脆地说:
“走。”
不知为什么,四个蛋儿,就这么软儿巴叽地站起身来,乖乖地跟着走。
——就接着吃。
晚饭吃的是烩面,羊肉烩面,一人一大碗,热腾腾的,肉也多多,一层的辣
子红油……连着吃了这么两顿,吃得肚子里满满胀胀的,连眼都醉了!尔后,趁
着夜色,哥把他们四个带到了军区的大操场上。这时候,操场上空空荡荡的,没
有一个人。月光下,就踩着影子走,来到了尽北边的一棵大杨树下。在那棵大杨
树的阴影里,哥就地坐下了。哥坐在那里,双腿一盘,腰挺得就像是竖起来的案
板,尔后,哥沉着脸说:“脚上有铁了?”
四个蛋儿,勾勾头,扬扬脸,你看我,我看你,就说:“……有铁了。”
哥说:“脸呢?”
这么问,四个蛋儿,都愣了……脸?!
哥就说:“我出外这么多年,苦辣酸甜,也就不说了。有两条经验,现在告
诉你们。出外行走,一是‘磨脸’。二是‘献心’。先别瞪眼,听我把话说完…
…”接下去,哥开始给他们上课了,哥说,“脸要‘磨’出来,心要‘献’出去,
并非一日之功。要发狠,穷人家的孩子,不发狠不行。我所说的发狠,是要你们
‘狠’自己,并不是要你们‘狠’别人。我可以说,这么多年,我的脸已经‘磨’
出来了。现在,你们谁上来试试?”
四个蛋儿,都傻傻地看着他,心里说,哥这是干啥呢?
哥平心静气地说:“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你们还能干啥?上来,上来扇我—
—”
四个蛋仍然呆怔怔地站着,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哥说:“看你们这点出息?有胆量的,就站出来,扇我。”
老二倔,老二不服。于是,老二梗着脖子走上前来,硬硬地说:“哥,我这
是替爹教训你呢。爹说了……”
哥直直地看着他:“说得好。”
老二迟疑了片刻,尔后一闭眼,左右开弓,“啪、啪、啪、啪!”一连扇了
哥四个大耳刮子……老二心里有气,自然下手也重。
可是,哥仍是挺挺地坐在那里,腰直杠杠的,双腿大盘,纹丝不动。哥说:
“老二行,老二还行。老三,你呢?”
老三很警惕,老三慢吞吞地说:“哥,是你让打的。”
哥说:“不错。是我让打的。打吧,你是替爹行孝。”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老三找到了理由,也就敢下
手了,他一连扇了八个耳光,打得手都麻了。
哥说:“老三也行。老四,你呢?”
老四站在那里,嘴里嚅嚅的,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终于,他哭着说:“哥
呀,你还是回去一趟吧。求你了。”
哥望着老四,好一会儿才说:“老四,我就担心你呀。这样吧,你如果下不
了手,你就吐我。吐吧,你们不是说了,一村都是唾沫!”
老四满脸都是泪,戚戚艾艾地说:“哥呀,非要这样么?”
哥就撇下了老四,看着老五,说:“老五,该你了。”
老五狡猾,老五就看着哥,说:“哥,真要我打呀?”
哥笑了,哥微微一笑,说:“我们老五是个大才。老五,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手小,力气也小……这样吧,你脱了鞋。用鞋底子扇。”
老五说:“哥,我不是这意思。”
哥说:“听话,我知道,老五最听话。”
于是,老五一鞋底下去,哥脸上就出血了……那鞋底“嫂了‘用麻线纳的,
很硬。况且,老五贪玩,整天在庄稼棵儿里跑来跑去的,鞋底子上扎的有蒺藜刺
儿,那小刺儿在鞋底上扎了多日了,就藏在鞋底的缝隙里。
老五不由地“呀”了一声。
哥从兜里掏出一个手绢,那手绢叠得方方正正的。哥拿着手绢在脸上擦了一
下,感慨地说:“咱们弟兄五个,将来,老五是最精彩的呀。”
哥又说:“我告诉你们,这不叫血,这叫脸锈。脸磨得多了,就有了锈了。
出门在外,脸上得有锈。现在你们都坐下,听我说。”
弟兄四个,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坐下了。
哥墨着脸,很严肃地说:“今天,你们已经替爹行孝了……我坦白地告诉你
们,我的脸已经‘磨’出来了。我不要脸了。出外这些年,心都献了,我还要脸
干什么。脸这东西,也就是个面子。我问你们,爹是个很要脸的人,他在村里那
么多年,有过面子么?我还要告诉你们,我之所以这样,是有原因的。娘死的时
候,对我是有交待的。娘临死之前,把你们托付给了我,对咱冯家,我是负有责
任的。我的责任就是,把你们一个一个全都拉巴出来。无论多么难,无论是上天
入地,我都要把你们拽出来……现在,我问你们,有不愿出来的没有?有谁不愿
意出来?”
四个蛋儿,心怦怦地跳着,没有一个人吭声……只有老四,鼻子哼了一下,
似乎是想说一点什么,可他没有说。
哥说:“告诉你们,我不会回去了。不久的将来,你们也会离开那里,一个
个成为城里人,这是我的当务之急,也是咱们冯家的大事。其它的,就顾不了那
么多了。当然,对她,咱们是欠了债的。我知道,欠债总是要还的,那就慢慢还
吧……无论还多久,无论还多少年,都要还,等你们全都出来了,全都站住了,
站稳了,咱们一块还。”最后,哥又说:“你们回去之后,给我捎句话。你们告
诉她,让她放我们冯家一马。冯家将会记住她的大恩大德,一生一世都不会忘记
……当然,你们还可以告诉她,如果,她非要我脱了这身军装,要我回去种地,
那,我就回去。我等她一句话——不过,那样的话,咱就不欠她什么了,从此之
后,也就恩断义绝了!”
操场上静静的,月光晦晦的,人陷在一片蒙昧之中。四个蛋儿,突然觉得身
上冷了,骨子里寒寒的……
这时候,老四大喊一声,老四泪涟涟地说:“哥呀,咱……”
哥立时就把他的话头截住了。哥果决地说:“不要再说了。什么也不要说了。
我什么都知道。那骂名,我一人担着。我这是为了咱们冯家……”
当天夜里,哥重又把他们送上了北去的火车。在“道理”上,哥终于把他们
说服了。可是,在去车站的路上,他们全都默默的,一句话也不说,已经是无话
可说了。
要回去了,可他们心里都怯怯的。甚至都有点不想(也不敢)回去了。他们
害怕那一村街的唾沫,是真害怕呀……他们很想给哥说一句,说他们不走了。可
是,谁也开不了这个口。他们也曾偷眼去看哥,他们发现,哥说话的声音虽然不
高,可一句一句,很‘官’。动不动就‘你们’了。出来这么多年,哥的心磨硬
了,哥的心是真硬啊!
路上的街灯亮了,那街灯是橘色的,是那种很暖人、也很诱人的橘色。放眼
望去,那一条条大街就像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金色河流,那是很容易让人迷失的
河流……在灯光里,那些城里人一个个金灿灿的,女人们也都色色的。老五突然
说:“看那灯,净灯!一盏一盏一盏一盏……咦,城里没有星星?!”
在站台上,哥再一次嘱咐说:要坚强。沉住气,别怕唾沫。
老五说:哥呀,你可要把我们“日弄”出来呀!
一直等弟弟们上了火车后,冯家昌眼里才涌出了泪水。他心痛啊,没有人知
道他的心有多痛!……只有他自己清楚,从此以后,他再也回不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