下,恭敬地答道:“是。”

    送走母后,想要出去,伯方在门口跪下,不拉着我,也不说话,只是磕头。

    伯方比我要高很多,大我五岁,我四岁时他就碎步跟在我身后跑了。去年的惊蛰,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经冻坏在司天监。

    默然无语良久,终于说:“那就歇了吧。”

    到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才悄悄爬了起来,去延庆殿边最丫杈的那棵李树,仰头看这高高的树与高高的墙。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点紧张,倒是有点兴奋。

    象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躲在步天台上等待日出,眼看着天边逐渐翻成明艳的嫩蓝。好象天地间除了我期待的东西,其他烦嚣的一切再不复存在。

    外面是一株梅花树,在月色下隐隐开了十来朵淡白的花朵。

    脚踏在枝上,振落了几片梅花瓣。我紧张地看看四周,一片细细的风声。

    十六的月亮,和白雪的反射,交织成一片雪色天光。

    所有的高堂伟殿都在远远的地方。象踏着恍惚的梦境前进,明明没有任何的底气,却也没有任何疑惧。

    出了内宫城,在广阔而空无一人的外宫城的雪里,我在月亮下奔跑,听到自己的衣服猎猎作响,也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清晰极了。

    她却没有在司天监,在门口的松树下等我,向我招手:“小弟弟,我在这里!”

    我一下子停下来,却没防摔在地上。

    她忙跑过来,在我面前蹲下,伸手给我:“你没事吧?”

    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她。

    她微偏头看着我笑,在月光和雪光中,肤色晶莹剔透,玉一般皎洁的白色。

    她今天穿裙子,长长的,及踝。终于和普通的衣服有点像了,月光下看来好象是珠灰紫色,那松树的阴影如同描画在她的衣裳上,她的手上,她的脖子上,她的两颊上一样,层层叠叠地摇曳。

    “怎么了?很痛吗?”她担心地问。

    我低头,不敢正视她,怯怯地笑:“不是啊……这衣裙很别致。”借故去抚摩她裙子下摆细碎的衬边。  “蕾丝,很漂亮吧?”她一点也不介意地翻给我看。

    我想告诉她,她真的和仙子一样漂亮。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觉得很难为情。脸又烧一样地热起来。

    她却没有注意我,只说:“上次我和你说要给你带个烟花的,我们的烟花哦,我放给你看。”

    她从背后的包里拿出一个很大的纸包,问:“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放?”

    “不成,被母后……被人看见就糟了!我们还是出去吧。”我忙说。

    去仪元殿看,果然还有当班的人在。

    是赵从湛。  他看见我们,当即就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