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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攻取武昌(1/2)

    一青麟哭诉武昌失守——

    青麟一进巡抚衙门,就要向骆秉章、曾国藩等人行旗人大礼,慌得骆秉章连声说:“墨

    卿兄,这使不得,快坐下来,谈谈武昌战事。”

    “青麟有罪,武昌失落了。”青麟一开口,就流下了眼泪。

    他是正白旗人,翰林出身,去年由户部左侍郎差委湖北学政,今年已调任礼部右侍郎,

    人却仍在湖北。二月,湖北巡抚崇纶丁母忧解职,在德安守城有功的青麟,被咸丰帝任命为

    巡抚。因战事紧急,崇纶亦未离城,以协助军务的身分留在武昌。荆州将军台涌被任命为湖

    广总督,代替战死堵城的吴文镕。青麟的到来,已经说明了武昌被太平军攻下的事实,所以

    他的这句话并没有引起骆秉章、曾国藩等人的震惊。青麟语声哽咽地继续说:“青麟辜负皇

    上圣恩,罪不可赦,但武昌之失,湖北战局惨败,完全是崇纶、台涌等人造成。小人秉政,

    贻误国事,再没有比这更可恨的了。”

    青麟痛苦得说不下去了。曾国藩叫亲兵端来一盆水,又叫送来一碗香茶,让他先擦擦脸

    喝点茶,并安慰他说:“墨卿兄,湘勇三路人马已动身前往湖北,湖北战事的转机已到,你

    先宽下心来。吴文节公殉国前,曾有信给我。信中饱含冤屈,然又未明言。国藩正为恩师之

    死而痛心,你慢慢讲清楚,我要向皇上禀告。”

    青麟得到了鼓舞。他正愁满腹苦衷无法上达朝廷,于是将一肚子委屈都倒了出来:“吴

    文节公本不会死的,完全是崇纶排挤的结果。崇纶不学无术,心胸狭窄,凭着祖上的军功和

    钻营投机的伎俩,才爬上巡抚的高位。但他还不满足。自从程矞采制军革职后,他便在朝中

    四处活动,谋取湖广总督一职。所图不成,故忌恨中伤张石卿制军。田家镇一役,有意拖延

    两天,贻误战机,张制军兵败。他又添油加醋告恶状,遂使张制军降调山东。”

    左宗棠气愤地说:“据说张制军离鄂之时,三千得军功的兵士摘去顶戴夹道跪送,为张

    制军鸣不平。”

    “是的。”青麟接着说,“崇纶原以为把张石卿挤走后,会稳坐湖广总督宝座,谁知接

    任的不是他,而是吴甄甫制军。吴制军一来,他就视之为眼中钉,一日三次催吴制军出兵。

    吴制军拟稳守武昌,伺机出击。崇纶就上奏朝廷,讥讽吴制军怯阵。朝廷不明真相,严令吴

    制军离武昌赴前线。”

    曾国藩说:“甄甫师来信说受小人所害,原来如此。”

    青麟说:“吴制军出兵后,崇纶借道路阻塞为由,一不发粮草,二不发援兵,活活地把

    吴制军推到绝路。”

    “崇纶这般缺德,天理国法不容!”想起吴文镕当年的厚恩及死前信中所流露的悲哀,

    曾国藩对崇纶恨之入骨。

    “天公有眼,崇纶因母丧而离职,但他并不离开武昌,仍然暗中控制文武员属。我因吴

    文节公死事之惨,说了他几句,他便迁怒于我,指使下属不听号令。长毛围城三个多月,城

    内文武却各怀异志。诸君替我想想,这武昌如何能守?”

    众人叹息。

    “署总督台涌也畏敌如虎,不发一兵来武昌增援。粮尽援绝,军中怨声载道。十五日夜

    里,当长毛猛攻武胜门时,崇纶却领着亲兵,化装成百姓出城逃命去了。十六日清早,总兵

    李文广冲进我的房子,喊道:‘中丞,眼下城里只剩下一千饥疲之兵,再不出城,便要全军

    覆没了。’我说:‘我身为巡抚,城在人在,城破人亡,岂可舍城出逃!’李总兵哭着说:

    ‘中丞,崇纶世受国恩,却临危仓皇逃命,台涌握夺重兵,却一兵不发。中丞你死守武昌三

    个月,与士卒一起喝菜汤、上城楼,却落得如此下场。朝廷忠奸不分,贤愚不辨,令人气

    沮。中丞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百战幸存的一千弟兄们着想。他们都是忠于朝廷的硬

    汉。’说着说着,他便跪下,拉着我的衣袖叩头说:‘中丞,我请求你为国保存这一千忠良

    吧!’我被李总兵说得五心无主。突然一阵炮响,文昌门被攻破,长毛涌进武昌。李总兵拉

    着我上马,从望山门出了城,一路向南奔来。”

    青麟说到这里,低下头来,显出一副又羞又愧的神情。这时,刘蓉在旁向曾国藩使了个

    眼色,随即离席。曾国藩对青麟拱拱手说:“墨卿兄稳坐,我出去更衣即来。”

    二湖北巡抚做了彭玉麟的俘虏——

    曾国藩出门后,悄声问刘蓉:“孟容有何见教?”

    刘蓉说:“克复武昌,就在青麟身上。”

    “此话怎讲?”

    刘蓉附在曾国藩耳边,说出一条计策来。曾国藩笑着说:“人称你为小亮,果真名不虚

    传。”

    说着,二人一先一后回到厅里。曾国藩皱着眉头对青麟说:“墨卿兄的处境,实在令人

    同情。不过,”他的神情变得严峻起来,“省城丢失,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巡抚罪当斩

    首。”

    青麟脸色惨白,冷汗直流,抖抖地说:“我亦知皇上不会饶过,还望诸君为我将实情奏

    报,即使皇上不能网开一面留下青麟残躯,但能为国家保存这一千忠良之士,我死亦值得

    了。”

    说完,重重地叹了一口长气,两眼无神地看着眼前的茶碗。

    曾国藩说:“有一个办法,或许可使墨卿兄将功补过,换取皇上的宽恕。”

    “涤生兄有何高见?”就像一个即将毙命的落水者看到上游漂来了木头,青麟眼中闪出

    希望的光芒。

    “目前湘勇已分三路北进,即日将达武昌,倘若墨卿兄为湘勇光复武昌出力,则前过可

    补。只是颇有一点危险,不知老兄愿为否?”

    曾国藩摸着胸前的胡须,两只三角眼盯着青麟那张典型的尖细泛白的旗人脸,似乎在审

    视着他的胆量。曾国藩出自对吴文镕的怜悯,固然同情青麟的处境,但实际上是瞧不起这个

    怕死鬼的。

    “青麟已犯死罪,何险可惧?涤生兄,你只管说。”青麟说的是实话。

    “我有一个主意,也不知可用不可用,说出来,尚请骆中丞和季高兄润芝兄指点。我想

    以三百精干湘勇,作老百姓打扮,装成半路上捉住墨卿兄的样子,然后把墨卿兄送到武昌长

    毛头领那里,以此博得长毛的信任,埋伏在武昌城里作内应。到时里应外合,收复武昌就容

    易多了。”

    “此计甚好。”左宗棠说,“只是要有几个胆大心细会办事的人去干,要打入贼窝子里

    去。据说打武昌的长毛头,就是不久前进犯我湖南的那个人,湘潭收复后,他匆忙带兵返回

    湖北,攻陷了武昌。”

    胡林翼说:“此人是长毛伪翼王石达开的胞兄石祥祯。派去的人,要善于临机应变,弄

    些乖巧法子出来,把此人拉下水。”

    骆秉章也说:“这个主意可行。季高说得对,要选几个靠得住的人。”

    青麟想:把我送回武昌交给长毛,万一长毛先把我处死,怎么办呢?但这层意思他不敢

    说出,只得硬着头皮说:“一切凭涤生兄安排!”

    一队穿着各色衣服的百姓,在通往武昌的大道上疾行,他们正是曾国藩派出的化了装的

    三百湘勇,为首的是水师统领彭玉麟,副手是康福和鲍超。鲍超是个粗鲁汉子,曾国藩挑选

    他,是因为看重他高超的武艺,危难之际,他一人可顶十人用。

    这天正午,在纸坊客店里吃罢中饭后,彭玉麟对青麟说:“中丞,请你老委屈一下,戏

    要开场了。”

    青麟懂得他的意思,说:“你动手吧!”

    几个湘勇上前,用一根粗麻绳将青麟的上身捆得严严实实,押着他,向武昌城走去。

    酉初时分,彭玉麟一行来到武昌望山门。为防奸细混入,武昌各门把守严密。巡视望山

    门城防的是周国贤,他和康禄一样,也已升为师帅了。康福眼尖,一眼看到站在城楼上的,

    竟是野人山上的仇人,忙把帽檐拉下,并钻进人堆里。周国贤威严地发问:“城下是何人在

    喧闹?”

    彭玉麟走上前,靠着城墙根,以一口纯正的安徽话答应:“将军,我等本是武昌城里的

    良民。前几天被青麟裹胁出城,半途间我们杀了青麟的亲兵,把青麟抓了起来,现送给将军

    发落。”

    周国贤问:“你既然是武昌人,为何口音不对?”

    彭玉麟对此早有准备。在路上时,彭玉麟就想到,长毛最担心的是湖南派湘勇救援武

    昌,这一队人从南边来,如果讲衡州话,就会引起他们的怀疑,既然不会讲武昌话,不如讲

    安徽话,消除他们对湘勇的戒备。彭玉麟不慌不忙地说:“在下本是安徽人,十年前来到武

    昌城里开茶庄,口舌拙,学不来湖北话,只会讲家乡土话。”

    周国贤听彭玉麟讲得有理,不再查问了,高声说:“你们把青麟推出来!”

    彭玉麟把五花大绑的青麟推到前面,城楼上有认得青麟的,告诉国贤,捆绑的正是前湖

    北巡抚。国贤不再怀疑,打开城门,放彭玉麟一行进了城,并要彭玉麟押着青麟去见石祥

    祯。彭玉麟对三百化了装的湘勇说:“各位都回自己家去吧!”

    湘勇便按路上所商量好的,三三两两地散开去。康福戴着一副大墨晶眼镜走到彭玉麟身

    边。彭玉麟指着康福、鲍超对国贤介绍说:“这二位都是敝庄的伙计,康大、鲍四,擒拿青

    麟,主要靠鲍四的功夫。在下名叫彭忠。”

    国贤将他们带到设在原巡抚衙门的西征军湖北总部。石祥祯十分高兴地接待他们,亲热

    地说:“难得三位壮士对天国一片忠心,擒拿妖头。”

    彭玉麟说:“青麟祸国殃民,罪大恶极,人人痛恨。敝茶庄的一点积蓄亦被清兵抢去。

    在下与两位伙计被裹胁的那天,就打算在路上擒拿他们,只是一路无下手机会。走到蒲圻

    时,青麟的护兵大部分逃散,只剩下百把人了。我见机会已到,便暗中串通难民在半夜起

    事。难得鲍四好武艺,康大亦一旁协助,杀死几十名卫兵,把青麟活捉了。”

    石祥祯端详着鲍超、康福,连声说“好汉,好汉”,并吩咐亲兵拿出五百两银子来。彭

    玉麟忙站起推辞:“将军,我等捉拿青麟,并不是为了赏银,实是为民除害,为敝庄雪恨,

    若是赏银子,倒是看轻了我们。”

    石祥祯是个豪爽的人,见彭玉麟这样说,愈加喜欢:“好汉不要银子,就算了吧!既然

    茶庄破产,若是愿意的话,和我们一起灭清妖,打江山吧!我看三位均非等闲人,天国正需

    要你们这样的好汉。”

    彭玉麟一听,正中下怀,忙又离座答道:“蒙将军错爱,彭忠等愿随将军马后!”

    石祥祯大喜,命令亲兵将青麟带上来。

    青麟被押了上来。他瞧见彭玉麟等均是座上之客,心里放心。他不慌不忙地走着,站在

    石祥祯面前,并不下跪。石祥祯愤怒地喝道:“狗官跪下!”

    青麟仍不动。亲兵上来,一脚扫过去,青麟立刻仆倒在地,想起好汉不吃眼前亏的俗

    话,只得勉强跪着。

    “狗官,报上名来!”石祥祯虎目怒睁,吼声如雷。青麟吓了一大跳,好一阵才平息下

    来,低声回答:“丙申科进士前翰林院侍讲学士,现任礼部右侍郎,差委湖北学政,湖北巡

    抚青麟。”

    “妈的,死到临头了还要神气,什么侍郎、巡抚,统统都是妖孽,都要斩尽杀绝!”青

    麟跪在地上,不敢回嘴。石祥祯又问,“狗官,你知罪吗?”

    青麟抬起头,望一眼彭玉麟。彭玉麟向他丢了一个眼色。

    青麟像喝了一口参汤似的,精神振作起来,说:“本抚院无罪。”

    “妖头,你还嘴硬!这些日子,武昌百姓诉苦伸冤的接连不断,待我数几桩给你听听,

    看你有罪无罪。妖头,你仔细听着:自从去年正月,我天国将士撤离武汉三镇,向小天堂进

    军时,你们蜂拥进城,疯狂倒算,杀害与我天国有往来的无辜百姓三万余人。这是不是罪?

    这一年半来,你们在这里对百姓肆意掠夺,横征暴敛,数万百姓家破人亡,四处逃荒。这是

    不是罪?你手下的官吏敲诈勒索,贪污中饱,你的几千兵卒明火执杖,抢窃财物,杀人越

    货,强奸妇女,无恶不作。这是不是罪?说!”

    石祥祯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一个茶碗被震得跳下来,摔得粉碎,尽管有彭玉麟等人坐

    在上面,青麟还是吓得心惊肉跳。略为平静后,他为了不在彭玉麟面前失去面子,强作镇静

    地回答:“刚才所说的,有的不是罪,有的言过其实,即使所说皆实,也是本抚院前任的

    事,非本抚院所为。”

    石祥祯大怒:“我不管是你干的,还是你的前任干的,总之都是你们这些妖头狗官的所

    作所为。吴文镕已被我天国处死,崇纶逃走了,一旦抓获,决不会让他活着。天理昭彰,三

    位好汉把你抓来了,我今天岂能容你!”

    石祥祯猛地站起来,大声命令:“把狗官推出,给我砍了!”

    青麟一听,吓得瘫倒在地,晕死过去。彭玉麟也没料到这一着,他慌忙起身,对石祥祯

    一拱手:“将军暂息雷霆之怒。青麟之罪,十恶不赦,不过,依在下看来不如暂且关他几

    天。听说曾国藩就要率湘勇前来攻武昌,待活捉曾国藩、塔齐布等人后,再召集武汉三镇父

    老公审他们,岂不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石祥祯说:“彭兄说得有理,就让他再苟活几天吧!押下去!”

    亲兵过来,像拖一条死狗似的,把青麟拖了下去。

    三薛涛巷的妓女蚕儿真心爱上造反的长毛头领——

    五天后,从中路进军的塔、罗七千人马一路顺利地来到武昌城下。从水路进军的杨载

    福、李孟群一万水师,在城陵矶遭到曾天养的阻击,陈辉龙、褚汝航被击毙。杨载福收拾部

    队,乘曾天养得胜放松警惕的空隙,夜袭太平军,杀了曾天养。水师突破洞庭湖,此后,便

    顺流东下,没有遇到大的阻力。东路胡林翼、李元度率领的三千人马,军行迅速,驻扎崇

    阳、通城一带的太平军没有料到这一着,几仗下来吃了亏,便丢下城池粮草,向武昌靠拢。

    胡林翼一路战果最大:收复通城、崇阳两城,得粮食二十万石,马草无数,先行向朝廷报

    捷。十天后,这三支队伍便会师武昌城下。水师在北,中路在南,东路在东,对武昌城形成

    一个三路包围的局面。湘勇和太平军展开激烈的争斗,双方互有胜负。由于从崇、通两城缴

    获了大批粮草,湘勇军心稳定,而太平军在得到这个消息后,内部出现恐慌。

    几天后,曾国藩派彭毓橘潜入武昌城。经过几番周折,这天深夜,彭毓橘突然出现在彭

    玉麟等人的住房——巡抚衙门旁边建筑考究的刘家宅院里。彭玉麟见到彭毓橘,又惊又喜,

    二人互通了情况。彭毓橘说:“湘勇老营就设在洪山脚下,曾大人急切想了解城里的情

    况。”

    彭玉麟说:“石逆等人虽然对我们很热情,但我们无法打入他的内层,机密尚并不

    知。”

    彭毓橘说:“曾大人希望你们像孙猴子那样,钻进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去,等待时机,先

    捣毁他们的巢穴,然后夺取两道城门,里应外合,拿下武昌。”

    彭玉麟等人和彭毓橘商量大半夜,约定每隔三天彭毓橘来一次,交换城里城外的情况,

    遇有特殊事情,则随时通报。

    过两天,康福对彭玉麟说:“我这几天到城里各处逛了逛,见司门口贴了一张取缔妓女

    的告示。正看着,人群中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唾了一口痰在告示上,边走边骂:‘该死的

    长毛,断了老娘的生意。’”

    “那一定是个开妓院的鸨母。”鲍超插话。他对这些事最有兴趣。

    “被你说对了,确是个鸨母。”康福看了鲍超一眼,继续对彭玉麟说,“我跟在她的后

    面,看她进了一条巷子。巷子口钉着一块木牌,上写‘薛涛巷’三字。”

    “这就是鸨母的住处了。”彭玉麟说。

    “为什么薛涛巷就是妓院呢?”鲍超奇怪地问。

    “这你就不懂了,打完仗后跟我读几年书吧!”康福笑着说。

    鲍超不服气地说:“这要读啥子书。我想你们以前一定都在武昌城里嫖过妓女,所以记

    得这条巷子名,这会子倒又来要弄我。”

    “放屁!”康福不再理睬鲍超,对彭玉麟说,“我想找个妓女送一个人。”

    “送给谁?”彭玉麟好奇地问。

    “长毛头领石祥祯不过二十多岁,这样一条猛虎般强壮的汉子,身边没有一个女子,他

    如何打熬得过。”

    鲍超又笑着插话了:“康福巴结石逆可算到家了,我也是条猛虎般的汉子,怎么没想到

    送个妓女给我呢?”

    “送给你有什么用?我这是范蠡送西施之计。”

    彭玉麟说:“这种美人计历代都有,但我向来鄙视,实非正人君子之所为。”

    鲍超对此大不以为然,说:“雪琴大哥,像你这样迂腐,还办什么大事!管他卑鄙不卑

    鄙,只要对我们有好处就干。我看此计要得,但要那野鸡死心塌地为我们做事才好,若是他

    们一夜夫妻百日恩,把我们卖了,到头来是偷鸡不着蚀把米,逗人笑话。”

    康福说:“鲍大哥说了半天话,只有这两句才是正经的。不过你放心,鸨母和妓女爱的

    是钱,送她们千把两银子,再告诉大兵压境的厉害,谅她不会卖我们。”

    彭玉麟说:“为了打武昌,就违心行一次美人计吧!听说长毛纪律很严,男女不能混

    杂,除开伪天王和东、北、翼诸伪王可以妻妾成群外,就是夫妻都不能同房,违者杀头。石

    逆怎么可以公开娶一个女子呢?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康福低头沉思片刻,想出一个主意来。

    第二天傍晚,彭玉麟来到西征军总部,对石祥祯说:“石将军,彭某今日备薄酒一杯,

    请将军赏光。”

    石祥祯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请我的客?”

    “今日是在下贱诞,借将军虎威增色。”

    “好,我向足下恭贺。”石祥祯爽朗地笑着说。

    说着便和彭玉麟出了大门,来到刘家宅院。

    这里已备下一桌丰盛的酒席,康福、鲍超穿戴一新。康福见只有石祥祯一人来,便不戴

    眼镜。四人叙礼毕,坐下饮酒。大家谈谈笑笑,十分欢悦。过一会儿,彭玉麟喊道:“蚕

    儿,出来给石将军斟酒。”

    话音刚落,从里屋走出一个人来。石祥祯见来人虽是男子打扮,但极为纤小,走起路

    来,袅袅婷婷,腰肢摆弄,就像一个女人。再看那人脸上,细眉秀目,嘴如樱桃,愈看愈不

    对劲。蚕儿见石祥祯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径直朝他走来,嫣然一笑,两只眼睛水波粼粼

    地望着石祥祯,似乎含着千种柔情、万般蜜意,把个石祥祯弄得心猿意马。斟完酒后,彭玉

    麟说:“蚕儿,给石将军唱个曲子吧!”

    蚕儿回到里屋,抱出一个琵琶来,大大方方地坐在酒席边,将弦轻拢慢拨,清清喉咙,

    唱出一曲小晏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歌声清亮婉转,绕梁不绝。石祥祯出生二十八年来,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美而雅的歌曲,

    他完全被蚕儿的人和歌声所陶醉。鲍超嚷道:“蚕儿,方才那个曲子好听是好听,就是不大

    好懂。石将军是刀枪堆里的英雄,谅他也不爱听这种文绉绉的曲子,你就来一首俗一点的

    吧!石将军,你说呢?”

    “好,好!”石祥祯一双眼睛一直盯在蚕儿的脸上,随便地答应着。只听见蚕儿又唱开

    了:傻酸角,我的哥,合块黄泥儿捏咱两个。捏一个你,捏一个我。捏的来一似活托。捏的

    来同床歇卧。将泥儿摔碎,着水儿重合过。再捏一个你,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

    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唱得好,真过瘾!”鲍超乐得手舞足蹈。蚕儿唱完这曲“哥哥妹妹”后,石祥祯终于

    恍然大悟了,他笑着对彭玉麟说:“彭兄,蚕儿是个姑娘吧!”

    彭玉麟颔首微笑:“将军慧眼,到底看出来了。蚕儿是贱内的满妹,今年十八岁,外舅

    因无男孩,蚕儿生下后,便一直作男儿打扮。长大后,蚕儿倒习惯作男装,不爱女儿粉黛

    了。”

    石祥祯哈哈大笑:“有趣,有趣!我看还是女儿装为好,蚕儿擦粉抹脂后会更漂亮

    的。”

    彭玉麟对蚕儿说:“既然石将军喜欢,你就回房去换衣服吧!”

    待到蚕儿换了衣服出来,石祥祯觉得眼前蓦地一亮,但见她描画着两条细长新月眉,精

    心敷着浅浅的眼影,洁白的两颊抹上薄薄的胭脂,小小的嘴唇上涂着红艳如火的口红;头上

    插着一支镶嵌八宝珠花,耳上挂着珍珠吊环;身着大红绣花紧身袄,下配翡翠撤花绉裙,浑

    身上下珠光宝气,光彩照人。石祥祯这个血气方刚的汉子,第一次见到如此佳丽,不觉呆呆

    地凝望,如醉如痴。

    康福对着彭玉麟微笑,好像说:“怎么样?鱼儿上钩了吧!”

    “石将军。”玉麟一声轻呼把醉迷的石祥祯唤醒,“请喝酒。”

    石祥祯意识到自己失态,很不好意思地赔笑:“好,彭壮士请!”

    “石将军。”彭玉麟又亲热地叫了一声,“蚕儿是外舅外姑掌上明珠,今年虽已到了十

    八岁,却并未字人。蚕儿自小心性甚高,非英雄不嫁。今天我看她如此顺从将军之意,脱下

    男子装,换上女儿服,一定是看上了将军。蚕儿与将军,倒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彭某

    斗胆问一句,将军可否愿与彭某结下这桩姻缘?”

    蚕儿听了这话,羞得满脸通红,转身进了里屋。灯光下,石祥祯见蚕儿这么一红脸,真

    如一朵娇滴滴的盛开芍药,那一缕魂魄早已随着她去了。听到彭玉麟这句话,他大喜过望:

    “我今年二十八岁,并未婚娶,令姨国色天香,宛如仙女。哎,”

    说到这里,石祥祯突然叹了一口气,“只是我石祥祯没有这个艳福呀!”

    彭玉麟故作惊讶地问:“将军何故出此言?”

    石祥祯泄气地说:“彭兄,你或许不知道,我天国严别男女,男归男营,女归女营,男

    女不得结合。我身为一军统帅,岂能带头违反禁令。”

    彭玉麟一本正经地说:“将军,请恕彭某妄言,天国事事都好,就是这条纪律,大大地

    不合人情。古人说,夫妻之际,人道之大伦也。若男女不结合,岂有我人群生衍繁育?且天

    国在这件事上亦不公平,天王、东王、北王及令弟翼王可以王娘成群,而兄弟们却连个妻子

    都不能娶,这能服人心、慰众望吗?石将军,你一个七尺男儿,勇冠三军,难道还不能堂堂

    正正地娶一个女人吗?我看此事大可不必顾虑。”

    “国法不容情呀!”石祥祯苦笑,说完紧闭双眼,陷于极度的痛苦之中。康福对彭玉麟

    说:“彭兄,蚕儿不是爱着男装吗,就让她穿着男子的衣服侍候石将军,岂不两全其美!”

    彭玉麟笑道:“还是我这个伙计有办法,就这样吧。我今夜就送给将军一个随从小

    厮。”

    石祥祯开心地大笑,当夜便带着这个身着男装的蚕儿回府了。

    石祥祯每天忙着指挥打仗,白天几乎没有工夫跟蚕儿说一句话。身着男装的蚕儿,也没

    有引起西征军总部其他人的注意。但相处七八天后,薛涛巷的妓女却处在一种极为矛盾的心

    情中了。那天,蚕儿从康福手里接过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康福要她与石祥祯虚与委蛇十天

    半月,偷取他的军事机密,随时禀报。湘勇攻下武昌后,一定赎她离开薛涛巷,回到天门老

    家去。蚕儿是个苦命的孩子,七岁时就死去了父亲,母亲带着她和九岁的哥哥艰难度日,十

    三岁那年,哥哥身染重病,奄奄待毙。为了救儿子,也为了给女儿寻一条出路,母亲狠了狠

    心,把蚕儿卖给一个来招戏子的中年妇人。谁知中年妇人并不是唱戏的,而是武昌城里的鸨

    母。十六岁那年,鸨母便逼着蚕儿接客。蚕儿在泪水中过了一年多,直到近半年来,才慢慢

    安了心。她自认命苦,再哭也是空的,只望积蓄点钱,今后自己赎身再嫁人从良。太平军取

    缔妓院,打破了她的梦,她对太平军没有好感。康福送给她三百两银子,并许诺帮她逃出火

    坑回老家,她感激不尽,愿为他效力。这几天来,蚕儿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身边这个造反的

    长毛头领,却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蚕儿两年来接的客不下百个。那些名为男人的人,

    要么是花花公子、膏粱子弟,要么是糟老头子、混帐流氓,没有一个是真正的男人。但这个

    石祥祯不同,他英俊威武,堂堂一表,身体中有一股旺烈的阳刚劲气;他豪放豁达,气魄恢

    宏,城外数万大军包围,他视之如无物。

    他对自己体贴爱护,把自己作为心上人,不是玩物。“这是天地间一个名副其实的男子

    汉。”蚕儿常常这样自言自语。蚕儿的少女情愫第一次萌发,她从心里爱上了这个造反谋乱

    的头目。特别是每天深夜睡觉前,蚕儿倚窗看石祥祯在草坪上舞剑。星月下,寒光闪闪,身

    影矫健。那一副英豪潇洒的情景,直把蚕儿看得呆呆的。英雄,这才是真正的英雄!蚕儿觉

    得自己在石祥祯面前既渺小又卑下,她真的愿意这一辈子跟着他,真心实意地侍奉他。但他

    又是一个遭极刑,灭九族的反叛头啊!蚕儿想到这里,便害怕得要命。康福说,外面有几万

    官兵包围了,随时都会打进来,长毛一个都走不脱。哎,算了吧!石祥祯再好,也不能真正

    嫁给他,只要今后出了火坑,凭着自己的长相,一定可以找个老实敦厚的汉子,平平安安过

    日子,虽苦也强过担惊受怕。想到这里,蚕儿换上一件太平军两司马的衣帽,迈着男人的步

    伐,出了总部大门,来到旁边的刘家宅院。

    “彭大人,有一件顶重要的机密。”蚕儿第一次干这样的大事,心跳得很厉害,脸涨得

    通红,神情紧张。

    彭玉麟倒了一杯茶过来:“不要急,慢慢说。”

    “今天一大早,我正在给石祥祯打扫房间,听他在隔壁跟另一个长毛头领谈打仗的事。

    我只听见他们说翼王的援兵已从江西出发,四天后便会来到武昌城下。他们很高兴地说,翼

    王的兵一到,城里城外夹攻,一举歼灭湖南来的人马。”

    彭玉麟暗自一惊,问:“你听他们说援兵有多少?”

    “有四五万。”

    “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后来他们便一起到外面吃饭去了,我也不好跟着,也不知他们再说些什么。”蚕儿急

    着说,“我要走了,呆得久了,怕他找不到我生疑心。”

    “你回去吧!”彭玉麟拿出十两银子来给蚕儿,“你方才的话很重要。这几天你只要听

    到打仗的事,便要来告诉我们。”

    待蚕儿出门,彭玉麟对康、鲍说:“蚕儿讲的这个情况很紧要,估计曾大人尚不知道。

    武昌城一定要在石达开的援兵来到之前攻破。否则,我们便处于腹背受敌的逆境,就很危险

    了。”

    康福说:“我这就出城,向曾大人禀报,今天闭城门前一定赶回来。”

    听完康福的禀报后,曾国藩感到事态很严重。三路人马围武昌,已经有二十来天了。武

    昌城大,两万人马根本就不能把城围死,城内的太平军依旧可以从外面获取粮草。湘勇攻了

    几次城,都被太平军打退。旷日持久,已使曾国藩苦恼,如今他们的援兵将到,湘勇全都集

    中在这里,这一仗若再打败,那就彻底完了。为筹谋攻下武昌之策,曾国藩一夜不寐,时而

    躺在床上,时而披衣徘徊,拿不出一个好主意来。

    第二天上午,曾国藩仍在思考攻城之策,彭毓橘进来报告:“大人,门外有个读书人求

    见。”

    尽管此时曾国藩很讨厌有人打断他的思路,但听说求见的是读书人,还是传令接见。

    来人约摸五十余岁,一副老塾师打扮。曾国藩想早点结束这次不太合时宜的会见,便以

    温和的态度开门见山地问:“老先生见鄙人有何事?”

    那人回答也直截了当:“特向大人献攻武昌之计。”

    曾国藩喜出望外,忙问:“老先生有何妙计?”

    “大人屯兵武昌城外已二十余天,在下一直很注意大人与长毛之间的胜负。以这二十来

    天的情形看,若不采取奇策,武昌可能难以攻下。大人兵少,又从湖南远道而来,粮饷供应

    不易,宜速战而不能拖延。且长毛在长江下游尚有几十万人马,倘若发兵来救,则大人处境

    危矣。”

    曾国藩微微点头说:“老先生言之有理。”

    “大人,前年年底,长毛来攻武昌,那还是常中丞、双提督在守城,长毛开头几天攻不

    下,后来挖了几个地道,每个地道里塞了几百斤炸药,这才把城墙轰倒的。以后地道又被填

    平,人们也就慢慢忘记了。在下却记得,长毛挖了十多处地道,还有一半多没有炸开,若把

    这些地道口找出来,把以前的炸药清出,再堆放加倍的好炸药,不愁武昌城墙不倒。”

    曾国藩问:“时隔一年多了,那些地道口还找得到吗?”

    “找得到。在下当初一一记下它们的位置,莫说只有一年多,就是十年后都找得到。”

    世上居然也有这样的有心人。曾国藩正感欣慰,又突然想起靖港上当的教训,他不敢轻

    易相信这个陌生人,甚至怀疑这个塾师可能是太平军派出的奸细。曾国藩换了一种使人心寒

    的犀利目光,把眼前的老塾师注视良久,然后慢慢地说:“老先生,我军驻扎洪山二十来

    天,并没有一个人对我谈起地道之事。你为何前年就记得那样仔细,供今天攻城之用。老先

    生难道有未卜先知之本事?”

    塾师见曾国藩不信任他,心中甚不自在,说:“大人,在下并无未卜先知的本事,当初

    记下的目的,只是为了记下长毛的罪行。长毛到处烧毁学宫,辱骂先圣,妄图以上帝耶稣来

    代替孔孟程朱,在下对这批乱世之贼恨之入骨,自思不能操刀杀贼,却可以秉笔直书,将他

    们的罪恶昭示天下,告诉后代子孙。长毛挖地道之事,也就被在下记了下来。大人若不相信

    我,我现在就走。”

    曾国藩见他说得有道理,立刻笑道:“老先生不必生气,两军对垒之际,鄙人不得不小

    心。今夜就烦老先生带领我们去找地道口。”

    当夜,塾师带着曾国藩找到五六处未炸开的地道,证明所说不误。曾国藩拿出五十两银

    子酬谢,塾师推辞几次,也便收下了。

    天亮前,彭毓橘再次潜入刘家宅院,约定二十二日半夜,内外夹攻,希望彭玉麟等人从

    太平军总部杀出,如能杀掉石祥祯,则立下大功。

    四康福挥刀砍杀之际,一眼看见弟弟康禄——

    二十二日傍晚,当蚕儿从康福手里接过毒药时,她的手抖抖的,浑身发软,一回到屋

    里,便瘫倒在椅子上,半天起不来。康福吩咐的话一直在脑中盘旋:“今天夜里,在石祥祯

    就寝前,将毒药放在茶碗里,无论如何要劝他喝下这碗茶。毒药要半个钟点后才发作,趁这

    个机会逃出总部,躲进刘家宅院。”石祥祯马上就要回来了,蚕儿还没有最后下定决心。既

    是一个造反的长毛头领,又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对他,她又怕又爱。到武昌城破时悄

    悄离开他,这点,蚕儿咬咬牙可以做到,但要亲手放毒药去毒死他,她怎么能下得手呢?听

    到石祥祯进屋的脚步声,蚕儿一跺脚,狠下心将毒药放进茶壶里。正在这时,石祥祯推门进

    来了。

    石祥祯今夜很高兴。他看到因过度紧张而满脸泛红的蚕儿,觉得她比往日更美。他摸了

    摸蚕儿的脸,热得烫手,再摸摸额头,更烫。石祥祯惊奇地问:“你病了。”

    蚕儿下意识地摇摇头。

    “你脸上和额头都烫得厉害。”

    蚕儿情急生智:“我刚才喝了一口酒。”

    石祥祯深情地望着她:“蚕儿,你真美。这几天委屈你了,也没有好好地跟你说几句

    话。你是个讨人喜爱的女子。”

    蚕儿奇怪,今夜怎么这多话?她怯怯地说:“将军,你今天很高兴。”

    石祥祯笑道:“你说对了,蚕儿。我的弟弟翼王率领五万援军后天就要来到武昌,我们

    内外夹击,马上就会将曾国藩活捉。到那时,我们在阅马厂开公审大会,将青麟、曾国藩押

    上台,让老百姓诉苦伸冤,扬眉吐气,你姐丈的茶庄也可复业了。”

    “真的?!”蚕儿现出惊喜的样子。

    “真的。蚕儿,把湖南来的人马打败,杀了曾国藩后,我要亲自到天王那儿去禀报,请

    天王实践他自己上次撤离武昌时,对全体兄弟姐妹们所许下的诺言。”

    “天王当时许下了什么诺言?”蚕儿问。

    “天王当时说,进了小天堂,成了家的夫妻团聚,没有成家的,男婚女嫁。”

    “那后来又为什么没有这样做呢?”

    “也不知天王是怎么想的,怪不得兄弟们都有怨言。我要为你,为我,也为天国所有的

    兄弟姐妹面奏天王。蚕儿,”祥祯摸着蚕儿的手说,“到那时我要你脱下男人的衣服,换上

    最美丽的凤冠霞帔,我和你拜天地天父天兄,做一世恩爱夫妻,白头到老。”

    石祥祯的这几句话,像一罐蜜似的灌进蚕儿的心里,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幸福,

    如果真的能跟眼前这位英雄白头到老,也不枉此一生。但他是造反的逆贼,他们的造反能成

    功吗?

    “将军,别人说你们成不了大事,今后要满门抄斩的。”

    石祥祯哈哈一笑:“你听谁说的?我们的天王已在天京登基,我们水陆大军有百万之

    多,半个中国已是我天国的了。北征军马上就要打到北京,活捉咸丰妖头,清妖就要彻底灭

    亡了。蚕儿,你就等着做一品夫人吧!”

    蚕儿被石祥祯说得满心高兴,她也觉得,在这样的英雄面前,应该没有敌手。石祥祯又

    说:“蚕儿,去年我在天门收下了一批兄弟。”

    “将军到过天门?”一听到说起自己日夜思念的家乡,蚕儿立刻想起了母亲和哥哥。

    “我去年在天门驻兵一个月,杀了天门的狗官,开仓放粮。那一天,一位中年妇女牵着

    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来到我的身边,对我说:‘老总,你们真是好人啊。没有你们,我们

    娘儿俩早就饿死了。我儿子要投军,老总,你收下他吧!跟着你们我放心。’妇人又转过脸

    对儿子说:‘小三子,你今后若有机会到武昌,千万要打听到妹妹的下落,见不到你妹妹,

    我死不瞑目呀!’”

    蚕儿蓦地一惊,哥哥的小名不正是叫小三子吗?她急忙问:“将军,小三子的大名叫什

    么?”

    “叫王金来。我今天正碰到他,问他妹子寻到没有,他摇了摇头。”

    蚕儿完全明白了。自己的母亲和哥哥都还健在,她感谢太平军的大恩大德。而今,哥哥

    已参加了太平军,自己却要为官府来谋害恩人和亲人。蚕儿仿佛大梦初醒,她暗自庆幸,还

    没有铸下大错,一切都还来得及补救。石祥祯走到茶壶边,倒出一碗茶,蚕儿惊叫一声:

    “将军!”正在这时,门被打开,彭玉麟、康福、鲍超进来了。石祥祯笑问:“三位壮士,

    为何深夜来访?”

    说罢又举起茶碗要喝,蚕儿扑过去,大叫:“碗里有毒!”

    同时抽出一只手将茶碗打落在地。石祥祯被眼前的情景弄糊涂了。蚕儿指着彭玉麟等人

    对石祥祯说:“他们是官府的人。”

    石祥祯一听,猛地抽出刀。鲍超气得大骂蚕儿:“你这个贱人!老子宰了你。”

    边说,一把刀已向蚕儿头上砍来,石祥祯用刀拦住。这时国贤兄弟闻讯冲进来,一眼认

    出了康福,恨得牙齿咬得吱吱响,破口大骂:“你这个千刀万剐的贱奴才,老子今天要将你

    碎尸万段!”

    西征军总部立时变成了血肉横飞的战场。太平军层层逼过来,将彭玉麟、鲍超、康福三

    人围在当中,三人也不示弱,挥刀迎战,太平军虽多,一时却也近不了身。鲍超抡起大刀,

    抖擞着精神,一人对付二三十人,毫无惧色。杀得兴起,他猛然吼叫起来,顺手操起身边的

    案桌,朝人堆里打去,几个太平军兵士被砸得头破血流,鲍超趁机手起刀落,砍倒了几个。

    彭玉麟见屋里门外人越来越多,知久战下去必然吃亏,边战边对康福、鲍超说:“不要硬

    拼,准备从窗口冲出去!”

    正在这时,惊天动地的炮声接连响起,石祥祯、周国贤等人一愣,彭玉麟等人趁这一瞬

    间跳上窗头,冲出屋外。三人脚刚落地,康禄带着十来名兵士从旁边绕了出来。康福对彭玉

    麟说:“你们快走,我在这里断后!”

    彭玉麟想到还有带领三百湘勇攻破城门的大任务,便对康福说:“我和鲍超先走了,你

    略抵挡一阵就走,赶到文昌门。”

    康福点点头,束紧腰带,大吼一声,挥刀冲过去,正要砍杀,一眼看见康禄,大吃一

    惊,与此同时,康禄也发现眼前这位官府中的人就是自己的胞兄,也大出意外。康福不忍心

    弟弟死在湘勇手下,更不愿兄弟刀枪相见,相互残杀,高声对弟弟说:“兄弟,武昌城就要

    破了,你赶快逃出去,逃出去!”说罢,刀虚晃一下,腾空跳上屋顶,踩着瓦片一溜烟跑

    了。

    五一律剜目凌迟——

    彭玉麟、鲍超指挥三百湘勇从城内杀出,打开了文昌门,湘勇潮水般从文昌门冲进城

    来。这些最先冲进城的湘勇,一个个像发了疯似地乱砍乱杀,城内秩序大乱。其他城外湘

    勇,则从炸开的缺口中蜂拥而入。他们见人就杀,见房就烧,见金银就抢。火光冲天,哭声

    动地。武昌城被湘勇攻下了。

    天还没亮,当城内烽火弥漫,各处巷战还在进行的时候,曾国藩便带着郭嵩焘、刘蓉、

    陈士杰等一班幕僚,在王绖老湘营一百勇丁的保护下,乘马由望山门进了城。看到湖广第一

    大名城已由自己收复,曾国藩心里有着说不出的激动。他转过脸,笑着对刘蓉说:“孟容,

    此情此景,使我想起你早年的佳句。”

    刘蓉也笑道:“此情此景,也使我想起你早年的佳句。”

    曾国藩念道:“明月半勾森画戟,秋风万里入悲笳。何当一鼓幽燕气,缚取天骄祀莫

    邪。这诗简直就为今夜而作。”

    刘蓉也念道:“国家声灵薄万里,岂有大辂阻孱螳。立收乌合成齑粉,早晚红旗报未

    央。”

    二人在黑夜中相视大笑。郭嵩焘在一旁不服气地说:“你们都有旧作应了今日的情景,

    唯独我没有。”

    “别人都说郭大有七步之才。你没有旧作,吟一首新诗也好嘛!”曾国藩笑着怂恿。

    “好哇,我就作一首给你们看看。”一阵轻哼细吟之后,郭嵩焘高声念道:“江畔狼烟

    起中宵,频年民气半枯凋。文人也有雄豪梦,梦驾长鲸控海潮。各位说如何?”

    “好诗,真是好诗!”曾国藩用鞭子轻轻敲着马背,由衷地赞叹。

    走在后边的王錱,见他们几个吟诗,心里早就痒痒的了,听曾国藩称赞郭嵩焘,终于忍

    不住叫起来:“你们称赞郭翰林的七步之才,就看不起我这个未中举的王錱。”

    刘蓉说:“你未中举,我也未中举,谁看不起你了。你不做声,哪个知道你有无比雅

    兴。”

    王錱为人最好强,他见郭嵩焘七步成诗,也说:“看我也来个七步成诗。”

    只听见马蹄踏踏响中,王錱也念道:“浩劫名城将息兵,书生今夜建功名。十年寒窗堪

    回味……”

    念到这里忽然卡壳了。郭嵩焘喊:“已经十多步了!”

    陈士杰也催道:“快结尾呀!”

    王錱沉思一下,不慌不忙地提高声调:“不负深宵对短檠。”

    众人一齐说:“结得好!”

    曾国藩喜道:“还是璞山这首后来居上,今天诗社的鳌头让他占了。”

    大家正在得意时,彭毓橘在一旁突然大叫:“当心冷箭!”

    曾国藩赶紧把头低下,只听见脑顶一阵风过去,帽子已掉到马屁股后,他吓得出了一声

    冷汗,愤怒地命令:“彭毓橘,带人把这栋房子围起来!”

    彭毓橘和王錱将一百湘勇分成两组,从左右两边包抄射出冷箭的那栋房子。经过一场激

    烈搏斗,除战死者外,守在这栋房子里的十多名太平军兵士全部被湘勇捉住了。曾国藩等人

    进了附近一家茶馆。茶馆主人早已吓跑,留下空荡荡几间房子。彭毓橘和王将这十多名太平

    军押了进来,曾国藩余怒未消,凶恶地问:“刚才是哪个射的冷箭,有胆量的,在本部堂面

    前站出来!”

    队伍里一人应声答道:“是你爷爷射的,怎么样?只可惜射高了点,再矮一寸,你早就

    魂归西天了。”

    曾国藩盯着这人。他很惊讶这个矮矮小小的单薄汉子,竟然有这样大的胆量,一点都没

    有将他这个攻克名城的湘勇统帅放在眼里。曾国藩心里沮丧,突然吼道:“你这个倒行逆施

    的贼匪,死到临头,还如此放肆!你可知只要我一句话,你脑袋就要搬家吗?”

    那汉子大笑道:“你爷爷魏逵如果怕死,早就躲起来逃走了。你不必罗嗦,要杀要剁,

    随你的便。”

    曾国藩一听“魏逵”二字,心里想:“这人就是串子会的大龙头,那个被人说成是青面

    獠牙的土匪吗?”

    他走近魏逵身边,仔细再看一看,除满脸倔强外,清清秀秀的五官中没有一丝匪气。他

    奇怪地问:“你就是串子会的魏逵?”

    魏逵圆睁双眼,对着曾国藩脸吐了一口唾沫,骂道:“曾剃头,你这个没人性的畜牲,

    好端端的林秀才被你害死。老子今日若有刀在手,恨不得剥了你的皮!”

    曾国藩勃然大怒,叫道:“统统拉出去,挖眼剖腹,凌迟处死!”

    曾国藩想起那次受罗大纲训斥的耻辱,想起岳州出逃的狼狈,尤其是误中奸计,靖港惨

    败、投水自杀的丑态,心里顿时烧起万丈怒火,他以不可遏制的愤怒对彭毓橘下令:“立即

    向全城传达我的命令,凡胆敢抵抗的长毛,抓到后,不分男女老少,一律剜目凌迟!”

    六来了个满人兵部郎中——

    攻下武昌的当天下午,杨载福指挥水师又一举克复汉阳城。曾国藩的报捷奏折,以日行

    六百里的速度向京师飞送。不久,上谕下达,嘉奖同日攻克武昌、汉阳之功,并任曾国藩为

    署理湖北巡抚。曾国藩没有想到,早在武昌将克未克之时,荆州将军官文已派人和署湖广总

    督杨霈取得联系,先行向咸丰帝报捷。杨霈因此由署理改为实授。曾国藩事后知道,心里很

    不好受。但毕竟有个一省最高长官的职务了,今后筹饷调粮调人,都可以由自己专断,不需

    仰人鼻息,这是值得宽慰的事。但想到尚在守制期中,如果不作点推让,难免招致物议。他

    给皇上上了一道谢恩折:

    武汉克复,有提臣塔齐布之忠奋,有罗泽南、胡林翼、杨载福之勇鸷,有彭玉麟、康福

    之谋略,故能将士用命,迅克坚城,微臣实无劳绩。至奉命署理湖北巡抚,则于公事毫无所

    益,而于私心万难自安。臣母丧未除,葬事未妥,若远就官职,则外得罪于名教,内见讥于

    宗族。微臣两年练勇、造船之举,似专为一己希荣徼功之地,亦将何以自立乎!

    后面再奏,洪杨虽已受挫,然长江下游兵力强盛,未可轻视,拟将湖北肃清,后方巩固

    后,再水陆并进,直捣金陵。

    刚拜折毕,亲兵报,衙门外有官员来拜见。曾国藩正与亲兵说话间,来人已昂首进了衙

    门,说:“曾大人,下官奉朝命来大人衙门报到。”

    说着递上一个手本。曾国藩看那上面写着:德音杭布,镶黄旗人,由盛京兵部郎中任上

    调往曾国藩大营效力等等。曾国藩看了这道手本,心里大吃一惊,暗思这样一个人物,朝廷

    何以差他到我这儿来,我又如何位置他呢?他在看手本的同时,以两眼余光将来人打量了一

    下。只见那人三十五六岁年纪,丰腴白净,是个极会保养的人。曾国藩满脸堆笑地招呼:

    “请坐,请坐。贵部郎光临,不胜荣幸。此处池小塘浅,难容黄河龙鲤。请问贵部郎台甫大

    号。”

    “下官贱字振邦,小号泉石。”

    “部郎怀振兴邦国之抱负,又有优游林泉之胸襟,实为难得。”

    “大人过于推许了。”德音杭布得意地笑起来。“大人一举收复武昌、汉阳两大名城,

    为国家建此不世功勋,下官十分钦敬。朝廷派下官来,虽说是襄助军务,但下官认为,这不

    啻一个学习的好机会,故欣然前来,望得到大人朝夕教诲。”

    “部郎为朝廷镇守留都,功莫大焉。湘勇得部郎指教,军事技艺将会与日俱进。国藩今

    后亦有良师,匡误纠谬,少出差错,无论于国于已,部郎此来,赐福多矣。”

    “大人客气。请问武昌城内局面如何?”

    “近日已渐趋安静,各项善后事宜正在顺利进行。只是常有小股长毛隐藏在街头巷尾,

    不时向我军偷袭。部郎若不在意,过两天,我陪部郎调到城内各处走走。”

    德音杭布听说城内尚不安定,心中有几分害怕,便说:“好,过几天再去吧!这两天我

    想与各位同寅随便晤谈,借此熟悉情况。”

    曾国藩心想:看来这角色不安好心,得多提防才是。略停片刻,曾国藩换了一个话题:

    “部郎过去到过武昌吗?”

    “下官过去一直在京中供职,前几年调到盛京,除开京城到留都这段路外,其他各处都

    没去过。久闻武昌名胜甚多,只是无缘一览。”

    “这下好了,待战事平息后,学生亲陪部郎去登龟蛇二山,凭吊陈友谅墓、孔明灯,看

    看古琴台、归元寺。”

    德音杭布大喜:“是啊,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武昌自古便是九省通衢之

    地,好看的地方多啦。只是不敢劳动大人陪同,待下官一人慢慢寻访。”

    “部郎高雅,学问优长,实为难得。”

    “惭愧,要说读书作诗文,下官只可谓平平而已。只是平生有一大爱好,便是收藏字画

    碑版,可惜战火纷乱,旅途不靖,不曾带来,异日到了京师,再请大人观赏。”

    曾国藩想起自己竹箱里正藏着一幅字,便笑着说:“国藩亦好此类东西,只是没有力量

    广为收集。现身旁只有一幅山谷真迹,不知部郎有兴趣一看否?”

    德音杭布立即兴奋起来,说:“下官能在此地看到山谷真迹,真是幸事。”

    曾国藩本想要王荆七去卧室取来,突然想起郭子仪当年洞开居室,让朝廷使者自由进出

    的故事,便说:“部郎若不嫌国藩卧室龌龊,便一同进去如何?”

    “大人起居间,下官怎好随便进去。”

    “部郎乃天潢贵胄,若肯光临,真使陋室生辉。”

    德音杭布虽是满人,但与爱新觉罗氏并无血缘关系,听此出格之颂,他乐得心花怒放,

    连忙说:“难得大人如此破格款待,下官真受宠若惊了。”

    曾国藩领着德音杭布进了卧室。门一打开,简直令德音杭布不敢相信,这便是前礼部侍

    郎、现二万湘勇统帅的居室!

    只见屋内除一张床、一张书案、两条木凳、三只大竹箱外,再无别物。床上蚊帐陈旧黑

    黄,低矮窄小,仅可容身。床上只铺着一张半旧草席,草席上垒着一床蓝底印花棉被,被上

    放着一件打了三四个补钉的天青哈拉呢马甲。屋里唯一饰物,便是墙上挂的当年唐鉴所赠

    “不做圣贤,便为禽兽”的条幅。德音杭布自幼出入官绅王侯之门,所见的哪一家不是纸醉

    金迷,满堂光辉!虽是战争之中,但原巡抚衙门里一应器具都在,尽可搬来,也不须如此寒

    伧。早在京城,就听说过曾国藩生性节俭的话,果然名不虚传。德音杭布感慨地说:“大人

    自奉也太俭朴了。”

    曾国藩不以为然地说:“学生出身寒素,多年节俭成习,况军旅之中,更不能铺张。”

    说着自己打开竹箱。德音杭布见竹箱里黑黄黑黄的,又笑着说:“大人这几只竹箱真是地道

    的湖南物品,在北方可是见不到。”

    “在我们湖南,家家都用这种竹箱盛东西,既便宜又耐用。不怕部郎见笑,这几只竹

    箱,还是先祖星冈公手上制的,距今有四十余年了。”

    德音杭布心中又是一叹。竹箱里半边摆着一叠旧衣服,半边放着些书纸杂物,并无一件

    珍奇可玩的东西。曾国藩慢慢搬开书,从箱底拿出一个油纸包好的卷筒来。打开油纸,是一

    幅装裱好的字画。德音杭布看上面写的是一首七绝:“满川风雨独凭栏,绾结湘娥十二鬟。

    可惜不当湖水面,银山堆里看青山。”诗后面有一行小字:“崇宁元年春山谷雨中登岳阳楼

    望君山”。德音杭布眼睛一亮,说:“这的确是山谷老人的真迹,这两个‘山’字写得有多

    传神,正是山谷晚年妙笔。实在是难得的珍品。这幅字,大人从何处得来?”

    “那年我偶游琉璃厂,从一个流落京师的外省人手里购得。那人自称是山谷后裔,因贫

    病不得已出卖祖上遗物。”

    “花了多少银子?”

    “他开口一百两。我哪里拿得出这多,但我那时正迷恋山谷书法,便和他讨价还价,最

    后忍痛以六十两买来了。”

    “便宜,便宜!要是现在,二百两也买不到。”

    德音杭布拿起字画,对着窗棂细看,心中捉摸着如何要过来才好。过了一会,德音杭布

    说:“大人,我在京师听朋友们说,大人写得一手好柳体字。”

    曾国藩微笑着说:“哪里算得好,不过我早年的确有心摹过柳诚悬的字,后来转向黄山

    谷,近来又颇喜李北海了。结果是一种字也没写好。学生生性浮躁,成不了事。”

    德音杭布恭维说:“这正是大人的高明处。老杜说转益多师是吾师,集各家之长,乃能

    自成一体。改日有暇,下官还想请大人赐字一幅,好使蓬荜增辉。”

    “部郎过奖,部郎看得起,学生自当向部郎请教。”

    “下官最好赵文敏的书法。听人说,赵字集古今南北之大成。下官愚陋,不识两派之分

    究竟在何处,敢请大人指拨。”

    曾国藩弄不清德音杭布究竟是真的不懂,还是有意考问自己,稍为思索一下,说:“所

    谓南派北派者,大抵指其神而言。赵文敏的确集古今之大成,于初唐四家内,师虞永兴而参

    以钟绍京,以此上窥二王,下法山谷,此一径也;于中唐师李北海,面参以颜鲁公、徐季海

    之沉着,此一径也;于晚唐师苏灵芝,此又一径。由虞永兴以溯二王錱及晋六朝诸贤,此即

    世所谓南派。由李北海以溯欧、褚及魏、北齐诸贤,世所谓北派。以余之愚见,南派以神韵

    胜,北派以魄力胜。宋四家,苏、黄近于南派;米、蔡近于北派。赵孟?欲合二派为一。部

    郎喜赵文敏,看来部郎书法,既有南派之神韵,又有北派之魄力了。”

    德音杭布心里甚是高兴,说:“大人过奖了。下官不过初学字,哪里就谈得上兼南北派

    之长。不过,今日听大人之言,以神韵和魄力来为南北书派作分野,真是大启茅塞。大人学

    问,下官万不及一也。常听人说,张得天、何义门、刘石庵为国朝书法大家,不知大人如何

    看待?”

    曾国藩说:“凡大家名家之作,必有一种面貌一种神态,与他人迥不相同。譬如羲、

    献、欧、虞、颜、柳,一点一画,其面貌既截然不同,其神气亦全无似处。本朝张得天、何

    义门虽号称书家,而未能尽变古人之貌。至于刘石庵,则貌异神亦异,窃以为本朝书法之大

    家,只刘石庵配得上。”

    德音杭布见曾国藩说得兴致很浓,知火候已到,遂又拿起桌上的山谷字迹,看来看去,

    以一种爱不释手的神态说:“下官家中藏着几幅苏轼、米芾、蔡京的真迹,只有山谷的字,

    一幅也没觅到。”

    曾国藩明白他的用意,立即接话:“这幅字就送给部郎吧!”

    “大人珍藏多年的东西,下官怎能守爱。”

    曾国藩心里冷笑,嘴里却很诚恳地说:“苏、黄、米、蔡,在部郎处是三缺一,在学生

    处是一缺三,自来少的归多的,这有什么话说!何况古玩字画,究竟比不得金银珠宝。在识

    者眼中有连城之价,在不识者眼中无异废物。部郎热心收藏字画,真乃高雅之士。山谷这幅

    字存于部郎家,也甚相宜。再说兵火无情,万一我这竹箱被烧被丢,连累了这幅字,岂不可

    惜。”

    说罢,亲手将这幅字卷好送给德音杭布。德音杭布颇为感动地说:“大人厚赐,下官却

    之不恭,来日方便,下官便托人送到京师,定为山谷老人妥藏这一珍品。”

    这天深夜,三乐书屋里,曾国藩和刘蓉在悄悄说话。曾国藩说:“一个堂堂满郎中,不

    在盛京享福,却要跑到我这儿受苦,岂不怪哉。”

    刘蓉沉默良久,说:“此人怕不是来赞襄军务的,我看是来监视湘勇的。”

    曾国藩点点头,说:“我也有这种怀疑,所以今天给他灌了不少米汤。”

    “此人德性如何?”

    “是个标准的八旗子弟:心眼多,摆阔,贪财,好享受,无真才实学。”

    曾国藩又把送黄庭坚字的事说了一遍。刘蓉说:“可惜。一件稀世之物落入俗人手里,

    山谷有知,九泉当为之下泪。”

    曾国藩笑道:“那是一件赝品。”

    “此话怎讲?”刘蓉惊问。

    曾国藩说:“这幅字是我的一个学生送我的,他说是他的朋友临摹的,其人有乱真之

    技。这幅山谷字临摹之妙,令我叹为观止,便一直带在身边,想不到今日做了一份厚礼。”

    刘蓉乐道:“你的学生有这样的朋友,以后也给我临摹一幅。”

    曾国藩笑了笑,未作答复。过一会,又说:“我原本想过几天自己陪他到各处去看看,

    后来又觉得不妥。这种人,自以为出身高贵,长期厕身于显赫之中,本来就目空一切,倘若

    真的奉有密令,更加不可一世。我如陪他,他会以为我巴结他,尾巴更会翘到天上去。我有

    意压压他的气焰,暂凉几天。你去陪陪他,也借此观察一下,套套他的话,以便心中有

    数。”

    刘蓉说:“这话不错,但这种人也得罪不得。他不是鲍起豹、清德那样的人。我看,过

    几天还得给他派个仆人,好好服侍他。”

    说完,向曾国藩诡谲地一笑。曾国藩明白刘蓉的意思,拍拍他的肩膀,说:“还是小亮

    想得周到,明天就给他派一个可靠的仆人。”

    七明知青麟将要走向刑场,曾国藩却满面笑容地说:我将为兄台置酒饯行——

    曾国藩一面委派塔齐布、李元度在城内搜捕残留的太平军,整顿三镇秩序;一面派胡林

    翼、罗泽南带勇到孝感、天门、沔阳一带围剿驻扎在那里的西征军,以便安定湖北,并起拱

    卫武汉的作用。他计划把湖北稳定之后,再出师江宁。

    谢恩折拜发后的第十天中午,亲兵报“折差到”。曾国藩好生奇怪:这会子又有什么谕

    旨呢?对谢恩折的批复,再快也得过三四天才到武昌。曾国藩跪在香案前,聆听上谕:曾国

    藩着赏给兵部侍郎衔,办理军务,毋庸署理湖北巡抚。陶恩培着补授湖北巡抚,未到任之

    前,湖北巡抚着杨霈兼署。曾国藩、塔齐布立即整师东下,不得延误。

    曾国藩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任命署理湖北巡抚后十天的第二道上谕!他谢恩后,怏怏

    回到卧室,百思不解。倘若是皇上在接到辞谢奏折后再下这道上谕,也还可以说得过去。

    上次辞署抚折是九月十三日拜发的,兵部火票上清楚说明九月十二日内阁奉上谕。这分

    明不是圣衷对辞谢的接受,而是对前命的否定。更使曾国藩不舒服的是,湖北巡抚一职,居

    然由毫不相干的陶恩培来补授。这个对头平白无故地,半年之间两获迁升,湘勇流血奋战夺

    得的城池,竟然由他来主宰,真正应了湘乡的一句老话:牛犁田,马吃谷,别人生儿他享

    福。什么人来湖北当巡抚都可以,唯独这个陶恩培,曾国藩怎么也不能接受。他心里气愤不

    过,加之几天来接连熬夜,竟然病倒了。

    曾国藩刚和衣躺下,德音杭布便走进屋来。

    “涤生兄,哪里不舒服呀?”早两天,为着表示亲昵,曾国藩称德音杭布为“泉石

    兄”,也要他叫自己“涤生”。“他从哪里嗅到了气味?”曾国藩厌恶地想,随即从床上坐

    起来,笑道:“泉石兄,请坐。弟偶得采薪之忧,何劳仁兄过访。”

    “听说刚才来了谕旨,仁兄官复原职,弟特来恭贺。”

    “刚送走折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