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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节 手是苦的,心是甜的(1/2)

    第四节手是苦的,心是甜的

    刘汉香变了。

    变得人们认不出来了。

    人们说,她的手能是捉虱的手么?可有人亲眼看见,在河上洗衣裳的时候

    (自然是“蛋儿们”的衣裳),她在捉虱!在河上,她揉搓衣裳的时候,揉着揉

    着,就对着阳光捉起虱子来了,那指甲扁着指甲,一扣一扣,“咯嘣、咯嘣”地

    响,还笑呢,她竟然还笑?!那指甲,扣一下,“吞儿”就笑了。老天爷,上梁

    一枝花呀!早些年,干净的青菜儿样,那手,葱枝儿一般,走出来的时候,总是

    挎着书包,洋气气的,是一顶点儿土腥气都不想沾的,怎么就捉起虱子来了?!

    还有,不知怎的,这人就平和了。往常,她人是很贵气的,见了谁,是不大

    说话的,就是说了,也是有一句没一句,爱搭不理的。可是,只从她进了老姑夫

    家的门之后,人一下子就和气多了,凭见了谁,就笑笑的,也说家常,柴米油盐

    的,还多用请教的语气。比如那鏊子的热凉,饼子的薄厚,蒸馍时用小曲还是大

    酵,都还是问的,还知道谢人,动不动就谢了,很“甜还”的。“甜还”自然是

    乡间的土话,那是一种长年在日子里浸泡之后的生活用语,是背着回头行路的一

    种人生感悟,是一种带有暖意的理解。人们说,咦,她怎么就知道“甜还”人呢?

    还有,那眼神儿,就很迷离。看了什么的时候,洇洇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

    锥样的爱抚。一个糙糙的石碾,有什么可看的?咦,她会看上一会儿,那神情切

    切的,还用手摸一下,似要摸出那凉中的热?也不知道想什么,就去摸上一摸,

    那凸凸凹凹的磙面,会开花么?雀儿她也看,一只麻雀,在树上跳跳,那目光就

    追着,也没有飞多远,她就看了,看了还笑,不知怎么就笑了,那笑也是迷迷离

    离的,孩儿样的,呓呓怔怔的。还有雨滴,房檐上的雨滴。下雨的时候,就立在

    房檐下,看那雨滴。那雨滴很亮,在麦草条上一泡儿一泡儿的饱着,倏尔一短,

    很肥地一短,就垂垂地落下来了,在门前的铺石上砸出一个一个的小水臼儿。这

    有什么可看的呢?就看,专专注注地看,像是当画儿看了。院中的一株石榴,铁

    虬虬的,也没有开花呀,她也看,看那小芽儿,一缝儿一缝儿的小芽,贴近了去

    看,看了,脸上就诗化出一些笑意来,绵绵的。夕阳西下时,也常站在村口的大

    路上,看西天里的火烧云。那云儿,霞霞的,一瓦一瓦地卷出来,飘出狮样儿、

    牛样儿、马样儿、驴样儿,或是一阶一阶的海红,天梯样的走……这时候,人就

    迷离的厉害,像是魂儿被什么带走了似的。有时呢,走着走着,蓦地,就转过身

    来,好像有人跟着她似的,就好像有一个人一直在跟着她!转过身,自己就先笑

    了,那笑,是洇化出来的,没来由的,很不正常啊。常常,恍惚中,就又笑了,

    脉脉的,就像是有什么附了体。

    只有一样是冷的,那是见了男人的时候。恁是怎样的男人,无论是戴眼镜的

    学校老师还是围了围巾的昔日同学,无论是公社的干部还是县上的什么人物,只

    要是主动凑上来跟她搭话的,那神情就很漠然。眼帘儿半掩着,眉头一蹙一蹙的,

    不看人,那眼里根本就没有人。仿佛是早就存了什么,很警觉,也很距离。要是

    怀了什么念头的,就这么看她一眼,你就会退上一步了。是啊,傲气倒是没有了,

    态度也很和蔼,淡淡的,平心静气的,但还是让你心凉,那和蔼里藏着拒人的凛

    意,似乎也没有说什么,但什么都说了。那个如今在县上供销社工作的铜锤,白

    白胖胖的,也算是半个城里人了,很体面的。就常穿着一身括括的新制服,嘎嘎

    响的皮鞋,骑辆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日儿、日儿”的在她身边停住,凑凑

    地说:“汉香,进城么?城里有新电影了,看么?”刘汉香就会扭过头来说:

    “孬蛋,想不想看电影啊?”孬蛋说:“想啊,太想了!”刘汉香就对铜锤说:

    “好哇,我家孬蛋最好看电影了,你带他去吧。”铜锤愣了一会儿,傻了一会儿,

    也只好讪讪地说:“噢,噢。那那那,改日吧。”

    这人一变,就与日子近了,像是融在了日子里。就见她在村里刮起了一股旋

    风,是女人的旋风。她可是读过书的人哪,怎的就这么下身呢?冬天里,就跟男

    人一样下河湾里割苇子,用一条破围巾包着头,领着那四个蛋儿,裤腿一挽,就

    下河了。河水很凉的,有时候冻住了,就带着一层冰渣子,那腿上被苇叶和冰渣

    割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也不知道痛,就那么杀下身子,一镰一镰往前拱……割

    了,又一车一车地往家拉,一捆一捆地垛在院子里,把院子里堆得像苇山一样!

    有风来的时候,院子上空涌动着飞雪一样的芦花,那芦花随着天色变幻,时而羽

    红,时而米白,时而金黄,时而瓦灰,荡荡的,飞飞扬扬的,那苦苦淡淡的香气

    把日子撑得很满。

    到底是上过学的,也会算小账了,一笔一笔的,门儿清。那时候正赶上“备

    战、备荒”什么的,有城里人下来收购苇席:丈席(一丈长,五尺宽的大席)编

    一领一块四毛;圈席(五尺长,三尺宽的小席)编一领六毛钱。刘汉香原不会编

    席,在一个点着油灯的夜晚,就拆了一条铺床席,请邻近的槐家女人做了点拨,

    一夜就学会了。尔后从那天早上开始,就剥苇,破篾儿,碾篾儿,成了一个编苇

    席的女人了……开初时,还有人笑她,一个姑娘家,也像那些半老的女人一样,

    站在村街里的石磙上碾篾子,那两只脚站不住似的,晃晃悠悠的在石磙上动着,

    有时“呀呀”着就掉下来了,掉下来她还笑!看的人也笑,就像玩猴一样,说:

    “哟,汉香也会赶石磙呀?”可慢慢地,就没人笑了,没人敢笑了。就从剥苇、

    破篾儿、碾篾儿、编席这一整套活儿下来,她第一张席(当然是丈席了)用了七

    天,第二张席用了四天,第三张席仅用了两天一夜(这是村里女人最快的速度了),

    第四张席仅用了一天一夜!这时候,那手已经不是手了,那手血乎乎的,一处一

    处都缠着破布条子;那腰是弹弓做的么,弯下去的时候,就成响成晌地贴在席面

    上……以后就好了,游刃有余了。那手,快得就像是游在水里的鱼儿,长长的篾

    条儿在她的手下成了翻动着的浪花,一赶一赶的,哗哗哗哗,就“浪”出一片来,

    女人们说,那真叫好看。这时,她竟一天编一领席,老天,还不耽误做饭、喂猪!

    于是,她一下子就从集上买了四个小猪崽,直直腰的时候,就“乐乐乐”地喂猪

    去了。有很多编席的女人都吃喝着腰疼啊、手疼呀、累呀。在她,却从未哼过一

    声。劳作时,那快乐就从眉儿眼儿里漫出来,诗盎盎的。编席的时候,那量席的

    丈杆就在她身边放着,一时量一量席的尺寸,是生怕错了;一时就用那丈杆去撵

    鸡,赶时猛,下手却又极轻,嘴里“噢哧、噢哧”的,赶是赶,却与那鸡很亲,

    甜昵昵的。有时候,编着编着,就小声哼唱着什么,总是两句两句的重复,就像

    是一丝儿一丝儿的甜意从喉咙里涌出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手是从不停的,手一直在动,篾条经经

    纬纬的在手下跳着,一片一片地织开去。在那些个漫长的冬夜里,每当蛋儿们揉

    着睡眼从耳房里跑出来撒尿的时候,总见墙面上印着一个灰灰的卧猫一样的人影

    儿,那就是刘汉香:伴着一盏小小的油灯,在堂屋的地上,她还趴在那儿编席呢。

    数九寒天,门外风哨着,多冷啊!一更,二更,三更……

    狗蛋说,嫂,睡吧。

    她说,睡。

    瓜蛋说,嫂啊,睡吧。你睡吧。

    她抬抬头说,就睡。

    槖槖槖,铁蛋披衣从外边跑回来,哆哆嗦嗦地立在那里,久立,也不说话…

    …

    刘汉香抬抬头,就说,快睡去吧,别冻着了。没多少了。

    孬蛋光肚肚儿的,披一棉袄,往刘汉香跟前一蹲,打一个尿颤儿说,嫂,嫂,

    四更了,都快四更了!

    刘汉香就说,完了完了,就剩个角了。

    仅一个冬天,刘汉香那葱枝一般的手就冻得不成样子了。那手先是肿,一节

    一节地肿,尔后是烂,手背上一处一处的长出了冻疮,再加上篾条的刺儿一次次

    地挂持、碰扎的,那手啊,再伸出来的时候,就肿成了两只气肚儿蛤蟆了!有一

    次,在村街上,大白桃迎面碰上了扛着一捆新席的刘汉香。她一见女儿就掉泪了,

    泪哗哗地就下来了,说汉香啊,你咋成了这样了?!刘汉香却笑着,我没啥呀。

    娘,我挺好的。大白桃说你好个屁!你这是糟践自己呢。刘汉香说,真的,我没

    事,好着呢。大白桃说,看看你那手?肿成啥了?我的傻闺女呀,你没看看,你

    那还叫手么?!刘汉香说,这也没啥。三婶说,用花椒水泡泡就好了。大白桃长

    长地叹了一声,流着泪走了。

    赶着,赶着,眼看就是年关了。到了年二十六那天,等第二笔编席的钱结了。

    刘汉香借了辆自行车就到县城里去了。一直到天昏黑的时候,才从城里赶回来。

    车上驮着一袋白面、四块草绿布。一块黑布;车把上还坠坠地挂着一个篮子,篮

    子里放的是一大块猪肉、几副对联和两挂三千头的火鞭……这是她置办的年货。

    蛋儿们齐伙迎上去,接的接,拿的拿,说:“嫂啊,你可回来了!”刘汉香哈着

    手,裹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