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最后的星期集(1/2)

    白开元译

    我完整地得到了你

    我深知你已经属于我,我从未想到应该确定你赠予的价值。

    你也不提这样的要求。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你倒空你的花篮,我瞟一眼,随手扔进库房,次日没有一点儿印象。

    你的赠予融和着新春枝叶的嫩绿和秋夜圆月的清辉。

    你以黑发的水浪淹没我的双足,你说:“我的赠予不足以纳你王国的赋税,贫女子我再无可赠的东西。”

    说话间,泪水模糊了你的明眸。

    你匆匆离去,日复一日,夜复一夜,不见你返回。

    数年后开启库房,我看见你赠与的宝石项链,拿起捧在胸前。我冷漠的高傲颓然跌倒在印着你足迹的地上。

    忆恋中显示你爱情的价值,失去了你我才完整地得到了你。

    你甘露般的甜笑

    有一天你那不可思议的甜笑,穿过闲谈的缝隙,摇醒了我昏眠的青春。你脸上倏地闪现甘露般的惊喜。

    那是亿万事件的海滩上,游玩的大潮的波涛从海底卷翻上来的一颗罕见的珍珠,此后欲见总无缘。

    一瞬之间,陌生时刻的情感唱着行路之歌,从迢遥的林莽步入我胸中半掩的心灵的窗口。

    奇妙无形的手指在心弦上弹着相思曲,细雨蒙蒙的幽静的住处,一方突然滑落的看不见的纱巾的拂触,遗留在黄昏素馨花凄郁的幽香里。

    于是想起一天无端惊疑的瞬间;想起远望着草枯的牧场消度的冬日的黄昏;想起无伴的暮色中,落日的彼岸,情琴弹奏的无声的慕恋。

    你走进了朦胧

    冬天即将过去,好奇的曙光揭去雾幔。

    我忽然看见文旦树枝萌发了沾露的新叶,这是生意盎然的奇迹。

    我看到它感到惊喜,就像蚁垤仙人在达玛萨河畔,惊喜于吟哦的第一行诗句。

    这几片新叶,在长久无声的鄙薄中,把隐匿的坦荡的音讯送入播布的朝晖,犹如你该吐露的心语,而你默默离去。

    春天已经不远,你我之间似熟还生的幕帘,不时飘动,边角卷翻。

    调皮的南风也吹不倒隔阂。

    无忌的时刻尚未来到,傍晚,你走进无可描述的朦胧。

    创造之海——死亡之海

    青春的边陲,残存黯淡的殷红。

    消溶吧,它的迷恋!“明晰”之中,苏醒吧,我浑浊的眼睛!记忆和遗忘的颜料涂抹的悲欢的浓雾,消散吧,像自轻的暮云!

    我沉湎于落花残香的心灵四周,梦魂的蜜蜂嗡嗡翩飞,寻找无踪的芬芳。

    从阴影锁闭的日子里,出来吧,我的心!走进阳光明洁的纯朴!

    不瞬的目光漂向无语、无痛、无愁的创造的大海!

    我要踏上无目标的路程,在流年的喧哗中,平静地观赏万象,聆听乐曲;我要隐身于作物收割完毕的辽阔平原的空廊。我要把我的冥想融入恬静的娑罗树里,那里埋葬千百年冷寂的生命。

    乌鸦在罗望子树上聒噪,鹰隼溶入烈日烤化的高天的苍碧,渔夫在沼泽里筑堤,驾船捕鱼。

    沼泽对面古老的村落若隐若现,天穹淡蓝的极边,飘荡着缨络似的紫岚。兀鹰在鱼网上空盘旋,鸬鹚默坐在竹顶,无浪的水中倒映出纹丝不动的影子。

    湿风中弥散水藻的清香。

    四周的生存之河,日夜流入众多的支流。

    这天然的河水溶和千代生灵的丰繁的物品,在人类历史的兴衰之上奔腾不息。

    在生机勃勃的春天的终端,我今日倦乏地沉入生存之河的深处,波浪以我血液平缓的节律在我的胸前潺潺地奏鸣。

    让我的知觉在它的光影之上,漂向没有典籍没有争执没有烦恼的死亡的大海。

    夏雨

    没有收到请柬的夏雨降落原野,遮暗一行行棕榈树梢,将噪动注入堤内的碧水。

    我热切地呼唤雨霖降落我的心田。

    我出访了一些日子,异域的语言,与我心灵的语言难以沟通,心宫里无法举行灌顶大礼。

    缺少雨云灰暗的流动,生活是孱弱的。

    恰似树木赐果的时间一年年增加,在圆形年轮上留下印迹,每年降雨的欢乐在我的骨髓里,加添情趣的财富;在生活的画布上挥涂浓重的色彩;艺术家手指的示意,刻在我心灵的年轮上。

    当我坐在寂静的窗口,无所事事的时辰蹑足逝去,些许赐予留在我的祭坛上。

    生活的秘财的仓廪里,聚集已被遗忘了的岁月的财富。

    多种神笔勾画的我的躯壳,充盈全部才智的积蓄,在哪个时代洞察细微的目光下完全裸露?

    它望着“洞悉”苦修,像黯淡的黄昏星和夜阑尽头的晨曦那样呼唤:“来呀,展露你自己!”

    它完全露出真相的一天,我在我的光辉中看清我自己,如同心里苏醒爱恋的时候,把离愁编成项链的时候,赋予贫苦以荣光的时候,死亡不意味着终结的时候,情女真实地认识自己,真实地展示自己。

    我已经抵达白日的末端

    我已经抵达白日末端的黄昏的码头。

    途中,我的杯盏盛满作品。

    我以为这些是永久的路资,以不堪的苦痛换取它的价值。

    在人的语言的市场上我广收博采,部分积蓄献给爱的事业。

    最终我忘记已有的建树,无端地采集成为盲目的习惯。

    为填满多孔的空袋,牺牲片时的休息。

    今日我发现路已经走完,路资消耗殆尽,手擎着在团圆的榻侧点燃的灯烛。终于熄灭的灯抛入流水,任其漂游。

    孤独的暮星在天幕闪光,迎着曙光,踏着暮色,我吹奏的最后一缕笛音在残夜消隐。

    以后会怎样?华灯熄灭,奏乐停止的生活,一度也像如今的万物,充满真实,我晓得,这,你会彻底忘怀,忘了是件好事。

    不过在这以前的一天,你在这“空虚”的面前,献上一朵我爱过的春花吧!

    我昔日往返的路上,枝叶飘零,光影交织,芒果树和波罗蜜树的枝叶间,苏醒了雨声的抖颤,也许会幸运地遇见腰里夹着水罐、脚步惊觉地离去的妇人。

    愿你从万象择选这一普通的情景,在暮色苍茫的黄昏,画在你追念的画布上。

    不必做更多的事。我是光的情人,在生命的舞台上吹笛;

    不会抛下一个长叹缠绕的孤影。

    走上落日余辉之路的旅客,把一切企求交到尘土的手中。

    尘土冷淡的祭坛前,不要敬献你的供品。

    食品篮你带回吧,我那儿饥饿在窥望,来客坐在门口,时辰的钟声应和着生活之流与岁月之流交汇的歌韵。

    创造的祭火

    扯去万年沙漠的厚幕,露出日期失落的古人类遗址的宏大骨架——它的生活场所在历史无形的屏障后面。

    它喧杂的世纪,把骚人墨客和其作品,埋入幽冷的深处。

    萌芽的歌,蓓蕾欲绽的歌,前途无量的事物,那天堕入暝暗,从隐秘滑向更深的隐秘——浓烟之幔下的火星也已熄灭,出售的,未出售的,贴着一种价格的标记,一齐离开人世的市场,未造成丝毫损失,未留下一块疮痂。

    洁净、静寂的天宇,回旋着兆年。

    扯断墨黑的脐带诞生于阳光下的一个个新世界,纵入泛着沤沫的翻腾的星河漂流,像雨季的闲云,像短寿的蛾蚋,最终到达年寿的终点。

    浩渺的岁月,你是游方僧,创造从你深邃的冥想的波峰腾跃,跃入你冥想的波谷。

    “阐释”和“不可阐释”轮番地狂舞,你在狂舞的平静的中央坐禅,享受恒久的欢乐。

    呵,冷酷者,让我皈依你的教门。生与死,获取与舍弃之间是超然的安宁,创造的熊熊祭火的心底,幽僻,稳定,容我造一座修道院。

    我期望的苦修

    我在心里望见,远古无声的苦修从坐禅的团蒲伸出手去阻截历史的喧嚣。

    我望见峰峦叠嶂的山区。

    惊叫好奇的目光射不进的、太阳照不到的幽谷里,隐士在石窟岩壁上作画,如同造物主在漆黑的背景上描绘宇宙的肖像。

    他们在画中倾注由衰的喜悦,而漠视自己的地位。

    他们抹去自己的姓氏,不向外伸手乞求价值。

    呵,无名氏,呵,形象的苦修者,我向你们顶礼!

    你们划时代的业绩使我尝到从空幻的名声中解脱的滋味。

    沉入揩掉姓名的神圣的黑暗中,你们纯洁了你们的修行。

    我颂赞那“黑暗”的崇高。

    你们无声的话语,在石窟里壮严地宣告:姓名前供奉的祭品和未来的名声,是鬼魂的食品;献给无消化功能的“虚形”享受。

    迷途者,不要追逐“虚形”,不要不接受当今的“阿诺普娜”①恩赐的食物。

    我门口萨吉纳树的枯叶已经凋落,枝头洋溢着新叶的激情;仲春的码头筑在杰特拉月的中流。

    中午的煦风摇弄着枝梢;飞扬的尘土使碧空略显黯淡,百鸟的啁啾在风中作和声的抽象画。

    永流的瞬息之河中,翻腾着忘情活泼的生命的波浪;我的心在那波浪起伏中放射光彩,像火焰树的叶片。

    我手掬着此刻的赐予,这真实中没有疑虑,没有矛盾。

    我创作歌曲的时候,心里充溢秀林的绿涛,清风的激动,霞光的延展,花开的欢情。

    心里走来无名的贵宾,没有地址的旅客。

    它包含的真实顷刻之间臻于完满,不会爬到姓名的背上自吹自擂。

    今时的地平线的另一边,我望不到的时光那儿,互不认识、互不亲近的千百万个姓名互相拥挤推搡的时候,我无忧无虑影子般的名字,如不幸与它们一起蠕动,那是该咒骂的贪梦蜃景。

    有生之年,遍布广宇的无名的欢乐,给我脱离骄傲的自由吧!

    我神往的黑暗中,静坐着宇宙之画的作者,没有姓名,在欢乐中露面——

    ①杜尔迦女神的名字之一,意谓“布施女神”。

    创造的幼稚

    痴情的心儿说:“我整个王国送给你。”

    这话幼稚,不切实际!那王国如何赠送?我如何接受?

    它是七大洋分隔的一个洲,辽阔、无声,不可跨越。昂首于云遮的山巅,脚伸入幽黑的地洞。

    我的躯体仿佛是不可登陆的星球,借助望远镜只发现气环的一些孔隙。

    我所说的整体,还没有起名字,它的剖析图何时画好?

    谁与它保持直接交往的关系?

    从处女地收集的碎片,拼凑成的形体,才有个名字。

    四周的天空布满失败和成功的愿望的光影,复杂感情的缤纷的影子,降落心田;风中并存着冬天、春天的摩挲;看不见的生动的游艺,谁讲得清楚?谁用语言的手将它抓住?

    生活的地域的一条界线,因工作繁复得以固定,另一条界线上,受挫的探索化为空中的云雾——绘画的海市蜃楼。

    个人世界出现在人间生死狭小的交汇处。

    在无光的地区,广泛的蒙昧中积聚着陶醉的力量和未赢得价值的光荣。

    未萌芽的成功的种子在泥土里。

    那儿有胆怯的羞赧,隐蔽的自轻自贱,平淡无奇的经历;有戴着自怨自艾的面具的各种素材——浓重的幽黑鄙视着死亡手中的宽宥。

    这是未成熟的未绽放的我,这是为谁?有何用处?携来如许肇始,如许隐喻。

    情感中束缚的语言,无法倾吐,无法忍受的创造的幼稚,在庸碌的深处毁于一旦。

    哲人拽下奥秘的面幕工作;花儿藏在蓓蕾的面纱下,艺术家未竟的事业放在暗处,已有一些迹象表明,幽禁的整体已在“发现”的路上。

    他在我中间的参禅没有完结,所以凝重的沉寂环围着我,我不可得,不可识;他在未知的圈子里进行创造,还没有到对人昭示的时候。

    大家站在远处——说“了解”的人并不了解。

    福音的塑像

    四周仿佛麇集着恶咒召来的所有的煞星,从心底撒开一张无形的网,牵动血管,疼痛难禁。

    痛苦仿佛漫无边际,绝望中仿佛找不到出路,末了只得在幽冥中伸手摸索着徘徊。

    厄运的重压下,高楼往下塌陷。

    这时,目光越过现时的城堡,飞往悠悠往昔的地平线——

    女神在举行宴乐会。

    王朝的废墟的黑影里,影影绰绰的乐师操湿婆的神琴,弹唱往世流传的骇人听闻的神话故事。

    用对难忍的悲痛的回忆之线,织成了那个凄惨的故事。

    那天轰响着惨烈的灾祸的霹雳,死亡疯狂地吼叫,艺术女神最柔韧的弦索弹出恐惧的战栗。

    我举目远望,昔日创造的殿堂里,千秋万载的哀伤、羞惭,一个个时代的心底喷发的愤怒的烈焰冷却下来,凝成不燃的福音的塑像。殿堂外面,山一般熄灭了的痛楚的灰烬,无光、无语、无义。

    美好的早晨

    熹微的晨光中,布谷鸟断续地啼叫,听似一声声爆竹。

    泛彩流金的云朵,在空中缓缓飘移。

    今天是集日,田野的土路上,牛车载着米袋和盛满新榨的甘蔗汁的陶罐。

    村姑的背篓里,装着竽头、生芒果、萨吉纳树的嫩茎①。

    学校里的钟敲了六下。

    钟声和鲜嫩的霞光的色彩在我心间交融。

    我搬张椅子,坐在小花园墙边夹竹桃树下。

    东方天空射来的阳光,除扫着草叶上斑驳的暗影。

    凉风习习,两株并立的椰子树的枝叶沙沙的摇曳,好似双胞胎婴儿甜蜜的啼哭。

    石榴树光润的绿叶后面,露出了几个可爱的小石榴。

    杰特拉月跨入了最后一个星期。

    天海里春天的风帆,松乏地垂落下来。

    营养不足的苇草形容枯槁;碎石路两旁,欧洲的季节花,色泽消退,萎靡不振。

    异国的西风吹入杰特拉月的庭院。

    不情愿也得披条薄毯。

    花池里水在轻漾,莲茎在摇晃,金鱼敏捷地游泳。

    孩子们游玩的山坡上,茂密的奈蒲草丛簇拥着一座四脸石像。

    它仿佛立在流淌着时光的遥远的岸边,表情冷漠。

    节气的抚摸渗不进它的石躯。

    它的艺术语言,与林木的言词毫无共同之处。

    从地府升起的精气,日夜传遍每棵树的枝叶,石雕独居在广博的亲谊之外。

    很久以前,艺术家在它体内注入的奥义,像财神药叉的死了的财宝,与自然之音素不往来。

    七点,流云消逝。朝阳爬上墙头,树荫萎缩。

    从花园后门进来个小姑娘,扎红头绳的两条辫子在背上摆动。

    她手持竹竿,放牧两只白鹅和一群雏鹅。

    这对白鹅夫妻神态肃穆地尽着保护儿女的职责,小姑娘肩负重任,她手中一只雏鹅的心跳,激起幼小的母亲心里甘露般的爱怜。

    我很想挽留这美好的早晨。

    可它轻闲地走来,轻闲地离去。

    它的送别者,已在自己欢乐的宝库里,偿还了它的债务——

    ①萨吉纳树的嫩茎和果实可作为蔬菜食用。

    一个人是一个谜

    一个人是一个谜,人是不可知的。

    人独自在自己的奥秘中流连,没有旅伴。

    在烙上家庭印记的框架内,我划定人的界限。

    定义的围墙内的寓所里,他做着工资固定的工作,额上写着“平凡”。

    不知从哪儿,吹来爱的春风,界限的篱栅飘逝。“永久的不可知”走了出来。

    我发现他特殊、神奇、不凡、无与伦比。

    与他亲近需架设歌的桥梁,用花的语言致欢迎词。

    眼睛说:“你超越我看见的东西。”

    心儿说:“视觉、听觉的彼岸布满奥秘——你是来自彼岸的使者,好像夜阑降临,地球的面前显露的星斗。”于是,我蓦然看清我中间的“不可知”,我未找到的感觉,“时时在更新”。

    不可知的鸟儿

    街上走来一位游方僧,站在你的门口唱道:“不可知的鸟儿飞进竹笼。”于是愚痴的心儿说,我捉住了捉不住的东西。

    你沐浴完毕披散着湿发,站在窗前。

    “捉不住的东西”本在你远望的眼睑上,“捉不住的东西”本在你戴镯的手腕的柔嫩里。

    你派它去乞施,它一去不归;你不知道游方僧在唱你的故事。

    你像乐调,在单弦上往返。

    单弦琴是你容颜的笼子,在春风中摇晃。

    我胸口捧着琴漫游,为它上色,折花,溶它在心里。

    我弹奏时忘记它的形状,弦儿跳荡着消失。

    “不可知”出门进入世界,在树林的葱郁里嬉戏,在金色花的芳菲里隐居。

    你啊,不可知的鸟儿,栖息在团圆的笼子,装饰一新的笼子里吧。

    别绪盈满翅翼和延迟的飞行。不知鸟巢在哪儿,它的幽会在地极的彼岸一切景观的隐逝里。

    那一瞬间

    林鸟最后一首歌,沉入漆黑的夜色。

    空气凝滞,树叶不晃,透明的星星仿佛降落在老楝树蝉鸣骤息的奥秘上。

    这时你突然异常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我永世不忘你。”

    未点灯的窗前,我的身子模糊不清。

    有阴影的掩护下,你打消了倾吐隐衷的踌躇。

    那一瞬间你爱情的仙宫,屹立在我无边的回忆的地基上。

    那一瞬间的悲欢,由光阴的琴弦弹响,飘向无尽的来世。

    那一瞬间我的小我,在你真挚的感情中获得了无限。

    你发颤的嗓音使我生命的苦修,得以品尝成功的琼浆。

    较之你世界的无数事物,我更充实,活得更有朝气。

    那一时刻之外的万物,微不足道。

    那一时刻的外面有死亡,某一天我将退出形象辉煌的舞台。

    在可感的悲欢的天地里,我回忆的影子,向有形的无量认输。

    门前的火焰树底下,你每天亲手浇水,这至关重要。

    今后你把我推往枝叶外面宇宙无际的混沌里,那无关紧要,我等待着。

    给拉妮·黛维①的信

    一

    最近我搬家了。

    两间小屋构成我的新居。

    小屋很合我的心意。

    现把原因告诉你。

    高堂吹嘘自己“很大”,将真正的“很大”轻慢地拒之门外。

    我的小屋不自夸“很大”,不学愚笨的绔绔弟子,狂忘地参加“无限”的比赛。

    我无意在屋里满足天空的欲望;我要在它的原位得到它,要在外面完整地得到它。

    环境幽静。

    “遥远”来到我的身边。

    坐在窗口我浮想联翩——所谓“遥远”其实是美。“遥远”在美的中间。

    美局限于定义,又超越各种界限;同需求在一起,可又独居,在每一天里,又属于永久。

    记得以前有一天下午,我乘的轿子穿过田野;一共有八位轿夫。

    我看见一位轿夫,像黑色大理石神像;他每一步都跨越职业的低贱,似脚带断链高翔的大鹏。

    神因着他的美赐予他恢宏的荣誉。

    远空与人最亲;如若关闭窗棂就无从看见。

    世俗的家庭,贪欲是壁垒,将眼馋的东西囚禁在近处的樊笼里。

    往往忘记贪欲会伤害爱情,如忘记野草压挤农作物。

    我写诗,作画。

    围绕“遥远”做我的游戏;我用各种服装为它打扮,就像苍天的诗人,用黄昏、拂晓打扮地平线。

    我做的事情中没有贪婪,没有私利,也没有我自己。

    富有“遥远”的工作中,每时每刻有我的广宇。

    与此同时我望见死的甜美形象、静寂的悠远、生活四周无浪的大海。

    丰繁的美中有它的席位,它的解脱——

    ①拉妮·黛维曾照料泰戈尔的晚年生活。诗人弥留之时口授的诗是她记录的。

    二

    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首先需告知的是:我已收到你寄的茶叶。

    迟迟不复信是我的性格特点。

    我写信极像我作画。

    它不通报事件。

    它本身就是消息。

    形象在世上漫游,我作的画也是形象,走出“未知”,走到“熟知”的门口。

    它不是映像。

    心中有繁复的破立,繁复的组合;一些或凝成理念,一些或显示于意象;言语的罗网最终活捉那些天鸟。

    心儿在风中侧耳静听,寻觅那寻觅语音的情绪。

    今日它圆睁双目,要看线条世界里开辟的道路。

    它寻望,它说:“我看到了。”人世是“形态”的旅程。在永世的清醒者面前走过,他也无声地说:“我看到了。”

    太初的舞台前传来号令,“拉开帷幕!”

    雾气的帷幕徐徐升起,形象的舞女登台;千眼雷神因陀罗看得一清二楚。

    他的观察即创造。他是画家。他观察的盛大节日千古绵延。

    三①

    无垠的天宇上荡过的时光之舟载着“线条”的旅客,在幽暗的背景前他们跳“形体”之舞;无声的“无限”的心声,用无句的“有限”的语言和暗示来表达,有量之美用花篮装“无量”的欢乐的财富——它不是内容,不是思想,不是语句;

    仅是形象,用光线塑造。

    太初创造的第一刻的音籁,今日传入我心中——揭去无始之夜的面幕说:“请看!”

    这些年我在幽僻处自言自听。②

    从那儿转移到另一个幽暗处,③

    我自画自看。

    宇宙布满天神观赏的座位,我在他旁边,制造观赏的对象。

    致苏汀特罗纳德·达塔④的信

    近来我迷上了线条。

    辞藻是豪门女子,私囊丰殷,⑤尖嘴利舌,安抚她颇费神思。

    线条出身贫贱,性情温顺,我与她交往分文不花。

    指挥树枝开花、结果,是快活地履行责任。率领树底下的光影起舞,是饶有趣味的职业。

    枯叶飘落,纷纷扬扬,彩蝶舒翼飞舞,入夜,流萤点点,忽明忽灭。

    丛林的宴会厅里他们是风流倜傥的有形的贵宾,不受任何人的质询。

    辞藻管教严厉,对我毫不客气。

    线条从不责备我纵声大笑。

    许多事情我撂下不管,信件丢失,有空闲就奔入培植形象的内宅。因而心里潜藏多年的放荡不羁者,⑥勇气陡增。

    他挥毫作画,不考虑凡世的是非,不理睬人们的褒贬——

    ①泰戈尔在此信中阐述了他的绘画艺术观。

    ②指写诗。

    ③指作画。

    ④苏汀特罗纳德·达塔(1901—1960),孟加拉语诗人。

    ⑤孟加拉语中,字辞与财富是一个字,这里一语双关。

    ⑥指作画的宿愿。

    二

    我心情舒畅。

    我的画笔没有套上“闻名”的笼嘴。

    名气不来制约我的意志。

    一开始就未允许原有的交椅搁在作画的胸脯上,它没有规劝我维护荣誉。那名气拖着臃肿的身体,已经无所作为了。

    为了保护大部分成果,它派看守站在门口;在正经事情的面前筑了个祭坛,上面一层层置放千百个主人①提出的要求。

    然而高傲的名气今日不再露面。和时令之王的彩笔一样,我的画笔是自由的——

    ①指出版商、批评家和读者。

    致杜尔察迪普拉萨特①的信

    你要我谈创造歌曲的体会,我惧怕谈体会,可又非谈不可。

    人凭智慧成功地创造了语言。

    人的感知是哑默的,不可捉摸的,很像幽寂的宇宙。

    那博大的哑巴用手势表达心意,不作解释。

    幽寂的宇宙拥有韵律,拥有表现手法,天宇舞姿密集。

    原子分子在无限时空里,规定了舞蹈的轨道,在“有限”中翩舞,塑造无数形象。

    它心里炽热的情感,从花草到繁星,寻找自己的隐喻。

    人的感情强烈到控制不住的时候,必须把话语当作宣泄的工具——静默下来的话语,寻找技法,寻找暗示,寻找舞蹈,寻找音乐。推翻原来的含义,扭曲规则。

    人在诗里写静默的心声。

    人的感知选择音乐作为载体的时候,把闪电般活跃的原子群似的乐章拘禁在“有限”里,教它动作,引它奇妙地旋转,跳舞,“有限”内就擒的舞蹈,获得以歌塑成的形象。无语的形象群,汇集在创作的厅堂。系足镯的“激情”参加洒红节,形象的舞女协调来宾的节奏。

    “我已理解。”借助文字、音符、线条表达此话的,是学者。

    歌曲是为这样一些人写的——他们的心儿说:“我体味,感受哀痛,观看形象。”他们在理论上很贫乏,血管里却荡漾着乐音。

    有机会你可以请教纳罗特隐士②;当然不是为掌握煽风点火的伎俩,而是为抵达不受定义束缚的理论的新岸——

    ①孟加拉音乐理论家。

    ②印度传说中的隐士,通晓音乐,但喜欢搬弄是非,引起争吵。

    致查鲁昌德拉·瓦达贾萨①的信

    我们果真期望伤逝的完结?

    其实,我们也为伤逝自豪。

    我们最强烈的情感,也难承负恒久的真实——这句话里没有慰藉,痛苦的骄傲受到打击。

    生活把全部积蓄散布在光阴行进的路上;在它不停转动的轮子下,深挚感情的印迹也会漫漶,也会湮灭。

    我们亲人的故世,对我们唯一的期求是:“记住我。”

    然而生命有无数期求,它的呼吁从四面八方向心儿汇集;

    现时的丛集之中,昔日的唯一祈愿必然逝灭。

    死者的痛苦解除,遗言犹在。

    伤逝执拗地继续欺弄生活,蛮横地对生命的使者说:“我不开门。”

    生命的沃土生长各种作物,任性的伤逝在其间占据一块庙堂的公地,任其荒芜成为意愿的沙漠,不向生活纳税;就死亡的遗产一事,控告流年,虽一天天败诉,不承认失败;甚至要把心儿埋入它的坟墓。

    大凡傲岸是羁勒,牢固的羁勒是伤逝的傲岸。

    财产,名誉,一切欲望包含梦幻,浓重的梦幻贯透伤逝的欲望。

    未知的味觉死去了

    孩提时我常在心扉上画自己的肖像——我骑着一匹野马,没有马镫,没有笼嘴,黄昏在盗贼出没的荒原上奔驰,马蹄扬起尘土,大地在后面挥动纱巾呼喊。

    第一颗黄昏星在天边闪烁。

    一间等待的无眠的草房里,泄出焦灼、孤凄的灯光。

    犹如曙光的征兆,在杜鹃第一声啼叫时的残夜出现,将走入我生活的人影,在我的心田徜徉。

    对我来说,世界起码一半是陌生的。

    它奇妙的色彩,缤纷了我心原的地平线;正走来的爱情,使我沉湎在发生着正常、反常的事情的梦中。

    爱情的意象与史诗时代冒险的愉快浑然交融。

    而今我对世界有了大体的了解,但获得的许多消息摘自剪报。

    心灵的舌头上,未知的味觉死去了,再也尝不到爱情的圣殿里——可能中的不可能、熟稔中的陌生、已知中的未知、闲谈中的神话。

    情人中间,那个住在七大海洋沙滩上的佼佼者②已被我遗忘,她中了魔,昏睡着,叫醒她需找一根点金棒——

    ①文学刊物《异乡人》的编辑。泰戈尔的许多作品曾在该刊物上发表。

    ②指诗人儿时读过的神话故事中的情女。

    我要写无情的歌

    那天我们在蓝天下的红土路边聚会,大家坐在绿茵茵的草坪南边一行行娑罗树,苍老、高大、挺拔。

    它默默地矗立着,视而不见妖娆的弯月。

    远处一棵参天大树,像是湿婆神静修林的卫兵,眼神坚毅、冷竣,厌恶杜鹃的倦鸣。

    几个人邀请道:“夜深了,诗人,朗诵诗歌吧。”

    我打开古诗集,读了几首,心里十分懊丧。

    这些珍藏的璧玉,是那么柔弱,那么怯场,嗓音是那么细微,那么犹豫。

    她们是深宅的闺秀,戴着金线缀花面纱,走不惯土路,步履鹅一般地蹒跚。

    古诗里称她们是胆小的玉女。

    她们受到赞美,享有盛誉,她们的足镯在高墙内卧室里昂贵的地毯上丁当作响。

    她们幽禁于技巧精熟的樊篱里。

    参加路边聚会的这些人,打碎了家庭的桎梏,脱掉了手镯,抹去了额上的吉祥痣。

    他们是朝觐者,不会回到卧房的诱惑之中,他们的步伐坚定有力,不知倦乏;他们身穿土灰色衣服,望着天上的星儿寻找道路。

    他们没有娱悦他人的责任;多少个赤日炎炎的正午,多少个漆黑的子夜,在幽深的岩洞里,在杳无人影的旷野里,在无路可循的密林里,他们的呐喊激起宏浑的回声。

    我从哪儿将他们推上褒贬的评判席?

    我弃座起立。

    他们忙问:“您去哪儿?诗人。”

    我答道:“我要走进艰险,走进冷酷,带回坚强、无情的歌。”

    劫①

    新的一劫

    创造之初,在茫茫太空,在光划定时间的界限。

    从最大的亿万年的圈子里,飞出星辰的蛾蚋,数不胜数。

    它们迎着第一抹晨光,一群群钻出洞穴,循环地展翅飞翔,从一重天飞向另一重天。

    起先它们潜伏在浑沌里,进入光明,便作死亡的飞行——它们不知道为什么产生赴死的难抑的冲动;不知道哪个中心燃烧的火焰,使它们渴望疯子般地朝它扑去。

    他们在无边无虑的奥秘中找寻年寿的耗竭。

    直至劫的黄昏,火焰黯淡,飞行艰难,翅翼脱落,它们湮灭在永恒无形的光明里。

    在星系远伸的视线之外,地球的版图上,光影以极小的时间单位,确定人类时代的范围。

    星系的一瞬间,完成了创造和毁灭。

    阔大的界限内,短促的时间轨迹,画了又擦,擦了又画。

    水泡般浮起的穆罕陀贾罗②无声地消逝于沙海。

    撒玛利亚、亚西利亚、巴比伦③、古埃及,伟丽地登上低矮的时光围墙内的历史舞台上,像淡墨写的作品,留下淡淡的痕迹,随后一一消失。

    它们的愿望像昆虫,飞往无际的迷蒙。

    英雄们起誓:让那愿望衍变的功业的塑像,万古不朽!

    他们建造了壮丽的凯旋门。

    诗人表示要把实现那愿望的苦痛,写成隽永的诗篇。

    太空无涯的纸上,正用灼热闪光的字母,书写渺远的星体上祭火的咒语。念一句咒语的工夫,时代的凯旋门倾坍,诗人写的史诗无声无息,剽悍民族的历史在傲慢中逝灭。

    今夜,面对不瞬的星光,我在藤架下向伟大的时空膜拜。

    让向往的不朽,像儿童松开的小手里的玩具,落入尘埃飘逝吧!

    我不断获得充溢甜浆的时刻,谁来核定它的界限?

    它无量的真实,不会纳入生存亿万年的星系;劫数之末,它所有的灯烛熄灭,创造的舞台陷入黑暗,在毁灭的后台,它静等下一个劫数——

    ①印度典籍《吠陀》云:一劫为86亿4千万年。

    ②古印度文明遗址,今属巴基斯坦信德省。

    ③西亚古国。

    与他分开

    他在我降生之日便与我形影不离。

    他已经年迈,与我浑然一体。

    今日我对他说:“我要和你分开。”

    他在千万辈先人的血流上漂来;他怀着一代代的饥渴。

    远古的乞丐——他,在悠远的往昔之河,用情感搅翻出昼夜,从而获得新生命的载体。

    他的吼叫搅浑了从太虚传来的天籁。他伸手掠走祭坛上我摆的供品。

    欲望之火烤得他一天比一天枯瘦,在他“衰朽”的庇护下,我永不衰朽。

    他每时每刻赢得我的怜悯,所以死亡抓住他时,我愁闷,我是不死的。

    今日我要分开,让这饥饿的老叟待在门外,食用乞食;缀补破烂的披毯;在生死之间,在阡陌纵横的田野,捡起遗落的稻穗。

    我坐在窗前,望着他——远方的旅客。

    他每年来自众多身心的众多道路的交叉处,来自大大小小的死亡的渡口。

    我坐在高处俯视,他处在混乱的梦境中,处在希望、失望的沉浮和哀乐的光影中。

    我像看木偶戏,心里暗笑。

    我自由,我透明,我独立。

    我是恒久的光辉。

    我是创造之源的欢乐的流水。

    我贫苦,骄傲之墙包围着我,我一无所有。

    远眺

    我在秋阳下远眺,仿佛等一次睁开眼睛,我看见了新颖。

    平日劳瘁的双目,已丧失视力。

    恍惚中我觉得我是香客,听着诵咒从未来飘然而至。

    泛舟上游的梦流,此刻我到达本世纪的码头。

    我惊异地四望,我看见我在自身的外面——熟悉的身份的彼岸,我是其他时代的陌生的我。

    我对他产生浓厚的兴致,我盯着他,像蜜蜂俯贴花瓣。

    我赤裸的心,沉浸于万象之中。被喧哗的污手弄脏,容貌毁损,身穿受欺的道袍,此刻,他的破旧纱巾飘落了,以存在的完满价值,和不可描述的姿态显现。

    在世上受到极端的鄙夷,至今说不出话的哑巴,在我面前打破了滞涩的沉默,有如将晓的残夜,第一声动人的鸡啼。

    我——长途跋涉的旅人,游历了我近处的世界。

    它的“现代”的裂缝里,露出万世的奥秘。

    焚身殉夫的烈女莫非也是这样——透过死亡的破帘,以新的目光,发现永生的辉煌的本相?

    我庭园里的鲜花①

    我今日不把花园的鲜花扎成花束,收起金丝、银线,收起五颜六色的绸带吧!

    亲人们诧异地同:“鲜花不加编扎,如何高高举起?如何插入花瓶?”

    我回答说:“今日她们是获得假日的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