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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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十章 多情只有春庭月

    “有时候,拒绝才是真正的温柔。”——林朝澍

    夏日的暑气一日比一日盛了起来。天空中常常是万里无云,只有太阳白花花地耀得人眼花。林朝澍倒觉得还好。和南方贴身贴肉的闷热相比,北京的夏是清透爽利的,只要往树荫里一站,风吹来是凉的,人便就清醒了许多。

    那次见过温虹之后,事情变得愈发诡异起来。不久,林朝澍又被调回了原来的项目组。渐渐地,传到她耳朵里的话也越来越多,好几种不同的说法,她往往听了个开头便走开了。偶尔因工作的关系去建业,即使不去刻意观察,她也总能感觉到一些人眼光中的好奇和探究以及其他各色情绪。林朝澍弄不明白温虹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温虹不动,那么她也就眼观鼻鼻观心,只做当做之事。

    这两日周休,关意晟接了林一一去他的海滨别墅玩,兑现他曾经许下的诺言。林一一自然是高兴得很,拉着林朝澍也要一块儿去。关意晟在一旁闷声不语,由着女儿撒娇耍赖,林朝澍偷空横了他一眼,安抚了半天,才把他们父女送走。

    女儿不在身边,世界好像突然就空荡荡的。她窝在书房里,帮着范佩云继续整理高弘毅的书稿。范佩云翻检着书柜里凌乱放置,甚至是胡乱塞在各处缝隙里的手稿,给它们整理编号,再让林朝澍输入到电脑中。

    到了下午四点多的时候,林朝澍见范佩云有些气虚的样子,便出去寻了黄嫂,嘱咐她熬些解暑气的汤水,突然听到书房砰地一声响,然后便隐约传来范佩云的呻吟声。她和黄嫂对视一眼,几乎是同时白了脸色,两人一齐朝书房跑去。进了书房,林朝澍见到人字梯倒在墙上,斜斜地翘起了一遍的支脚,而范佩云则坐在地上,满脸痛苦地摸着右腿的膝盖。

    “外婆!我说了要爬梯子,让我来,您怎么就自己上去了?是摔到膝盖了吗?还有其他地方疼吗?”林朝澍蹲下来,不敢扶范佩云,也不敢随便碰她的腿,只能着急地询问。

    “不碍事,不碍事。就是摔下来的时候撞到膝盖了。”范佩云摆摆手,皱着眉头,忍着疼痛,自己用手轻轻地在膝盖上按,按到痛处,便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林朝澍见她冷汗都下来了,也有些慌了,站起来去书桌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就要给高明打电话。结果手还没碰到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林朝澍见是白皓的号码,接起来便不多客套:“白皓,我现在有点儿急事儿。有什么事儿我们迟点儿再说吧。”白皓听她语气急得好似一刻多不愿多耽误,知道一定不是小事,不肯真的听话把电话挂断,坚持地追问。林朝澍心急,实在不能再耗下去,只能说了范佩云的情况。白皓一听,心里这才放松了下来,让她不要慌,自己认识一位极好的骨科医生,马上就带去家里给范佩云看看,再决定是不是送医院。“这样更快更好,就这样吧,你在家等我。”不等林朝澍表示赞同或是反对,白皓便挂了电话。

    林朝澍不能不承认,这比去找高明,或是拨120的电话更快更稳妥。她让黄嫂拧了块毛巾过来,帮范佩云擦了擦汗,又喂她喝了点儿水。很快,门铃便响了。林朝澍撑在范佩云身后,看着白凯拎着包,领着两个人,跟在白皓后面进来。她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白皓所说的骨科医生就是白凯。是啊,她早应该想到的。白凯虽然是关意晟的朋友,但也是白皓的弟弟。他们二人对视了一两秒,又都莫名地别开了视线。

    白凯简单地给范佩云做了初步的检查,的确是只有膝盖部位有明确的损伤,不过还是需要到医院才能进一步确认。他帮范佩云的伤处做了简易的固定处理,然后和白皓他们一块儿把范佩云稳稳地放到了带来的轮椅里。林朝澍急急忙忙拿了钱包证件,和黄嫂一块儿跟在了他们身后。

    这栋家属楼是旧房子,楼层又不高,电梯是出了名地慢。快到1楼的时候,林朝澍才突然想起来,今天关意晟会把一一送回家,忙又给关意晟打电话。电梯里信号不好,直到走出电梯到了楼道里才拨通,林朝澍正说着家里的情况,让关意晟看看能不能先让一一在他那儿呆着。话还没有说完,林朝澍走到院子里,抬眼便见到关意晟牵着一一慢慢地走过来,一手举着电话贴在耳边。他们穿着一样颜色一样图案的白色T恤,一样的牛仔裤,一样的洞洞鞋,就像是寻常的一对父女。关意晟也看见了他们,把电话慢慢收起来,放到口袋里。林一一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几乎都是红黑红黑的,她本来还是笑着和关意晟说着什么,突然看到坐着轮椅的范佩云和满脸忧惧的林朝澍,马上就僵在原地,一脸迷惑不解的表情,继而眼中蓄满泪水。林朝澍知道高弘毅的突然离世对一一的影响至今还在,她肯定是被这样的阵仗吓坏了,忙赶紧走上前去,蹲下身抱住林一一,跟她耐心地解释范佩云的脚伤。

    关意晟的眼神越过林朝澍和林一一,落在了白皓身上,然后才看见了似乎正努力让自己变得不存在,或是变得不显眼的白凯。白凯尴尬畏缩地推着范佩云到救护车旁,看着两个实习医生把范佩云弄上了车,他又在旁指点嘱咐了几句,磨蹭到实在没有合理理由呆在车上了,才跳下车来,笑着朝关意晟挥了挥手:“嘿,哥哥,您也在啊?”他又指指身后的救护车:“我这儿还有个病人要送去医院,下回再找您聚聚啊!”说罢就要上车去。

    关意晟只是笑着看他,朝他摆了摆手,然后拉过明显已经平静下来的林一一,用所有人都能听见的音量说:“一一,怎么不跟叔叔们打招呼啊?”他指着白凯说:“那是白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

    林一一看了看关意晟,又看看白皓他们,虽然笑容里还有些忧心,但仍是乖巧地说:“白爸好!白叔叔好!”

    白皓的脸色不算好看,勉强地对林一一笑了笑。白凯一只脚踏在车厢里,一脚还在地上,听到关意晟的话,下巴都快掉到地上,视线在林一一和关意晟之间打转,看看大的,又看看小的,对来比去,满心的疑惑,又碍于现在的情况,只能胡乱地对小姑娘点点头,招呼了林朝澍和白皓赶紧上车。

    林朝澍无暇顾及这些人的暗潮汹涌,只想着怎么处置女儿,想了想,便要黄嫂带一一回家,自己先一个人跟去医院。关意晟见她一副六神无主却又强自镇定的样子,手放上她的肩头,不轻不重地按了按,见她看向自己,才拍拍她的背,靠近了她,轻声说:“让黄姨跟你去吧,你一个人忙不过来的,一一有我呢。”

    林朝澍闻言,抬头看向他,思量了几秒,便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她又低声嘱咐了女儿几句,便和黄嫂一块儿上了车。白皓拉着林朝澍上去,安置她坐下,伸手去关门,见关意晟牵着林一一,一大一小,皆注视着这边,神情何其相似,他忽地鼻尖一酸,心头一黯,手上一用力,关上了车门,把这刺眼的一幕隔绝在外。

    他见林朝澍心无旁骛地照看着范佩云,一时轻言细语地安抚,一时无措地咬着下唇,不知不觉便呆愣了,而心里则全是过去的一幕一幕,如狂风卷云。

    白凯看见了自己哥哥的神情,那眼里的感情不容错认。前几天,他刚在爷爷家里见过自家婶母温虹,听她说起白皓新交了女朋友,是高弘毅的外孙女儿,高明的外甥女,虽然带着个女儿,但她还是挺满意的,正在给他们算一个好日子。当时,他听了就有些心惊肉跳的。这说的不就是林朝澍吗?因为自己夹在两个哥哥当中,所以好些日子都躲着他们走,对他们的情事也是能不知道就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当做不知道。听婶母的意思,白皓和林朝澍的关系应该已经稳定到谈婚论嫁的地步了,然而今天,他从林朝澍的眼神和动作里根本看不出端倪。而关意晟这边,他就更加看不明白了。那个小女孩儿真的是他的女儿吗?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们就之间就不止普通的情人或旧情人那么简单了。按关意晟那么重情的性格,连冯月华那样的妈妈都能忍,且忍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认回自己的女儿?他又明明还喜欢着林朝澍,又怎么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带着女儿嫁给白皓?

    白凯的心里纠结万分,他总是无辜地被拖入八卦的深渊之中,而这些人,却统统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一个痛快。

    第六十一章 犹为离人照落花

    “习惯的力量如此巨大,以至于当我们发现时,一生就已经这么过去。”——关意晟

    父女两人看着救护车开出门口,拐弯便没了踪影。关意晟摸摸林一一的头,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说:“没事儿的,回头咱们给妈妈打电话,好吗?”见小姑娘懂事地点点头,他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道:“那现在咱们回爸爸家好吗?”

    林一一看着关意晟,点点头,乖巧地跟着他上车,自己爬进安全座椅里坐好,熟练地扣好安全带。过了一会儿,她突然轻轻地喊了一声“爸爸”。关意晟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问她什么事。小姑娘咬着唇犹豫了一会儿才说话:“冯奶奶…不,奶奶,她是跟你住在一块儿的吗?”

    “不,她不和爸爸住在一块儿?你想见她吗?”

    小姑娘睁着大眼睛,顿了两三秒才使劲儿地点了点头。

    关意晟笑着说:“这事儿…要妈妈同意才可以,要不,下回咱们问问她?”

    林一一赶紧摇摇头:“不用!我妈妈同意的。她说了,只要我自己想好了就可以的。”

    关意晟沉默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女儿解释,自己和母亲并不是那种他冷不丁带了孩子回去就能皆大欢喜的关系,他也没有办法向女儿解释,她的出现可能会让自己的父亲不太愉快。这样的场面太尴尬了,他还没有做好准备。然而,女儿的期盼的眼神落在他的肩上,沉甸甸的,压得他心里异常难受。想了想,最终,他还是方向盘一转,向老宅的方向开去。

    其实,直到汽车停在老宅的院外,关意晟的心里仍旧充满了不确定。他打开后座的门,林一一已经自己拆了安全带,一脸兴奋地向窗外张望,歪着小脑袋微笑着问他:“爸爸,这就是你家吗?”

    关意晟笑着点点头,把她抱下车,牵着她的小手,走了进去。这个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他脑子里模模糊糊地闪过那些声光画面,和手心里对触感的记忆。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他第一次偷偷拿了车钥匙去开车,结果却被关意群发现,小肉球刚到他腰那么高,死死地抓着他的手要跟着去。他去大街上乱闯了一圈回来,自己兴奋得不行,手心里是涔涔的汗,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关意群根本不知道危险,一路上叫得比他还大声。他也是这么把他抱下车,牵着他的手,走了同样的一段路。他被回忆弄得有些心慌意乱,下意识地低头去看女儿,林一一正好仰着笑脸抬头,冲他甜甜一笑,像是一道光直接劈进了他的心底,亮光大作。突然地,只是一瞬间的事,他的心就这么莫名地安定了下来,什么纷乱的念头都扔掉了。

    管家刘叔早就开了大门在门口候着,见他牵了个小女孩儿走过来,仔细这么一打量,心里疑惑起来,只是很快就掩饰了过去,笑着上前打招呼。关意晟点点头,问道:“我妈在家吗?”

    刘叔点点头:“在花房那边看书。我过去跟她说一声吧。”

    关意晟挥挥手:“不用,我自己过去。您去让厨房里准备一点儿给孩子吃的菜,晚上我们在家吃饭。”

    刘叔应声而去。关意晟牵着一一往屋后的花房走。林一一忽然拽了拽他的手,小声地问道:“那是爷爷吗?”

    关意晟一愣,意识到自己刚才忽略了女儿,忘了向她介绍这个全然陌生环境里的人事物,于是歉意地说:“不是。爸爸刚才忘记向你介绍了,那是刘爷爷,就像你黄奶奶一样,是在家里帮着照顾你爷爷***人。”

    “哦…”林一一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冯月华此时正坐在花房旁的大树下,就着一处荫凉,一杯咖啡,几块小饼干,捧着一本书,看看睡睡,隐约听到花园里有小孩的声音,她只当是自己听错了。这座老宅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孩子的声音,甚至人声都很少,有时候自己在家里办些沙龙什么的,人走了之后,却更显得空旷静寂。直到关意晟和林一一站到她的面前,她才从恍惚中挣脱出来,摘下眼镜,慢慢地,笑容由心底里浮上来,她拉住一一的手,放低了音量,用少有的温柔的语气说:“咱们家一一来了啊…”

    林一一抬头看看爸爸,又看看冯月华,问道:“你真是我的奶奶吗?”

    冯月华一怔,笑着反问:“是谁告诉你的?”

    “是妈妈。爸爸也说了。”

    冯月华看了看关意晟,这些天来心里堵着的一团石头,顷刻间土崩瓦解,碎成了一颗一颗的小石粒,滚落在湖水里,激起了大大小小细细碎碎的涟漪。她低头,一眨眼,很快又抬起头来,摸了摸林一一的头:“我是你爸爸的妈妈,当然就是一一的奶奶了。来,你这是第一次来奶奶家,奶奶带你去看好玩儿的东西。”

    “好!”林一一响亮地答应了,然后才想到什么般回头看着关意晟。关意晟点点头说,去吧。冯月华经过关意晟身边时,顿了一顿,然而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牵着一一,喁喁说着私语,往楼上自己的房间走去。

    关意晟看着她们的身影被花木隐去,低头看向小茶几上的东西:一只咖啡杯,一个点心盘,一本书,一张椅。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在冯月华坐过的椅子上坐下来,抬头看了看她看过的那方已经变成粉色的天空,咬了一口她喜欢的Stohrer的甜点,满口的甜腻,他却眉头都没有皱,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等着水果和奶油的香气散去。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关意晟仍是独坐在花园中,看着餐厅方向的灯光亮起,光线在密密相叠的树叶中间,隐隐绰绰地,点点撒金。他一个数字,一个数字,缓慢而坚定地按下了林朝澍的号码,一动不动地等着。响了四五声,电话才被接起来,背景里有人说话的声音,隐约能听出是白凯。

    “外婆怎么样了?”

    “膝盖半月板损伤,其他的没什么大碍,都是些小的擦伤。一一呢?她还好吗?”

    “我带她回我妈这边了。一一说,她想见我妈。现在,跟我妈在楼上房间。”

    林朝澍那边一阵的静默,只听得到呼吸声,大约一两分钟后,她才说话:“等会儿我们就回家了。等外婆这边儿安顿好了,我再去接她,可以吗?”

    关意晟本想说自己会送一一回去,然而,转念一想,话到嘴边又咽下,简单地应了声好,嘱咐了一两句便挂断了电话。他站起来,拾起茶几上这本法文版的《追忆逝水年华》,轻轻摩挲了封面破皮卷起的地方,这本书,几乎是从他有记忆开始,便放在了冯月华的床头,如今,也跟着她在寂寞的年华里一同老去了。

    关意晟走进餐厅的时候,林一一已经乖巧地坐在椅子上了。管家见他也来了,一挥手,很快地便上齐了菜。林一一吃饭的时候,不多说话,细嚼慢咽的。冯月华一直注意着给她布菜,小姑娘甜甜地说谢谢。吃完饭,刚洗完手漱过口,林一一便拉着关意晟到沙发旁,拿起一个糖果色的小皮包,又从皮包里面掏出好几个绒面的盒子,献宝一般堆到关意晟的前面:“这都是奶奶送给我的,是她小时候用过的,爸爸你看看,真漂亮!”

    关意晟打开了几个小盒子,里面都是一些小女孩儿喜欢的头饰或是胸针,造型复古,看起来有些年岁了,但是上面嵌着的宝石依旧熠熠生辉。林一一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但是关意晟心里有数,不过,在他心里林一一闪闪发亮的眼睛,比起宝石来更耀眼。他故作认真地看了看,赞许地说:“嗯,是挺漂亮的。”小姑娘得意地把小盒子里的东西都拿出来,一件件放在茶几上,左看右看。冯月华在一旁越看越欢喜,又上楼去,端了个盒子下来,跟着孙女一块儿挑挑拣拣地,脸上竟有了小姑娘一般的神色。关意晟在旁,只是偶尔搭腔,脸上神色温润。

    气氛正好,连冯月华也难得地不太出声,认真地听小姑娘嘟嘟囔囔。只听得门口有汽车引擎的声音传来,接着是缓慢而重的脚步声。关意晟闻到酒气中夹着某种沐浴乳的味道,眉头渐渐地皱了起来,头也没回。冯月华正对着门的方向,见是关孟河,招呼了一声:“回来了。”她便又凑到林一一身边去了。

    关孟河本来是要径直上楼去的,眼角扫过冯月华,见到她身旁的那个小人儿,忽地身形一顿,而其他两人都没有要做任何介绍的意思,小姑娘也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压根儿没注意到家里多了个人。他扫了一圈,低声道:“小晟,你跟我上来。”

    关意晟眼神一闪,面色清冷地站起身来,正要转身跟上。冯月华突然出声阻止:“小晟,你陪着一一吧。我跟你爸说两句话。”关孟河眉头紧锁,犹在发愣,她经过时,丢下一句“到我书房吧”,就翩翩然上楼去了。

    林一一这才注意到大人这边的动静,看着关孟河的背影,愣愣的,继而又安静地低下头去把弄她的小玩意。过了一会儿,关意晟的电话响了,他一看,是林朝澍的号码,按下接听,送到了一一的耳边,听她奶声奶气地说:“好,我马上就出来。”

    关意晟领着一一往外走,她身上挂着那个小包,脚步一跳一跳,小包一跳一跳。远远地见到林朝澍,她就撒开小脚丫跑了过去。林朝澍笑着蹲下身抱住了女儿,亲了亲,低低说了两句话。忽地,林一一又挣开妈妈,朝一旁笑着跑过去。关意晟慢慢地踱出来,见到白皓抱着林一一,两人正笑闹成一团。

    林朝澍轻声说:“今天麻烦你了,我们先回去了,你也进去吧。来,一一,跟爸爸再见。”

    一一听到妈妈的话,在白皓的怀里笑着挥挥手:“爸爸再见!”

    白皓脸上还带着来不及收掉的笑容,冲着他微微一颔首,便抱着一一放到后座上,帮她系好安全带,自己坐上了副驾驶的位置。

    关意晟站在满口,背倚着玄色雕花铁门,看着这一家三人如同真正的一家三口般迅速地离开这里。他转身往回走,看到冯月华就站在自己身后不远。等他走进了,冯月华才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建业那边儿传得很厉害,温虹态度很明确,只差就要领证了。这样一来,要想把一一留在身边儿,那就不那么容易了。我这边儿都已经准备好,只要你点头,明天就能进入司法程序。”

    门口暖暖的灯光洒在母子二人身上,静止来看,就似一副油画般好看,温情动人。关意晟的脸,正直直在光柱之下,却暗影丛生,看不清神态,只听他语气平缓地说:“您还记得我和小群小时候的样子吗?这样冷得像冰窖一样的地方,我绝不会让我女儿呆在里面。”

    第六十二章 云海尘清

    “那些柔顺和华丽的表像,从来不是我的脸,是远处看到的幻象。幻象,是别人的。”——林朝澍

    范佩云的腿伤很快就缓下来,看起来已与常人无异,但是要真休养好,得两三年不做剧烈的运动。这大半个月里,白皓隔几天就来送一次药,有时候连白凯都要被拎着一块儿来,任由林朝澍怎么推辞都不听。偶尔,她站在窗边,见到他从车上下来,慢慢地走进院子里,在树下来来回回地转圈,很久之后,才会上楼来。

    这一天晚上,林朝澍讲完睡前故事,一一却还是了无睡意的样子,关掉了床头灯,她的眼睛里依然倒映着窗外梦一般的月光。小姑娘翻身趴在枕头上,看着妈妈许久,像说悄悄话一般:“Mom, now I already have one”那神情,仿佛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决定般,满是慎重。

    林朝澍失笑,拍拍女儿的小脑袋,笑着说:“There is no ne worry!Close your eyes now.”林一一从她怀里挣开,撑起身子,认真地说:“可是白爸问过我啊…我答应了要好好想想的。”

    林朝澍一怔,轻轻把毛毯拉上来,盖住了女儿微凉的,曝露在冷气里的肩膀,把她搂进自己的怀里,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有节奏地拍着她的背。

    林一一在妈妈的怀里翻来覆去,还不时传出小小的叹气声。林朝澍即使心里有些沉重,仍是忍不住弯起了嘴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谁要逃不掉,谁也代替不了。

    “一一,我们去旅行好不好?”这个想法并不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她之前就曾经计划过,要在一一幼儿园毕业以后,带她回到她出生的地方看看,只是家里的一场变故让这个计划被暂时搁置了。

    “真的吗?去哪儿啊?”林一一一听,更兴奋了。

    “嗯,是真的。不过,地点先保密,好不好?”林朝澍见她在黑暗中仍是亮光闪闪的眼睛,哭笑不得地叹口气,“现在,咱们快点儿睡,明天就开始准备行李了。”

    林一一连忙紧紧地闭上了眼,不一会儿,就传来了均匀的鼻息。林朝澍半睁着眼睛,看着落在窗棂上的月光,却是几乎一晚无眠。

    上班的路上,林朝澍发现自己手机关机了,大概是昨晚没电之后充电,就一直忘了开。她打开手机,听到不停有短信的铃声响起。等红灯的空档里,她拿起手机一看,好几条都是Sarah的。

    “怎么办?他跟我求婚了?要不要答应?”

    “快啊!快点儿告诉我啊!”

    “还是答应吧…”

    “嗯,纠结什么呢?赶紧出清存货!”

    她一路看下来,乐得笑出了声。真不知道她是躲在什么地方给自己发短信的,如果是尿遁的话,那赵卓也太悲惨了,求婚之后,对方的第一句话居然是:等等,我先去趟洗手间…她赶紧回拨了电话,第一句就问:“答应了吗?”

    那边传来一串得意的笑声:“当然答应了。我那就是小矜持一下。怎么说我也不会做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儿来。”

    “恭喜啊!婚期定了吗?”

    “还没,不过我们都觉得最好今年就办了,免得夜长梦多。”

    “好啊,到时候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给你送份大礼的。”

    “什么叫不管怎么样?你就光送礼就行了?到时候怎么也得让一一给我做花童啊!”

    “好好好,先不说了,我在开车,回头再聊。”

    到了单位,林朝澍也习惯了这里独有的步调——泡一杯茶,理一理一天要做的事情,再不急不慢地按着自己的节奏来。自从高弘毅离世后,她就没再接过兼职的工作,初时是因为精力不够,到后来是则是发觉过去的自己一直活得太紧绷。她总是想为未知的人生做好准备,到头来却发现让人猝不及防是命运的本性,你若是未雨绸缪,它便连天晴热。放下,接受——这四个字说来简单,要真正透彻领悟,原来过程如此之难。

    喝喝茶,有时候发个小呆,再细细琢磨手里的工作,这样的生活原来也不错。林朝澍正这么呆呆地胡乱想着,听到一串纷杂的脚步声从会议室的方向传来,门口隐隐有各种寒暄道别的声音。突然,自家领导站在门口喊了她的名字,她抬头望去,处长正向她招手,他身后闪出一道微胖的身影,正笑眯眯地看着她。办公室的同事大多都知道温虹此人,就算工作上没有过往来,电视里总是见过的,因而一道道目光明里暗里都往她这儿送了过来。林朝澍心里微恼,叹口气,稍稍收拾了一番桌面的东西,便迎出去了。

    两三百平米的小会议室,此刻就只有林朝澍和温虹两人。林朝澍不知道她在工作时间、工作场合来找自己,如此这般大张旗鼓,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从头到尾,她都觉得白皓的这位妈妈行事里透着古怪。

    温虹这次穿着一件墨绿色的旗袍,戴了串玻璃种的项链,黑发如云,整个人的打扮都与她温婉的气质很相符。若是头次见面,林朝澍估计自己真会相信她就是白皓口中的那个温良的家庭主妇。

    “林小姐,坐吧!”温虹反客为主,招呼直立在一旁的林朝澍坐下。

    林朝澍找了个斜对着温虹的座位坐下,免得二人真成了谈判一般。

    “林小姐一定会觉得我很奇怪。说实话,我选择在这里和你见面,是故意的。一是告诉别人,你是我温虹看重的人。我这人在外面的名声,你应该也听过,一般人是不敢招惹的。二来,我要是特地约了你在外面见面,估计我那傻儿子又要跟我着急了。”温虹脸上笑意一直未减分毫。倒是林朝澍,猜不出她的来意,也猜不透她话里的真意,于是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你和白皓,是多年的好朋友,想必他当年为什么和家里闹翻,你也知道。”温虹看了看林朝澍,见她点点头,又接着往下说,“这件事,他一直以为是他父亲从中作梗,现在都还没有缓过劲儿来。其实,要论起来,他父亲不过是出面当了坏人而已。”

    温虹娓娓道来,她并不将当年的这件事视为忌讳。就算现在问她,如果一切重来,她是不是还会作出同样的决定,她一定还会答“是”。白皓从小乖巧,被自己保护得太好,好多事情,她不得不替他想得更多一点,做得更多一点。说出来,可能没有人相信,温虹并不介意白皓的妻子来自什么样的背景或是家庭。她是巨贾之后,与白皓的父亲联手打的天下,若说其中没有辛苦,那是不确实的。而她的婚姻也是一个无法跳脱的泥沼,外面来来去去的人,砍去一茬又生新芽,她终是慢慢淡了心。这样熬过几十年,温虹对自己儿子的人生只剩下最简单的健康与快乐的要求。而站在自己儿子身边的那个女子,朱门大户也好,**小户也好,只要是能风雨共度,就都好。只是,不过是一场小小的试炼,两个小儿女便慌了神,一个退缩,一个逃避。其实,并没有别人硬生生去拆散谁,是他们自己在懵懂中早就松开了对方的手。如果没有温虹的纵容和默许,白皓怎么可能能够如此逍遥地过了这么多年随心所欲的生活。

    “林小姐,我很喜欢你。我知道你这里,足够坚强。”温虹指了指心脏的位置,笑着说,“我愿意帮我儿子推你们一把。”

    林朝澍摇摇头:“温总,您有没有想过,您做的这些,白皓需不需要?我需不需要?”

    “白皓从来没有为了谁,放弃了这么多,坚持了这么久。”温虹脸上的笑淡了点儿,“你怎么想,我其实不太在意。你们真能有结果,当然好。要真是不成,我只求白皓心里没有遗憾。你也是做妈妈的人,想必能明白我的心思。”

    会议室里,一片的沉默。林朝澍无话可说。温虹今天说的话,推翻了以往她心里对白皓父母的模糊想象,也颠覆了她之前对温虹的感觉。

    “我今天来,只是想告诉你,冯月华,也就是关意晟的妈妈,已经委托了律师,也和法院那边打好了招呼,你随时都可能收到法院的传票,希望你能提前做好准备。我知道白皓那小子早就偷偷在帮你找律师了,如果你真需要帮忙,不要拒绝他。”说完,温虹便站起身来,走到林朝澍身边,轻拍了拍她的肩,“女人,有时候要懂得示弱,不要对自己太苛求。我先走了,你好好想想吧。”

    林朝澍无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白皓过去的情事,其实与她并无关联,那也是他最痛的过往,如今这内里秘辛,就连当事人都尚未知情,她却被迫了解得清清楚楚,让她有种心虚的感觉。林朝澍心里明白,温虹是认定了她不会告诉白皓,才把话说得这样通透无伪,她好像是被温虹强拉入了同一片的帐幕背后,成了欺瞒白皓的共犯。

    第六十三章 山河影满

    “有些事情,有些人,你可以选择,有些,你不可以。”——关意晟

    时速表上的指针已经在200左右徘徊,关意晟却只是直视前方,根本没有留意车速的多少。他一手抓着方向盘,一手一直在重播电话,汽车的音响里一个女声反复地说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冯月华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在天津新厂工地的奠基典礼上。现场太吵,他根本没有听到铃音,手机在裤袋里持续震动了很久,他才感觉到。冯月华语气冰冷,带着压抑的怒气,劈头就训:“要不是我,那个女人现在已经带着一一跑去美国了!你还在那儿做你的春秋大梦。”

    关意晟眉头一皱,腾地站了起来,也不管旁边陪坐着的人什么表情,一脸煞气地往安静的地方走去。

    “什么意思?”

    冯月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刚刚机场海关那边打电话过来,林朝澍带着一一要出境,目的地是美国。现在,海关暂时扣住了她们。白皓也在,不知道能撑多久。我现在正在赶过去,你要是事情办完了,也可以过来亲眼看看。”

    “为什么海关会扣住她们?”关意晟觉得好像有人一脚踩上他的某根神经,整个人都被扯得紧绷起来。

    “为什么?这有什么为什么?你难道从来没有担心过这个问题?幸亏我跟机场海关打了招呼,不然,就算盯紧了航空公司也没用。这次,他们是一起坐白皓的私人飞机走…”冯月华还没有说完,关意晟就已经挂了电话。

    是的,他的确没有想过,林朝澍会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这么离开。如果她会离开,早在自己不知真相步步紧逼的时候就离开了。如果那时,她都能顶着压力留下来,现在又为什么会离开?他也不相信林朝澍会跟白皓走。一个爱自己爱到愿意放弃所有坚持的人,怎么可能忽尔就改变了心意?

    可是,事实就在眼前。他想要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也必须阻止自己的母亲再一次把事情往更为糟糕的方向推去。关意晟找司机拿了钥匙,一路往机场狂飙而去,林朝澍的电话一直关机,这让他的焦躁情绪成倍累积。

    一路上,关意晟的脑子里能想的问题不多。隐隐的不安,慢慢地从不知名的地方渗了出来,渐渐地淹没他原本的笃定。那一年推开房门,空气中凝滞的气味,似乎此刻仍在他的鼻尖萦绕,鲜明如同昨日一般。

    两个小时的路程,关意晟只用了差不多四十分钟,正好早冯月华一步赶到机场。冯月华冷眼扫过他,便踩着高跟鞋气势汹汹地往边检的办公室走去。还未到门口,已经有几个人迎了过来,冯月华见其中还有一两位熟人,只得停住脚步,寒暄起来。关意晟则是径直走了进去。

    白皓见到关意晟,面色不豫地站了起来,语带讽刺地说:“原来是关总啊。我还说是哪尊大佛挡在前面呢。”关意晟只是轻轻扫了他一眼,像是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微笑着朝一一招招手:“一一,来,到爸爸这儿来。”

    一一正要过去,林朝澍轻轻拉住她:“一一,能不能先让妈妈跟爸爸说几句话?”

    林一一点点头,看看妈妈的脸色,又看看爸爸,面露忧色:“可是,你们不能吵架!”

    林朝澍一僵,想要用笑容来安抚女儿,末了只挤出了嘴角的一点弧度,微微地点点头,把女儿往白皓那边儿一推,然后引着关意晟走到房间的另一角去。

    “为什么我会在限制出境的名单上?”林朝澍背对着女儿,压低了声音问。

    “你要带一一去美国,为什么没告诉我?”关意晟盯着林朝澍的眼睛,反问。

    “我连和女儿一起旅行的权利也没有了吗?”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你都已经向法院申请监护权了,你事先告诉过我吗?”林朝澍恨恨地瞪了回去。她当然知道这不是关意晟的意思,他可能对此完全不知情。然而,即便如此,她还是气恼的。他明明保证了其他的事情都由他去处理,结果还是没能阻止冯月华把事情闹上了法庭。

    “法院?监护权?”关意晟被她眼中明明白白的恼恨刺伤,下意识地问出口后,突然明白了,禁不住转头看了看走到了林一一身边去的冯月华。

    “昨天我就把法院的信快递给你了,没收到吗?”

    “没有,昨天下午我去天津了。”关意晟简短地解释,心里对事情的前因后果有了大致的了解和判断,他低低地说,“对不起,我并不知道我妈会这么做。”

    他低垂着眼,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疲惫与无奈。无论是学业还是工作,都是那么强势的一个人,唯独在面对自己的亲人时,总是满身的压抑。林朝澍仿佛都能感受到那种被困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她的气忽地就消失了,心就似烈日下的冰淇淋,迅速地融了一地。

    “为什么,他,也在这里?”关意晟状似不在意,低头看着地板。

    林朝澍见他这幅模样,胸中似有一种莫名的情绪四处突围,来回地碰撞,有很多的话堵在那儿,不能,也不敢往外说。不论是争夺监护权,还是机场扣人,都不是他的错,他毫不知情。似乎,也不能说是冯月华的错。温虹最近在各种场合放话,就连高明都给林朝澍打了电话询问这件事情,这样的阵仗估计一是要制造舆论压力给林朝澍,一是想要逼着冯月华出招,好把林朝澍往她那边儿推。果然,冯月华一急,连关意晟一贯的反对也顾不上,私下里就动手了。她不知内情,又太过喜爱一一,才会一头栽进其中,辨不清方向。甚至,就连温虹,也算不上错。本就是林朝澍起了利用白皓的心在先,温虹只是爱自己的儿子罢了。谁也不能怪,谁也都没错。林朝澍曾经有过的那种自由而恣意的感觉,突然蒙上了尘埃,整个人像是被一张无形的网又重新困住。

    “我们只是在机场碰到,正好他去美国,搭他的飞机一起走而已。”林朝澍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情绪,“我想带一一回去她出生的地方看看,再好好想想以后的路,想好了,我会告诉你的。关意,我不是不告而别,也不会消失不见的。”

    “只是不再回来了,对吗?”关意晟缓缓地抬起头来,眼里有了一层薄雾,又被他迅速地眨去,“所以…这一次,我还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林朝澍被他眼里的受伤深深撼动,她忍住想要碰一碰他的冲动,咬住了下唇,顿了几秒:“我不能放弃一一。看样子,你妈妈也不愿意对一一放手。我可以逼着关孟河去对付自己的太太,但是我没办法逼着你站到你妈妈的对立面去。”

    “小雨,你能不能对我,有基本的信任?无论是当年也好,现在也好,问题一出现,你就撇开我,自己一个人逃走。你说这是为我好,那你有没有问过,我要不要这样的好?”关意晟的声音压得很低,音量很小,而其中的痛苦却因此显得更为庞然,“有什么问题不能一起面对?我没有你想象中那么不堪一击!”

    关意晟的话给了林朝澍迎面一击,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反驳不了,默然地低下头去。而关意晟自己,也被这番情急之下说出来的话打通了他心里的某处反复琢磨而不得其门而入的屏障。像是有一股泉水,正从那破裂之处潺潺地往外冒,涌向他身体的每一处角落。他突然伸手抓住了林朝澍的手臂,因为太过激动而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道,让林朝澍下意识地轻呼了一声。

    “你干什么?!”白皓实在忍不住了,暴喝了出来,抬脚就往这边走。

    “不要!白皓,你先别过来,我没事!没事!”林朝澍慌忙转头阻止白皓,见他止住了步子,才回头看向关意晟。

    关意晟放松了手上的力气,用一种从未有过的慎重其事的语气说:“有一件事情,我犹豫了很久,该怎么跟你说,总想等到最恰当的时候。现在来看,是我顾虑太多,我对你,也一样不够信任。”

    林朝澍被他的话弄得心里七上八下,又毫无头绪,只是睁大了眼睛望着他。

    “你还记得那一次我取了你和一一的DNA样本吗?我亲自做的比对,我和你不是兄妹,你和关孟河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关意晟略微弯下腰,看着她脸上的每一丝表情,却见到她眼中由茫然转而充满了悲伤的情绪。

    林朝澍挣开他的手,轻声说:“关意,你何苦这样?如果你真的打定主意要我留在你身边,不需要去编造任何理由。我说过,只要你真的想要,我不会拒绝。”

    “是,我要你,不需要任何的借口。我还没有可怜到这种地步,需要这样自欺欺人。我要编造这样的谎言,一早就说了,不用等到现在。如果你不相信,可以跟我去实验室看我所有的实验记录和数据原件。”

    关意晟的笃定,让林朝澍心里慌乱了起来。她下意识地拒绝相信,拒绝自己为此而产生的隐秘的动摇和希望,她不想到最后,仍是一场空,一场永远也不能再做的梦。她喃喃而无措地问关意晟:“为什么?为什么不早说?偏偏现在来告诉我?”

    第六十四章 风不定

    “人生不是童话,王子和公主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便能概括往后的漫长。”——林朝澍

    小时候上学,老师说“人定胜天”。那时候,多天真,天真到信以为真,以为人生里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翻不过去的高山,只要足够坚定,就能平山填海。长大了,成熟了,经历了,才知道,你可以炸山筑坝,但却对抗不了随之而来的连年干旱,你可以疯狂地消耗能源,却控制不了逐渐加大的臭氧洞。当你已经习惯了人生的变幻,命运的莫测,哪怕一丁点的顺心如意都会使人心存怀疑。

    可是,如果,真的是真的呢?

    命运,憋着坏笑扬长而去,留下林朝澍,不知所措,与关意晟面面相觑。

    最初时,她当然是不信的,不敢想,不敢信,以为这只不过是关意晟的缓兵之计。她读过高云清的那封信,她见过关孟河手上那份DNA报告。信是真的。信上娟秀而洒脱的笔迹,她绝对不会错认,她甚至还说得出那几张信纸的来历——高云清有一本厚厚的札记本,几近正方形的形状,深褐色的、光滑的纸,在每一页的右下角,有一朵小小的云,札记本就摆在高云清的案头,经年累月。在某些睡不着的深夜里,她曾经莫名地想起那封信,越想越清醒——关孟河可以伪造DNA的报告,却绝对没办法伪造出这样的一封信。

    而现在,关意晟说,她不是关孟河的女儿,也不是他的妹妹。信,是真的。那么,什么是假的呢?林朝澍看见了关意晟手中捧着的那个饱满鲜亮的红苹果,却隐隐能猜到咬下去的结果。

    那时,她咽下慌乱与动摇,心虚地扯开了大旗,竖眉立眼地瞪着关意晟,只当他是在骗人,就是在骗人。她不敢再多拉扯,回身快步往白皓和女儿的身边走。关意晟大步一迈,单手牢牢地扣住了她的手腕,林朝澍鸵鸟一般的逃避态度刺伤了他,激出了他苦苦压抑深埋心底的疯狂:“我真不明白!如果你连血缘禁忌都可以不顾,还有什么不能面对?还是说,那一晚,你并不是真的想上我的床,只是吃定了我一定不会动手?”

    这几句话,就着薄怒,冲口而出,即使有意压低了音量,仍是隐隐约约地飘到了房间的另一端,令白皓眉头紧锁怒发直竖,让冯月华瞬间惨白了脸。

    接着,就是一场混乱。林朝澍已经记不得究竟发生了什么,谁说了什么,谁又做了什么。质疑的,鄙夷的,困惑的,悲伤的,怜悯的…各种各样的眼神仿佛四面八方朝她袭来,令她愣在原地,张口无言。

    “妈妈!”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横空而出,把林朝澍从混沌的自我中震醒。她推开不知何时挡在前方的关意晟,一把抱起女儿,紧紧抱在怀中安抚。

    场面突然地静了下来。关意晟看着如风浪中的孤舟一般的两母女,心里深深地叹息着,震颤着,懊恼着,悔恨着。

    “妈妈,这件事,我会跟您解释的。但不是现在。”关意昇看着方寸大乱的冯月华,她眼中的恐惧和震惊也让他的心揪痛,此刻却只能撇过头去不看。

    “白皓,我真心感谢这么多年来你对她们的照顾。可是,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和你没有关系,请你不要插手。”

    关意昇半拥住林朝澍,推着她往外走。使力定住身体,林朝澍转身向白皓匆匆地说了句“对不起,耽误了你的行程”,也不等他的回应,便抱着女儿匆匆往外走去。

    “妈妈!妈妈!这上面写了什么?”林一一摇着神色凝滞的林朝澍,把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出来。她回过神,见女儿正努力地认着A4的报告纸上一个个的英文单词,赶紧放下,摸了摸一一的头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妈妈,我饿了…”林一一偎依在林朝澍的怀里,撒娇地嘟起了嘴。

    孩子,是最真实的存在。不管你是悲是喜,是爱是恨,她饿了就要吃,困了就要睡,往往能让林朝澍虚无而复杂的世界瞬间变得简单而纯粹。

    “我们要去吃饭,你要一块儿去吗?”林朝澍不理关意晟专注探究的眼光,牵着林一一站了起来,环顾着这间很有学院风的办公室,见不到任何与食物有关的东西,便轻声问他,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

    关意晟抱着林一一,领着林朝澍朝灰白的建筑走去,云哥已经候在门口,稍一愣神之后,便微笑着向林朝澍点了点头,继而微微躬身问关意晟:“老板,菜都备好了,叫起吗?”

    “嗯,劳烦了。”关意晟嘴里答着云哥的话,眼睛却看着林朝澍。林朝澍打量了这个地方两眼,便垂下眼帘。

    云哥见状,偷偷向旁边的人做了个手势,见关意晟正要往里走,忙上前一步,有意无意地挡在他身前:“您是在餐厅用,还是在您的房里用?”

    关意晟脚步一顿,自己从来没有在餐厅吃过饭,云哥不可能不知道。他看向云哥,对方仍是一脸谦恭的笑意,只是眼神有些不寻常。关意晟马上会意,站定了,想了想,转身问林朝澍:“你觉得呢?”

    林朝澍从他手里接过了林一一,放在地上,理了理她的衣服,淡淡的声音飘过来:“无所谓。”

    “那就去我房间吧,让他们把连着后院的门打开。”关意晟仔细交代了一番,才又牵起林一一的手向前走。一路上,干干净净,不该出现的人,一个也没有,偶有男侍者经过,打过招呼便匆匆离去。关意晟这才放下心来。来自家的会所吃饭,一是考虑的时间晚了,别家的锅都凉了,二是他还想找机会和林朝澍说两句话。只是,他忘了,这个时间点,正是那些姑娘“内训”的时候,很容易就会撞见不太适合林朝澍见到的人和事。

    到了房间,菜已经摆好,平时被窗帘遮得严实的落地窗被拉开,和房间相连的小花园里日光正炽绿意恰浓。三人安安静静地吃完饭,林一一已经忍不住困意,连最喜欢的甜品在前,都只是咬着调羹小**啄米般地打盹。

    关意晟拿下女儿手中的调羹,轻手轻脚地抱起了孩子,对林朝澍说:“这是我的房间,里面有床,让她先睡吧。”

    林朝澍跟在他身后走进卧室,等他把一一放好,仔细地为女儿掖好被角。所有的事情都做好停当,两人站在床边,气氛忽然凝滞,就像是热带气旋来临之前的闷热。

    关意晟轻轻拉起林朝澍的一只手,慢慢地,一根一根手指地仔细地与她的纠缠、交握,再微微用力一扯,把她带到自己的身前,见她仍是低头不语,伸手把她垂落的头发撩到脑后:“我们,是不是应该好好聊一聊?”

    林朝澍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一扭,固执地从他的掌握里挣脱了开去,不发一语地往外走。这种别扭的样子,关意晟并不着恼,看着她的背影,眼神绵密粘腻。

    林朝澍知道自己现在很可笑。今天,关意晟在她的世界里扔下了一颗炸弹,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分崩离析,可是,她现在却被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刺得心绪难平,不能多想,一想就气闷,却又忍不住去虚构故事和细节。虽然她很少去娱乐场所,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常识。这里是什么地方,她几乎是一踏进来就猜出了一二。虽然白日的阳光和绿色的植物,让这间房看起来就像是平常的酒店套房,却也不难想象入夜后销金窟温柔乡的样子。

    林朝澍在沙发上坐下,深深吸气又吐气,砰地用力关上了脑子那扇门,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都拒之门外。

    “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弄清楚。我想查清楚了再找个适当的机会跟你说,但是…”

    “你在查谁?”林朝澍的声音有些许的干涩,绷得紧紧的,“查我妈妈吗?我想,你应该什么都查不出来吧?”

    关意晟握住了她的手,紧紧的:“是,你说得没错。”

    “你没有想过换一换调查的对象吗?”林朝澍的声音轻柔,却不乏嘲讽的意味。

    “小雨,你能确定那封信是你妈妈写的吗?”关意晟问得很委婉。

    林朝澍点点头:“是她写的。那封信,是真的。我读过她留下来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