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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江西受困(1/2)

    一浔阳楼上,翼王挥毫题诗——

    早在湘勇围攻武昌的时候,翼王石达开受天王、东王之命,来到安庆主持西征军务,当

    田镇失守、湘勇即将出湖北下江西的严峻时刻,石达开率五千劲旅,从安庆渡江来到九江。

    翼王虽年纪轻轻,却是个文武全才,且为人豪爽倜傥重情义,在太平军中一向有很高威望。

    翼王进九江后几天,韦俊、石祥祯、罗大纲、林绍璋等陆路逃散的人马也陆续从各地来到九

    江,聚会在翼王旗帜下。

    湘勇离开田镇的消息传到九江的这天上午,石达开决定亲自巡视九江城的防守。

    林启容说:“殿下,我陪你去。”

    “不用。”石达开说,“我和韦国宗、绍璋、大纲等人去看看,都穿老百姓的衣服,不

    易被人发觉。九江城哪个不认识你?你去反而碍事。”

    石达开带着韦俊、石祥祯、林绍璋、罗大纲、周国虞等人,脱掉龙凤绣袍,穿上青衣布

    履,走出府门。林启容安排几个卫士远远跟着。

    展现在石达开等人眼中的九江城,已充满着大仗前夕的严重气氛。街头巷尾到处响着清

    脆而迅急的马蹄声,一队队留着长发、包着红、黄两色头巾的太平军士兵,正抬着各种军

    需,匆匆地向东南西北城门走去,队列整齐,表情肃穆,不时可以看见百姓走上来帮士兵的

    忙。城墙上飘拂着成千上万面三角蜈蚣旗,全身披挂的将士在上面往来奔走,除开器械碰地

    时发出的声响和将官们简短的命令外,听不到多少嘈杂的声音。石达开对九江城忙而不乱的

    军事调配感到满意。这时,他忽然看到城墙上有一个瘦小矫健的人在走动,身影很熟。石达

    开想起来了:那不是两年前打长沙时火烧城隍菩萨的勇士吗!石达开要上城墙去看看此人。

    康禄正在指挥十几个士兵安置一座千斤重炮,回过头来一眼看见身着平民打扮的罗大

    纲,忙说:“罗指挥,这里已基本安排就绪,请你检查。”

    罗大纲笑哈哈地说:“不忙,不忙,你看看谁来了。”

    康禄定睛看时,仿佛眼前突然明亮,站在罗指挥身后微笑的不正是翼王吗?他赶紧跪下

    叩头:“卑职拜见翼王殿下,愿殿下千岁千千岁!”

    石达开叫罗大纲扶起康禄,笑着说:“两年没有见到你了,还好吗?”

    康禄正要回答,罗大纲已抢在先了:“翼王,康禄打仗勇敢,现在已是师帅了。”

    “好哇!”石达开很是高兴,“你现在已指挥两千多号人了。你要把弟兄们都带成你一

    样的勇敢,那力量就大了。”

    康禄忙说:“谢翼王殿下夸奖,兄弟们打仗都还不错。”

    石达开拍拍康禄的肩膀,说:“看看你这段的城防。”

    康禄陪着石达开等人,仔细地查看这段长达一里的防线。

    石达开见上面安置了三座八百斤、两座一千斤的大炮,炮筒擦得油黑发亮,炮后堆满着

    火药。兵士们个个精神抖擞,有的在修补砖石,有的在擦刀,更多的在搬运刀枪食品。石达

    开在心中称赞。

    “康禄。”石达开问紧跟在他身后的年轻师帅,“武昌失守,田镇兵败,你以为原因在

    哪里?”

    这是个很重要的问题,康禄这些天来也想过,但没来得及理清。他稍稍思索一下,说:

    “回禀翼王殿下,卑职以为主要原因在于轻敌,其次在纪律不严明,平素缺乏训练。”

    石达开点头说:“你说得对。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轻敌,实际上就是不知敌。

    现在跟我们打交道的曾妖湘勇,不同于绿营、八旗,以对待绿营、八旗的方式来对待曾妖湘

    勇,这就是我们失败的主要原因。”石达开转过脸来,问韦俊、石祥祯等人:“你们认为

    呢?”

    祥祯、韦俊等都赞同翼王的分析。石达开补充道:“曾妖湘勇的最大特点是能打硬仗,

    我们必须以硬对硬。”

    众人一齐称是。石达开问康禄:“你这一师兄弟们的士气如何?”

    康禄答:“武昌、田镇两次失败,我师死伤兄弟二百多。前几天,不少兄弟还在颓丧之

    中,有的甚至提起湘勇就有点怕。”

    “孬种,曾妖的湘勇有什么可怕的?”林绍璋忍不住在一旁插话。

    康禄说:“卑职也训过他们:胜败乃兵家之常事,胆怯害怕的不是男子汉。他曾妖头也

    是人,我们为何要怕他?湘勇更不必说,先前和我们一样作田做工,岳州、靖港之役照样打

    得他们抱头鼠窜。吃一亏,长一智,我们会更聪明,还有天父天兄的保祐,曾妖的湘勇哪里

    打得过我们!”

    “说得好!”石达开鼓励道,“我看你是个好带兵人。现在兄弟们的精神好些了吗?”

    “现在好多了。兄弟们都说,翼王亲自到九江来指挥打仗,报仇雪恨的日子到了。”

    大家兴致勃勃地继续观看城墙上的防卫,也随时提出些改进意见,康禄一一记下。

    石达开问康禄:“你家里还有哪些人?”

    “父母都已过世,唯有一兄。”

    罗大纲说:“康禄的胞兄武功文才都极好,只可惜在替曾妖卖力。”

    石达开严肃地问:“你胞兄叫什么名字?”

    康禄恭敬地回答:“家兄叫康福。”

    “禄胞。”康禄以为翼王会大骂他的哥哥,谁知翼王却以亲热豪放的口吻说,“你想法

    把福胞叫到我们这里来,自家兄弟,迷路走错了道,一概不计较。你就讲是我说的,只要投

    奔天国,过去的事既往不咎,本王将封他为军帅,给他带兵大权;日后立功了,本王向天王

    保奏他当丞相、检点。”

    康禄赶紧说:“卑职遵命!”

    一个月前,与康禄一道投军的邻居从沅江下河桥探亲后回来告诉康禄,曾国藩为康福买

    了三百亩水田,并请乡邻王矮爹代为管理收帐,康福将田产分为两份,一份记在康禄的名

    下。康禄加入太平军后,懂得了很多道理,他深以哥哥接受曾国藩所赐为耻,认为这是不义

    之财。写信给王矮爹,说他分文不要。当把这一情况向翼王禀告时,石达开哈哈大笑:“康

    禄,你也太拘谨了。天下财产都是天父天兄的,人人都有份。曾妖给你哥哥,你哥哥分一半

    给你,你受之无愧。你想想,你不要,三百亩田的收入就全部归你哥哥了。你为何不将你的

    那份收入接过来,周济四邻乡亲呢?”

    经翼王点拨,康禄明白过来,他很是钦佩翼王博大的胸怀和高超的见识,立即说:“翼

    王殿下教导的是,康禄将那一百五十亩水田的收入再要过来,分给下河桥的苦难乡亲。”

    “这就对了。康禄,曾妖水陆两军已向九江压来,过两天就有大仗打,你要督促兄弟们

    严阵以待,再不可轻敌。”石达开又转脸对韦俊等人说:“我们到市上去看看吧!”

    石达开一行下了城墙,信步来到十字街口。尽管气氛较为紧张,但市面上的店铺仍在营

    业,百姓们在采购着日常生活用品。士兵们也在买东西。他们照价给钱,公平交易,没有见

    到强抢虏掠的现象。酒楼茶肆依然人来人往,人们的神情并不惊慌。石达开对林启容治理九

    江的战绩不禁佩服起来。

    他想起近日内传出天王将要授与自己的长兄次兄以大权的消息,心里很不是滋味。王长

    兄次兄只能坐享荣华富贵,他们哪有管理军国大事的才能呀!而眼下这个林启容,才真正是

    上马带兵、下马治民的人才。是的,待推翻咸丰妖头、光复全国以后,一定要向天王力荐几

    个像林启容这样的大才,还要越级提拔像康禄那样有头脑有能力的将帅,决不能让王长兄次

    兄等庸才占据要津,否则,天国的江山难以永固。

    石达开正在思考之间,突然传来一阵“散开,散开”的威严喝令声,抬头看时,五匹飞

    骑已来到十字街口。骑兵跳下马来,背着大砍刀,满脸杀气,百姓自然地散开了。旁边有人

    轻轻地说:“太平军又要杀犯事的弟兄了。”

    这时,一队十余人的队伍押着两个犯人,正向十字街口走来。犯人是一男一女,都只二

    十多岁年纪。队伍来到街心,两个犯人自觉跪下,头低着,男的阴沉着脸,女的嘤嘤哭泣。

    石达开听到旁边的人在议论:“这一男一女准是一对夫妻,昨夜相会时被抓的。”

    “你怎么知道?或许是通奸吧!”

    “我已在这里看到两次了,都是规规矩矩的夫妻,真可怜啦!”

    “太平军的纪律其他都好,就是这条太无人道。”

    “是呀!当个太平军,连老百姓都不如。”

    “我原打算去投军,后知道有这条纪律,我就不敢去了。”

    “听说他们当官的可以睡老婆。”

    “当官的也不行,除非当王,像天王、东王、翼王就可以讨很多个老婆。”

    石达开听到这里,心里很难过。他始终不明白,天王、东王为什么要制定这样一条律

    令。在自己管辖的部属中,他从来没有认真执行过,只是严禁通奸、偷情和搞新的男婚女嫁

    罢了。

    队伍的最后是一位骑马的军帅。他凛然地来到街中心,一个两司马上前禀报:“大人,

    犯人已验明正身,请你下令吧!”

    那女人一听到这话,突然发疯似地站起,跑到男的身边,抱着男的大哭。男的也紧紧抱

    住她,大喊:“幺妹,是我害了你!”

    两人哭成一团。士兵们并不过来拉开,军帅也只是呆呆地看着,不下令,有意让他们去

    哭。四周围观的百姓纷纷摇头叹息。哭了一阵,男的站起来,随即把女的也扶起来,说:

    “幺妹,我俩二十年后再成夫妻!”

    然后朝石达开站的地方走前几步。罗大纲大吃一惊,轻轻地说:“这不是韦永富吗?他

    怎么这样糊涂!”

    罗大纲异常痛苦,但束手无策,他干脆闭上双眼,生怕与韦永富的目光接触。石祥祯想

    起跟蚕儿的事,也为韦永富抱屈。韦俊、周国虞、林绍璋也都看不过意。街中心传来军帅的

    声音:“韦永富、白幺妹,你二人也不要怪我心狠,我也是身不由己,奉命执法罢了。你们

    死后,我会将你们合葬在一起,好让你们世世代代为恩爱夫妻。”

    一番话,说得韦永富、白幺妹又放声大哭起来。石达开再也看不下去了,对罗大纲说:

    “你把那个军帅叫到对面绸缎铺来,我叫他放掉这两个人。”

    罗大纲巴不得翼王这句话,立刻纵身跳进十字街心,大喊:“刀下留人!”

    军帅先是一怔,见是一个粗黑的百姓,顿时恼怒起来:“你是什么人?胆敢来犯天王的

    诏旨、东王的诰谕!”

    罗大纲走到军帅身边,对着他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军帅立刻神情肃然,跳下马来,

    随罗大纲走出人圈,进了绸缎铺。过一会儿,军帅重新出现在十字街中心,喜气洋洋地对

    韦、白二人说:“永富、幺妹,你们真是三生有幸。翼王训谕:念你们是初犯,宽恕一次,

    即刻拿刀上城墙,抗妖保城,立功赎罪。”

    韦永富、白幺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还以为是在做梦,仍如石头般地站在原地不动。

    军帅下令松绑,两个士兵上前用刀割断绳索,他们这才知道是真的,二人跪下,泪流满面,

    口里念道:“翼王殿下,翼王殿下……”

    围观的百姓也终于弄清了事情突变的原因,莫不在心里赞叹:“还是翼王英明!”人群

    中有人喊了句:“翼王在绸缎铺,我们看他去!”人们立时蜂拥向绸缎铺,但翼王一行早已

    走了。

    因为救了韦永富夫妻,石达开心里高兴,当他看到耸立江边的浔阳楼时,兴致勃发,对

    众人说:“我们上去喝两杯吧!”

    大家一口气登上浔阳楼的最高一层,酒保热情地送上酒菜来。几杯酒下肚,石祥祯想起

    三个月内连失武昌、汉阳、蕲州、田家镇,忽然间闷闷不乐起来,林绍璋、罗大纲、周国虞

    也跟着情绪低落。尤其是韦俊,他更是心事重重,倒不是因为武昌、田镇的失败,而是因为

    前不久接到其兄韦昌辉的密信的缘故。

    韦昌辉信里说:自进小天堂以后,天王沉缅女色,隐居深宫,不问军政大事,杨秀清则

    专横跋扈,唯我独尊,重用亲信,排斥异己。自己虽名为北王,实际上不过是杨秀清一个奴

    仆而已。前几天,韦的大哥与杨秀清的妾兄为争房屋吵了起来,杨秀清大怒,将韦的大哥痛

    打一顿,并交给韦发落。

    慑于杨秀清的淫威,也为了韦氏家族的长远利益,韦不得不狠心将其大哥处以五马分尸

    极刑。韦决心把仇恨埋在心底,等待时机到来,一定要杀掉杨秀清,报仇雪恨。

    韦俊当时看完信后,为大哥的惨死悲痛欲绝,但也不敢有丝毫表露,深夜将信悄悄销

    毁。韦俊是个精细明白人,一年多来,天王和东王的行径他看得很清楚。他知道,东王会演

    一出逼宫之戏,只是时间早迟而已,那时免不了有一场大规模的互相残杀,谁胜谁负很难预

    料。他深知哥哥韦昌辉的为人。昌辉虽富有谋略,却器局狭窄,城府太深,杨秀清加给他的

    耻辱,他是决不会善罢甘休的。到那时,自己的哥哥卷入了这场内讧,只会促使内讧更激

    烈,死人更多,即使哥哥站到天王一边,取得胜利,天国元气也会大伤;倘若败在杨秀清手

    里,韦氏全族都要被诛夷,自己虽手握重兵,也难逃桩沙、剥皮、点天灯的厄运。韦俊想到

    这里,对韦氏家族的命运,对天国的前途深为担忧,两眼呆呆地望着酒杯,已无心思再喝

    了。

    酒桌上的气氛低沉,使石达开心中不快。他不知韦俊的心思,以为也和祥祯、绍璋等人

    一样,是为前向的失败而痛苦。翼王一向乐观豁达,不以战事胜败为怀,且大战在即,也不

    容许这些重要将领们有丝毫悲观泄气的心绪。他离席走到窗边,一股江风吹来,很觉舒心。

    但见头上蓝天白云,闪亮耀眼,脚下大江滔滔,一泻千里;远望依稀可见匡庐顶峰上的烟

    云,近看九江城繁华富庶,人烟稠密。好一派壮丽非凡的山河!翼王从心里升起一股豪情。

    他举杯对众人说:“兄弟们,自古打江山的英雄,谁没有千百次磨难?武昌、田镇眼下虽落

    入曾妖之手,但只要我们在九江城下打败曾妖,收回失地就易如反掌,何须忧愁烦恼!诸位

    看,这浔阳楼外的江山是何等的壮美。古人诗云:庐山南坠当书案,湓水东来入酒卮。兄弟

    们,举起杯子来,为我们光复河山的大业干杯!”

    被翼王的豪情所感动,石、罗、林、周一齐站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韦俊也勉强起身

    喝了一口。石达开扫了一眼酒楼四壁,冷笑道:“浔阳楼乃江南名楼,各位看它壁上所题的

    那些歪诗,非粗俗鄙陋,即柔靡颓废,岂不有污它的名声?”

    众人知翼王能诗善文,都说:“你题一首吧,将那些庸作压下去!”

    翼王爽快地答应。罗大纲高叫一声:“酒保!”酒保慌慌张张跑过来:“客官有何吩

    咐?”

    “拿纸笔来,我们要题诗。”

    浔阳楼历来有题诗的风气,酒保不以为怪,立即拿来笔墨。翼王凝神片刻,然后饱蘸浓

    墨,大步走到一块空白墙壁旁,挥毫疾书:

    扬鞭慷慨莅中原,不为仇雠不为恩。

    只觉苍天方愦愦,要凭赤手拯元元。

    三年揽辔悲赢马,万众梯山似病猿。

    妖氛除时寰宇靖,人间从此无啼痕!

    写完最后一字时,石达开放下笔,铜像般地叉腰伫立在粉壁前。他的身旁已聚集一堆

    人,大家念着赞叹着,不时对诗人投来敬意。浔阳楼掌柜本是个不第秀才,这时从人堆中挤

    出,恭恭敬敬走到石达开身旁,说:“鄙人乃此楼掌柜。客官此诗,气吞山河,声盖宇宙,

    使四壁诗尽皆失色。客官,请留下大名吧!鄙人将派高匠将这首诗拓下制匾,永久挂在这

    里。”

    石达开见浔阳楼掌柜说得恳切,便从酒保手里接过笔,在诗左边写下“太平天国左军主

    将翼王石达开题”十四个字,掌柜两眼睁得大大的,四周人群也都惊讶不已。掌柜蓦地两腿

    跪下,战战兢兢地喊着:“翼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所有人都跪下,跟着掌柜喊:“翼王殿下千岁,千千岁!”

    石达开也跪下,石祥祯等人不明白翼王此举的目的,也跟着跪在他后面。石达开眼含泪

    水,以至诚至敬的神态高声唱道:“我们赞美上帝。”

    九江城里的百姓在太平军治理下生活了两年之久,对太平军拜上帝的礼节很熟悉,一齐

    跟着石达开一句一句地唱道:“我们赞美上帝为天圣父,赞美耶稣为救世主,赞美圣神风为

    圣灵,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

    石达开站起,大家也跟着站起。他激奋昂扬地说:“各位兄弟,九江归于天国已达两

    年,大家在天父天兄的爱抚下,过着幸福的日子。在生快快乐乐,死后灵魂升天堂。现在咸

    丰妖头指派曾妖率兵侵犯我们,清妖的战船即将来到九江。各位兄弟不要害怕,天父天兄随

    时都在眷顾我们。天国将士和各位父老一起,誓死保卫九江城,我们不但要把曾妖歼毙在这

    里,还要打到北京去,活捉咸丰妖头,埋葬满虏丑夷,光复我神州十八省。”

    石祥祯等人胸中早已燃起了复仇的怒火,罗大纲领着大家高喊:“听从翼王殿下指挥,

    誓死保卫九江!”

    二水陆受挫,石达开一败曾国藩——

    在由原九江知府衙门改建的太平军翼王府里,石达开召集韦俊、石祥祯、林启容、白晖

    怀、罗大纲、周国虞等人,商讨聚歼曾国藩湘勇的办法。

    韦俊、罗大纲将武昌、田镇失守的情况向翼王作了汇报,着重强调湘勇水师的凶悍能

    战。林启容说:“我看两位将军将曾妖头抬得太高了。胜败兵家之常,不必因武昌、田镇之

    挫而长敌人威风。湘勇的底细我清楚,说来说去,无非是书生加农夫而已。前年在南昌,我

    已杀得他们丢盔卸甲,若不是江忠源出城救援,罗泽南早已成了我的刀下之鬼。诸位放心,

    九江、湖口一带我们已作了牢固防守,现在翼王殿下又亲来指挥,我们有五万人马在此,曾

    妖头插翅也飞不过江西。”

    林启容三十来岁,广西人,是金田起义的老兄弟,以骁勇善战闻名全军。从金田打到天

    京,林启容每仗必冲锋陷阵,每仗结束后都必得迁升。杨秀清对他格外器重,有意加以笼

    络,结为亲信。这次西征,天王点了赖汉英、胡以晃、石祥祯三人。杨秀清认为赖汉英是天

    王的人,胡以晃是北王的人,石祥祯是翼王的人,活着的四王,唯独自己无人在内,便在后

    来添派林启容、白晖怀进了西征军。待到九江、湖口等江西十余州县为西征军所控制时,杨

    秀清便借口赖汉英久攻南昌不下,将他调走。于是,江西就成了杨秀清的领地。林启容是条

    直汉子,虽然对东王的屡屡提拔和重用很感激,但对赖汉英也很尊敬,而他尤为佩服的却是

    翼王。对于翼王主持西征军务,这次又亲来九江城,林启容是完全拥护的。

    “你与湘勇是重逢了,我可才是第一次看见他们。”石达开也很喜爱林启容的忠勇,他

    见林启容完全不把湘勇放在眼里,遂提醒道,“不过,今非昔比,一年半之前的湘勇,还只

    是处在衡州组建时期,今日湘勇,大小打过几十仗,新近又攻下武昌、汉阳、黄州、蕲州、

    田镇,气焰嚣张,实战能力也大大加强。现在的罗泽南,也大概不会轻易中你的埋伏了。”

    “眼下无须埋伏,明日谁敢来攻城,我就叫他眼睁睁地死于我的枪炮之下。”林启容攻

    占九江已近两年。在他的治理下,这座长江岸边的千年名城百业复苏,市井安宁,万余守城

    官兵亦训练有素。张芾在巡抚任上,曾几次派兵想把九江夺回来,但每次都碰得头破血流。

    现在又平添几万人马,还有翼王亲来指挥,九江、湖口真可谓固若金汤,莫说是曾国藩、罗

    泽南这批书生,就是咸丰妖头御驾亲征,也休想从他手里夺过去。

    周国虞说:“九江、湖口已经经营一年多,武昌、田镇自然不可比拟。不过,老贼曾国

    藩水师仗着洋炮,陆师也大增刀枪马匹,且全军新胜,也不可小视。以我跟老贼打的几次交

    道来看,若不施奇策,恐一时难以取胜。”

    石达开说:“周将军说的有道理。我尚未跟曾妖头直接交锋过,情况不熟,目前一切军

    务,仍听林将军安排。曾妖急于进犯天京,估计一两天之内就会来搦战。林将军,这第一仗

    由你来指挥,我在城头上为你擂鼓助威。”

    九江上游十余里处,有一个市镇名叫竹林店,传说是东晋诗人陶渊明的故居,攻打九江

    的湘勇水陆两支人马,已驻扎在这里几天了。昨天,胡林翼奉杨霈之命,率领二千绿营前来

    支援,并带来皇上奖励攻克田镇的圣旨和诸如狐腿黄马褂、白玉四喜搬指、白玉巴鲁图翎

    管、玉把小刀、火镰等赏物,曾国藩及湘勇水陆将领再次沐浴着浩荡皇恩。几乎与太平军会

    议的同时,在曾国藩宽大的拖罟上,湘勇的军事会议也在紧张的气氛中进行。曾国藩指着挂

    在船舱板壁上的地图,对身旁的塔、罗、胡、彭、杨、李等人说:“九江北枕大江,东北有

    老鹳塘、白水港,西南有甘棠湖,西有龙开河,东南多山,林启容在九江盘踞多时。据查,

    老鹳塘、白水港、甘棠湖、龙开河等地,外有长毛水师把守,内建堡垒,东南山上筑有炮

    台,看来九江城防很严。现在又来了贼中悍将石达开。据说此人能文能武,又会笼络人心,

    非寻常草寇可比。明日攻城,诸公有何高见?”

    罗泽南一来要报昔日之仇,二来也为感激皇上的恩赏,曾国藩话音刚落,便站起来说:

    “泽南与贼酋林启容除国仇外,今生还有永不可解之私怨。明日攻九江,正是报仇的时候,

    泽南定当一马当先。石达开号称贼中枭雄,依泽南看来,那石达开不过二十几岁的人,生在

    愚氓之中,长在边鄙之地,有何见识?有何本事?只不过是一时被风卷起的水底沉渣罢了。

    我湘勇水陆二万,乃堂堂正正奉天讨逆之王师,目前正充溢连战连捷之军威,又乘着皇恩浩

    荡之春风,定可一鼓攻下九江,活捉石逆林逆。我军人马众多,明日可定四面合围之策,决

    不能让长毛逃走一人。”

    这一番话说得曾国藩肃然起敬,众人都纷纷赞同。于是曾国藩命塔齐布、鲍超攻西门,

    罗泽南、李续宾攻东门,彭玉麟、邓翼升率水师由桃花渡登岸,攻打九华门,杨载福、李孟

    群封锁江面,挡住从下游湖口增援的敌军,并堵住北门。四路人马合力并举,务必要大获全

    胜,一举拿下九江城。

    平常惯例,湘勇每天吃完早饭后天才亮。今天提早半个时辰,吃过早饭,罗泽南将部队

    率领到九江城东门脚下时,天才渐渐放亮,犹如那年南昌永和门外一个样,城门紧闭,城墙

    上亦不见一兵一旗。罗泽南正在四处张望之时,猛听得城内一声炮响,刹那间,东门城墙上

    竖起无数面犬牙三角旗,城门洞开,林启容亲率一彪人马杀了出来。城楼上,石达开身穿九

    龙黄绸袍,头戴单龙双凤战盔,亲自监督鼓手擂鼓。

    林启容跨马奔出吊桥,直向罗泽南冲来,一眼看见这个当年的手下败将,不觉哈哈笑起

    来,大声取笑道:“腐儒,那年让你跑了,留下一条老命,你也该醒悟了,不在家安安稳稳

    教蒙童餬口,却又跑到这里来送死,何苦来?”

    罗泽南气得咬牙切齿,骂道:“我把你这无父无君、造反作乱、灭九族的逆贼碎尸万

    段。谁给我上!”

    话未落音,李续宾拍马舞刀迎去,林启容举枪接过,二人大战开来。战了几个回合,李

    续宜已觉两手发软,而林启容却在城楼鼓点的振奋下越战越勇。他大吼一声,挺起丈二点钢

    枪直向李续宜咽喉刺来。眼看李续宾就要丧命,身后参将营官童添云举起狼牙棒挡住,另一

    参将林源恩也拍马前来助战。三匹马将林启容围在中间,犹如当年三英战吕布。大战几十个

    回合,林启容卖了一个关子,瞅空冲出包围圈,直向吊桥奔去。石达开在城楼上急令放炮。

    童添云以为林启容战败了,驱马紧追,冷不防一炮打来,正中前额。童添云惨叫一声,从马

    上坠下,当即身亡。这时,城上数十门大炮一齐发射,两边山上,炮子如雨点飞来,湘勇队

    伍中一片一片地倒下。罗泽南只得下令退兵。

    正当东门大败之际,西门塔齐布、鲍超也遭到强烈的抵挡。周国虞指挥的数千名从田镇

    过来的太平军将士,憋足满腔怒火,依仗着九江西门的异常坚固和林启容所布置的强大火

    力,人人勇气倍增,斗志旺盛,血管里奔涌着报仇雪恨的急流,两眼迸发出焚烧耻辱的烈

    焰,直杀得湘勇丢盔卸甲,卷旗逃命,塔齐布、鲍超无法制止。

    正午、罗泽南、塔齐布带着东西两门溃败的人马回到竹林店。不久,彭玉麟、杨载福两

    路水师也无功而回。曾国藩心中焦急。

    彭玉麟建议绕过九江城,攻取湖口和湖口对面江中的梅家洲,同时,仍遣小部分兵攻打

    九江,以牵制九江兵力。曾国藩采纳了这个建议。水陆两路在竹林店略事休整,便分兵攻湖

    口和梅家洲。

    石达开亲眼看见林启容大败湘勇,对九江城防很是满意,下游五十里远的湖口防卫如

    何,他尚不放心。半夜,石达开乘船离九江,天亮时进了湖口县城。湖口也是长江南岸的一

    个重要码头。它外连长江,内接鄱阳湖,是五百里鄱阳湖的进出口。对面江心梅家洲,是一

    个长约四十里、宽约四五里的大沙洲。梅家洲北面江面狭窄,大船不能通过,主航道在南

    面。石达开看中湖口与梅家洲之间,正是聚歼湘勇水师的绝好战场。他一到湖口,便立刻命

    令罗大纲带一万人马过江驻梅家洲,在洲上筑垒架炮,封锁江面。石达开又巡视湖口的军事

    部署,将城内兵力抽调三千,交由白晖怀率领,扎在城西五里处的盔山。刚安排妥当,探马

    报,湘勇水路由彭玉麟、杨载福率领,陆路由胡林翼、罗泽南率领,正向湖口杀来。

    胡林翼、罗泽南求胜心切,带着六千湘勇和二千湖北绿营一口气奔到湖口县城下,督促

    兵勇架炮攻城,恨不得将湖口一口吞下。这时,石达开率三千人马从西门冲出,部将石凤昆

    从南门冲出,将胡林翼、罗泽南围在中间。湘勇分成两队应战。攻城火炮完全不能发挥作

    用。湘勇远途来攻,太平军以逸待劳,更兼石达开勇猛过人,交战不到半个时辰,湘勇便开

    始败退。这时,白晖怀率部从盔山上冲下来,切断湘勇西归的退路,湘勇顿时一片混乱。

    胡、罗只得指挥兵勇死死挺住。

    江面上,彭玉麟的水师也冲进罗大纲精心布置的火力网中。洲头是数百条战船拦截,洲

    尾是上百门大炮封锁,彭玉麟的水师前后受敌。自从衡州受命,组建水师以来,彭玉麟几乎

    没有败过,湘潭、岳州、武昌、黄州、田镇,一路势如破竹,为湘勇的节节胜利奠定了基

    础,没有想到,现在却在梅家洲遭到围困。他传令将战船集中在一起,避开两个火力点,全

    力攻其中段,强行登陆,企图在洲上与太平军短兵接战。这时,胡林翼、罗泽南也败退来到

    江边,招呼彭玉麟接他们上船。彭玉麟将胡、罗溃勇接上船后,改变攻梅家洲中段的计划,

    集中全力向上游突围。经过一番苦战,终于冲出包围圈。

    两次水陆失败,使曾国藩很恼火。他决不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长毛匪首,能够阻挡乘

    胜前进的王师。

    三水师被肢解,石达开二败曾国藩——

    曾国藩做梦都没想到,几仗打下来,石达开这个太平天国的年轻王爷,已看穿了水师的

    致命弱点,要置他的性命所在——湘勇水师于死地。

    石达开兴奋而冷静地对众位将领说:“连日来,我用心观看了曾妖的水师,见其装备精

    良,指挥得法,是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我军水师目前比不上他们,怪不得在长江上连连得

    手,耀武扬威。但是,曾妖水师有一个致命的薄弱之处,不知诸位看出没有?”

    众位将领面面相觑,一齐摇头。石达开继续说:“曾妖水师中,长龙、快蟹大而笨,只

    可用于指挥载重,却不宜迅速移动,必须依靠舢板的灵巧机动,才能发挥战斗作用。反之,

    舢板离开长龙、快蟹也不能作战。曾妖将大小战船配合使用,相得益彰。这正是曾妖水师的

    最大长处。但天下事有一利则有一弊,倘若将其大小船分开,则都失去了作用。这叫做合则

    双美,分则俱败。”

    众将十分佩服石达开的卓见,但如何拆开呢?大家都望着翼王,知道他一定成竹在胸。

    “曾妖水师自出长沙以来,转战千里,连陷重镇,侥幸获胜,没有得到充分的休整。屡

    胜则骄,骄则轻敌;久战则疲,疲则松弛。故用兵,骄、疲为失败之因。我这里有个小小的

    计策,各位将军看可用不可用?”

    石达开将自己的主意说出,众将都说好。

    从第二天开始,九江、湖口、小池口、梅家洲各处太平军一律遵循翼王将令,任水陆湘

    勇如何挑战,一概置之不理。

    入夜,太平军则派兵沿长江两岸鸣锣敲鼓,放出船到江中,将火箭、火球射入湘勇的战

    船中,弄得湘勇夜夜惊恐,不得安宁。如此相持半个月,石达开估计曾国藩粮草将尽,军心

    浮躁,便命罗大纲依计而行。

    这天半夜,九江码头***昏暗,隐约可见江面上一溜儿摆开了数十条货船,一队队太平

    军士兵一声不响地扛着沉甸甸的麻袋,从城里来到码头边,踏过跳板,来到船舱。有些麻袋

    扎得不牢,雪白的大米漏出来,撒得满地都是。将到凌晨,货船上都压着垒得高高的麻袋。

    九江码头上的这个不寻常举动,早已被湘勇斥侯看在眼里,报告了水师协统李孟群。

    “涤帅,九江装了满满四十条船的粮食,即将开船运往湖口。”李孟群忙将这个重要情

    报报告曾国藩。

    “装的都是粮食吗?”曾国藩心中一动。

    “都是顶好的大米,估计有七八十万斤。”

    湘勇在竹林店驻扎已近一个月,二万名水陆将士,一天要消耗四万余斤粮食。陈启迈没

    有提供军粮,全靠他们自己在瑞昌、黄梅、广济一带筹集。筹粮是件很难办的事,军中存粮

    只够三四天了。早听得九江城里粮草堆积如山,但城攻不下,一粒也得不到。现在这么好的

    机会,如何能让它错过!

    见曾国藩沉默不语,李孟群着急了:“涤帅,这事交给我去办吧,四十条粮船,我叫它

    全部掉头向竹林店开来。”

    郭嵩焘、陈士杰也认为机会不可错过,只有彭玉麟提出不同的看法:“长毛是不是在钓

    鱼?”

    “我看不是。万一情形不对,我再把人带回来。”夺回这批粮食是个很大的功劳,李孟

    群要争这个功。

    军中粮食匮缺,曾国藩何尝不着急。此中是否有诈,他一时犹疑不定。但不管它诈在哪

    里,抢回这批粮食,就是大胜利。

    “鹤人,你带三千水师,将这几十船粮食全部抢回来。记住!务必速战速决,快去快

    回。”

    李孟群调出二百五十条舢板,兴冲冲地离了竹林店。水勇们奋力划船,顺着水势,舢板

    箭也似地飞向下游。果然,李孟群看见前面缓缓地走着一队粮船,船上码着整齐的麻袋,正

    向湖口方向驶去。李孟群挥动着表示加速的令旗,二百五十条舢板像端阳竞渡,你追我赶,

    向粮船冲去。

    罗大纲看着后面来了一大片舢板,暗自钦佩翼王的谋算。

    他站在船头,对着号筒大喊:“清妖来抢粮了,弟兄们快点划!”

    这是有意让李孟群听到。罗大纲号令一下,四十条粮船明显地加快速度。江面上,太平

    军的粮船在前拨浪前进,湘勇的舢板在后穷追不舍,不知不觉来到湖口城边。眼看就要追上

    了,只见粮船向右一转,一齐向鄱阳湖驶去。就要到手的粮食,岂能让它眼睁睁地跑掉!李

    孟群仗着人多船多,也跟着进了鄱阳湖。谁知湘勇水师一进湖口,便突然从入口处驶出数百

    条战船,将口子全部封锁起来,康禄指挥火炮猛烈向舢板射击。二百五十条舢板如同掉进锁

    了口的袋子里,再也无法出去了。这时,李孟群方知中计,便索性指挥舢板向湖心划去。

    一直到吃中饭时,尚不见李孟群回来,曾国藩急了,忙派飞骑前去打听。很快回报,二

    百五十条舢板全部陷入鄱阳湖中。

    正在这时,彭玉麟急匆匆地进来禀报:“涤丈,长毛的战船向我们开来了!”

    曾国藩出舱看时,只见下游黑压压一片,数千条战船向竹林店压来。曾国藩、彭玉麟等

    急得直跳。全部舢板都已离开,就像猛虎失去四肢,鹰隼砍断双翅,这些快蟹、长龙只能蹒

    跚笨拙地移动,艰难应敌,昔日那种灵活快速、主动出击的局面已不复存在,全仗船上装的

    重型火炮,才使得太平军的船只不敢过于靠拢。

    周国虞认得中间偏后的那艘特大座船是曾国藩的拖罟,便率领十条快船从四面八方围

    攻。这十条快船如同十条矫健灵敏的猎狗,曾国藩拖罟就像一只愚笨的狗熊,被这群猎狗弄

    得目眩头晕,终于惊慌失措。先是拖罟上的十二门大炮拼命发射,不多久,炮弹发完,便没

    有一点还手的能力了。周国虞高喊:“清妖的炮弹没有了,大家冲啊!”

    十条快船一齐冲过来。周国虞率先跳上拖罟,接着快船上的一百名水手纷纷上了船。拖

    罟上的湘勇仓猝应战,一个个倒在甲板上。周国虞握刀寻找曾国藩,要亲手宰掉他,以报从

    野人山以来所结下的不共戴天之仇。

    曾国藩虽为二万湘勇的最高统帅,却手无缚鸡之力。他躲在内舱里,身边只有王荆七和

    几个亲兵,康福、彭毓橘等人都不在拖罟上。曾国藩两眼死死地盯着船上的厮杀,既不能指

    挥兵勇们去肉搏,更不能自己持刀上前去抵抗,猛然听得一声喊:“周将军,曾妖头躲在这

    里!”

    立时舱门口出现一个长身壮健的汉子,手拿一把明晃晃的砍刀,杀气腾腾地就要进舱,

    亲兵们立即一窝蜂上去阻挡。

    曾国藩看到数步之外刀枪拼击,不觉心胆俱裂,四肢痉挛,知道此次必死无疑。他不愿

    落到长毛手中遭抽筋剥皮的痛苦,便推开舱门,滚进江中。王荆七也跟着跳下水去。曾国藩

    自小牢记“道而不径,舟而不游”的孝子之道,从来不敢下水学游泳,这时正如一个秤砣,

    挣扎两下,便往江底沉去。幸而王荆七跟在后面,立即将他托起。恰好彭玉麟驾着水师中仅

    存的一条舢板赶来,七手八脚地将曾国藩拖上船,急忙送上岸去。

    换了一身干衣服后,曾国藩醒过来了。他想起拖罟上有不久前皇上亲赐的黄马褂、玉搬

    指、玉刀等,还有许多文卷书函,此刻一定都葬于江底了。连自己的座舱、皇上的赏赐都保

    不住,还当什么水陆两军的统帅!他立即想起靖港败后,湖南官场对自己的冷酷,好比又沉

    到冰冷的江里,浑身发抖,上下牙齿打起仗来。一阵剧烈的悲痛很快就过去了。靖港败后虽

    受辱,但接下来的便是武昌大捷,田镇大捷,假若那时真的死了,哪有后来的殊荣!他庆幸

    刚才的死里逃生,对王荆七、彭玉麟分外感激。不能死,“好汉打脱牙和血吞!”恩师穆彰

    阿的赠言浮现脑中,日后要用更大的胜利来洗刷今日的耻辱。不过,刚才从水中被救起的形

    象一定十分狼狈,将士们将会怎样看待自己这个不能舞刀上阵的统帅呢?

    “杨国栋,把枣子马牵来!”曾国藩突然高声喊叫。

    杨国栋奇怪,这匹马到湘勇军营中两三个月了,曾国藩从来没有骑过,今日遭受这样大

    的打击,还要骑马做什么?杨国栋牵来枣子马,曾国藩颤悠悠地站起来,叫人搀扶到马身

    边,又叫人把他扶上马,然后挺起腰板,双手一拱:“各位,我曾某人上有负皇恩,下愧对

    诸公,今日只有效先轸之榜样,死在长毛刀枪之下,才能稍赎罪过。”

    说罢就要举鞭。只见彭玉麟平地跳起,抢过马鞭,说:“曾大人,先轸不足法。”

    杨国栋一手抓紧马缰绳,忽然兴奋地喊:“长毛败了!”

    曾国藩从马上看去,原来鲍超领着二千外出打粮的人马恰在这时赶回,从太平军的背后

    杀出。塔齐布、罗泽南等见太平军队伍已乱,于是又重整人马,回头杀去。石达开见水师已

    大胜,怕陆军有失,便鸣金收兵。曾国藩见太平军撤退,又喜又愧。忽然,一股恶腥涌上心

    头,喷出一口鲜血来,随即眼睛一黑,从枣子马上栽下来,竟然死了过去。

    四湘勇厘卡抓了一个鸦片走私犯,他是万载县令的小舅子——

    曾国藩三十岁时咯过血,后来虽然痊愈,但身体一直不健壮。这次遭受石达开的沉重打

    击,又加之落水受了惊吓,旧病复发了。众人慌忙将他抬进大营,好半天才慢慢回转气来,

    但却一病不起,连续几天几夜发高烧,讲胡话,不吃不喝,文武部属都急得不知所措。眼看

    就要不济了,亏得杨国栋在一个人迹罕至的村落里,寻得一位年近九十的老郎中。老郎中给

    曾国藩诊了脉,开过处方,几剂药吃下去,居然起死回生了。曾国藩感激不尽,封了五十两

    银子,叫亲兵送给老人。谁知那个老郎中不但分文不受,反倒送给曾国藩一张纸条,那上面

    写着:“干戈四起,人命如纸,老朽一生行医,以救死扶伤为职志,睹此惨景,心何悲怆!

    然老朽亦知天心如此,人力难以阻挡,但愿大帅慎积阴功,勿滥杀无辜,是为至盼。”

    曾国藩览毕,淡淡一笑,顺手将纸条夹在案桌上的《庄子》中。

    调养几天后,曾国藩实在不能忍耐了,叫荆七将堆积如山的军情文报送到床边。他看着

    看着,不禁心惊肉跳起来。

    原来,就在曾国藩卧病在床的这些天里,石达开又指挥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战役。石达开

    在两败曾国藩后,立即命令驻在安徽的燕王秦日纲、护天豫胡以晃、检点陈玉成率师溯江西

    上,收复长江两岸失地。几天后,又派韦俊带一万人马增援。这两支人马浩浩荡荡沿江西

    进,很快收回被清军占领的武穴、田镇、蕲州、黄州,军锋锐不可挡。咸丰五年二月十七

    日,太平天国乙荣五年二月二十七日,韦俊率军第三次攻克武昌。巡抚陶恩培被击毙城中,

    总督杨霈仓皇出逃,朝野震动。咸丰帝撤了杨霈的职,任命荆州将军官文为湖广总督,擢按

    察使胡林翼为湖北巡抚。胡林翼匆匆带了二千绿营赶回湖北战场。从武昌到江宁,长江两岸

    的重要集镇,全部又由太平军控制。江面上,挂着绣龙杏黄绸缎蜈蚣旗的太平军战船往来航

    行,畅通无阻。太平天国又一段兴旺的时期来到了。

    曾国藩登上小山丘,眺望江中上下如飞的太平军战舰,再低头看蜷缩在岸边的东倒西歪

    的快蟹长龙,想起被锁在鄱阳湖里的舢板,心中很是痛苦。水师是曾国藩的命根,他不能让

    它就此一蹶不振。为重振水师,他派杨载福带一批将官回到岳州,不分昼夜,不惜工本,立

    即造出二百条新的快蟹长龙和四百条舢板;派陈士杰募工匠就地维修,凡能修缮的船只尽量

    修复;又遣彭玉麟间道赶到鄱阳湖,与李孟群联系上,尽一切力量攻下鄱阳湖边的重镇南康

    府。

    十天过后,彭玉麟送来捷报:内湖水师攻克南康府。进入江西三四个月,终于拿下了一

    个府城,曾国藩心里略感安定。他命塔齐布带五千陆师继续驻扎竹林店,其余全部人马跟着

    他迁到南康。曾国藩决定以南康为据点,在江西住下来,不收复九江、湖口,决不离开。

    南康城内只有几万居民,到处屋颓墙倒,茅草丛生,一派荒芜冷清的景象。曾国藩将大

    营设在原知府衙门内,略事安定后,便着手筹办两个工厂。一是火药厂,委托杨国栋负责,

    制造火药、军械,并设法再向广东购买洋炮。一是修船厂,委托邓翼升负责,修复舢板,制

    造长龙快蟹,重新装备内湖水师。一切都好安排。唯一缺乏的就是银子。曾国藩冥思苦想,

    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求助于巡抚陈启迈,请他设法速拨二十万饷银到南康来。尽管前

    次在湖北时碰了壁,曾国藩想,现在是在江西,完全是为了收复江西的失地而与长毛作战,

    谅他陈启迈不会置之不理。曾国藩根本没有想到,事情大大出乎他的意外。陈启迈不但不拿

    出分文,反而奚落了他一番。充当特使的德音杭布也受到了冷遇。德音杭布气不过,告诉曾

    国藩:陈启迈以及藩司陆元烺、臬司恽光宸都说,现在湖南湘乡、平江、新宁一带起屋成

    风,家里只要有一人当湘勇,全家人都不要做事了,银子用不完。李续宾的父亲买了一千亩

    水田,湘乡没有买的,买到衡州去了。曾国藩家买的田更多,把皇上的银子运到自家去。何

    况我们拿不出,拿得出也不能给他。这番话,把曾国藩气得暴跳如雷。

    这时,有一个人走上前来,对曾国藩说:“恩师不必动怒,学生有办法可以得到银

    子。”

    曾国藩转脸看说话的人,原来是前几天来投奔的万载县举人彭寿颐。

    彭寿颐本是万载县团练副总,在剿匪事上与县令李浩不和。李浩是陈启迈夫人娘家的侄

    儿,仗着陈启迈的势力,诬蔑彭寿颐私通长毛。彭寿颐斗不过李浩,便逃到九江,打听到湘

    勇统帅正是他前年乡试的主考官曾国藩,便来投靠,希冀得到这把大红伞的保护。曾国藩那

    年主考江西,原是一桩企盼多年的美差:既可以收一批门生,得一大笔程仪,又可以就近回

    家省亲。谁知行至安徽太和,忽接母死噩耗。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主考当不成了,他改服

    奔丧,取道黄梅县,觅舟未得,乃渡江来到九江城,准备雇舟溯江西上。恰在此时,江西学

    政沈兆霖动员全体应试举子捐银一千两,星夜送到九江城。这一千两银子,对于曾国藩来

    说,无异雪中送炭,他十分感激江西举子的深情厚谊。因为这层关系,曾国藩对彭寿颐很有

    好感,加之他又是已中的举人,且说起办团练来头头是道,便欣然认他为门生,留在身边。

    当下曾国藩望着彭寿颐,将信将疑地问:“你有什么法子?”

    彭寿颐说:“恩师,饷银一事,学生思之已久,有三条途径可以试着走。”

    “三条?”曾国藩想,自己一个办法也没有,他倒可以一口气说出三条,且听听他的主

    意,“长庚,你慢慢讲。”

    曾国藩的火气降下来了,他习惯地半眯着眼睛,靠在太师椅上,认真地听这位江西门生

    的意见。

    “第一个办法,请在籍前刑部侍郎黄赞汤黄大人出面。黄大人为人极是正派,虽在籍守

    制,但忧国忧民之心未减,听说黄大人亦看不惯陈启迈的行事。若恩师去饶州拜访一下黄大

    人,请他出面,劝说乡绅捐助,我想一定可以得到几万银子。”

    “黄大人什么时候回籍的?”曾国藩暗责自己消息闭塞。咸丰元年,曾国藩署理刑部左

    侍郎,那时黄赞汤任刑部郎中。咸丰三年,黄赞汤擢升刑部左侍郎,在那个时代,官场上是

    极讲究关系的,有这层关系在内,自然比别人要亲密三分。

    “去年秋上,黄老夫人吃完米寿酒后,当天夜里无疾而终,黄大人立即辞官回来守

    丧。”

    “老太太也真是福寿双全。”德音杭布插话。

    “第二个办法,我向恩师告个假,到南康、九江、饶州一带联络几个壬子同年,他们都

    是殷实之家,又一向慕恩师的道德文章,我估计他们也可以拿出几万银子来。”

    曾国藩很赞赏彭寿颐的忠诚灵泛,但嘴上却并不说一句话,只是含笑点点头。

    “第三个办法最可靠,也最有效。”

    彭寿颐见曾国藩睁开眼睛,榛色双眸晶光闪亮,两道眼光逼得他不可正视。他立即转过

    眼,继续说下去:“我们自己在赣北设厘卡抽税。”

    曾国藩微微一怔,双眼立时又半眯起来。设卡抽税之事,他不是没有想过,只因怕招致

    江西官场的物议,投鼠忌器,不敢贸然下手。现在,陈启迈既然不仁在先,也不能怪我不义

    了。江北大营可以在扬州设卡,湘勇为何不可在赣北设卡呢?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德音杭布,先听听他的口气再说:“泉石兄,你看设卡之事可为

    吗?”

    德音杭布不假思索地回答:“我看可为,陈启迈不给军饷,朝廷一时又无饷可发,湘勇

    眼看要喝西北风了。事出无奈,可以权变。陈启迈要是有意见,我愿为大人向朝廷作证。”

    德音杭布似乎找到向陈启迈发泄的好机会,说起话来显得颇为激动。

    “泉石兄也支持,那事情就好办了。我明天到饶州去拜访黄大人,若捐输顺利,则不设

    厘卡,实在不行,再设不迟。”

    第二天,曾国藩带着康福、彭寿颐等人,在内湖水师保护下,渡过鄱阳湖,当天傍晚在

    乐亭镇进入都江口,也不惊动饶州知府,就在城里一家小小客栈住下来。次日一早,便打轿

    拜访黄赞汤,并送了五百两银子的赙仪,又以晚辈身分在黄老太太的遗像前磕头。黄赞汤十

    分惊喜,听完曾国藩陈述到江西几个月的困境后,果然一口答应,并建议曾国藩向朝廷申请

    一千张空白部照,按银两多少,发给捐输者相应品衔的部照,鼓励他们踊跃捐助。曾国藩很

    欣赏黄赞汤的建议。

    翌日回南康,立即向朝廷申请两千张空白部照。半个月后,黄赞汤送来捐银十万两,彭

    寿颐也募来三万。曾国藩大喜。恰好部照亦到,便给黄赞汤一千张,彭寿颐二百张。一时

    间,饶州、九江、南康一带,便平添许多八品、九品、从九品的顶戴。这些乡下士绅戴着装

    有镂花金顶的伞形帽,真个是脸上出油,衣角生风,神气已极。亲朋见了,人人艳羡,没有

    几天,捐银便又增加好几万。曾国藩见江西的银子并不难得,便采纳彭寿颐的第三个建议。

    又见彭寿颐能干,一发将办厘卡的事也交给他。

    彭寿颐领下办厘局的美差,心中踌躇满志,决心要好好地办出一番事业来。这厘局是真

    正的肥缺,委派一下来,便有许多人来找彭寿颐,想在厘局谋个差事。彭寿颐的家远在万

    载,自家的亲戚一时无法来,便依靠在南康府的两个朋友,一个叫夏镇,一个叫吕伦,两个

    都是壬子乡试同年。夏、吕二人见彭寿颐受曾国藩器重,便格外起劲地巴结他,偷偷地给彭

    寿颐送一万两银子。彭寿颐自己留下五千两,将另外五千两交给曾国藩。曾国藩委夏、吕二

    人为厘局委员。彭寿颐在南康设总局,又在星子、瑞昌、德安、建昌、武宁、靖安、奉新、

    安义、丰城等县设分局,每个县的重要关隘、集市都设上厘卡。后来曾国华在瑞州打开局

    面,彭寿颐又在高安、上高、新昌设分局。厘局开办一个月,便收厘金六千两。彭寿颐自己

    留下一千,将一千分给委员们,给曾国藩上缴四千。曾国藩着实将彭寿颐夸奖了一番。但设

    卡之处,无不民怨沸腾,弱者忍气吞声,敢怒不敢言,强者则与厘卡人员争吵、斗殴,毁卡

    杀人的事件时有发生。消息传到南昌,陈启迈大为恼火:“江西是我当巡抚还是曾国藩当巡

    抚!居然不与我商量,便在我的治下办起厘局来,欺人太甚!”

    “姓曾的也太目中无人了。中丞,我们要向朝廷告他。”恽光宸也很愤怒。

    陆元烺的火气虽然没有陈启迈、恽光宸大,但也觉得曾国藩的手伸得太长了。这样大的

    事,越过地方衙门,自行作主,无论怎么说都讲不通。他也同意陈、恽的意见,暂不惊动曾

    国藩,先向朝廷告发,待圣旨下来后再来收拾。陈启迈的告状折发出不久,瑞州厘局就出了

    一桩大事。

    瑞州厘局的总管便是夏镇,夏镇的父亲是瑞州的大财主。

    夏镇平时都住瑞州,上个月来南康走亲戚,与彭寿颐往来密切。夏镇先在总局当委员,

    后来彭寿颐任命他为瑞州分局总管。他领了这个任命,兴冲冲地回到家乡,在瑞州府辖地到

    处设厘卡,委用自己的三亲六戚、朋友相好为卡丁。这些人乘机大肆勒索,高抬厘率,贪污

    中饱。夏镇平均每天可得一百两厘金。他算了一算,一个月可得三千余两,上交二千两,净

    赚一千余两,半年下来,五千两的本钱就捞回来还有余,只要当上三年的总管,便可捞上三

    万余两雪花银,实在不亚于一个知县!他心里美滋滋的。瑞州的百姓则恨死了这些到处林立

    的鬼门关。地方官员也厌恶,但他们一则不敢得罪手握重兵的曾国藩,另一方面,夏镇和各

    分局的头头们也时常分些钱给他们。既然巡抚都没有出面干涉,他们也便不做声了。

    这一天,瑞州城外锦江码头厘卡拦住一只大货船,货主大名叫高山虎。其人左脸上有一

    块极不体面的长疤,绰号叫高疤脸。高疤脸声称船上装的是浏阳夏布,运到南昌去卖。厘卡

    头领赵有声,是夏镇的表弟,排行老三,身材矮小,尖嘴猴腮,卡丁们当面叫他三爷,背地

    里叫他山猴子。

    山猴子上了船,用一根约三尺长的细铁棍,敲打着用粗棉纱布包的包包。

    “这里装的都是浏阳夏布?”山猴子用怀疑的眼光盯着高疤脸。

    “是的,是的。老总,船上装的都是浏阳夏布。”高疤脸哈着腰,满脸恭敬地回答。

    山猴子用铁棍这个包敲敲,那个包戳戳,然后阴沉地命令:“抽十两厘金!”

    “老总,哪能抽这多!这些夏布值几个钱。”高疤脸急了,原以为顶多二两。

    “值几个钱?”山猴子冷笑道,“你这船夏布往少说也卖得五百两银子,值百抽二,抽

    十两还算多?”

    “老总,你莫取笑了,这船布最多也只值一百两银子,况且我们在界埠已被抽去二两,

    在灰埠又被抽出二两。你看,”

    高疤脸指着包上的灰印说,“这都是界埠、灰埠两处盖的。”

    “我不管这些!”山猴子对灰印不屑一顾,又用细铁棍死劲戳着顶上一个布包;戳进去

    后,又用力将铁棍从包里抽出。

    因用力过猛,布包顺势滚下,在山猴子脚边散开了,露出雪白的夏布来。山猴子家里正

    要夏布做蚊帐,极想将这包夏布弄到手。他把散包的夏布一拖,突然,从夏布里滚出一个纸

    包。这时,高疤脸的两片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山猴子是个久混江湖的人,晓得包里有名堂。

    他一边嘿嘿地笑着,一边把纸包撕开。一块块棕黑色的膏片露出来,船上立时充斥着一股恶

    臭。山猴子高声嚷道:“好啊!你违抗朝廷禁令,私贩鸦片,该当何罪?”

    山猴子走到高疤脸面前,舞起铁棍,声色俱厉地威胁。他以为高疤脸会马上跪在他的面

    前,告饶求情。谁知高疤脸这时脸反而不白了,异常冷静地微笑着。原来,这高疤脸并不是

    一个普通货主,他乃是万载县知县李浩姨太太的弟弟,堂堂七品县太爷的小舅子。这船货本

    是从万载县开出的,为保密才诡称从上高来。高疤脸仗着姐夫的关系,偷偷地从广东经湖南

    偷运鸦片,然后再把这些鸦片运到南昌,卖给南昌的官场、商场,从中谋取暴利。高疤脸把

    利润分一半给姐夫李浩,李浩又从中分出一部分给陈启迈。这个生意,高疤脸已做了大半

    年,虽有人探得点风声,但谁敢惹怒他!高疤脸先想以一个老实胆小的小商贩的面目混过厘

    卡,现在见原形败露,知道哀求无用,只有狠心出一笔大钱来买通。高疤脸的沉着,反而使

    山猴子感到奇怪。山猴子是个有经验的人。没有金刚钻,不敢揽瓷器活,这小子敢于走私鸦

    片,必定非良善之辈。山猴子想到这里,反而收起了刚才的凶相。

    “老总,请舱里坐。”高疤脸客气地邀请。山猴子叫卡丁们上岸去,他一人跟着高疤脸

    进了舱。坐下后,高疤脸开门见山地说:“老总,要多少银子过关,你开个价吧!”

    山猴子眯着眼,歪着头,在心里掂了掂,说:“倒三七吧!”

    高疤脸听了,嘿嘿笑道:“老兄,你也太心贪了,顺三七吧!”

    “你说我心贪,好,老板,我明告诉你,管厘局的可不是陈中丞,而是曾大人。曾大人

    在湖南是有名的曾剃头。你不愿意,我也不勉强。我把这些禀报曾大人,但到那时,恐怕是

    你一个子也拿不到,还得坐几年班房。”

    这一招确实厉害,高疤脸好一阵开不了口。

    “老兄,倒三七,总没有这种开法的吧。如果你硬要这样,我宁肯去坐班房。你想想,

    那样做,你又捞得了一个子?”

    两人讨价还价,结果达成对半分的协议。这一夜,山猴子在船上将所有的布包都搜查了

    一遍,一共搜出二百斤鸦片,按当时价,可卖一千五百两银子,获利八百两,对半分,山猴

    子可得四百。这四百两银子,山猴子想独吞,他要一手交银,一手放船。高疤脸说:“船上

    现在没有这多银子,你稍等两天,我打发伙计回去拿。”

    山猴子于是在船上住下来。第二天刚断黑,一个家人慌慌张张跑到船上:“三爷,太太

    和姨太太又打起来了!”

    “这两个贱人!”山猴子骂了一句,把家人拉到一边吩咐,“你给我好好地看着,不准

    任何人上下船,我去去就来。”

    山猴子走后,高疤脸见机会来了,笑嘻嘻地对赵家的家人说:“老兄,辛苦了,来,喝

    两杯。”

    这家人并不知船上所发生的事,见高疤脸客客气气的,又有好酒好菜,便和他对酌起

    来。舱外,高疤脸的伙计正按照他的布置,将二百斤鸦片用油纸包得严实,再绑两块石头在

    上面,直溜溜地把它沉到江底。趁着家人微醉的时候,又悄悄叫船老大将船向下游方向移动

    二十多丈。一个时辰后,山猴子急急赶回船。鸦片沉了,高疤脸不怕山猴子了。第二天一

    早,他便皮笑肉不笑地对山猴子说:“老兄,我们要开船了,请回府吧!”

    “回去?四百两银子呢?”山猴子边擦眼睛边问。

    “谁欠了你的银子?你怕是梦还没做醒吧!”高疤脸轻松地跷起二郎腿。

    “好哇,你想赖帐,我也不要银子了,你和我到衙门里去走一趟。私贩鸦片,看你如何

    赖得掉!”山猴子凶恶地盯着高疤脸,两只袖子捋了起来,做出一番打斗的架式。

    “哈哈哈!”一声狂笑,把山猴子弄得莫名其妙,“你血口喷人!谁私贩鸦片,鸦片在

    哪里?!”

    说罢,一步步紧逼过来,露出县太爷舅子和江湖无赖的本色。山猴子有点慌了,无头神

    似地在船头船尾到处乱找,哪里还有鸦片的影子!“糟了!莫不是他把鸦片运走了?”他把

    家人喊过来,问:“我走后有人上船吗?”

    “没有。”家人很惶恐。

    “船上有人背东西离开吗?”

    “也没有。”家人见主人急得那副模样,心里愈加害怕。山猴子一把抓住高疤脸的衣

    领,两眼圆睁,发怒道:“你这个蟊贼,你一定把鸦片沉到江里去了!”

    高疤脸一听,又急又恼,伸出右手来,朝山猴子的腰上就是一拳,山猴子痛得哇哇叫,

    他一手捂着腰子,一只手向高疤脸的头上击来。高疤脸的脑袋向旁边一躲,一边向后退。

    就在这时,高疤脸被拴铁锚的绳子绊住脚,身子朝后一仰,后脑勺碰在铁柱上,当即死

    去。这下,山猴子害怕了。高疤脸在船上的几个伙计一声喊起,立时拿绳子把山猴子捆绑起

    来,上岸到瑞州府衙门,击鼓告状。瑞州知府阙玉宽平素也恨厘局作威作福,当即准状。阙

    知府坐轿来到江边,上船验了尸,把山猴子打入死牢,一面飞报抚台衙门。这边家人回去告

    诉李浩,李浩姨太太哭哭啼啼,李浩气得胸口堵塞,一边写信请阙知府秉公办理,又连夜打

    发人晋省告诉陈启迈。

    陈启迈接到阙玉宽和李浩的信,心里暗暗高兴。他和陆元烺、恽光宸一商议,要借这个

    案子好好地将厘局和曾国藩整一整。他当即将阙玉宽的信以咨文形式过录一通,送到南康

    府,要曾国藩按律惩办凶手。曾国藩看完陈启迈的咨文后,把彭寿颐叫了来,对他说:“这

    个案子非比一般。江西官场原本与我们有隙,这次会借机闹一场。”

    彭寿颐深愧自己用人不当,惹出了乱子,给曾国藩增添了麻烦:“恩师,学生有负信

    任。学生亲到瑞州去一趟,一定要把这事处理妥当。”

    彭寿颐带着两个局员来到瑞州,他一进瑞州知府衙门,便被高疤脸的伙计认出;这不是

    潜逃在外的彭举人吗?急忙将这一发现告诉李浩。李浩得知彭寿颐当上了曾国藩手下的厘局

    总管,这一气非同小可,当即飞马报知陈启迈,同时派出四名捕快,叫他们不露声色地将彭

    寿颐捉拿归案。

    四名捕快来到瑞州衙门,乘彭寿颐不备,将他拿下。彭寿颐大怒:“你们是什么人,竟

    敢捆起我来?”

    捕快头贺麻子冷笑道:“彭举人,不要大喊大叫了,我们奉了李老爷李浩的命令,特来

    捉拿你到万载归案。”

    彭寿颐没料到这几个人竟然是万载县衙门的人,只得自认晦气,但他凭借曾国藩的力

    量,并不害怕:“既然这样,那就请把我送到南昌去吧!”

    李浩已知彭寿颐非过去可比,事先就已告诉贺麻子,要他将彭直接送给陈启迈。送来了

    潜逃在外的彭寿颐,这是陈启迈的意外收获。他要恽光宸亲自处理,非要彭寿颐招供滥杀无

    辜、侵吞长毛赃银的罪行不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桩事情搅得曾国藩很不安宁。他决定带着刘蓉等人,亲自到瑞

    州去走一趟。

    五参掉了同乡同年陈启迈的乌纱帽——

    曾国藩的亲自到来,使瑞州知府阙玉宽感到意外,他率领文武出城门迎接。曾国藩吩咐

    阙玉宽将山猴子和当时在场的卡丁、两家的伙计家人和船老大一齐叫来,他和刘蓉一一亲加

    审讯。首先带上堂的是山猴子。刘蓉喝道:“赵有声,今天曾大人亲自提审你,你要将如何

    打死高山虎的事从头老实招来,休得有半句假话!”

    山猴子一听堂上坐的是曾大人,忙连连将头对着砖地磕,喊道:“曾大人,你老可要为

    小人伸冤啊!”

    山猴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不提自己想得四百两银子。末

    了,他重复说:“曾大人,这件案子冤枉。第一,高山虎的确私贩鸦片,足足有二百斤,小

    人亲自验过,还有卡丁可以作证。第二,高山虎的确是自己碰死在铁墩上的,并不是小人打

    死的。曾大人,求你老给小人作主。”

    曾国藩把夏镇唤到公堂。夏镇跪着说:“学生有负恩师信任,不该叫赵有声办厘务。不

    过学生也听说过,高山虎的船上确实装有鸦片。他私贩鸦片有半年之久了,请恩师明察。”

    接着又审讯卡丁。卡丁们证明,船上确有鸦片,只是数量多少不知。又审讯高山虎的伙

    计。伙计先是否认,禁不住曾国藩的严词追问,最后只得说出私贩鸦片的事实,并供出高山

    虎是李浩的内弟。

    退堂后,刘蓉说:“看来高山虎私贩鸦片是实,只要坐实这件事,这个案子就好办了,

    关键是把那二百斤鸦片找出来。”

    曾国藩说:“就当时情况来看,鸦片十之八九是沉到江底去了。明天派人去打捞。”

    第二天,派了两个当地的船民下水打捞,在停船的地方打捞了一天,并未发现鸦片的踪

    影。瑞州知府暗自得意。曾国藩和刘蓉感到奇怪;鸦片到哪里去了呢?灯下,二人苦思不得

    结果。好一会,刘蓉突然失声笑道:“我们重蹈刻舟求剑的覆辙了!”

    曾国藩恍然大悟。船老大被带上来了。曾国藩分开扫帚眉,吊起三角眼,船老大见这副

    凶神恶煞的模样,早吓得浑身像筛谷般地颤抖。曾国藩盯着船老大的脸,半天不语,船老大

    魂已吓跑,只知一个劲地磕头不止。突然,传来一声炸雷:“你从实招来,那夜赵有声上岸

    后,你的船开动了多远?”

    船老大抖抖索索地回答:“回大人的话,那夜赵有声上岸后,高山虎陪赵家家人喝酒,

    后来又叫我把船向下游移动了二十多丈远。”

    “你说的是实话?”

    “小人有几个脑袋,敢在大人面前说谎。”

    曾国藩把船老大锁在一个小屋子里,不让他出去。天亮后,曾国藩带着船老大来到江

    边。船老大指着一个地方说:“船原来就停在这里。”

    两个船民下了水,很快便抬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正是鸦片!搜出了鸦片,曾国藩

    踏实了。他告别阙玉宽,径直回南康府。他指使夏镇、吕伦等分头搜集陈启迈来江西的所作

    所为。这一夜,他将所得材料整理了一下,亲自给咸丰帝上了一份“奏参江西巡抚陈启迈”

    的奏折,给陈启迈列了几条罪状:

    一为已革总兵赵如春冒功邀赏,二为奉旨正法守备吴锡光虚报战功,三多方掣肘饷银,

    四对有功团练副总彭寿颐无端捆绑,拟以重罪,五指使万载县令李浩伙同其内弟私贩鸦片,

    牟取暴利,六丢失江西五府二十余县。

    这六条罪状写好后,曾国藩料想陈启迈的乌纱帽保不住了,为向皇上表示一片公心,他

    又提笔写了几句:

    臣与陈启迈同乡同年同官翰林院,向无嫌隙。在京时见其供职勤谨,来赣数月,观其颇

    错倒谬迥改平日之常度,以至军务纷乱,物论沸腾,实非微臣意料之所及。

    想起恽光宸一味跟着陈启迈走,严刑拷打彭寿颐的可恶,曾国藩又在折末添了一笔:臬

    司恽光宸不问事之曲直,严刑拷打办团之缙绅,以伺奉上司之喜怒,亦属谄媚无耻,不堪居

    此要职。

    全折写好后,曾国藩又逐字逐句细读一遍,自认无一字瑕疵后,方才叫司书连夜誊抄。

    这时,刘蓉进来了。刘蓉看了奏折后,说:“痛快!对这种庸吏就要这样严参。”过一会,

    又对曾国藩说:“陈启迈就厘局之事已上告朝廷,你不妨再附一片,陈述不得不办厘局的苦

    衷,并说明目前赣南尚无厘局,请饬江西省迅速在赣南建局,以助军饷;同时表明,一俟湘

    勇离开江西,赣北所建之局全部归还江西。这样既可使朝廷放心,又利于与新巡抚相处。”

    “你想得真周到!”曾国藩对这个主意甚为赞赏。

    曾国藩知道德音杭布也恼火陈启迈,便将奏折送给他看,请他履行向朝廷作证的诺言。

    德音杭布也拟了一折,把陈启迈和江西吏治大骂一通,寄给兵部尚书阿灵阿,托他代奏。正

    当曾国藩为出了一口怨气而舒心的时候,康福进来报告:“塔提督在九江没了!”

    真如晴天一声霹雳,曾国藩被这突来的噩耗震得双目失神,六神无主。

    六塔死罗走,曾国藩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

    塔齐布盛年溘然去世,是曾国藩根本不能想象的事。正是曾国藩将塔齐布由一名都司衔

    署理抚标中营守备,一年多时间,便迅速提拔为湖南水陆提督。也正是这个塔齐布,知恩图

    报,尽心尽力为曾国藩打赢了几场大仗,为湘勇大壮声威。曾国藩需要塔齐布带兵打仗,更

    需要塔齐布为他制造一个满汉亲密无间的形象,以消除朝野内外的各种猜忌、嫉妒以及形形

    色色的流言蜚语。如今在战时进退维谷、局面晦暗不明的时候,塔齐布却因九江久攻不下呕

    血归天,曾国藩整整一夜为此而黯然神伤。

    第二天一清早,曾国藩便带着一批高级将官和幕僚,骑马离南康赴竹林店。曾国藩在塔

    齐布的灵柩边饮泣不已,亲自指挥,在灵堂两侧挂上昨夜写就的一副挽联:“大勇却慈祥,

    论古略同曹武惠;至诚相许与,有章曾荐郭汾阳。”又吩咐从湘勇内银钱所拿出二千两银

    子,先行派专人送给塔齐布的老母,又派副将玉山带三百弁兵护送塔齐布的灵柩至南昌,在

    南昌公祭之后,再由守备长春护送回原籍;又亲自给朝廷拟折,奏明塔齐布创建湘勇、屡获

    战功的勋绩,并请在长沙为其建专祠。塔齐布遗言,荐周凤山统带驻扎竹林店的五千人马。

    曾国藩认为绿营出身的周凤山担不起这个重任,出于对塔齐布的感情,也按他的遗言办了。

    曾国藩对塔齐布的丧事料理得如此周到细致,对其身后倍加尊崇褒奖,使湘勇将官勇丁都十

    分感动。

    曾国藩回南康不久,江西官场发生大的变化。咸丰帝接受曾国藩的参劾,罢免巡抚陈启

    迈和臬司恽光宸的官职,将原湖北藩司文俊升为江西巡抚,原吉南赣道周玉衡升为臬司,陆

    元烺依旧当他的藩司不变。文俊是个旗人,老于官场,深通世故。他一上任,便亲到南康拜

    访曾国藩,邀他搬到南昌去住。曾国藩谢绝了,文俊心中不悦。不久,他便看出曾国藩身边

    的幕僚,唯德音杭布与众不同。凭着他的官场经验和旗人特有的嗅觉,知道此人来头非比一

    般,便倾力结交,和德音杭布认了世谊,往来密切。周玉衡本是陈启迈的亲信,他对陈、恽

    的被罢感到委屈。不过一则慑于朝廷对曾国藩的倚重,二则自己也是靠了这次变故才获得迁

    升的机会,便也不言语。文俊不敢像陈启迈那样,与曾国藩明目张胆地对立,但也不甘心江

    西白花花的银子都落到湘勇的手中,他在湘勇还没来得及设卡的地方,全都设上厘卡,在湘

    勇设卡的地方也加卡,把湘勇的厘税夺走了一半以上。百姓则更苦不堪言。江西官场从司道

    到府县,都对曾国藩打长毛无功,收厘金起劲的做法不满,不少府县暗中怂恿人殴打湘勇卡

    丁,以便挤走他们,让自己的厘卡独霸地盘。湘勇厘卡的诉苦书一封封报到南康,曾国藩对

    此毫无办法。

    太平军方面,石达开率主力进入湖北战场,在鄂东、鄂南一带接连收复好几座城池。林

    启容、白晖怀依然分别驻扎九江、湖口,周国虞驻梅家洲,罗大纲驻小池口,均按翼王的部

    署,暂按兵不动。江西战事出现相对平静。

    这一天,罗泽南单骑匹马,从义宁赶到南康。曾国藩很觉奇怪,问:“罗山来南康何

    事?”

    “有大事相商。”坐定后,罗泽南对曾国藩说,“江西军事宁静,早晚必有大战爆

    发。”

    “你看出什么啦?”

    “石逆统兵进湖北,意在巩固武昌,巩固武昌的目的,又在于保证长江水道的通畅,一

    旦武昌巩固,就会卷土重来江西。那时,其挟湖北取胜之余威,与屯兵休养之九江、湖口逆

    贼联合,必与我军有一番恶斗。”

    曾国藩眼睛顿时明亮起来,说:“罗山顾虑的是。”

    “若贼不能固武昌,则无暇来江西,故依泽南看来,一定要与石逆拼力争武昌。”

    罗泽南见曾国藩点头,便侃侃而谈:“长江要害凡四处。一曰荆州,西连巴、蜀,南并

    常、澧,自古以为重镇;一曰岳州,湖南之门户也;一曰武昌,江汉之水所由合,四冲争战

    之地,东南数省之关键所在;一曰九江,江西之门户。此四处,皆贼与我死力相争之地。今

    九江与贼相持,而贼又上据武昌,长江四处要害已失两处。欲制九江之命,必由武昌而下,

    欲破武昌,必由崇、通而入。今润芝军驻麻城、黄安一带,鹤人兵在黄陂、孝感,均未制贼

    之要害。依我之见,须由江西增援劲旅,从崇阳、通城进入湖北,配合润芝、鹤人三路夹

    击,则武昌可复。而江西境内亦同时攻九江、湖口,大局庶有转机。若不主动出击,待石逆

    从湖北回师,则江西势更危迫。”

    说罢,两只戴着墨镜的眼睛紧紧盯着曾国藩。曾国藩暗思,罗泽南的这番话不错,但眼

    下江西能调得出人马吗?

    “仁兄说得有理,但哪有人进湖北呢?”

    罗泽南立刻接话:“这就是我到南康来与你相商的大事。我思来想去,当前唯有我率领

    在义宁的三千人马去才行。”

    “你去?”曾国藩惊讶地说,“塔智亭刚去世,周凤山实际上统不了九江军。次青平江

    勇只两千人,温甫的那几营才募集不久,不能挑大梁,江西靠的正是仁兄的这支人马。仁兄

    若率之入鄂,江西的力量不要说再打九江、湖口,就是应付长毛,亦感费力了。你不能去,

    实在要去,次青带平江勇去吧!”

    “涤生,若真的要早日收复武昌,就不能让次青去。倘若次青败在石逆之手,反而增加

    逆贼的气焰。我还有一个顾虑,不知你想到没有?”

    “你是怕润芝、鹤人不是石逆的对手?”

    “不是。润芝富有谋略,鹤人亦勇猛善战,估计石逆亦难轻易取胜。我是想,石逆兵力

    已到咸宁、蒲圻,他们很可能会再犯湖南。”

    罗泽南看到曾国藩手中的茶杯微微动了一下。

    “涤生,若石逆再犯湖南,季高、璞山匆忙之间,势必难以堵住。这批无父无君的匪

    盗,什么事干不出?湘勇这两年和他们结下了血海深仇,他们会饶得过将士们家中的亲人

    吗?”

    曾国藩心里打了一个冷颤。石达开进湖南,第一个要攻打的必是荷叶塘,第一批要杀的

    必是自己的老父稚子,第一批要刨的必是自己的祖坟!

    “倘若湖南有个风吹草动,”罗泽南说,“湘勇必定军心动摇。所以泽南此番入鄂,当

    分军两路,一攻武昌,一扼通城、蒲圻,决不让长毛一兵一卒再犯湖南。”

    曾国藩想了一下,说:“三千人马不可再分,要么集中攻武昌,要么集中扼鄂南。不

    过,兵机瞬息万变,进湖北后再相机行事吧。”

    罗泽南连夜赶回义宁。塔齐布死了,罗泽南又要走,曾国藩心里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

    虚,一连几天,心绪不宁。这天午后,人报刘蓉病重,卧床不起,曾国藩闻讯急忙赶到刘蓉

    的身边。只见刘蓉闭目躺在床上,面有戚容。曾国藩摸摸刘蓉的额头,体温正常,看看室

    内,陈设整齐。想起前两天,刘蓉说要告个假,回湘乡省母的事,曾国藩心里明白了。塔死

    罗走,军机不顺,曾国藩几乎天天要跟刘蓉商量大事,怎么能走呢?他对老朋友此刻的这种

    想法很不高兴。曾国藩深知刘蓉的为人,遂坐在他的床头,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刘蓉的脸,一

    边以真挚悲怆的声调说:“梅九,梅九,你可千万不能走哇,你能甘心让我当欧阳子吗?”

    一连说了几遍,刘蓉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掀被坐起,责备道:“涤生,人家心乱如麻,

    你还有心开玩笑。”

    原来,这里有个典故,除曾、刘二人外,别人都不知道。

    那还是他们相识不久的时候,二人都自负文章好。曾国藩有次戏言:我俩好比欧阳修与

    梅尧臣。刘蓉说:那谁是永叔,谁是圣俞?二人都要当欧阳修,不愿屈为梅尧臣。最后曾国

    藩说:欧阳修后死,梅尧臣先亡。以后我们二人,谁后死谁是欧阳修,刘蓉同意。想不到二

    十年后,曾国藩还记得这个故事,在目前军机不顺的时候,还有这分闲心情。

    “孟容,你心思乱,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思比你还乱?这个时候,你能忍心抛下我回湘

    乡过逍遥日子吗?”

    刘蓉心软了,但并不松口,说:“你是朝廷重臣,你有责任,我是你的私人朋友,我没

    有责任,我想走就走,没有我,自然继续有人为你办事。”

    曾国藩心里想,莫不是刘蓉对至今还是一个候补知府衔有意见,或是对前途失去信心?

    他说:“你回家省母是大事,我怎能不同意,况且又不是一去不回.只是我不能须臾无你在

    身旁,今日有难同当,来日有福同享。一听你要走,我的方寸已乱,想写首诗送给你,都感

    到难以成句了。”

    “那好吧,你就写首诗给我吧,若写得好,我就不走了。”

    “你定要回家,我的诗即使写得好,你也不会说好,如何评判呢?”

    刘蓉想了想说:“这好办,我看后笑了就算好,不笑不算好。”

    “说话算数。”

    “我什么时候说过空话?”

    曾国藩背着手在屋里踱来踱去,一刻钟后,他走到书案前,挥笔写了一首诗,递给刘

    蓉:“你看吧!”

    刘蓉看时,却是一首宝塔诗,轻声念道:“虾。豆芽。芝麻粑。饭菜不差。爹妈笑哈

    哈。新媳妇回娘家。亲朋围桌齐坐下。姑爷一见肺都气炸。众人不解转眼齐望他。原来驼背

    细颈满脸坑洼。”

    刘蓉不动声色,曾国藩在一旁有点着急,屏住气,不敢做声。隔一会儿,只见刘蓉的头

    点了两下,终于噗哧一声笑出声来。

    “好,笑了,笑了!”曾国藩孩子似地乐了起来。

    “涤生,你把你们荷叶塘骂新姑爷的俚语拿来逗我!”

    “管他俚语也罢,村言也罢,你笑了就好!”

    “我再给你续两句吧!”刘蓉提笔在后面再补下两句:“涤生诗才大有长进真堪夸。刘

    蓉认输留在军营莳竹栽花。”

    “妙,妙!孟容,你真是诚信君子。”

    离开刘蓉回到书房,曾国藩沉思起来。从刘蓉告假一事上,他终于明白了罗泽南离赣赴

    鄂的真正用心。原来他们都对江西战局失去了信心,功名心重的罗泽南要到湖北去建功立

    业,功名心不太重的刘蓉则想及早抽身回籍。曾国藩情绪低沉,不断地问自己:我在江西真

    的就陷入了困境吗?

    七樟树镇受辱,石达开三败曾国藩——

    不久,咸丰帝实授曾国藩为兵部右侍郎,仍在江西督办军务,其职由沈兆霖兼署。这道

    任命并没有改变曾国藩在江西孤悬客位的局面,各府县听的是巡抚、两司的命令,并不买兵

    部堂官的帐。前几天,曾国华派人来诉苦,说手下一哨长因公夜行,被新昌县当长毛拿获。

    曾国华拿着盖有“钦差兵部右侍郎关防”的公文去交涉,竟被新昌县令置之不理,还说以前

    的公文盖的都是“钦差兵部侍郎衔前礼部侍郎关防”,为何又变了,曾大人到底是个什么

    官?弄得曾国华啼笑皆非。

    曾国藩窝着一肚子气,又无法发作。到头来,还得动用文俊的巡抚大印才放了那个哨

    长。彭寿颐也来诉苦,说厘金日渐减少,卡丁一天到晚尽受气,被打死活埋的事屡有发生。

    曾国藩苦恼极了,没有银子,这支庞大的军队如何生存打仗?

    “银子的事,还有办法可想。”郭嵩焘的父、叔都经过商,到底于此见得多些。他见曾

    国藩一天到晚为饷银事愁眉苦脸,出主意说,“我为你跑一趟杭州,游说浙抚何桂清,要他

    支援三万引浙盐。这三万引浙盐在江西推销,估计可获利十万两银子。另外,还可向朝廷陈

    说困难,请朝廷从上海关税中拨一批饷银来。上海商贾云集,货物山积,银子多得像水一

    样,分出十万八万应无问题。”

    曾国藩认为这两个主意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