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亮剑 中(2/2)

的。这位女同志你踩了人家脚,道个歉不就完了吗?

    不能动不动就说人家是流氓。男同志呢,也不能得理不让人,踩一下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跟女人一般见识?那位女同志的丈夫,你的老婆踩了人家的脚,不但不道歉还张嘴骂人,这就说明你平时没有管教好自己的老婆,嗯,平时没有管教好,这会儿就更不能推波助澜,扩大事端,更不要企图打人,这是新社会,决不允许打人……‘赵刚一听李云龙开口教训人,就知道要坏事,虽然他的动机是要劝架,但实际上成了火上浇油,既然大家都是普通老百姓,谁也没资格教训谁。果然,那正剑拔管张的双方一听李云龙的话顿时都翻了,一起冲李云龙去了。那女人翻了李云龙一眼道:你管得着吗?找个凉快地方呆会儿好不好?那男人说:你这人说话我就不爱听,都是穷老百姓,假充什么首长?我踩你一脚试试?你干吗?那女人的丈夫更不客气:哼!磕瓜子嗑出个臭虫来,充仁(人)来了。李云龙立刻大怒,一把揪住那丈夫的衣领道:你敢骂人?还反了你啦?你再骂一句我听听,看我不抽你这小狗日的-那丈夫在老婆面前自然要表现些英雄气概,哪里肯示弱,便一个直拳打过来。李云龙左手一挡,右手闪电般地扇了对方一个响亮的耳光。那人吃了亏急于报复。冲上来和李云龙厮打在一起。赵刚心里暗暗叫苦,心说这老李今年也四十六岁了,怎么还这么爱惹事?比起当年来竞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顾不上多想,赶忙去拉架,那被踩了脚的男人见赵刚拉架,便认定赵刚在拉偏架,两个打一个,这太不公平,何况自己也是事主,当然不能置身于事外,他一边吼着你他妈拉偏架,一边一拳捣在赵刚背上。赵刚淬不及防,背上突然挨了一拳,他这辈子好像还没挨过打,这一下可把他打火了,便回身一拳打去。这下可好,车厢里顿时大乱,那个女人放声大哭,不明底细的人还以为她遭到了强暴……要不是闻讯赶来的警察制止了斗殴,这两个将军和两个平民之间的战斗还不知怎样收场呢。在派出所,一个年轻的警察口气严厉地问:是谁先动的手?赵刚说:同志,你听我解释……我问你谁先动的手?

    哪儿这么多废话?说!我先动的手。李云龙早把对方先动手的事给忘了,便认为自己先动的手。啪:警察一柏桌子道:好啊,在公共场所聚众斗殴,扰乱社会治安,还满不在乎?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告诉你们,这是专政机关,是专门管你们这些人的,老实点,你……他一指李云龙道:你斜眼瞪我干什么?不服气是不是?

    李云龙说:小同志,你这态度可不好,总该把事情问清楚嘛,问清以后该批评谁就批评谁……住口!我问你什么就回答什么,这儿没你说话的分。放你娘的屁。李云龙火了,他一把掏出军官证扔过去吼道:给我看好,再把你们领导给我找来,你个小免崽子,谁给你的权力这么说话?小警察拿起军官证一看,嘴就变成了O型,半天没闭上,他有点傻了,这竟是个将军,他蹦起来立正敬礼,结结巴巴道:对不起,两……位首长,我……我真不知道两位首长今天是微服私访,请……首长原谅……

    赵刚口气温和地说:算啦,小同志,你不要紧张,你看我们也没穿军装,没穿军装就是普通公民嘛,谁都有发火吵嘴的时候,过去也就过去了。他指了一下被踩了脚的男人说:你这个同志,我要批评你几句,你怎么连劝架的也打?这叫不问青红皂白嘛,当然,我今天脾气也不好,也要请你原谅,都是男人,都有血性,挨打不还手恐怕谁也做不到,所以我也还了手。那几位也知道了赵刚和李云龙的身份,吓得不轻,一个劲儿地道歉。李云龙余怒未消地对那个男人说:你小于真不够意思,你和他们吵架,我帮你和他们打,可你咋又和他们站在一头儿了呢?你还有立场没有?

    哼,你小子,容易当叛徒。他扭头对警察说:你这个同志,工作作风以后要改改,本来是件小事,干吗这么诈诈唬唬的?不要这么小题大做,听见没有?小警察连声说道:记住了,首长,我记住了。赵刚说:行了,行了,我们走了,事情都过去了。

    谁也不许记仇啊,老李,咱们走。

    晚上两人回到家里。把此事告诉两个女人,两个女人笑倒在沙发里,说从没听说过,将军也会在大街上打架。李云龙对赵刚的表现表示满意,这小子这些年长进多了,见老哥打架,当兄弟的不管谁对准错也要帮上一把,不然就是叛徒,不可交。

    他是这么评论。田墨轩夫妇要来北京参加政协召开的会议。赵刚听说后很高兴,他对田雨和李云龙说:我要请两位老人家吃饭,你们一定要替我邀请到。李云龙搔着头说:还是算了吧,我那老丈人和咱们聊不到一起去,有些观点也有点儿出格,上次差点儿和我吵起来。田雨白了他一眼道:你这人干吗总戴着有色眼镜看人?观点不同可以讨论,你不能乱扣帽子。我父母再不开通,不是也把女儿嫁给了你?冯楠接口道:就是,把女儿都贡献给革命了,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赵刚认真地说:我对两位老人家的学问人品仰慕已久,这次一定要当面请教,我尊敬有学问的人。老李,你不愿意听可以不说话,喝你的酒就是,但你不能破坏气氛。李云龙叹了口气:唉,这回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成大多数了,我成了少数人,被孤立了。田墨轩夫妇在北京的文化圈子里熟人太多,开会的空余时间几乎被老朋友的访问和宴请占满。

    田雨替赵刚邀请了几次都被他拒绝了。我又不认识这位赵将军,就不去了,你替我谢谢他的盛情就是了。田墨轩不近人情地说。他是您女婿的老战友啊,参加革命前也是文化人,很敬仰您的学问人品,想和您认识一下,您就去一次吧?田雨央求道。

    是我女婿的朋友?那就更不用见了,因为我女婿是天下最革命的人,除了无产阶级革命,别的思想恐怕都容易被他当成异端邪说。道不同,不相与谋嘛,我不见。老头儿倔强得很。爸爸,您难道就这样回复人家的邀请?让我跟人家说,道不同,不相与谋,我爸爸不愿意见你?就这样说,田某就是这脾气。沈丹虹说话了:墨轩,咱们的女儿女婿住在人家家里,就是出于礼节,也该去拜访一下,怎么能这样不通人情呢?田墨轩对妻子的话还是很重视的,听妻子这样说,他便不吭声了。沈丹虹细声慢语地劝道:你这个人呀,哪儿都好,就是不近人情,过于清高。这样是很容易被人误解的。墨轩,听我的,还是去吧,你不应该伤害咱们女儿的自尊。田雨道:还是妈妈好。爸爸现在不疼我了,我很伤心。田墨轩笑了:好,我去,谁说我不疼女儿了?爸爸。你真好。田墨轩夫妇去赵刚家做客那天,赵刚坚持要亲自去饭店迎接,李云龙无奈,只好和赵刚一起去了。出乎李云龙意料的是,田墨轩一见了赵刚,似乎觉得眼前一亮,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一双慈爱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赵刚。

    弄得李云龙莫名其妙,在他印象里,这个老丈人对他从来是不冷不热,他始终认为,老丈人是高级知识分子,嫌当兵的是老粗,看不起他。当田墨轩夫妇从饭店的二楼楼梯上下来时,等候在大厅里的赵刚和李云龙站了起来,赵刚抢上一步,规规矩矩地立正敬礼道:伯父伯母好!我叫赵刚。田墨轩见赵刚穿着一身浅白色柞蚕丝夏季军服,体态很均匀,标准的军人站姿,颇有股玉树临风之感,眉宇间透出一股勃勃英气。田墨轩脱口道:好个英武的赵将军,真乃栋梁之材。赵刚双手握住田墨轩的手道:久仰先生学问人品,一直无缘聆听教诲,今天借我老战友的光,才得以相见,赵刚深感荣幸。我是晚辈,先生若不嫌弃,赵刚理当执弟子之礼,称我小赵即可。

    田墨轩微笑着点头:好啊,田某今天就倚老卖老一回。李云龙跨上一步说:岳父,岳母,你们好,我和赵刚是来接你们的。田墨轩今天的心情似乎很好,他温和地对李云龙说:你好,听说你在军事学院学得不错嘛,田雨写信告诉我了。李云龙很谦虚地说:马马虎虎。在赵刚的家宴上,李云龙很少说话,只是一杯一杯地喝着闷酒。

    他不大喜欢这种气氛,首先是不随便,显得很拘谨。以前和那些带兵打仗的老战友们喝酒哪儿有这么多事?弟兄们大呼小叫,拍桌子骂娘,甚至捏着对方鼻子愣灌,那叫痛快。喝酒就是这样,要是没人劝酒,没人端着杯子和你叫板,那就太没意思了。此外,他也不太喜欢那些有文化的人说话的方式,听着有些费劲,尽说些不着边际的事,若是在别的场合,他早烦了,兴许就拂袖而去。可今天他得老老实实坐在这里,还不能露出一点儿不耐烦的表情,因为这是赵刚请自己的岳父岳母吃饭,从某种意义上讲,这也是老战友给自己撑面子,所以他也不能不给赵刚面子。此外,也得让岳父岳母看看,他们的女婿也有有学问的朋友。李云龙感到,比起上次见面,田墨轩的话明显少了,言语间那种咄咄逼人的锐气也似乎平和了些,但那种田墨轩特有的,几乎是浸到骨子里的傲气却依然如故。赵刚的兴致倒很高,他喜欢和文化人打交道,至今还怀念着当年燕京大学那种浓浓的文化氛围。他和田墨轩不难找到共同语言。两人谈诗词、谈书法、谈金石篆刻,赵刚还兴致勃勃地取出自己珍藏的两方鸡血石请田墨轩鉴赏。对诗词两人的观点也颇为一致,都推崇豪放而远婉约。

    田墨轩认为苏东坡的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虽堪称千古绝唱,可当今毛泽东的《沁园春。雪》更可谓震古烁今,其气魄之大无人可企及。田雨最担心的就是父亲谈论政治,老人的脾气太倔,话一出口便无遮无拦,让人心惊肉跳。她见父亲今天不谈政治,只谈文化,很是高兴,便对赵刚笑道:我父亲最崇拜毛主席了,除此之外,我还没听他这么夸过别人。田墨轩抿了一口酒:我对毛主席的了解首先是从文化上。我看过他1938年写的《祭黄帝陵》,当时简直眼睛一亮,真是才华横溢、文采飞扬。我至今记得其中的句子……赫赫始祖,吾华肇造,胄衍祀绵,岳峨河浩,聪明睿智,光披遐荒,建此伟业,雄立东方……东等不才,剑履俱奋,万里崎呕,为国效命,频年苦斗,备历险夷,匈奴未灭,何以家为……你们听听,写就此文非如椽之笔所不能。特别是1945年重庆谈判时,《沁园春。;雪》公开发表后,我就想,咱们国家连年战乱,百孔千疮,有谁能收拾这破碎河山呢?非雄才大略者不可。孟子曰: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毛泽东啊,古今第一人也。1949年开国大典我参加了,毛主席一声: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我们这些民主人士和无党派人士顿时热泪纵横,这是我们自己的国家啊,我们是国家的主人……田墨轩的激动感染了所有的人,连李云龙也放下酒杯听得入神,他没料到田墨轩会说出这样一番肺腑之言,以往他一直认为老丈人对新政权存有很强的戒心和怀疑。赵刚更是如休春风,他端起酒杯:说得好啊田先生,冲您这番肺腑之言,我连干三杯。李云龙也站起来:来,老赵,我陪你干三杯。家宴的气氛活跃起来。冯楠又提起李云龙和赵刚在公共汽车上打架的事,大家都觉得好笑,说解放军一千多个将军里,这两位的表现算是绝无仅有了。李云龙想起派出所的那位小警察,不禁又来了气:这小混蛋简直缺家教,不问青红皂白,张嘴就训人,等我掏出军官证又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年纪轻轻就这么势利。赵刚埋怨道:都怨你,人家拌两句嘴,你非要去管闲事,出口就是火上浇油,不打起来倒怪了。幸亏派出所把咱们放了,要是碰上讲原则的警察。管你是什么将军,先扣了再说,再通知上级单位去领人,咱们的笑话可就闹大了,你是不在乎,几十年来没少惹事,处分比立功还多。我可好歹是个政委,成天给别人做思想工作,这回可好,在公共场所聚众斗殴,扰乱社会治安,被公安机关扣留,这面子可栽不起。你看,你看,老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嫌谁黑,你觉悟高,挨打就不要还手啊。赵刚有些不好意思:倒也是,挨打不还手是挺难的。大家本是闲谈,谁料这些话却使田墨轩犯了老毛病,老先生又钻起牛角尖来。赵李二人在公共场所打架斗殴的问题,看似是件小事,却反映出一个深刻问题。试想,如果他们的身份不是将军而是百姓,按《治安管理条例》规定,如此在公共场所大打出手,即便有理也属违法行为,理应受到惩处,这再正常不过了。

    不正常的倒是当违法行亮出自己的身份时,却得到极大的宽容,连执法者都惶恐不已,连声向违法者道歉,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这说明了我们国家公民法制观念的淡薄。李云龙不以为然地说:嗨,小事一桩,哪儿那么严重?赵刚却收敛了笑容严肃起来:田先生,您接着说。一个正常的社会应该法制健全,如果法律丧失了公正,后果无疑是可怕的。赵刚,你知道罗伯斯庇尔吗?知道,法国大革命时雅各宾派的领袖。他就是个例子。这人很激进,认为自己最革命,动不动就以革命的名义剥夺他人的生命,把自己凌驾于法律之上。这样做的直接后果是任何人的生命安全都得不到保证,也包括他自己。当法律成了空白,便只有两种结局了,或出现专制独裁,或出现暴民政治。最后罗伯斯庇尔自己也被送上断头台,他实际上是死在自己手里,在一个没有公正法律保障的社会里,恐怕不会有赢家。赵刚打了一个冷战,沉默了。

    李云龙听得不入耳,他争辩道:我们国家的法律是健全的。而你就违了法而轻易逃脱了处罚。要是你的军衔不是少将而是大将呢?是不是更可以得到宽容?田墨轩打断他的话。李云龙想了想,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复杂,最好是先别说话。沈丹虹神色黯然地劝道:墨轩,今天不是家宴吗?干吗要谈政治呢?谈点儿别的好吗?冯楠也在轻轻地责备赵刚:看你,惹得老人家不高兴?赵刚端起酒杯道:田先生,恕晚辈不敬,使先生不愉快了,来,请干了这杯……他一饮而尽,脸色开始泛红,情绪也有些激动起来。田先生,我明白,您是有些担心,伯执政党的政策和法律流于形式。

    您有两点疑问,第一是我们的法律是否公正。二是法律对权力的限制问题。您是担心我们党能否做到这两条?不是担心,而是已见兆头,任何一个政党,哪怕他的理论再先进,也难免有缺点,要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也就无所谓先进的政党了。

    我要说的是权力的限制问题,其实,贵党的国家体制也是按照三权分立的原则建立起来的,至少是参考了三权分立的原则,和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相比,我们的人大常委会相当于国会,行使立法权。我们的国家主席相当于总统,行使行政权。我们的法院也同样是行使司法权。这种模式虽然建立起来了,但……恕我直言,这只是一种表象,事实上无法做到互相制约,还是贵党一家说了算,缺乏最基本的监督,民众缺乏干预能力,这样就出现一个问题,如果贵党的国策出现偏差和失误,而民众又无监督与干预能力,那么只好等贵党自身去改正和调整,这需要一段时间,这段时间也许很漫长,整个民族会付不起这种代价的。此外,贵党的阶级斗争理论作为国策也值得商讨。我认为,政府的职责是管理国家,调和各阶级、各阶层由于政治、经济地位的不平衡所产生的矛盾,尽量去减小这种差别,使矛盾趋于缓和。而不该激化这种矛盾,使某一阶级或阶层成为贵族,而某一阶级或阶层沦为奴隶。管理国家需要法治,颠覆国家的行为应该受到法律的公正审判,而不是个人意志的随心所欲……赵刚激动地打断他的话:难道我们的人民代表大会、政治协商会议、各民主党派的监督,还有司法机关、监察机关都是流于形式?我们就真的解决不了?这样说是否也有失公正?田墨轩缓和了口气:赵刚啊,远的不谈,胡风一案总是刚刚过去吧?我们的司法程序恐怕还抵不上一个御批。在我眼里,这位胡先生本是个大左派,怎么一下就成了反革命分子?似乎很难解释得通。赵刚也平静下来:田先生,我不了解这案子的具体情况,但这是毛主席亲自过问的案子,不会有什么大出入。

    您刚才也谈到了对毛主席的那种崇敬……是的,我认为他是个伟人,正因为崇敬才担心。作为执政党的领袖,他的担子太重了,政策一旦出现失误,就会带来巨大的灾难,即使这些灾难由小部分人来承担,就算是占人口总数的5%吧,就是三千万,若是这个百分比再大一些呢?那就有可能出现一场浩劫,这场浩劫有可能超过中国历史上出现的任何浩劫,其产生的作用将影响数十年至上百年。赵刚笑笑:作为政协委员,您当然有权发表个人见解,有些事现在还说不清楚,就待历史去证明吧,现在继续喝酒。田墨轩倔强地说:好,一言为定,再过二十年,若是我还活着,咱们再接着谈……

    第二十六章

    李云龙回到老部队,以前的几位老搭档都很高兴,政委孙泰安这两年一直代理着军长职务,他不是军事干部出身,对这个职务有些力不从心。李云龙就任军长,他先松了一口气。田保华还是参谋长,李云龙对本军领导班子的搭配感到很满意。

    他从军区警卫处调来一个新警卫员,叫吴永生。还有军区政治部给他调来的一个秘书,叫郑波。这个郑波使李云龙很感兴趣,30多岁,中等个子,白哲的脸上架着副黑框眼镜,满脸的书卷气,江浙口音,一看就是个文弱的书生。郑波毕业于北大中文系,毕业后又转入军队的一所政治学院读了几年,据说对军事学术也颇有研究,李云龙对这个秘书很满意,读书人总是能获得他的尊重。一切都按部就班后,李云龙想起丁伟向他推荐的段鹏,丁伟对这个家伙赞不绝口,声称要不是看在老战友的面子上,他早来挖墙脚了,这种身怀绝技、实战经验丰富的干部是很少见的,他决定见见这个段鹏。当段鹏站在他面前时,他发现这个上尉没有半点出众的地方,1.7米的个子,瘦瘦的,肩膀不宽,连肌肉也不太发达,这是个很容易被人忽视的家伙,他太不起眼了。你就是段鹏?你可真有胆子,把丁伟都打了,幸亏是丁伟,换个别人你该上军事法庭了,我很奇怪,丁伟也是有些拳脚功夫的人,照理二五招之内不至于输得这么惨,怎么就让你轻松得手了呢?李云龙问。军长,敲锣卖糖,各干一行。他是将军,指挥战役才是他拿手的,要论打架,十个将军不如我这个上尉,他一出手我就看出来了,他那两下子擒拿格斗用于侦察兵抓个俘虏绰绰有余,跟我交手可就不是一个级别的了。其实我把他摔出去根本没用力,只是借了他自己的力,‘借力打力’不过是武术中的小把戏,算不得真功夫。段鹏不过分吹牛也决不谦虚。

    有意思,那你说说你都有啥本事。徒手格斗就不用说了,我使用各种轻武器在行,包括不同姿势的精度射击,我练过轻功,不敢说飞檐走壁,在攀登方面算是高手,我懂针灸,识草药,会在战场上自救。还有,五O年我在你手下受过亚热带丛林战训练,苏联教官给我的评语是全优。还有,我的语言能力强,部队里天南海北哪儿的人都有,我学会不少地方方言,北方语言不用说了,南方的江浙一带方言、两湖两广方言、闽南客家话、潮州方言我都能说。我还在炮兵集训队学习过,懂得图上作业和炮兵专业。还有,步兵侦察分队的专业我更拿手,我现在干的就是侦察。您看过那个《渡江侦察记》电影吧?渡江战役开始前,我也带了一个侦察分队过了江,我们在南岸折腾得比电影上可厉害,就是没记者来采访我。李云龙喜上眉梢:照这么说,你从淮海战役就在我的师里,这么多年,我硬是不知道我部队里还藏着你这么个宝贝。军长,您操心的是大事,哪能注意到一个连级干部呢?嗯,我看了你的履历,立功受奖不少,处分也不少,不然现在你至少是营级了。看来你是个不安分的人,喜欢闹事惹祸,是不是?好像有这种说法,说‘成也段鹏,败也段鹏’,世界上的事没有段鹏不敢干的,这不奇怪,因为我是您老部下了,听说军长您年轻时也不大安分,每支部队从组建那天起就有了自己的‘魂’,有人说这叫传统,我觉得其实是一码事,咱们这支部队的‘魂,是您给的,我能不受影响吗?李云龙乐了:照你这么说,是上梁不正底梁歪啦?你们犯了错误都受了我的影响?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虽然您不认识我,可作为老部下,我对您的事可听说得太多了,您处理问题的方法可真是很……怎么说呢?很独特,有时让人挺感动,上次那个犯了生活作风问题的干部是我老乡,要不是您,他的前途就毁了,那天晚上,我和他喝了一夜的酒,他高兴呀,说您三言两语就把问题解决了,连个警告处分都没给,他说着说着就流下眼泪,怪自己不争气,给您找了麻烦。说有这么好的军长,咱能不卖命吗?人心都是肉长的,以后再怎么也要好好干,不能丢军长的脸呀。李云龙问:哦,我还记得那个参谋,他结婚了吗?结婚了,儿子都几岁了,他现在在F师当副团长,干得不错。这小子,当时我差点儿把他骗了。我年轻时爱惹事倒是不假,可没惹过这事,这么说吧,你浑身上下哪儿松了都不要紧,就是裤腰带不能松。裤腰带下边的那东西好比一把没有关保险的手枪,很容易走火,一旦走火就是大事……

    好吧,不说这些。我问你,要是有一天,我让你去蒋军占的那几个岛上转转,你敢吗?段鹏啪地一个立正,两眼炯炯放光道:别说那几个岛,就是去台湾,去龙潭虎穴也没啥不敢的,军长,咱空有身本事,无用武之地,别提活得有多憋屈了,您要是看得起咱,咱这脑袋就送给军长啦。好样的,有种,我命令你立刻组建一支特种分队,人员由你挑选,在本军范围内,不管是哪个单位,一律无条件放人,本军范围之外,把名单给我,由我解决,只要你听说哪里有人才,不管是哪个军区,哪个军,不管用什么手段,是挖墙脚商调,还是干脆不要档案和组织手续把人骗来,我都不管,我只要人才,适合当特种兵的人才,总的原则是:宁缺勿滥。是,保证完成任务。段鹏敬礼后转头便走。慢,回来,你这次招兵的条件很苛刻,政审方面不妨放松些,关键是人员的军事素质和文化素质,这支特种分队组建后,管理起来恐怕难度不小,都是些身怀绝技的家伙,能打仗肯定也会惹事,你要有心理准备,这不是一支一般的部队,不能以一般连队的管理方式去管理,应该告诉他们,就说是我说的,你们不是喜欢闹事吗?不是嫌总有人管着吗?好,有本事就去敌人那边闹,那边没人管你,你要能把胡涟那小子的胡子拔下几根来才算是闹出点儿水平,我可要预先警告你,到那边你们可着劲儿闹,有啥本事都使出来,我不管。可在这边要老实点,真要闹出点儿事来我可要扒你段鹏的皮。是!段鹏走到门口又转回身,对李云龙小声说:军长,能在您手下当兵,实在是三生有幸,您的知遇之恩,我段鹏这辈子忘不了……他转身走了,李云龙发现他的眼里竞闪着点点泪光。段鹏和秘书郑波为选拔特种分队队员竞用了近半年时间,他们先是在本军和本军区选,结果发现够条件的才30多人。他们扩大范围,在总参各部门的协助下,从遍布全国的各大军区、省军区寻找,几个月下来,两人瘦了一圈,足迹踏遍了全国,总算拉起一班人马。选拔特种兵的原则是李云龙订的:首先考虑的是人员的综合素质,文盲绝对不要,文化程度越高越好。这是选拔特种兵,不是选五好战士,不怕你有一身缺点,就伯你没本事。郑秘书负责考察特种队员综合素质。段鹏负责考察军事素质。两人一开始合作得并不顺利,还吵过几架。老郑,咱们是选特种兵,不是考状元,只要不是文盲就行了,要照你的条件可就难了,咱中国从古到今也没见过几个能文能武的人。段鹏对郑波说。郑波说:那是你孤陋寡闻,宋代的两个大词人陆游和辛弃疾都是文武双全,李白诗作得好,还善击剑。岳飞能统兵打仗,词也作得不错。没有文化,武艺再高,也不过是个赳赳武夫,成不了大气候。算了吧,你们文化人就是事多,挺简单的事到你们嘴里就复杂了,咱们别净说虚的,说点儿具体的,你那些条件究竟有什么用?综合素质包含的内容很广,比如一个士兵经过你的军事考核被证明是全优,可他一上了战场就吓得哆嗦,这成不成?看来勇敢也是个主要条件吧?

    要是他负了伤,比如被炸断一条腿,就躺下连哭带嚎等着医护人员来抢救,这样士兵能当特种兵吗?真正的特种兵应该具备比常人更坚强的意志和忍耐力,应该学会自救,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继续战斗,对险恶环境有主动的进取性。你看,这都属于综合素质范畴,要勇敢、意志坚强、有超出常人的忍耐力和在险恶环境下的主动进取精神。嗯,有道理,有道理呀,你们知识分子硬是不简单哩。段鹏感叹道。特种分队的组建是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开始的,就连协助调动人员的军务部门和干部部门都不清楚。段鹏深知对方的情报部门可不是吃干饭的。他把队部建在后勤部的一个僻静的旧仓库里,仓库周围是菜田,他带领战士们砌了两排猪圈,弄了些猪崽子养着,还挖了池塘,放进了鱼苗,办了养鸡场,门口的牌子上写着:某某某部队后勤部生产基地。段鹏的对外职务是生产基地主任。特种分队的建制规格较高,被定为团级。段鹏的军衔也晋升为正团级中校。关于政委一职的人选使李云龙颇费脑子,这个政委首先是具备一个特种队员的条件,政治思想工作倒是次要的。李云龙考虑再三,最后决定任命林汉为政委。林汉来自西北,是驻西北某军的侦察营营长,西北大汉,实战经验丰富,军事素质全面。但这个家伙也是个性如烈火的汉子。从排长、副连长、连长、副营长、营长升上来一级没差,他从来没搞过政治工作,也不适合搞政工,因为他一不高兴就要骂人甚至揍人,哪有这样的政委?他适合作军事工作。问题是队长的位子已经让段鹏当仁不让地坐上了,只好让林汉当政委了。

    全队人数共108人,只挖到这些够条件的人,多一个也没有了。段鹏灵机一动,108将,好,这个分队代号就叫梁山吧。108将的头把交椅非自己莫属,自己的代号自然是及时雨了,政委林汉按座次排是第二,代号为玉麒麟。再往下推,什么智多星之类,大家都有了代号。段鹏和林汉的第一次见面颇有戏剧性。段鹏先伸手自我介绍:分队长段鹏,今后咱俩搭档,互相帮助吧。林汉握住段鹏的手说:政委林汉,初来乍到,请多照应。话说得都挺客气,可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可并没松开,双方使开了内力较量起来。段鹏说:这个分队可不好带,都是些刺儿头,往后够咱俩喝一壶的。边说着边将一股力加在手上。林汉说:看是谁带队了,分队长要是觉得费劲,我可以试试。说着手上也渐渐加力。谢啦,自己揍出的孩子自己养,推给奶妈就不合适了。大姑娘养孩子没经验,还是给会带孩子的人养为好。会不会带孩子不能光说,找个时间交流一下就知道了。段鹏的手突然变得柔若无骨,强大外力被化解得无影无踪。林汉也收了力说:随时可以讨教。段鹏这几天有些搔头了,他手下的伙计们似乎没有一个省油的灯,都是些天地不怕,神鬼不敬的家伙。这100多号人都是参加过实战的老兵,年龄偏大些,当兵要是一旦当油了,管理起来可就麻烦了,人要是有了本事,脾气肯定也跟着见长,你要让他服从管理,就得拿出点儿真东西让他知道你不比他差。砌猪圈时,小旋风和青面兽自告奋勇要砌墙,段鹏把借来的瓦刀递给他们,小旋风竞不屑一顾地说:用那玩艺儿干啥?这不就是瓦刀吗?他晃晃手掌。把段鹏噎得说不出话来,眼看着这两个家伙用手掌当瓦刀砍砖,一边砌还一边用眼睛也斜着他。段鹏心说,操,没他妈的一个安分的,连砌个墙也要弄些手段让你看看,好,老子陪你玩儿玩儿。他嘴上赞许道:到底是老兵了,觉悟就是高,知道瓦刀是和群众借的,弄坏了还得赔人家。好,自觉遵守群众纪律,应该表扬。

    我咋早没想到呢?这手是自己的,弄坏了谁也不用赔。他拿起一块整砖,像掰点心似的一块一块地把砖掰得大小正合适,那两个家伙才不吱声了。几天之内,发生了三起打架未遂事件。起因都是些鸡毛蒜皮。比如有个战士来报到的晚了些,不幸摊上了母夜叉的绰号,别人起着哄一叫他,他便脸上挂不住了。武林人自有武林人的规矩,决不像普通人打架之前那么剑拔弩张。武林人说话都很客气,哪伯是心里正惦记着要宰了对方,嘴上还是很温和,决不出口伤人。母夜叉对叫他绰号的行者拱拱手说:初次见面,按武林规矩,以武会友,老兄是否愿意在拳脚上切磋一下?行者正闲得难受,你不招他还正想寻点儿事,何况是这种公然叫板,自然是大喜过望,决无不奉陪之道理。两个人手拉手地就要出门找个僻静地方切磋去。而屋里的一排长小李广和二排长菜园子都没事人似的正专心致志地下围棋,根本没有半点儿要制止的意思,别的好汉们都该干啥就干啥,没人对看热闹表现出多大的兴趣。要不是段鹏碰巧遇到加以制止,这两位老兄不定切磋成什么样呢。段鹏朝屋子里吼道:你们为什么不制止?非得打起来你们才高兴是不是?小李广认真地对段鹏说:《水浒》上有这一回呀,母夜叉孙二娘在十字坡酒店和行者武松是切磋了一把,这是天意,你不让他们打都不行。段鹏没好气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说的是你们这些当干部的为什么不制止打架?菜园子凑过来说:分队长,咱们不是按梁山l08将排的座次吗?既然按这个排了座次,就得按《水济》的规矩走,比如‘及时雨’是大哥,大伙儿就得听他的,‘一丈青’是老婆,就得听丈夫‘矮脚虎’的,武艺高也没用。

    段鹏见这些家伙在胡搅蛮缠,便不想再搭理他们,他扭身要走,嘴里还说着:哪儿这么多规矩?书里还有一回叫‘宋江怒杀阎婆惜’呢,照这么算,我也该把老婆宰了才行?众好汉们乱哄哄地回答:那当然,书上就是这么写的……我就纳闷,宋江有啥本事?凭什么坐第一把交椅?应该在忠义堂前面摆个擂台,拳脚上见输赢,谁赢了谁坐第一把交椅……段鹏真有些头疼了,虽然他对此有心理准备,但一想到今后的管理问题,他还是觉得棘手。他向李云龙如实汇报情况,希望能得到军长的指示。李云龙毫不客气地说:这我管不着,你的兵你管,要不然要你干什么?反正两个月以后我要亲自考核,有什么问题都是你的事,你要没这本事管好,就脱了这身军装回家抱孩子去。段鹏灰溜溜地走到门口。回来。李云龙说。新出厂的汽车都需要磨合,何况是新组建的部队了,一百多号人,从四面八方来,又都不是等闲之辈,难免有些乱子,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你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特种部队。就他们那两下子还差得远,不过是刚刚够了条件,真正的专业训练还没开始呢,总参派来的教官和军事科学院的专业人员都来了,你要多向他们请教。几天以后,段鹏召开了全队大会,在空旷的旧仓库里,全分队百十号人没有像一般连队那样按队列坐,而是稀稀拉拉坐了一片。直到段鹏宣布开会时,下面的嘈杂声一点也不见小。政委林汉虽不大愿意干这差事,可既然干了就得履行职责。他站起来说:同志们,咱们自己看看,这还像支部队吗?喂,组织纪律性差,没有精神头,懒洋洋的,松松垮垮,我都脸红。现在,大家唱个歌振作一下,唱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起个头,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预备——唱!下面乱哄哄地哼了起来,声音很小,像一群蚊子在嗡嗡叫,而且越唱越没劲儿,突然,嘈杂声中冒出了一个男高音,歌声比旁人高出八度……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此人只顾引吭高歌,无奈严重跑调,还自作主张地加了一些装饰音,楞是唱出了京剧味,周围的战士们都哄笑起来。林汉吼道:花和尚,你成心捣乱怎么着?花和尚不是外来户,他是本军侦察营调来的,此人在原单位表现很差,主要是喜欢违反纪律。他对自己的绰号很满意,甚至还专门剃了秃子,以示是正宗花和尚,他听见林汉训他,便站起来说:政委,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这一百多号人里可就属我唱得卖力气。

    当然,唱得不好是水平问题,唱得声音大小可是态度问题,你听听他们唱的,就跟猫叫春似的,这才是故意捣乱……下面的战士们不爱听了,七嘴八舌地回骂起来;你唱得好?像草驴叫槽似的……啊,刚来几天呀,就给政委拍上啦?你小子,天生就是当叛徒的东西……花和尚搔了搔秃脑壳,得意地摇头晃脑道:咱这叫靠拢组织,你们见我要求进步就嫉妒我是不是?政委,你全看见了吧?咱们分队的歪风邪气真该好好整一整,反正我是跟定两位领导啦,坚决和歪风邪气作斗争……段鹏端着茶杯已经品了半天茶了,见下面说得差不多了,才清清嗓子,敲着桌子说:喂1大家都说够没有?是不是该让我说两句了?我早看出来了,咱们分队没他妈的一个省油的灯。当然,也包括我,都人五人六的觉着自己是块料,这也难怪,都是各部队选拔出来的高手,万里挑一嘛,恐怕这地球上是搁不下咱们了。所以上级也知道咱们不是一般人,给咱们发下了考卷,要试试咱们。我和上级说啦,我们分队都是人尖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载,能考住我?笑话,伙计们,现在我把卷子发给你们,给咱分队争口气,闹个满堂彩。考卷发下去了,大家都傻了,上面的题目很杂:A.什么是炮兵的密位制?我国的密位制是多少?B.如何用手指和眼睛测距?C.爆破一个直径两米的混凝土桥墩,需要多少TNT炸药?怎样计算?D.如何在夜晚用星辰判断方向?在阴雨天的森林里如何判断方向?E.你能分出美军作战飞机的类别吗?类别的字母都是些什么?F.你能分辨出巡洋舰、驱逐舰、护卫舰吗?它们各自的用途和特点是什么?一百单八将们面面相觑,谁也不吭声了。段鹏冷笑道:都傻了吧?平时不是都挺能说吗?老天爷是老大,你们是老二,咋都不言语啦?花和尚,你小子不是能的很吗?你说说。花和尚低声嘟囔着:怎么跟考大学似的?咱一个当兵的,知道那么多干啥?段鹏说:你们以为枪法好,会格斗,有实战经验就叫特种兵了?告诉你们,差得远啦,你们这两下子不过是刚刚具备了基本条件,就像刚上小学的儿童,后面还有小学、中学、高中、大学的课程,要学完可早着呢。我先简单说说咱们第一步训练科目:第一,体能训练,每天早晨10公里武装越野,腿上绑沙袋;第二,万米泅渡,人人过关;第三,驾驶训练,摩托车、汽车、坦克、装甲车、小型舰艇,都要熟练掌握;第四,伞降;机降训练。还有,炮兵观测、无线电技术、战场自救……我就不一一列举了,明天正式开始训练。还有,这几天咱们的纪律够糟糕的,大家今后要自律,我不会用普通连队的条令和纪律要求你们,但你们也不能登鼻子上脸。我可丑话说在前面,往后哪几位愿意‘切磋’一下拳脚功夫,找个没人的地方单练去,别让我看见,要让我看见,没说的,就处分你,谁叫你不长眼?听明白没有?战士们都严肃起来,大吼道:明白啦。解散。

    第二十七章

    清晨,随着军营起床号的响起,对面金门岛上的广播站的喇叭也响了,一阵急骤而宏大的音乐声越过海峡铺天盖地而来。李云龙问郑秘书:这是什么音乐?怪吵人的。郑秘书回答:贝多芬第五交响乐的第一乐章,这是表现命运的叩门声。贝多芬?李云龙想起来了,西方的一个伟大的音乐家。对面那些家伙放这段音乐是啥意思?大概是暗示咱们,命运已经敲响了你的大门,你应该迅速做出选择,是冲上去扼住命运的喉咙,还是退让逃走……李云龙轻蔑地说:这就是所谓心理战吧?扯淡,整个大陆都丢了,占着几个小岛还好意思来心理战,不是嚷着要反攻大陆吗?来嘛,净练嘴啦。那边的女广播员声音真是娇滴滴的:共军弟兄们,早晨好,今天是阴历八月十五,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中秋节,每逢佳节倍思亲,你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儿女在盼望着你们回家团聚,而你们却蹲在冰冷潮湿的工事中和我们隔海相望,这有何意义?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谁无父母妻儿?谁无儿女情长……正伏在炮队镜上观察的李云龙说:郑秘书,敌人放空飘气球了,通知前沿防空部队准备对空射击。密密麻麻的乳白色空飘气球分低中高空三层顺着北风向大陆飘来,这是对方心理战的一部分。气球下部挂满了宣传品、食品和日用品甚至还有伪造的人民币。高空气球很巨大,有二三层楼房这么高,航程能达到河北、山西、陕西等省。一阵密集的枪炮声传来,防空部队开火了,高射炮、高射机枪正在实施拦阻射击,中低空的气球一个个被击中、爆裂、坠落下来……高空云层里也传来歼击机的轰鸣声,机关炮的射击声,这是空军飞行员们在射击高空气球。对方的广播声有增无减:……驻金门全体将士枕戈待旦,金门防务固若金汤。共军飞行员们、海军舰艇人员们、陆军官兵们,自由世界张开双臂,欢迎你们弃暗投明……郑秘书把李云龙拉进会议室,悄悄地说:军长,有件事向您汇报一下,新组建的‘梁山’分队最近和军部警卫连较上劲,说准备来个侦察与反侦察对抗演习,目标是军司令部。李云龙来了兴趣:哦,说得具体些。梁山分队准备进司令部抓‘舌头’,演习规则是一旦抓到‘舌头’,梁山分队就算赢了。李云龙点燃一支烟,很不以为然:看是准备抓谁了,把军部炊事班的炊事员弄走一个也算是舌头?郑波说:段寨主说啦,要抓就抓1号人物……李云龙猛地甩掉烟:什么?把老子当舌头抓?真他娘的反了。郑波说:段寨主刚坐上忠义堂的第一把交椅,正准备壮壮水泊梁山的威风呢,说第一步先抓l号,以后要有机会,还想打打军区司令的主意。李云龙笑道:好呀,看来李某只好应战了,我倒要看看这位段寨主手段如何,什么时候开始?今天中午12点整,24小时之内为演习时间。李云龙吩咐道:通知警卫连,加强戒备,有任何人来访或有什么异常动静都要向我报告,我倒要看看他段寨主难道有三头六臂不成?

    敢打老子的主意?报告,警卫连长常彪前来报到,请军长指示。常彪是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佩上尉军衔,显得精干利索。李云龙笑着打招呼:来,来,坐下,怎么样?有把握吗?常彪后脚跟一碰,挺胸昂首道:我不信这个邪,都是两个肩膀扛个脑袋,谁比谁傻多少?李云龙说:可不能轻敌呀,人家是有备而来,至少得有几套方案,那个段寨主可是个诡计多端的家伙。你说说你的计划。常彪说:第一,守而不攻,是消极防御,是最愚蠢的战术。而最好的防御是进攻,他攻我也攻。就像格斗,一招一式全无定规,你打我下巴,我就照你下三路来上一脚,战术上也是如此,你来端我老窝,我也不能干等着,我也要掏他老窝,他段寨主想打军长的主意,咱们为什么不能打他主意?第二,孙子兵法上说,‘固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这次段寨主肯定会使出很多超常手段来迷惑我。一招不灵马上会换招,因此我也预备了几套方案,敌变我也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郑秘书对李云龙说:军区作战部派来一个参谋做这次演习的观察员兼裁判员,连皮副司令对这次演习都感兴趣,还说他要抽时间来看看。一个左臂戴着黄色的裁判员袖章的少校军官立正向李云龙敬礼:报告李军长,军区作战部少校参谋于立忠奉命向您报到。李云龙问:皮副司令都说了些什么?他说……让我一刻不停地跟着您,直到当了俘虏为止,还说有什么弄虚作假的事就拿我是问,最后他让我转告您,要是您做了俘虏,他要罚您两瓶茅台酒。少校在将军面前显得很拘谨。扯淡,我李云龙能当俘虏?李云龙开始审阅文件。近来国际形势风云变幻,黎巴嫩发生了起义,反对本国亲美的夏蒙政府,随后,伊拉克又发生军事政变,军队推翻了亲西方的费萨尔王朝,政变后的伊拉克宣布退出美国炮制的巴格达条约,美国在全球范围内建立的遏制共产主义的防御链条,一时出现断裂。面对中东发生的事变,美国从全球战略的角度考虑立即做出强烈反映,美英两国出兵中东,以武力干涉黎巴嫩、约旦等国家。苏联及东欧各社会主义国家也相应做出反应,宣布在邻近中东的南高加索和土耳其斯坦进行联合军事演习,两大阵营一时剑拔弩张。中共中央也同时做出反映,为策应国际形势,决定对金门、马祖进行大规模炮击,军委命令下达后,炮兵部队大量进入福建沿海地区。对金门射击的炮群有三个方向,厦门、莲河、围头。其中莲河炮群设在李云龙的防区内,他在仔细考虑,大规模炮战一旦打响,双方都各有些什么有利条件和不利条件。从地形条件看,我军在战术地位上三面包围金门,阵地配置、火力运用等条件大大优于国民党军,但面对金门的大陆沿海地区多为平坦的地形和起伏的小高地,观察条件不便,炮阵地易暴露。

    而国民党军据守的大小金门虽然三面被火力封锁,但岛上高地多,其阵地在地势上高于我军炮阵地,阵地配置也很隐蔽。如果说用火力封锁金门,岛的南端背向大陆,其南面的料罗湾码头虽在炮兵射程之内,但由于双乳山和北太武山遮挡,大陆方向无法观察,弹着点难以校正。由于一些敏感原因,我空军无法出动,想给大炮安山眼睛,非梁山分队莫属。李云龙踌躇起来,他深知,这种潜入敌后的作战方式有着极大的风险。金门守军近八万人,居民五万人,面积才120平方公里,守备兵力如此密集,一旦被发现,生还的可能性几乎是零。李云龙实在舍不得拿梁山分队去冒险,这些身手不凡的小伙子哪个不是万里挑一啊,他明白,一旦他签署了特种分队出击的命令,不知有多少优秀的战士会永远长眠在这个岛上,他一时下不了这个决心。郑秘书和观察员于参谋走进办公室:军长,有情况。李云龙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就是说,演习已开始两个小时了。郑秘书汇报说:司令部的电力系统出了故障,供电局派了两个检修工来检查电路,人已经到了。李云龙嘿嘿冷笑起来: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这会儿电力出故障了?段鹏啊,你小于和我来这一套,是不是嫩了点儿?郑秘书说:他们穿着供电局的工作服,开着供电局的抢修工程车,常连长已经给供电局打过电话核实了这两个人的姓名和工种,似乎没什么破绽。李云龙毫不迟疑地说:别听那个,段鹏这小子不会和供电局串起来?这两个家伙太可疑了,告诉常连长,派人暗中监视,一有破绽立刻扣留。过了一会儿,常彪进来报告:军长,您真料事如神,这两个小于果然在总配电室做手脚,一个人鬼头鬼脑地望风,另一个把警戒区的电网和照明电路的保险管全换了,换上去的保险管里的保险丝很细,一旦送电,很快就会被熔断,这样电网和照明系统就会失灵。我带了几个战士冲进去,谁知这两个小于身手不错,干倒了我几个人就要开溜,我能让他们跑了吗?

    我们20多人一拥而上把他们按倒,现在已经给关了起来。李云龙笑着说:看好这两个家伙,梁山分队的人都是属泥鳅的,一不留神就让他们溜了。段鹏这小于这次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桌上的电话铃响了,是幼儿园园长打来的,她急得声音都变了:李军长,不好了,李健不见了。李云龙的脑袋轰的一声差点儿炸了,他抓住话筒连声问:是怎么回事?快说。刚才还在院子里和小朋友一起玩儿滑梯,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有没有生人去过幼儿园?李云龙问。除了送食品的车来过,没有生人来,首长,您能不能来一下?我快急死了。园长抽泣着说。李云龙眼珠一转,突然乐了:你放心吧,孩子丢不了,我知道他去哪儿了,你不用找了,没你责任。他挂上电话自言自语道:段鹏这主意下作了些,想用孩子当诱饵,钓我这条大鱼,哼,雕虫小技,上不得台面。观察员兼裁判于参谋很不高兴地说:这可有点儿不像话,演习也不能太出格了,怎么绑架孩子?出点儿事谁负责?李云龙大度地说:演习规则说可以使用任何超常手段,嘿,你还别说,这招虽说损了点儿,倒是不拘一格,脑子满灵活,我还差点儿上了当。过了一会儿,常连长又进来报告:军长,有好消息,我派了几个身手好的战士潜入了他们的‘忠义堂’,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他们的屋顶,偷听他们的谈话,段寨主正布置任务呢,他手下的伙计们有些泄气,说寨主玩儿的这两招全被破了,这次演习咱水泊梁山的英名怕是玩完了,老段和林汉正给伙计们打气呢,说今夜12点偷袭司令部,再来个‘奇袭白虎团’,口气还挺大。李云龙翻阅着文件,一边漫不经心地问:你打算怎么对付?常连长自信地一笑:孙子曰,善用兵者隐其形,有而示之以无,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他要偷袭我,我就先下手,在水泊梁山的寨门口搞他个伏击,来个一锅端,我带两个排去,要能捉住老段,这场演习就算提前结束了。李云龙挥挥手说:怎么用兵是你的事,我是你的警卫目标,你别让人家把我当舌头抓了就行。李云龙的脑子早已不在这场演习上,他正在考虑即将打响的大炮战,盘算着双方炮兵的实力对比。我军炮兵大多经过朝鲜战场上高水平炮战的锻炼,在作战经验上优于对方,而且火炮数量也占较大优势。但从火炮质量上看,对方炮兵却略占优势。金门国民党军炮兵以美制155毫米榴弹炮为火力骨干,辅以105毫米榴弹炮和75毫米山炮,火力组织比较严密。而我军炮种较杂,除了以苏制152毫米和122毫米榴弹炮为火力骨干外,还有一部分解放战争时缴获的美制155毫米和105毫米榴弹炮及日制150毫米榴弹炮。这些旧炮原已准备淘汰,但李云龙像个商人一样算计了半天,决定利用这次炮击将旧炮及其库存弹药用掉,对远距离目标射击要用大号装药,对炮膛损蚀严重,会大大缩减火炮的寿命,李云龙认为,使用旧炮比较合算。该考虑的东西太多了,弹药的运输、炮阵地的构筑、通信联络问题,怎样做到战术的突然性……夜晚23点,警卫连长常彪把全连四个排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警卫司令部,另一部分由自己带领,前往梁山分队设伏。按演习计划,演习中使用的是没有弹头的空包弹,由演习裁判判定你或伤或亡,从抵近射击的火力效果来看,被伏击的一方绝无生还可能,他们得老老实实被裁判宣布为阵亡而退出演习。常彪决定,一定要活捉段鹏,把他消灭了就没有意思了。就算他武艺超群,我用一个班兵力扑上去,总可以制服他。梁山分队的寨门口的地形挺适合打伏击。一条细细的小路,两旁都是高粱地,高梁已长到齐脖子高了。在夜晚的微风中,高梁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在朦胧的月光下,蟋蟀和纺织娘争相引吭高歌,寨子里传来阵阵的吵闹声,众好汉们似乎还不知道已面临灭顶之灾,不知在吵什么。按照预先的计划,常连长做了个手势,几十个战士立即无声地隐入两侧的高梁地里,常连长看着战士们训练有素的战术动作,心里很满意。突然地里人声喧沸夹杂着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生长整齐的高梁顿时东倒西歪,似乎有很多人在高梁地里滚动,叫骂声、厮打声混成一片……常彪猛地止住脚步,一个念头闪电般掠过脑际,坏了,中圈套啦……他没来得及多想,就被人一个扫堂腿扫倒。寨门大开,灯火辉煌,梁山寨主及时雨段鹏被部下簇拥着走出寨门,他满面春风,双手抱拳,颇有江湖之风:欢迎光临敝寨,众好汉受惊了,里面请,里面请,敝寨顿显蓬荜生辉啊……第二天早晨,李云龙得知警卫连被干掉半个连,连长也被俘时,只是若无其事地骂了句:这笨蛋,到底着了人家的道,段鹏就那么容易对付?不过现在还没见分晓呢,有能耐把老子抓住才算赢。军区作战部派来的于参谋正脱了个光膀子擦上身,见到李云龙过来就说:李军长,您的脸盆在这里,我顺便替您打了水。李云龙喜欢用冷水洗脸、擦身子,春夏秋冬都是如此,司令部的人都知道他的嗜好,他脱去上衣,摘下军帽和手表,用手试试水温,发现于参谋兑了热水,便说:你刚来,不知道我的习惯,我从来不用热水洗脸。于参谋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有这习惯。李云龙泼掉热水,去打来一盆凉水,一边洗脸一边对于参谋说:段鹏这小子这次虽说干得挺漂亮,可现在离演习结束也没几个小时了,现在就算有人告诉我,说我老婆在家里要上吊,老子也不去,看这小子拿我怎么办。

    于参谋用毛巾擦着脸说:他们虽然没抓到1号人物,可收拾了半个警卫连,从效果上看,应该算他们占了上风,等到了中午12点,演习结束后,我陪您去梁山分队,您先给讲评一下,我再裁定输赢。李云龙心里还有点儿不踏实,他了解段鹏,他是个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家伙,别说离演习结束还有四个小时,就是还差五分钟他也不会收手的,不过李云龙怎么想也想不出段鹏还能搞出什么新鲜花样来,他下令把剩下的两个排兵力撤进办公楼,进行密集防守,看他段鹏怎么进来。郑秘书进来说:昨天他们把李健又送回幼儿园,园长大骂了他们一顿,骂得老段和老林灰溜溜的一声不吭。李云龙、于参谋、郑秘书都笑了。差五分钟12点,于参谋对李云龙说:这次您赢了,现在咱们可以去了……李云龙哼了一声说:别忙,差一分钟也不能出去,那小子说不定就在楼外面等着我呢,我可不想让段鹏在最后一分钟抓住我,那可太他娘的窝囊了。李云龙、郑秘书、于参谋都不说话了,每人都抬着手腕盯着自己的手表,等候着时间一秒一秒地接近十二点整。十二点终于到了,李云龙仰天大笑:段鹏呀段鹏,就算你小子诡计多端,也奈何不得老子,走,去寨子里看看,看这小子还有什么可说的。李云龙和郑秘书坐上于参谋挂着裁判员标志的吉普车,于参谋突然想起那两个在押的俘虏,说:李军长,把那两个俘虏带上吧,您亲自把俘虏交给段鹏。李云龙挥挥手说:带上吧。那两个被俘的家伙正在呼呼大睡,被带上吉普车时还揉着眼不满地发牢骚:好容易今天不跑10公里越野了,还不让睡个懒觉?

    这么早叫醒我们干啥?李云龙教训道:看看你们俩这副懒散样儿,一点儿集体荣誉感没有,你们是特种兵,不是一般的战士,就这么让人家俘虏了,还好意思睡懒觉?

    那两个战士挨了训,便低下头不吭声了。吉普车开进寨门,停在忠义堂前,段鹏和林汉率众好汉列队迎接军长,李云龙跳下车,喜笑颜开地照段鹏胸前捶了一拳说:不错,不错,虽然没抓到我这个舌头,但总的成绩还是不错的,谋略、战术运用的相当不错,可有一样,以后可不能再说大话哟。段鹏和众好汉突然放肆地大笑起来,弄得李云龙和郑波好生奇怪。段鹏说:军长,您现在已经是我的俘虏了。李云龙说:扯淡,演习早结束了。于参谋跨上一步说:报告军长,是我趁您洗脸时,把您的手表拨快了半个小时,郑秘书的表也被拨快半小时,现在,离演习结束还有五分钟。

    李云龙怒道:演习裁判怎么能和一方合作呢?这叫他娘的什么裁判?于参谋啪地一个立正,大声道:报告军长;梁山分队一排长张志洪,绰号‘小李广’向您报告,军区作战部派来的于参谋从昨天就被我们劫持了,现在正在‘忠义堂,休息。李云龙楞了一会儿才醒过味来,他仰天笑道:这么说,我还真成了俘虏?对不起,恐怕是这样。段鹏毕恭毕敬地回答。真正的于参谋刚被从忠义堂里放出来,他向李云龙敬礼道:首长,我昨天在路上就被劫持了。不过演习全过程我都看到了,冒充供电局工人和劫持孩子这两招都是遮眼法,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反伏击是顺手牵羊,真正是事先安排好的计划,就是刚才的’自投罗网‘。没说的,干得漂亮,梁山分队果然名不虚传。李云龙得意地说:那当然,这不过是牛刀小试,来日方长嘛。

    第二十八章

    李云龙近来心情很恶劣,主要是和妻子田雨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起因是因为在去年席卷全国的反右运动中,田雨的父母双双被定性为极右分子,开除公职,被送往北大荒的兴凯湖劳改农场进行劳动教养。田雨闻讯后,整整哭了一天一夜,大病了一场。李云龙对岳父岳母的遭遇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他早就觉得这一对老知识分子不是什么安分之辈,说话太出格了,对共产党总是抱着很深的成见,什么要对权力进行监督呀,什么外行不能领导内行呀,什么言论自由呀。在李云龙听来,这些话确实很反动,共产党的江山是千千万万烈士用鲜血换来的,能拱手交出去吗?

    轮流执政?亏这些右派分子们想得出来。没有言论自由?那是当然的,对反革命分子、右派分子当然不能给他们胡说八道的权利,不然不是反了天了吗?去改造改造也好,吸取点儿教训嘛,以后改造好了还可以摘帽子。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劝妻子的。谁知田雨根本不领情,反而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他,他从来没发现平时温柔的妻子会有这种目光,极度的失望,伤心欲绝,愤怒和轻蔑,那目光太复杂了。

    妻子终于垂下头去,什么也没说。可李云龙发现田雨当天就把自己铺盖搬进了另外一间卧室,不再和他同居一室,这使李云龙非常愤怒,他不喜欢女人用这种手段要挟丈夫,这是对丈夫权利的一种轻蔑。他赌气独自睡了几夜,表示自己不在乎,指望妻子气消了后自己搬回来,没想到田雨似乎准备长期分居了,根本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独守空房的李云龙,每夜都在辗转反侧和饥渴难耐中度过。他一怒之下,便搬到军部去住,不再回家了。冯楠:你好1很久没有通信了,心中非常挂念,你和赵刚在北京生活得好吗?真想见见你们,我现在感到非常孤独,真的,非常孤独。

    身边连个可以倾诉的朋友都没有。回想当年,你我欢笑畅谈,剪烛西窗。如今,你芳踪杳杳,人如黄鹤去,真不该给你介绍个好丈夫,让你老死闺中。夜没有星光,我怦然心动,像是听到远方传来的一种声音在召唤,忽然从梦中惊醒,我望着窗外茫茫夜空和远处渔火般闪烁的昏黄灯光,努力回忆着刚才梦境中的情景,这个奇怪荒诞的梦在我努力想把它回忆得清晰起来时,已失去了模糊朦胧的细部,只有一个画面异常清晰,那像是一片苍野,周围被一层乳白色的雾状迷蒙所笼罩,天空是混沌的,似晴似阴,一些人高低簇拥着在这苍野上行走,面孔竞闪烁出金属般的光泽,他们迎面向我走来,我依稀辩出其中有我的父亲和母亲,那画面像是无声电影,尽管我拼命哭喊,他们个个翘首前方,似乎根本没有看见我,和我擦肩而过,我回身向他们追去,却怎么也追不上,前方白雾迷蒙,一派苍茫,苍茫中又隐隐约约进出点什么景致,他们身影向着深远的苍茫中飘然而去……我坐在窗前,心脏狂跳不已,浑身竞被冷汗浸湿,这难道是冥冥中上天给我的某种警示?我百思不解。冯楠,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最近我偶然看到一份内部资料,竟大吃一惊,在这场反右运动中,被定为右派的人竟有50多万,其中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知识分子和高级知识分子,你可能在报纸上已经看到,我父母也在其中,还有很多你我都熟悉的老前辈们,他们都被反复动员帮助党整风,向党提意见,最后落得这种下场,据说这叫引蛇出洞,太可怕了。至于这场运动的是非曲直,我不想评判,因为太复杂了,我只是想,在一个知识分子本来就稀少的国度里,一下子就把50多万知识分子打入另册,会给我们这个民族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这种灾难会在今后的岁月中逐渐显露出来,我们民族的理性会逐渐丧失,而愚昧的民族难道会有前途吗?今天,有谁能制止一个民族滑向灾难?我和老李已经正式分居了,因为思想上实在无法交流。对我父母的遭遇,他认为是罪有应得,他的那种冷酷使我的全身一下子变得冰凉,我仿佛重新认识了他,尽管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人性这个名词已经消失,但在家庭生活中,人性还多少应该有点儿残留吧,如果在家庭中都找不到一点儿人性带来的温暖,那么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曾想到离婚的问题,但马上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我想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个孩子,从此我不会再生孩子了,除了夫妻感情原因外,我还有个想法,我无权让更多的生命来到这世界上去承受苦难,我无法预测将来还会有什么灾难在等待着孩子们,想到这点,我就禁不住浑身颤抖。冯楠,我在盼着你的回信,把你的近况告诉我。代问赵刚同志好,你真有福气,有个侠音柔肠的将军和你相守,该知足了。致礼!田雨1958年3月2日田雨:你好!接到你的来信,我一分钟也没耽误,立刻放下手头的事给你回信,省得落你埋怨,谁能拒绝一个美人的要求呢?即使她也是女人,开句玩笑。我不想过多的安慰你,这种时候,任何安慰都是很空洞的,只希望你要坚强,要挺住。

    我只想告诉你,在刚过去的那场运动中,要不是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我肯定也难逃厄运。去年运动刚刚开始时,我们北师大冷冷清清,我所在的系党支部书记很诚恳地挨个做工作,动员教授、讲师们向党提意见,还说,不愿提意见的人是和党离心离德,帮助党整风,使党改正错误的人才是真正热爱共产党。大家一听就坐不住了,因为这个逻辑是现成的,不愿意帮助党改正错误的人,必然是居心叵测的人。

    更何况大家并不是没有意见要提,只不过是极谨慎罢了。你知道,我也是个炮筒子脾气,从不打算隐瞒自己的观点,既然党的干部亲自动员,再把话藏在。樱里就不好了,于是我也想了几条准备在会上发言。谁知当天晚上老赵突然决定要去北戴河疗养,还非要我陪他一起去,当时我很奇怪,因为老赵每年的疗养假他从来不用,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出的,而且急不可耐,我说我现在工作很忙,不能跟他一起去。

    没想到他突然大发雷霆,没头没脑冲我发起火来,说我从来不关心他,还威胁着如不陪他去,就要休了我,这下可把我吓坏了,觉得他肯定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不然他绝不会这样,要知道,我们结婚后从来没吵过嘴,从来是相敬如宾,非常恩爱的。你知道,我和他仿佛是前世结下的缘,我爱他胜过爱自己,靠了你和老李的帮助,我才在茫茫人海中把他找到,你说,我怎么舍得失去他呢?即使是惹他生气,我觉得都是我的罪过。所以我马上妥协了,向他道歉,请求他原谅,当下收拾行装,什么工作,什么开会,什么鸣放,统统不管了,有什么事能比我心爱的丈夫更重要呢?后来的结果你可能已猜到,我们系有20多个教授和讲师被定为右派,而我却奇迹般地逃脱了灾难,试想,如果当时我不陪老赵去疗养,而是参加了鸣放会,依我的性格,我怎么会不发言呢?为此事我曾问过老赵,是不是他听到什么风声,或是预感到什么,才设计把我骗走?他只是淡淡一笑说,我就是要你陪我去疗养嘛,将来也是一样,以后年年要你陪,你想躲都躲不掉,不然我就休了你。真的,老赵这家伙,直到现在他对我仍是个谜,这几年,他的话越来越少,闲暇时便一头钻进书房,有几次我走进书房,发现他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睛望着窗外在冥思苦想,我知道,他在思考着一些重大的事,苦苦地想找出答案,但他不愿意和别人交流,哪怕是我。田雨,我从报上看到伯父、伯母的事,我为你难过,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和迷惘,这些年你又读了不少书,知识使你深刻,使你有了智慧,也会使你痛苦,黑格尔说,在一个深刻的灵魂里,即便是痛苦,也不失其之美。你该明白,没有思想的人才没有痛苦。我把你的情况告诉了老赵,他沉跃了半晌,只说了一句,性格即命运。与历史的长河相比,悲剧的结局不一定是悲剧。在谈到你和老李的关系时,老赵说,他和老李相交多年,相知甚深,他有缺点,性格粗鲁,没有文化,常常以自我为中心。但他正直,古道热肠,在邪恶面前,他永远是个有勇气的英雄,一旦觉醒,他的勇气会胜于常人,老赵自愧不如。他说他和李云龙性格相去甚远,只有一点相同,那就是悲剧性格。赵刚最后请我转告你,他愿用人格担保,李云龙也许是个有缺点的丈夫,但他是个响当当的男子汉,是个具有英雄气质的男人,这点他赵刚决不会走眼,希望田雨能给予宽容和谅解。离婚是件大事,动辄伤筋动骨,并非上策,请慎重考虑之,老李也需要时间完善自己。田雨,你要振作,你有很多别人羡慕的东西,美貌、智慧、友谊。请记住,无论是你快乐还是你忧愁,你都有一个好朋友在为你祝福和分忧。如果你把快乐告诉朋友,你将得到两个快乐,如果你把忧愁向朋友倾诉,你将被分掉一半忧愁。致礼!冯楠1958年3月9日田雨:我在兴凯湖劳改农场给你写信,也许以后不会再写信了,你可以把它当做最后一封信。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和你父亲都被定为右派,结论是极右。现在正在进行劳动改造。你父亲和我不在一个分场,没有见面的机会。我们的主要工作是农活,现在正挖水渠疏通灌溉系统,东北化冻晚,三月份土地还冻得象岩石一样坚硬,得用钢钎和重磅铁锤打冻方,大家都干得很起劲儿,我们女队的人全是知识分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生活上养尊处优惯了,刚来时,大家面对艰苦的生活和严酷的自然环境都感到无所适从,觉得前途渺茫。政府的监管人员们发现我们的思想很悲观,便及时组织大家学习,我们学习了毛主席的《敦促杜聿明投降书》,大家经过讨论,眼前突然开朗,尤其是毛主席文章的最后一句话使大家感触颇深,时至今日,一切空话不必说了,还是做件切实的工作,借以立功自族为好,免得逃难,免得为人民所唾弃……读到此时,大家都感动得哭了,我也泣不成声,这句话真说到我们心坎儿里去了。我们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浑身沾满了旧社会的污泥,政府对我们这些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做的真是仁至义尽,给我们优犀的生活待遇,给我们充分的民主,给我们的工作创造各种良好的环境,可我们反而恩将仇报,借着共产党整风,向党猖狂进攻。现在想想,我们的确罪孽深重,磬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现在党为了挽救我们,对我们进行劳动改造,生活上给予出路,这么宽大的政策,除了共产党哪里会有?我们的感激之情无法用语言表达,只能流着泪高呼:共产党万岁!我们决心用劳动的汗水洗刷自己的罪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争取早日摘去右派的帽子,重新回到人民的行列。女儿,妈妈对不起你,如果我们的罪恶影响了你的政治前途,我们只能请你原谅,请你和我们划清界限,我们不配做你的父母。你要保重。沈丹虹1958年3月10日田雨冲进卧室,仔细关好门,放下窗帘,然后一头扑在床上,用嘴狠命咬住被角,无声地痛哭起来,她浑身剧烈颤抖着,痉挛着,泪如泉涌。她简直难以相信,这封充满忏悔和谦卑的信竟然是母亲写的,她的母亲曾经是那样心高气傲、才华横溢,那样仪态万方、雍容华贵。如今,她竞像变了个人似的,不仅丧失了任何自尊,连文笔也变得像稚嫩的中学生作文。

    天哪,太可怕了。李云龙偶然看到沈丹虹的信,阅后,他心情很愉快,对妻子说:这就对了,犯了错误不要紧,改了就好嘛。说要划清界限就过分了,划得清吗?她再怎么样也是你母亲,我岳母嘛,还是家里人嘛,你给他们写信,让他们好好改造,争取早摘帽子,将来他们没地方去,就住在这里,咱们给老人养老送终,孝道还是要尽的嘛。田雨没吭声,只是看了李云龙一眼,那眼光很复杂。有感激,也有冷漠和无动于衷。

    第二十九章

    一个没有星光的夜晚,梁山分队奉命出击了。出击地点选在角屿岛上,这小岛在大金门岛的东北方向,和金门直线距离只有两千多米,这是由我方控制的距大金门最近的一个岛屿。

    李云龙带着一些作战、情报、侦察部门的军官特地乘船赶到角屿,他要和自己心爱的特种分队告别。他心里明白,这些勇敢无畏的战士此去九死一生。送行的军官们和突击队员们都神色肃穆,颇有易水悲歌的气氛。梁山分队装备了几艘安装了消音装置的快艇。突击队员们都装备了潜水装具和小型无线电对讲机,武器是新出厂的56-2型冲锋枪,这是苏制AK-47型自动步枪的仿制品,又比一般制式56式冲锋枪要短小体轻,是军工部门专为特种部队研制的,连军区司令部来的见识多广的参谋军官们对这种枪都感到陌生。李云龙发现这些规格统一的、崭新的枪支到了突击队员的手里就变得奇形怪状了,有的队员居然把本来已很短小的枪连枪托锯掉,只剩下手柄和扳机。若在一般部队,这种破坏武器的行为是要上军事法庭的,而在梁山分队却被视为正常。段鹏认为,自己的武器,怎么顺手怎么改,他还打了个粗俗的比喻,这好比自己的老婆,想怎么睡就怎么睡。别人管不着。

    队员们的冲锋枪和手枪上都安装了消声器,手枪和b首的佩带方式也很杂乱,有的挂在腋下,有的绑在小腿肚上,有的挂在腰上,有的干脆把皮枪套吊在脖子上。

    这支小部队的训练方式是很注重各人个性的。分队长段鹏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潜水服,头上戴着水镜,两只脚蹬一前一后搭在肩膀上,他神态松弛地叼着香烟,仿佛不是去执行危险任务,而是休假时到海里去捞珍珠贝一样。他对李云龙说:军长,我们要出发了,您还有话要说吗?李云龙觉得嗓子发堵,他似乎有很多话要和他的战士们讲,但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他只是一招手说了句:拿酒来。参谋们连忙把茅台酒倒进一排排的大碗里。李云龙双手端碗说:今天我给大家送行了,我只想说,咱们梁山分队没有一个孬种,全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我相信你们会忠于职守,尽职尽责的。九年前,咱们有八千多弟兄登上了那个岛,他们几经恶战,歼敌上万,最后血洒疆场,无愧于军人的称号。这些年来,我多少次梦见自己率部队登上那个岛,可我没有机会啊,我老喽,以后大概也没这机会了,现在,你们的机会来了,老实讲,我羡慕你们的运气,恨不得用军长的位子和你们换一换。可身为军人,就要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们的身上都承担着不同的责任,只能各司其职了。今天,我用酒给你们送行,对你们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你们一个不少,都要给我平安回来,我在司令部给你们摆酒庆功。李云龙把酒一饮而尽,猛地把碗砸碎在礁石上。突击队员干了酒,纷纷砸碎酒碗。

    段鹏立正敬礼:军长,梁山分队全体队员向您告别了。李云龙尽量克制着自己的感情说:你们的家里还有什么事要办?尽管说。这是敢死队赴死之前,上级必问的一句话,似乎已成定规。段鹏笑了:没事,真要有事,等我们回来自己办。他最后一次立正敬礼,然后登上快艇。几艘消音快艇发出轻微的引声,渐渐消失在黑暗中……

    李云龙站在岸边的礁石上,凝视着队员们消失的地方,久久不肯离去,似乎和礁石溶为一体。1958年8月23日17点30分,解放军福建前线指挥部发出了炮击的命令,随着一串串红色信号弹的升空,炮声妻时撕裂了宁静的空气,第一轮出膛的数百发炮弹从不同方向落在金门岛上北太武山的国民党军阵地上,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弹丸划破空气发出骇人的嘶哮声,在海峡上空形成密如蛛网的橘红色弹道,金门岛立刻陷入烟雾和火海中。为了达到射击的突然性,各炮群一律没有进行预先试射,而是以精密法确定射击诸元,力求使设在厦门、莲河的陆军炮群和设在围头的海军岸炮群的首批炮弹同时落达各自目标。

    8月23日正是星期六,下午17点,国民党军金门防卫司令部召集官兵,一面聚餐,一面听国防部长俞大维将军的训话。俞将军的话不多,不过是申明此次赴金门是奉了蒋总统之命,向守卫在大小金门、马祖、大二担诸岛屿上的国民党军将士表示慰问。几年来,台湾各界的慰问团走马灯似的来金门进行慰问,官兵们早已习以为常了,他们都是现实主义者,关心的不是空洞的语言,而是慰问团带来的各种慰问品和为欢迎慰问团而设的聚餐。尽管九年来金门与大陆之间常有炮战,但以往来自大陆方向的炮火并不猛烈,而且事先也多有察觉,部队早早便进入了坑道,但这次突如其来的炮击,国民党军事先没有嗅到一点儿风声。17点30分,设在金门北太武山下翠谷湖心亭中的宴会已散。金门防卫司令部司令官胡琏将军和新调来的副司令官楚云飞中将陪同国防部长俞大维沿着张湖公路散步回司令部。而酒足饭饱的副司令赵家骤将军、章杰将军和澎湖防卫部副司令官吉星文将军三人正用牙签剔着牙站在翠谷湖与湖岸相连的石桥上聊天。此时站在石桥上的三个将军都不是等闲之辈。

    赵家骧当年在东北战场上长期担任国民党军东北剿总的参谋长。东北野战军司令员林彪和参谋长刘亚楼以及他们摩下的各纵队司令员如丁伟、孔捷诸将领,都太熟悉这位剿总参谋长了。他们从1945年率部出关起,就和这位赵家骧成了死对头,双方在白山黑水之间颓杀了近三年,辽沈战役结束前,赵家骤从沈阳乘飞机逃走,据说东野参谋长刘亚楼一直耿耿于怀,他很希望能抓住这位老同行、老对手。章杰将军是国民党军空军中成名人物,他毕业于中央军校和中央航校,空军元老,曾任国民党军空军副参谋长,此时任金门对空联络的副司令。这三人中属吉星文将军最为大名鼎鼎,他出身西北军,七七事变时,卢沟桥和宛平城正是吉星文团的防区,当日军借寻找失踪士兵为借口企图进入宛平城搜查时,被吉星文严辞拒绝后,蓄谋已久的日军突击队开始攀登城墙准备偷袭中国守军,吉星文果断下令开火,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在他扣动扳机的一刹那,他已经作为名人载入史册了,他一时名噪全国,成为抗日英雄。但他的辉煌却很短暂,在八年抗战中都默默无闻,原因是他非蒋嫡系,直到国民党军1949年撤离大陆时,吉星文不过是个残破的杂牌部队第37师的师长,到台湾后,正值用人之际,蒋介石念其以前的名声又给他一个有名无实的澎湖防卫部副司令官的职位。

    此时,这三位将军谁也没料到,死神已张开黑色的翅膀……吉星文烟瘾较大,抗战前喜欢抽大前门和三炮台。抗战后期,随着美国《租借法案》的大批物资运到中国,他开始对美国骆驼牌香烟情有独钟,从此就改不过口来。此时打着饱隔的吉星文刚刚掏出骆驼牌香烟递给赵家骧和章杰每人一支,正用打火机点烟。突然听到空气中有一种怪异的呼哮声,声音掠过北太武山,由远而近,三位久经沙场的将军的脸突然变得惨白,身为职业军人,他们当然比别人更清楚这种声音是高速运行的弹丸划破空气发出的声响。吉星文手一哆嗦,精致的打火机脱手落入翠湖,他叫声:不好!正要就地卧倒,然而已经晚了,第一批炮弹已驰落翠湖,在一片地动山摇的爆炸中,整个翠谷硝烟弥漫,弹片横飞……一颗发自大陆莲河炮群的苏制152毫米的炮弹正落在石桥上,把三位将军变成一片粉红色的雾,当硝烟散去时,三位将军连同石桥都无影无踪了。正在北太武山下的张湖公路上散步的俞大维、胡琏、楚云飞在第一批炮弹落地时,就被警卫人员按倒在路边的山石下。绰号屠夫的胡琅和楚云飞都是久经战阵的将军,两个人几乎同时从地上窜起,在密集的炮火中不要命地冲进司令部。司令官胡琏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抓起电话要炮兵指挥官。准备下令金门炮兵全面反击,但他马上就暴怒地摔掉话筒,因为岛上的有线通讯网在第一轮炮击中就全部被摧毁了。设在大陆围头的海军岸炮群的数百发炮弹像长了眼睛一样,掠过双乳山落在金门岛南侧的料罗湾码头上,国民党军台生号运输舰立即中弹起火。

    国民党军在有线通讯网被摧毁后,被迫启用了无线电通讯,各级指挥官已经顾不上使用密语了,干脆用明语呼叫起来。‘设在大陆一侧的莲河指挥部的侦听电台和无线电对讲机全部开机,里面传来一片声嘶力竭、嘈杂零乱的呼叫声。

    李云龙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吸着烟,他身边的一些炮兵参谋和情报军官正全神贯注地等待梁山分队的消息。18点,盼望已久的呼叫终于出现了:……10l,偏南23、104,偏东14……炮兵参谋们各自用电话将一连串别人听不懂的数据报给各自负责的炮群。李云龙顾不上吸烟了,他专心致志地听着,任香烟在指缝中燃烧着,直到烫了手才扔掉。他知道梁山分队的队员们已各就各位,正用密语指示着炮群调整射击诸元,101、104代表各炮群,偏南23,偏东14是指各炮群需调整的密位度。

    岛上的国民党军炮位在遭到大规模炮击后20分钟,才从惊慌中清醒过来,一些隐藏在峭壁下,岩石中的秘密炮位都启用了,伪装成岩石的一座座沉重的铁门都缓缓地开启,一尊尊美制155毫米的火炮顺着轨道向坑道口滑动着,炮管伸出了坑道口,炮弹出膛时闪着耀眼的白光,发出闷雷般的巨响。国民党军炮火开始全面反击,国共炮兵的大决斗开始了。

    金门防卫部副司令官楚云飞中将负责炮火指挥。他冒着炮火登上设在双乳山顶的炮兵观察所,用炮队镜向大陆方向了望,他早从情报中得知,对面敌军防区的指挥官是他的老相识李云龙,当年淮海战场上两人都拼命干了一场,险些闹个同归于尽,楚云飞胸部中了两发子弹,生命垂危时被副官和卫士拼死背下战场,在台北的陆军医院养了一年伤。伤好后,他再也没机会回大陆了,国民党军已兵败如山倒。

    如今,和李云龙已十年没见了,想不到两个老朋友隔着10公里宽的海峡用猛烈的炮火在互相问候。楚云飞心情复杂地望着大陆方向,久久没有说一句话。几声尖锐的怪啸声传来,楚云飞敏捷地闪开观察窗,随着几声巨响,一股冲击波夹带着呛人的硝烟和锋利的弹片穿过观察窗,炮队镜被弹片打得粉碎,弹片撞在石壁上又反弹回来,发出尖锐的金属颤音。楚云飞属下的军官和卫士有四五个人当场殒命,观察所里成了屠宰场,被溅得到处是鲜血。一个念头在楚云飞脑子里倏然闪过,解放军炮兵发现这个观察所了,刚才那几发炮弹是试射,马上就会调整射击诸元,第二轮炮弹要是到了可就没这么幸运了,他大吼道:全体撤离。然后迅速窜出炮兵观察所…

    …当他和部下们刚跑出不到100米时,观察所已被一发152毫米的炮弹直接命中,飞到半空中……

    回到指挥部的楚云飞喘息未定,就接到一连串的报告,各炮阵地的指挥官都报告说,解放军的炮弹像长了眼睛,落点极准,有的炮弹居然径直飞进对方的炮位,把国民党军连人带炮炸个粉碎,不到半个小时,国民党军竞损失了十几门炮,其他的炮位也被解放军炮兵完全压制住了,往往是国民党军开一炮,马上就引来解放军十几颗炮弹。楚云飞不是傻子,他马上明白了,结论只有一个,解放军的侦察兵就潜伏在附近。与此同时,胡琏司令官也接到侦察部门的报告,无线电对讲机中出现大量来历不明的神秘呼叫。胡瑶一听便倒抽一口凉气,冷汗顺着脊梁流进屁股沟里,这消息非同小可,他曾多次在蒋总统和台湾新闻媒体面前拍胸脯保证,金门防务固若金汤。没想到,解放军的侦察分队竟神鬼不知地潜入他重兵防守的岛上,而且人数还不少。真见了鬼了,他暴怒着下令,步兵分队全体出动,在全岛进行搜索,并公布了俘获解放军侦察兵的悬赏数额。

    这一天,大规模的炮战持续了八十五分钟,金门岛上落下三万多发炮弹,国民党军伤亡达六七百人。入夜,解放军各炮群专设了值班火炮若干门,由梁山分队指挥i只要报出数据,值班火炮立即按预先测好的射击诸元急速射击,当国民党军的步兵分队从坑道中冲出来时,马上遭到火力覆盖,其中一个连的步兵刚刚钻进工事,就遭到毁灭性打击,100多号人竞无一生还。梁山分队和拥有8万之众的守军进入对峙状态。在莲河指挥部的李云龙和参谋们从对讲机中听到梁山分队的小伙子们干脆用明语骂起街来……母大虫,给老子送点儿烟来,老子的烟断顿啦……小旋风,你睡着啦?怎么他妈没动静啦……豹子头,你他妈的吵什么?老子正在胡琏那老东西的指挥部门口呢,正琢磨着是不是把炸药包扔进去呢……李云龙和军官们都笑了,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走到哪里就骂到哪里。午夜,国民党军步兵分队不顾炮火的拦阻,冲出工事,在全岛进行搜索。据设在角屿的解放军观察哨报告,岛上多处传来密集的枪声,有几处还燃起大火。而对讲机中没有任何声音,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这说明梁山分队平安无事。

    24日凌晨,炮战又开始了,很快又形成一边倒状态,国民党军炮兵被压制住。

    梁山分队报告,金门岛南侧的料罗湾码头停泊的17艘舰艇已有一半中弹,正加大马力逃向外海。解放军海军的6艘鱼雷艇在陆地炮兵的火力掩护下奉命出击,金门海域爆发一场海战。大型运输舰中海号中鱼雷负重伤,排水量4000吨的台生号运输舰中鱼雷沉没。解放军海军的一艘鱼雷艇中弹沉没。这一天,赚多赔少,解放军前指一片欢呼声。25日,双方继续炮战,敌军8架F-86斗机飞到金门以东海域,我军空军一个大队的米格17型战斗机起飞迎战,空战从金门以东海域打到大陆上空,从1万米高空打到1800米低空,国共双方损失战机的比例为2:1.这一天战果,仍然是赚多赔少。在金门防卫部的指挥部里,胡链和楚云飞正召集各级指挥官开会。守岛步兵指挥官黄志雄少将认为,这几天对潜入本岛的解放军侦察分队围剿都毫无结果,他们都穿着国民党军的军装,对岛上守军的内部情况很了解,国民党军的口令一日数改,但这难不住他们。本岛守军有8万之众,军兵种番号繁杂,解放军侦察兵很容易浑水摸鱼,弄得国民党军士兵杯弓蛇影,曾几次互相开火,和自己干了起来,误伤了不少弟兄。

    一个情报军官把各参加围剿的步兵部队的情报汇总起来,这支解放军小部队的真实面目开始显露出来。1.受过精度射击训练,从交火中阵亡的国民党军士兵尸体来看,中弹部位几乎都是头部眉心处,一弹毙命。据参加战斗的国民党军士兵说,这些解放军士兵战斗经验极为老道,他们只是用单发射击来回敬,绝对是弹无虚发。

    这种打法至少有两点好处,首先是避免了连发射击时暴露枪口的口焰,达到隐蔽自己的目的。其次是大大节约了弹药的消耗。以此推测,一个解放军士兵如携带200发子弹,照此打法,将有200名国民党军士兵倒在他的枪口下,如果解放军侦察兵有100人,每人都是如此身手,后果就可怕了。2,从一些哨兵及小股人员被杀的现场看,这些解放军士兵都是善于使冷兵器的杀手,法医认为尸体的创口都是在一定距离内投掷飞刀造成的,进刀部位极为准确,有的是从左胸两根肋骨之间刺入心脏的,有的是从背后左肩肿骨下的软组织中刺入心脏的,据法医推断,被杀者被刺中时不可能叫出声来,看来,这些杀手都受过极专业的训练。3.都受过专业的攀登越野训练和野外生存训练,不过他们似乎没打算运用自己的野外生存技能,而是不断偷袭国民党军的伙房和后勤部门,弄走大量的食品。4,都精通炮兵作业,在指示和修正炮火方面很专业。楚云飞听着汇报,突然心里一动,那是尘封已久的回忆,虽然岁月流逝,逝者如斯,当年山本一木的特种部队突然在他脑海中出现,心中的迷雾奇迹般地消散了,他失声喊道:这不是普通的侦察分队,而是一支地地道道的特种部队,妈的,这么多年了,李云龙居然还没忘……

    胡琏怒火中烧,他认为情报部门都是些饭桶,解放军的特种部队不但已经悄无声息地组建了,而且还轻易在重兵防守的岛上登陆了,他这个司令官事先竞没听到一点儿风声,情报部门不是饭桶是什么?现在的问题是如何对付这些滑得像泥鳅一样的特种兵,他们仗着身后有强大的炮火支援,似乎有点儿肆无忌惮,国民党军的大部队被封锁在坑道里,一露头就会遭到密集的炮火杀伤,任胡琏手下有精兵八万,一时也奈何不得这支解放军特种部队。胡琏看看簇拥在身边的将校军官们,无奈地说:难道我们就拿这小股敌军没办法?楚云飞冷冷一笑:岂能没办法?这件事交给我好了……胡琏打断他的话:慢,到里面谈……

    李云龙作战日记1958年9月2日晴据情报,金门岛北太武山和双乳山的南侧大陆方向视线不能及的地区,已修建了两个混凝土跑道的机场,长度都在1500米以上,可起降大型运输机和喷气式战斗机。一个是西村机场,建于1954年;另一个是沙头机场,建于1955年。这一地区,由于我军炮兵无法目测观察,敌人空运飞机一般选择天侯差,能见度不良的拂晓、黄昏或夜间起降,因此向其炮击时间很难掌握。我梁山分队登陆后,在双乳山及北太武山建立了对空观察哨,并协助炮兵测定了射击诸元,当敌机出现后,先不射击。待其进入跑道快要降落时,我炮群立刻根据预先准备好的射击诸元向跑道实施急袭。从8月25日至9月2日,敌四架运输机在试图降落时被我击毁,据梁山分队报告,西村及沙头机场的跑道因落弹太多,已不能使用,台湾飞来的运输机已无法在金门降落,机降运输已被迫中止。

    此役,梁山分队功不可没。1958年9月6日晴金门敌军的补给日益困难,在海运及机降运输均被封锁的情况下,改用空投作为主要补给手段。但从空中向金门投放物资并非易事。小金门只有10平方公里,空投场极小。大金门面积虽较大,却呈哑铃状,中间宽度不足4000米,由于我军高炮在金门上空组成拦阻火网,敌机不敢低飞,高空投掷的物资一部分飘落海中,投入岛上的物资,在我梁山分队的调度下,大部被我炮火摧毁,据情报部门测算,每日空投运抵金门的补给品只相当于过去正常条件下补给量的5.5%,敌军只能躲在坑道中靠储备品度日。据梁山分队报告,敌指挥官视我梁山分队为眼中钉,欲必除之而后快,每日入夜后,均有小股敌步兵冲破炮火拦阻,和我梁山分队发生激战,目前我军无一伤亡。

    1958年9月14日阴我炮兵参战部队全面开展打零炮活动,除发现重要目标时才集中进行大规模炮击,平时则转入零星炮击,每日24小时,昼夜不停。特别是对料罗湾码头三海里之内。使敌昼夜惊慌,以增强全面封锁之效果。据报,敌岛上地面活动已基本陷入停顿状态。13日凌晨,敌用美字号运输舰进行偷运,在接近料罗湾码头时被我设在北太武山上的观察哨发现,调动炮火实施移动拦阻弹幕射击和不动拦阻射击火墙,两艘运输舰中弹起火后逃回,补给再次失败。

    1958年9月18日晴敌于16日以大型运输舰于金门南我炮火射程外,以美制LVT履带式水陆输送车装载货物从舰上下水,直接抢滩上岸卸载,17辆水陆输送车下水后,分波次成一列横队向料罗湾抢滩。在我梁山分队观察哨的调度下,我炮群组成覆盖性火网,对料罗湾内及三海里范围进行集火射击,当即命中九辆,其余的均逃回炮火射程之外,据报,料罗湾码头及设施中弹累累,毁坏甚重。喂!老李呀,我是丁伟,你那边打得挺热闹呀,真他妈的馋死我啦,咱老丁命不好,好事总轮不到我头上。我这边闲得要命,除了训练就是学习。代我问嫂子好,还有……你老丈人好吗?这老先生可不简单,别看是一介书生,很有战略眼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呀,他这一点拨,我有点醍醐灌顶的感觉。什么?老先生成了右派啦?乱弹琴,怎么他妈的到处是右派?我不大看报,去年整风最热闹的时候我下部队了,地方上的事我不大清楚,怎么会这样?我就不相信一下子蹦出这么多右派和反革命,算啦,算啦,不聊啦,老子心烦,得好好想想,我挂啦……李云龙挂上电话,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也心烦,最近家里乱糟糟的,就没一件顺心事。妻子似乎打定主意,要和自己长期分居了,平时除了必要的话,一句多余的没有。李云龙知道,田雨的日子也不好过,自从她父母被划为极右分子后,她所在单位的政工部门已找她谈过几次话,无非是要她正确对待反右运动,和自己的父母划清界限,最好能写份声明之类的文字材料,表明自己的立场,和父母断绝关系。田雨不置可否,李云龙听说后却火了,什么他娘的划清界限?怎么划?不承认他们是爹妈,那你从哪儿来?难道是石头里蹦出来的?他从心里反感这些过左的政工人员。

    当年鄂豫皖根据地杀AB团,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很多老上级和老战友被莫名其妙地处决了,要说他们是敌人,打死他也不相信。那时保卫局派到各部队监督肃反的特派员,简直是太上皇,手操生死大权,一句话就可以制人于死地,李云龙算是恨苦了这些人。在一次战斗中,李云龙组织了一支敢死队,任命一个保卫局特派员为队长,当时那个从没打过仗的特派员吓得脸白了,李云龙二话没说,拔出手枪对准他,告诉特派员,要么率敢死队冲锋,要么算他畏缩不前,执行战场纪律枪毙。

    你不是革命意志坚定吗?好,你要向战士们证明一下,现在老子没工夫听你扯淡,给我冲。那个特派员一咬牙带敢死队冲上去,说来奇怪,他是第一个中弹阵亡的。

    此举曾使保卫局的负责人大为恼火,若不是中央因为肃反扩大化而纠正了蔓延趋势,李云龙的脑袋很可能也被砍掉了。别理他们,叫他们看着办吧,不行就辞职回家,我李云龙养得起老婆孩子。李云龙对田雨这样说。慑于李云龙的职务,军区情报部的政工人员没有过多为难田雨。

    鉴于对金门岛的全面封锁已经完成,李云龙已用暗语向梁山分队发出撤退的命令。命令发出后,他在作战室里不肯离去,今夜是个关键,梁山分队如能顺利撤回,则大功告成。凌晨一点,设在角屿岛上的观察哨报告,岛上北太武山,双乳山及东北部几处突然爆发激战,密集的枪声中还夹杂着爆炸声。与此同时,司令部作战室里刚才还沉寂的对讲机中也传来抵进射击的枪声、叫骂声,时时还能听见一两声微弱的闷响,这是梁山分队的队员用带着消声器的冲锋枪进行单发回击的声音。李云龙被值班参谋叫醒,他一跃而起,扑到送话器前,一把抓起话筒大声问:及时雨,及时雨,开闸没有?水流多少?段鹏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是在奔跑或滚动中:l号,1号,闸已打开,水流54……12被蛇缠,42去救火,前有深沟……4号沙盘,来雨,来雨……李云龙心里一沉,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段鹏的暗语是:军长,撤退命令已下,54人已安全撤离,有12人被敌人包围,我们42人去营救,但敌人太多,靠不过去,请向4号地区炮击。轰1轰!炮群开始了集火射击,黑沉沉的夜空中顷刻间布满了暗红色的炮弹尾迹。李云龙擦了一把冷汗,呼叫着段鹏的代号,声音中充满了冷峻:0l,01,42流水,42流水,不许救火,不许救火……段鹏不做任何回答,对讲机中只有枪声和爆炸声,就是没有回答。李云龙暴怒地扔掉话筒,他心里太清楚了,敌人的围剿是蓄谋已久的,凭段鹏带个40多人根本别想救出那12个人来,后果无疑是自投罗网,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放弃那被围的12个人,多撤回一个算一个。可现在段鹏不做回答,分明是拒绝执行命令,他想不顾死活地打开一个缺口,把被围的战友救出来,作为一支特种部队的指挥官,他显然是在意气用事,实乃大忌。小旋风司路伏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下,一边对着送话器呼叫,一边以单发射击阻止敌人的散兵线交替掩护地向前跃进。敌人的机枪、冲锋枪火力像旋风般地扫过来,打在岩石上溅起一溜溜的火星,几发迫击炮弹发出尖利的呼啸声落在岩石上,轰!轰!地炸开,碎石像雨点般地落下,几乎埋住了小旋风,梁山分队被围住的战士们,各自依托着有利地形,不慌不忙地用单发射击回敬着敌人,特种部队的战士的确出手不凡,他们稀疏的单发射击根本构不成火网,但一个加强营的敌军士兵竟被这种稀疏的火力死死地钉在地上和岩石后,谁要是露头,脑门准吃一颗子弹。敌军指挥官很恼火,因为刚接火不到半小时,敌军方面已阵亡五六十人了,而解放军突击队员隐蔽的位置极为刁钻,他们藏在射击死角里,见人才开枪,弹无虚发。小旋风不停地呼叫着炮火:再偏南14,我在沙盘4A角,向我周围汀……给他狗日的立一堵火墙……几十发从大陆方向飞来的152口径的加榴炮弹在小旋风坚守的小高地四周炸成一堵火墙,国民党军的一个加强营被炸得血肉横飞,残肢断臂被抛起十几米高。司路在炮火中纵声大笑:打得好啊,痛快……再来一轮……不妨近点儿,再往里延伸二十米……花和尚罗遇春拖着一条被打断的腿爬过来向司路报告:喂!大官人,咱们弹药不多了,我统计了一下,每人还不到二十发啦。另外,没负伤的连你一起算上,只有四个,弟兄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你们四个没负伤的人先突围,我们每人抽出十发子弹给你们,反正我们也走不了了,给你们掩护……司路勃然大怒:放屁,你们商量了有屁用?现在这里我说了算,怎么着?你斜眼瞪我干啥?告诉你,这个战斗小组我是负责人,轮得上你们商量?罗遇春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他并不买账,毫不客气地回骂道:知道你是负责人,没人跟他妈的你争权,你不就是个少校吗?又不是少将,口气咋这么大?看把你能的?好啊,你不是能吗?你们四个没负伤的背我们八个负伤的突围,让你们一个人背两个,老子们还不打了,就在你们的背上看西洋景啦。司路冷笑道:老子没那个本事背你们突围,可老子有本事陪你们留下,咱们小组十二个人,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绰号玉臂匠的童明一举枪,噗噗两声闷响,五十米外两个敌军士兵仰面栽倒。童明艰难地抽出最后一支弹夹装上,拉开枪栓把子弹顶上膛,他的腹部中了一发子弹,鲜血透过绷带不停地渗出,他声音微弱地向司路的权威提出挑战:有些人当个破小组长……就,就……他妈的不知姓什么了,老子们不乐意别人陪……你不就是……小旋风吗?没劲……要是一丈青陪着……还差不多,是不是?花和尚?花和尚接口道:就是,要是个娘们儿还差不多,去去去,你们走-…。司路正要回嘴,一个被扩音器放大的声音传来:共军突击队员们,共军突击队员们,我是本岛防卫部副司令官楚云飞,请你们停止射击,楚某有话要说。首先,鄙人对各位英勇顽强的战斗精神和高超的单兵作战素质表示由衷的钦佩。鄙人承认,你们的特种作战行动使本岛守军伤亡惨重,就军事行动而言,贵军突击队的确取得极大的成功。现在我想说的是,作为军人,你们已经出色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已尽到了自己的职责,现在应该考虑放下武器体面地退出战斗了,你们的弹药不多了,你们中间大部分人已经负伤,你们无力突出重围,况且,这样抵抗下去毫无意义,弟兄们,我们都是中国军人,这里也并不是抵抗外国侵略者的战场,就此放下武器无损于军人的气节,大家都是炎黄子孙,虽意识形态观点不同,但楚某并不想强迫你们改变自己的观点,我只想说,请你们珍惜生命,同为中国军人,炎黄子孙,楚某恳请你们放下武器,化干戈为玉帛,楚某以本岛防卫部中将副司令长官的名义向你们保证,只要你们停止抵抗,你们将得到公正、体面的待遇,你们的尊严不会受到任何侵犯……司路向喊话方向目测了一下距离,对着送话器呼叫炮火:偏东28,偏东28,沙盘4B角,来点儿雨,来雨……

    莲河炮群的几十发大口径炮弹发出刺耳的呼啸声由远及近落在楚云飞藏身的掩蔽部周围爆炸了,钢筋混凝土的掩蔽部经住了几发直接命中的炮弹,但架在外面的几个喇叭被炸得粉碎。楚云飞扔掉送话器,叹了口气说:看来他们破釜沉舟了,连话都懒得回,干脆用炮弹回答,马上攻击吧。敌军的轻重机枪、迫击炮又开始了密集的火力准备,藏在岩石后面的士兵们交替掩护着向前跃进……李云龙指挥部的报话机里突然传来小旋风司路的明语呼叫:01,01,别管我们,千万不要向我们靠拢,敌人张开网正等着呢。你们快撤,你们快撤。l号,1号,我是小旋风,我是小旋风,现在向您汇报我们情况。我们通过审问俘虏得知,金门防卫部最近新调来一个副司令,叫楚云飞,是他策划的这次行动,具体实施方法是,趁我炮击间歇,步兵分队分批化整为零出坑道,然后进入潜伏位置,这件事我负主要责任,没有发现敌人已秘密集结,致使第一战斗小组陷入重围。不过,我们也没便宜敌人,现在敌人的尸体在我们周围摆了一圈,1号,现在我们的弹药已全部用光,该是告别的时候了,我代表战友们向首长和同志们告别了,请炮兵向4号地区开火,请覆盖4号地区,快点儿,开火,开火……敌军指挥官从报话机中听到司路的明话呼叫,不由喜上眉梢,看来这小股共军真是山穷水尽了,冲上去也许还能抓几个活的。敌军士兵们从岩石后直起身子,呐喊着蜂拥而上。司路卸下了枪口上的消声器,检查了一下弹夹,还有八发子弹,他摸出最后一颗微型手雷说:弟兄们,卸下消声器,最后用连发干他一下,临走也闹个痛快。敌军的散兵线在接近阵地时,遭到猛烈的扫射,十二枝冲锋枪分别打出了长点射,这是一次空前绝后的射击表演,每支枪都把仅有的几发子弹打出了高水平,敌军士兵被扫倒一片,中弹部位几乎全在脸部。司路放声大笑:打得不错,都是射击教练的水平,来,弟兄们向我靠拢,咱们该上路啦。楚云飞在掩蔽部用望远镜看到,解放军突击队员坚守的小高地上,闪出一团耀眼的火光,随后传来一声闷雷似的爆炸,然后一切归于沉寂……在李云龙的指挥部,李云龙无力地坐下,向负责联络的炮兵参谋沉重地挥挥手说:命令炮兵向4号地区开火。莲河炮群发出地动山摇的轰响,4号地区顷刻间淹没在火海之中……

    梁山分队在这次行动中立了大功,中央军委也发来嘉奖令。段鹏和林汉各记一等功,同时又各记大过处分。原因是他们在小旋风等12人陷入重围后,拒绝撤退的命令,坚持要在包围圈上打开缺口,当营救行动失败后,分队长段鹏和政委林汉擅自决定进行报复,他们突袭了国民党军的一个团部,团部的军官们全部丧生。在这次突袭行动中,梁山分队又有三个队员阵亡。在战斗总结会上,段鹏和林汉都做了检讨,都承认自己指挥失误,意气用事。第一,当敌人分批从坑道里出来时,他们竞毫无察觉,以致中了埋伏,造成了12个战友的牺牲。第二,拒绝执行命令,为报复擅自进行突袭行动,致使三个战友牺牲。这两人都认为这次处分给得不冤。李云龙在会上表现得很暴躁,他拍着桌子怒骂道:们俩是吃干饭的?损失已经造成了,你们现在检讨管他娘的屁用?梁山分队的战士都是万里挑一的,都是宝贝,给个师长都不换,你们这两个混账王八蛋,一下子就损失了15个人,娘的,你们赔我人。

    李云龙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想起阵亡的15个队员他心疼得直哆嗦。1959年1月,历时四个月的大炮战结束了,不过象征性的炮战还在继续,双方的炮弹都打到无人区,双方的广播站在开火之前都预先发出警告,让对方隐蔽好,以免出现不必要的伤亡,从此,这种奇特的、象征性的炮战持续了20多年。

    第三十章

    1960年,中国人的灾难降临了,工农业生产的大幅度滑坡,使粮食和副食品供应出现极度紧张的状况。政府除了紧急调运国库存粮援最困难的地区外,还采取了多种措施,譬如减少民用布的平均定量,压低城镇居民的口粮标准及食用油定量,并提倡制造代用食品等多种应急措施。即使这样,各地仍不断传来饿死人的消息,饥饿像乌云一样笼罩着全国。连李云龙这样的将军家庭也受到饥饿的威胁了。部队有了新规定,军官的口粮标准减为每月27斤,从27斤口粮里还要扣出5斤支援国库,另外又扣出一斤支援灾区,因此只剩21斤了。李云龙平时不大关心家庭日常开支,他大半辈子都是吃军队的大锅饭过来的,对家庭开支几乎没什么概念,他对钱财看得很淡,每月的工资都是由郑秘书代领,再交给田雨。他自己很少花钱,这并不是他节俭,而是他除买烟买酒之外再也想不起有什么需要花钱的事了。田雨可作难了,她自己的口粮标准也只剩下21斤,还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李健已经8岁了,小儿子李康才两岁,都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两个儿子的口粮标准加起来才十几斤,更要命的是家里还有个保姆张妈,张妈是个老年寡妇,无儿无女,来自山东农村,没有城镇户口,没有户口就没有口粮,平常年景无所谓,可这大饥饿的年景就难坏了田雨。

    张妈没有儿女,在老家连房子都没有了,你能让人家走吗?可是留下她也难办,她没有口粮,全家人就这点儿口粮标准。田雨急得没办法,只好和李云龙商量,能否把困难和组织上说说,特殊照顾一下,只要再有15斤口粮,全家人勒勒裤带就能过去了。可李云龙一听就把眼睛瞪得像牛眼,谁家没困难?都要照顾组织上照顾得过来吗?亏你想得出来。田雨为难地说,那你说怎么办?张妈在咱家干了好几年了,咱们就忍心赶她走?再说,这会儿请人家走,不是把人家往死里赶吗?李云龙说,张妈也是咱家的人嘛,当然不能赶人家走,有饭全家吃,没饭全家一起饿着,情况总不能老这么糟,慢慢地会好起来的。田雨说,可眼前就有点儿过不下去了。李云龙伤了,他没想到自己家也面临着断顿的危险,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办法,只能再勒勒裤带吧。本来李云龙是个大肚汉,平时一顿饭能吃三四个馒头,这几年活动少了,肚子也微微隆起,被称为将军肚。从这次谈话后,他给自己重新定了口粮标准,每天半斤粮食,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偷偷喝一大碗凉水,没两个月他的将军肚就平了,后来又渐渐凹进去,肋骨也一条条凸现出来。有一次他带着郑秘书和几个参谋去视察前沿的炮兵阵地,一座小山包他硬是爬不动了,眼睛里冒金星,浑身流虚汗。郑秘书连忙扶他坐在山坡上。李云龙自我解嘲地说,不行啦,岁数不饶人呀。一句话说得青年军官们都落下泪来,其实谁不知道军长是饿的。田雨和丈夫的感情虽然早已出现裂痕,但在这种困难的局面下,往日感情上的恩恩怨怨似乎顾不上了。特别是从这件事上,她看到了李云龙善良、豪爽的一面和作为丈夫的责任感,其实她吃的比丈夫还少,而且已经开始浮肿了,但她顾不上自己,眼看着李云龙一天天消瘦下去,田雨的心里像刀割般难受,她主动搬进丈夫卧室,想给丈夫一些温柔和慰藉,可她失望地发现,李云龙似乎变成个没有任何欲望的木头人,对妻子的亲昵无动于衷。那年冬天,一连串的祸事降临在这个家庭。那天李云龙在自己的办公室接到一个电话,是老战友孔捷打来的,平时一贯高声大嗓的孔捷今天的声音极小,说话也吞吞吐吐,由于距离太远,再加上线路里的杂音,李云龙听了半天才听明白;孔捷告诉他一个使他极为震惊的消息,丁伟将军被逮捕了。李云龙听说后,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脑子里竟是一片空白。在庐山会议上,战功赫赫的元帅及党内元老们被定为反党集团、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后遭到清洗。这些事,李云龙早已从文件上看到了,但他万没想到此事竞牵连了丁伟。本来按丁伟级别和这些大人物本没什么关系,可丁伟的性格使自己倒了霉,从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心里有话就非说不可。他在大军区召开反右倾大会时,身为军区参谋长的丁伟竟站起来当众为彭德怀辩护,并声称不打算改变自己的观点,反正他脑袋上的乌纱帽也不大,想摘就摘了去,砍掉他丁伟的脑壳他也是不服。丁伟的反抗引轩然大波,立即被扯掉军衔宣布逮捕,丁伟被戴上手拷时表现得非常强硬,他对着会场上的几百名高级军官们喊道:同志们,我们的党和军队有危险,这种空气太不正常了,连个战功赫赫的元帅按组织程序提点儿意见尚且被定为反党分子,照此下去,将来党内人人都难以自保,好人会越来越少,小人会越来越多,这个党还有什么希望?早知如此,我丁伟当初就不该参加红军,不该参加共产党。据说,当时会场里数百名将校听了丁伟的话,无不骇然变色。李云龙脸色铁青地找出一瓶茅台酒,这是他给丁伟留的。他一口气把酒喝个精光,酩酊大醉,他吼道:丁伟呀,好兄弟……你是条汉子……我李云龙不如你……是,是他娘的吞种,软骨头……吓得郑秘书赶快关上门窗。田雨这天没上班,因为军部大院里今天分白菜,她和张妈一起把分到的白菜搬进院子后,忽然发现刚才菜车停过的地方还零乱地扔着一些冻坏了的白菜帮,田雨踌躇了半天,终于下决心把这烂菜叶拿回家用水洗净,和张妈一起用盐腌了起来。她正忙着,门铃响了,田雨打开门,发现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这人的脸呈古铜色,满脸如刀刻般的皱纹,一看便知是常年从事室外劳动的结果。你是田雨吗?陌生人问。

    是的,你是谁?找我有事吗?田雨狐疑地问。能单独谈谈吗?不要有别人在场。田雨把陌生人带进客厅说:这里没有别人,你可以讲了。我从东北兴凯湖劳改农场来,我的姓名就不说了,别人管我叫者K,我是个刑事犯,五四年因盗窃罪被判三年徒刑,刑满后就在兴凯湖农场就业了,令尊田墨轩先生和我同在一个劳改队……田雨浑身一震,急切地问道:我父亲现在好吗?快说说。老K垂下眼皮,沉默了一会儿说:令尊已在一个月前去世了。田雨像遭到雷击般僵在那里,她妻时间大脑出现一片空白,她仁立在客厅中央,久久不动,她丧失了时空概念,恍惚间仿佛站在宇宙的长河之岸,看浪涛滚滚,汹涌澎湃,轻轻的风托着一个灵魂朝她走来,在苍穹的深远处,有如金石般的声音悠悠飘来,袅袅如天赖……孩子,人类的历史,不过是浪花中的一点泡沫。而苦难是人类品格的试金石,把人置于苦难的炼狱中,才能看到人性的真谛和心灵狂飙闪电的壮观,悲剧把人生的善恶推向极端,它所提供的人生哲理和历史教训是无可比拟的。人性太复杂了,它有种巨大的包容性,让人失态的迷狂,叫人切齿的卑鄙,使人扼腕的怯懦,令人轻蔑的圆滑和世故,也有与之相对应的冒险犯颜,极言直谏的脊梁和风骨,举国皆吾敌,而不改其度。这就是人性的双重性,世间万物不离其宗,譬如太阳,人类既然接受了它喷薄时的那种瑰丽,升腾时的那种蓬勃,你就得接受它骄横中天的炽烈,那是同时赐与你的。……在茫茫暮色中,在宇宙长河之岸,田雨有种深刻的生死感怀和宇宙苍凉感,但尽管苍凉,却并不伤感,微风托着一个灵魂离去了……田雨惊异地发现,自己竞没有了眼泪,她静静地注视着老K,轻声说:请详细说说我父亲的情况。老K说:不瞒你说,我这次出来,已经通知了几个死者家属了,每次都是哭得惊天动地,我得耐心等着家属哭够了才能谈话,有个教授的老婆一听到丈夫的死讯,竞当场休克了,我还得把她送进医院,其实我是从劳改农场逃出来的,没有户口,没有钱和口粮配给,但我有手艺,会偷,走遍全国也饿不死我,但我不宜抛头露面,碰上警察检查证件就麻烦了,我琢磨了好几天,这类通知家属的闲事还值不值得再管了,要是再有送病人去医院的事我可就悬了,像你这么镇静的我还是头一次遇见。你不会告发我吧?看你家这样子,像是当大官的,我就纳闷,田墨轩先生家里有当大官的人,怎么硬是救不了他呢?还眼瞧着老先生受这种罪?算啦,不说这些,不过在我说之前,我还有个小小的条件,我刚告诉你了,我现在身无分文,虽说会点儿手艺,可如今这年头,偷都不太好偷了,大家都穷,有点儿吃的恨不得都锁进保险箱,没有粮票你有钱也没用,你看是不是……田雨表示理解地点点头说:钱可以多给你些,粮票只能给你十斤,多了我也实在拿不出来了。够了,够了,如今谁不把粮票当命似的,十斤就不少啦,你真是菩萨,我老K感激不尽。咱们说正事吧。我五七年刑满,像我这种没家没业又会点儿手艺的人,劳改农场是不会放我的,说白了就是怕我出去没饭吃又去偷,所以刑期满了把铺盖卷从犯人队里搬到就业职工队里,该干活还得干活,只不过是有了30多块钱工资,可饭钱还得自己掏,囚服也不发了,你要不想光着腚就得自己买衣服穿了。总之,刑满和服刑差不多。那年11月,全国各地的大批右派就一拨一拨地到了。咱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大文化人,右派是啥咱闹不清,给咱的感觉是国家好像跟文化人有了仇,文化越高仇越大,管教干部平时总看我们这些刑事犯不顺眼,说我们是人渣子,弟兄们虽说不在乎人家骂咱,可也明白咱的地位,自打右派来了,我们这些刑事犯可就抖起来啦,任命的班组长都是刑事犯,没文化的管着有文化的,话又说回来了,在那种地方,文化人屁用没有,一个个细皮嫩肉的,戴个眼镜,干起活来架手架脚的连个娘们儿都不如,这还不算,属他妈的右派队事多,别看干活不行,打小报告的可不少,还特别爱写思想汇报,一写就是二十多张纸,把自己骂得连王八蛋都不如,开起批判会来一个比一个积极。打个比方,好比把一群狼关在笼子里饿着,大伙都硬撑着看谁先饿趴下,只要有一个撑不住趴下了,一群狼就都扑上去把那条先趴下的狼吃了。所以我们刑事犯看不起这些右派,咱偷东西还讲个盗亦有道,还讲点江湖义气,可他们文化人一旦到了这个份上,啥规矩都不讲啦,净想择清自己,把事往别人头上推。灾年来了,劳改队的粮食定量一减再减,最后减成每天七两毛粮,就是带皮的粮食,右派们谁也不敢喊饿,谁要说个饿字,马上就有人打小报告,说七两粮食就够多的了,咱们这些人对党对人民犯了罪,党和人民宽大了咱们,给咱们粮食吃,你还喊饿,这不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吗?这不是向党猖狂反扑吗?你瞧瞧,这点儿屁事就能说出这么多道道来,要不怎么叫文化人呢。当然,文化人里也有硬汉子,令尊田先生就算条汉子,右派队二百多号人,拒不低头认罪的只有五个人,他就算一个,田先生自打进劳改队那天就不承认他犯了罪,对管教干部说他到死也是个‘三不’,不承认有罪,不改变观点,不落井下石。妈的,老爷子那股硬劲儿连我们刑事犯都佩服,为这个,田先生可没少受罪,大会批小会斗,关小号,干活多加定额,取消通讯权利,田先生一句软话没说。劳改农场干的是农活,种小麦,外人都以为最累最苦的活是拔麦子,其实拔麦子不算最苦,劳改犯们最怕的是冬天挖冻方,东北的冬天零下三四十度,地冻得比石头还硬,一镐下去一个白印,得用钢钎和十八磅大锤打眼,把洞眼连成一排,再用钢钎撬,那活不是人干的,右派们干那种活可遭罪了,那抡大锤可不是谁都能抡的,劲儿使小了没用,抡圆了又没准头,谁也不敢去扶钎,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十八磅的大锤抡到脑袋上脑袋开花,抡到手上、胳膊上就能把骨头砸碎,整个农场光这么砸死的就好几个。田先生算是死不改悔的大右派,需要好好改造一下,就被派了扶钎的活,老先生算命大,只把手砸骨折了,包扎一下还得接着扶钎,唉,罪遭大了。头两年,粮食不紧张,干这种活还扛得住,灾年一来,可就完啦,你想,七两粮食也就塞个牙缝,别说干活,躺着也够呛,大伙浑身浮肿,走道像踩着棉花,东摇西晃的,出冷汗,两眼冒金星。工地离我们宿舍有十几公里,单程走也得一个多钟头,零下40度的天,肚里再没食,能不死人吗?每天路上也得倒下几个,倒下就没气了,有一次我走着走着也倒下了,当时也不觉得冷了,也不觉得饿了,只觉得身上暖暖的挺舒服,眼皮也睁不开了,直想睡过去,我听人说过,什么时候有这种感觉了你小子就该完蛋啦,当时我心里明白极了,眼一闭心一横,去他妈的,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横竖一条命,活着也遭罪,一了百了吧。你猜怎么?

    咱快完蛋的时候,有人掰了一块窝头放在我嘴里,我这嘴也不争气,明明不想活了,还吃它干什么?可这嘴就是不听话,只觉得那棒子面的香味儿快把我的魂勾走了。

    我当时想,这会儿能让我吃一个窝头,砍走我一条腿也值啦,当时我那模样大概比条饿狗也强不到哪儿去,半个窝头差点儿把我噎死,就这点儿食一下肚,我居然缓过来了,你大概猜着了,是田先生给的,我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省出的这半个窝头,每人一天才七两啊,人就是这么怪,关键时刻半个窝头能救条命,这也就是田先生,换个人他宁可让你砍他一条腿,也舍不得那半个窝头,不怕你笑话,咱这辈子走南闯北,没家没业,上不敬天下不敬地,膝盖没弯过,脑袋没低过。可等我缓过劲儿来,膝盖一软,楞是给令尊田先生跪下啦,救命之恩呀,不表示一下咱今后还能在江湖上混吗?你猜田先生说什么?他骂了我一句:没出息,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为口食物下跪?说完连理也不理转头走了,当时,哨……你别笑话,我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这辈子除了田先生,没人拿咱当过人,我老K这才明白,人和人真他妈的不一样呀,坏的人坏起来简直是坏得流油,好的人好起来让你真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让你奇怪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好的人。打那以后,我拿田先生当自己爷爷供着,哪个王八蛋敢和田先生过不去,咱老K不管明着暗着也要灭他一下,可田先生不喜欢咱,见了咱就跟不认识似的,平时跟谁也不说一句话,独来独往的,骂他打他的人他不理,像咱这拍他马屁的也不理,这咱理解,田先生是什么人?人家是大知识分子,有学问有地位的人,咱是什么人?流氓小偷,人渣子,人家看不起你。反正不管田先生看得起咱还是看不起咱,咱对田先生只有尊重,人呀,不管你多坏,见了好人还是不能不佩服,流氓也有良心呀。我到现在也闹不明白,像田先生这样的好人怎么也给送去劳改了呢?这世道好像有点儿不对头呀,自古以来监狱那种地方是我们这种人该住的地方,田先生那种人应该去当大官,好人当官老百姓享福呀,肯定是清官,就像包公、海瑞似的。算了,不说这些。我接着讲。说实话,我看不起文化人,除了会练练嘴,别的什么都不行,大部分人骨头还特别软,他们就不明白,既然政府把你送进劳改队,就说明人家看你不顺眼,要收拾收拾你,你要像条狗似的挨了一鞭子还向人家摇尾巴就没意思了,他们以为尾巴摇得越欢就越能得到宽大,所以拼命打小报告,写思想汇报,批判别人的时候一个赛一个凶,其实进了劳改队大家的身份就拉平了,你表现再好也没人拿你当回事。照理说,灾年来了连他妈的肚子都吃不饱,你还打什么小报告?不行,还得接着折腾,批判批判这个,汇报汇报那个,得,最先死的都是蹦得欢的人,你想呀,七两粮食不白给你,你要走来回三个小时的路,还要干重活,这已经够呛了,你再忙着揭发别人、批判别人,体力和脑力都在消耗,你要不先死倒奇怪了。农场从入冬以来就开始死人,开始是几天死一个,后来就大批死人了,最多的一天一个队就死十几个。埋都埋不过来,地冻成那样,挖个浅坑也得四个人干一整天,把死人埋了活人也快累死了,开始还给钉个薄木匣子,后来是草席卷,最后草席都供不上了,光着身子埋吧。这下子批判会也不开了,小报告也顾不上打了,顾命要紧呀,大伙儿也都明白了,想活命不在乎你表现怎么样,表现再好该死也得死,你得处处节省体力,连脑子都别动,比方说,大伙儿一起掀冻土块,你应该嗓门大点儿而手上一点儿劲儿别使,说白了就是靠溜奸耍滑才有可能活下来,不瞒你说,我就是这么活下来的,不然十个老K也玩儿完了。咱刑事犯没自尊,横竖不过是人渣子啦,干着活不想干了,一头栽倒假装昏过去了,想装得像点也好办,你就像个螃蟹似的吐白沫儿就行,管教干部踢两脚骂两句你只当是催眠小曲儿,劳改犯都当了还怕骂吗?要脸干什么?人都快饿死了,脸和屁股就没啥区别了。当然,我说得是我们这些人,一般来讲,文化人比我们实诚,尽管活干得不怎么样,可也真不惜力,你让他躺倒装死狗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是文化人的通病。田先生就更是这样了,本来没人愿干扶钎的活,都怕抡锤的人失手砸着,所以田先生扶钎,后来粮食一减再减,就再没人愿抡锤了,那种活体力消耗太大,大家宁可被砸死也不愿抡锤了,所以田先生又被派了抡锤,咱看不过去就偷偷跟田先生说,别犯傻,别人是欺负你呢。田先生说,这活总得有人干,前些日子我掌钎,抡锤的也累呀,现在也该换换了。唉,你说他是聪明还是傻?前些日子是多少口粮?现在是多少?那是一码子事吗?我没办法,人家文化人有自己的主意,就这么着,我眼看着田先生一天不如一天,最后浮肿得连鞋都穿不上了,咱心里跟明镜似的,老爷子没几天活头啦,我偷偷问他,田先生,您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啥事需要我办的?我也不怕您不爱听,您可快撑不住啦,有话快说,要不就来不及了。老爷子想了想说老伴也进来了,就在这个农场,不知是死是活,还有个女儿出嫁了,算了,老K,你的好意我领了,我没什么要办的事,人嘛,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有定数,生者如过客,死者为归人,赤条条来赤条条去,人生应该坦坦荡荡。我死了以后,你把我棉衣棉裤和被子都拿走,给我留个裤衩背心就行,反正也不怕冷啦,别糟蹋了东西。我当时一听眼泪都下来了,吭哧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操,这叫他妈的什么事?这世道怎么就留不住好人呢?我说您总得给女儿留几句话吧?您放心我一定传到。田先生摇摇头说,既然是阶级社会,总要有人当贱民,我和老伴已经是贱民了,这叫万劫不复,何必再把女儿搭上?他说完就闭上眼睛不吭声了,任我说啥也不开口了。我估计得没错,两天以后田先生就走了,老爷子走得不声不响的,晚上一觉睡过去就没醒过来,第二天早晨发现时人都硬了。我带了几个哥们儿整整干了一天才刨出个一米多深的坑,我想把老爷子埋深点免得化冻后被野兽刨出来,可地上的冻层有两米厚,弟兄们实在挖不动啦,我可没拿田先生的棉衣和被子,要真那样我还算人吗?老先生穿得整整齐齐盖着被子下葬的,那天我把弟兄们轰走,我一个人坐在坟头旁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长这么大咱净让别人哭了,自己啥时候这么哭过?田先生,好人呀,这世上该死的人多了,怎么就让田先生死了呢?真他妈的……过了几天,我把管教干部的伙房撬了,弄了些吃的,连夜逃了出来,其实这叫逃跑吗?咱早就刑满了,啥时候改无期徒刑啦?好了,我把田先生的事都告诉你了,我也该走了……老K眼巴巴地看着田雨,希望田雨能兑现刚才的诺言。田雨梦游般地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拿出20斤粮票和500元钱递给老K,老K吃了一惊,连声说:说好了给十斤,你怎么给这么多?自己不过啦?不行,不行,我只要十斤就够啦……田雨怔怔地看着老K,突然扑通一声给老K跪下,慌得老K连忙去扶,田雨执意不肯站起来,她脸色惨白,定定地望着老K一字一句地说:我这个不孝的女儿,替父亲谢谢你了,谢谢你让他穿得暖暖的上路,谢谢你把他埋葬,使他到死都保持了尊严,谢谢,谢谢,谢谢……她不停地说着,又不停地用额头把地板撞得山响,她似乎丧失了思维,对面前的一切都视若无睹,连久闯江湖的老K都吓坏了,他揣起粮票和钱,向窗外望望四周动静,对田雨一抱拳说:后会有期。

    说完窜出门外不见了。田雨似乎没发现老K的离去,她突然发出一声凄楚的惨叫:爸爸,妈妈,别把我一个人丢下,求求你们了……她瘫软在地上,顿时泪飞如雨…

    …刚刚窜出门的老K突然撞在一个人的身上,老K定眼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这人穿着黄呢子军装,肩上佩着少将军衔,我的妈,老K还没这么面对面地见过将军,他吓得腿都软了……李云龙刚才醒过酒来,想回家躺一会儿,没进客厅就听到了老K的叙述,他听了一会儿,听得他脸色惨白,浑身直哆咳,竞像座雕塑一样凝固在那里……他看了老K一眼,只简短地说了句:请跟我来。然后径直走进客厅,从柜子里拿出十斤粮票又胡乱抓了一把钱,连看也不看地塞在老K手里,挥挥手示意老K离去,然后,他头也不回地上楼进到卧室里躺下了。老K僵在那里,半天没缓过劲儿来。李云龙躺在床上,他觉得头疼得似乎要裂开,丁伟被捕的事本来已使他的心情极为恶劣,再加上刚才他听到岳父的噩耗使他震惊不已,他觉得浑身火烧火燎的,胸中的闷气似乎凝固成硬块,死死地堵在那里,使他喘不上气来,太阳穴的血管似乎在嘣嘣地跳动,正难受着,见郑秘书进来,轻轻对他说了几句话,李云龙顿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原来他儿子李健又惹事了,李健已经八岁了,正上小学二年级,他上午放学回家,见妈妈和张妈正在洗烂菜叶子,心里就有了点儿主意,他知道现在正是困难时期,大家都在挨饿,于是也想出去转转,看看能否再拣些菜叶子回来,结果出去转了半天,没拣着菜叶子,倒是从一辆拉白菜的三轮车上抱来一整棵白菜,但这小家伙运气不佳,没走两步就被人捉住,这年月人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只有对能吃的东西异常敏感,一棵白菜在人们心中的分量比磨盘还重,这还了得?李云龙知道这件事时,简直五雷轰顶,感到奇耻大辱,心说这军长是没法儿干了,自己儿子做出这种丢脸的事,他还有什么脸在军部大院当1号,他火冒三丈地赶回家,一把拎起儿子三下两下绑在板凳上,扒下裤子抡开牛皮武装带就没命地抽起来,因为在气头上,他下手太重了,抽得李健连连惨叫,吓得张妈跪在地上替李健求情,李云龙听也不听,只顾狠命地抽,嘴里说要抽死这个孽种,只当没生他,抽死他老子去偿命,这么小就学会偷了,长大了还不知会干什么坏事,老子现在就为民除害了。田雨听到父亲的噩耗,精神上受到极大的刺激,当她哭个昏天黑地后就在卧室里昏昏睡去,儿子的哭叫声把她惊醒,当她冲下楼时,李云龙还没有歇手的意思,田雨顾不上和他吵,就一下伏在儿子身上,李云龙一时收不住手,有一皮带抽在田雨背上,他恨恨地扔掉皮带,余怒未消地训斥着妻子:你看看你儿子,全是你惯的。他有个习惯,要是儿子有了什么露脸的事,比如考试得了第一名之类的事,他便得意地四处吹嘘,看看,我儿子硬是考了第一名,是咱老李的种。

    要是儿子惹了什么事,他便会对妻子说:你看看你儿子……似乎李健又成了田雨一个人的儿子了。田雨本来刚从悲痛欲绝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此时一见儿子血肉模糊的屁股,顿时又失去了理智,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李云龙,我和你拼了……说罢一头向李云龙撞过去,李云龙慌了,他从没见过妻子变得如此疯狂,不由心虚起来,也有些暗暗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他一把抓住妻子,嘴硬道:他敢偷东西,我再不管教将来就没法管了……田雨抱住儿子泪如泉涌,她仇恨地对李云龙说:你这不是管教儿子,是想杀了儿子,我没见过这样的父亲,对自己儿子也敢下这种毒手。

    她转而又数落儿子:孩子啊,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呢,就是饿死也不能偷呀,看把你打得……她放声大哭起来,李云龙也发现自己太过分了,他慌忙打电话叫来郑秘书,让他送儿子去医院,自己则灰溜溜地躲出去了。李云龙的家庭已经够乱的了,上天似乎还嫌不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李健被打后,保姆张妈越想越觉得对不起李家,她认为自己是一切灾祸的根源,要不是自己没有户口没有口粮定额,首长家何至于闹成这样,让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李家只有两个孩子,除了小儿子李康住幼儿园能保证基本供应外,全家都在挨饿,尤其是李健,饿得脖子都细了,似乎都支撑不住脑袋了,三个人的口粮四个人吃,还不是自己拖累了李家。张妈越想越绝望,她是个很自尊的农村妇女,认为不应该再拖累李家了。从那天起,张妈就拒绝进食了,她希望自己快些死去,她换上自己最干净的衣服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降临,任凭田雨怎么哀求也不吭声,老太太固执得很。李云龙知道此事后,后悔得直捶自己的脑袋,他知道家里闹成这样,都和自己有关,儿子固然应该管教,可那天他一时气晕了,下手太重了,根本没考虑张妈会怎么想,这个自尊的农村妇女每次吃饭都吃得很少,据警卫员吴永生说,有几次看见张妈在偷偷地落泪,李云龙一直没顾上劝劝她。这次,他觉得问题有些严重了,得好好解决一下,他把小儿子李康从幼儿园接回家,指挥着全家人规规矩矩站在张妈的床前,夫妻两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尽了,张妈还是闭着眼一声不吭,看样子她铁了心不想活了。李云龙急得脑门上冒出了汗珠子,他说了声:张妈,全家人都给你跪下啦。说罢扑通一声自己先跪下了,田雨迟疑了一下,也和两个孩子默默地跪在床前。李云龙充满感情地说:张妈,你比我年长十几岁,是我的长辈,按辈分全家人该跪着求你,我李云龙不是什么首长,我也是农村出来的穷小子,从小就知道挨饿的滋味呀,赶上灾年,我娘也领我拄着打狗棍讨过饭,灾年要饭难啊,走个十里八里也不准能要上一口,那年我们娘儿俩饿得实在走不动了,一个河南老大娘把仅有的一个窝头给了我们,那老大娘也是穷人呀,我现在还记得她老人家的模样,岁数和你现在差不多,一头的白发,慈眉善目的,我娘抹着泪对我说,孩子,将来你出息了,可别忘了穷乡亲,别忘了你也是穷人家的孩子。打那以后,我参加了红军,战场上咱没当过吞种,心越打越硬,可有一样,一遇见穷人家的老大娘,晦,我那心呀,就像有人在揪,叫我想起当年救过我们母子的老大娘,也想起我娘,我忍不住就想落泪,我娘没过过一天舒心日子,她老人家死得太早了,我实在没机会孝顺她老人家呀。张妈啊,你到这个家好几年了,全家人早把你当成自己家人了,一家人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我李云龙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半口,你现在不吃饭,是拿我当外人呀,这不是打我的脸吗?让我背个不忠不孝的恶名,我还有什么脸活着?他又对两个儿子说:儿子呀,你们听着,咱们家是五口人,这就是你们的奶奶,将来我和你妈要是不在了,你们都要给老人家养老送终……张妈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别说了,首长,你们一家子都是好人啊,从今以后,我也拿这儿当自己的家,我老婆子命好啊,遇见你们……田雨和孩子们都忍不住哭了。军部大院出了件怪事,事情虽不大,但是让保卫处很伤脑筋。后勤部的一台立式水泵莫名其妙地丢了。大院里有不少空地,自从粮食供应紧张以来,院里所有空地都种上了玉米和蔬菜。这台立式水泵是平时抽水浇菜用的。军部大院的围墙足有三米高,大门设双岗,围墙内外均有游动哨,这台立式水泵的长度有四米多,重量有100多公斤,不是一两个人就能轻易搬走的,更何况是在警卫森严的军部大院。保卫处查了半天毫无头绪,现场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保卫处长和几个保卫干事出于职业习惯,认为这很可能是敌对势力制造的政治事件。

    事情报到李云龙那里,李云龙就火了,他一拍桌子话很不客气:你们保卫处是干吗吃的?迟迟破不了案,说明你们是笨蛋,依我看从保卫处长到下面的干事都该脱了这身军装转业,部队不养废物。政委孙泰安对保卫处长说:你们准备怎么破案呢?

    总不至于到地方上请公安局协助吧?那还不让人笑掉大牙。

    第三十一章

    刚刚被李云龙骂得狗血淋头的保卫处长心里很不服气但又不敢顶嘴,他刚刚在肩章上添了颗星,成了上校,总想在工作上搞出点儿成绩来,谁知刚晋升就赶上这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一台水泵不值钱,算不得大案子,但这么个大铁家伙竟然无声无息在戒备森严的军部消失了,这问题就严重了。按逻辑推理,既然作案者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弄走这么笨重的东西,那么绝密文件和枪支弹药包括一号二号首长的脑袋总要比水泵好带吧?想想都觉得后怕。这难道能是一般盗贼干的?于是保卫处长的思路牢牢定格在政治事件上。他说:军长、政委,这肯定不是一般的失窃案,很可能是敌特分子干的,而且是里应外合,我打算先这样入手,先调集所有在军部的军官和工作人员的档案,过一遍筛子,然后再找出重点进行突击审查……李云龙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敌特分子?人家特务是不是吃饱撑的?费了半天劲偷一台不值钱的水泵?照你推理,是不是蒋介石要浇菜园子缺台水泵呀?冒着生命危险偷出来再专门派一艘军舰运回台湾?你脑子有毛病是怎么着?屁大的一件事就往政治上扯,又想搞政审人人过关?我就奇怪,这支队伍从红军时起就有这么一批混蛋,他娘的仗不会打,就会整自己人,成天把心思全用在这上面,有能耐,战场上去立功,这才算个军人,才算条汉子,别净靠着整人立功,那叫不走正道……政委孙泰安见李云龙怒不可遏,越说越出圈,连忙打圆场:老李呀,我看这件事以后再议,先让他们回去,咱们不是还要开会吗?保卫处长退下后,孙泰安说:老李,有些话何必说得这么明白?尤其是对下级,心里明白就行了,咱们是老搭档了,要是换个人我就不说了,苏区时杀AB团,杀托派,延安整风,对自己人比对敌人还狠,党内缺乏民主空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我这个职务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要想改变这种状况,你我都无能为力,别说咱们,彭老总怎么样?井冈山时就‘惟我彭大将军’,政治局委员,国防部长,元帅,都没用,一句话就成了反党分子,要说他反党鬼才相信,可谁敢说话?现在这形势……最好还是少说话,言多语失呀……李云龙冷笑道:只要我李云龙在位一天,我的部队里就不许有靠整人吃饭的混蛋,谁想整人,就给老子脱了军装滚蛋,没啥了不起,反正老子的乌纱帽不大,丢了也没啥可惜的,大不了回老家种地去。孙泰安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你呀,这脾气,也就是沾了能打仗的光,总有老首长护着你,你算运气好,不然就冲你那脾气,别说当军长,这么多年的运动,你老兄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可你想过没有?以后没仗打了,你的价值还有多大?嘴上再缺个把门儿的,还有哪个老首长再护着你?去他娘的,死猪不怕开水烫,老子这脾气改不了了,也不想改。李云龙带着警卫员小吴来到梁山分队的驻地,他悄悄的谁也没惊动,背着手溜达进菜园,菜园里种的全是红薯,看来灾年没人种蔬菜,都是先顾肚子吃饱,什么生长周期短产量高就种什么。红薯秧子长势不错,绿油油的,地里湿漉漉的像刚刚浇过。李云龙四下看看,发现这块菜地的地势较高,不远处有条小河。李云龙眼珠转了转突然笑了,他问小吴:你猜猜这浇菜园的水是怎么来的?小吴说:菜地地势高,河水的水位又低,要浇地只能靠人力挑水了。李云龙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就不信段鹏和林汉这两个小子有这么勤快,他们能下死力气去挑水?咱们找找看,这里面要没名堂我就不姓李。小吴走到灌渠的尽头,发现有个四方的水泥砌的池子,看样子水是从池子里涌出的。李云龙说:动动脑子,这池子下面总不会是个泉眼吧?小吴困惑地说:那哪儿来的水呢?

    笨蛋,你就是不动脑子,这水是从别处引来的,池子下埋了暗管。他们来到小河边,发现有座砖砌的小屋孤零零地立在河边,猛一看没什么特别之处,似乎是看守菜园的人住的。小屋门锁着,窗户也被薄木板封死,外面的人根本看不见里面有什么。

    再仔细看看,就有些名堂了。小屋靠河一侧的陡坡被控空,河水直接引到小屋下面,小屋下面有什么东西就看不清了,因为外面乱七八糟地钉着一些破木板遮挡住人的视线。李云龙笑道:看吧,段鹏这小子的狐狸尾巴藏在这儿呢。小吴说:哦,我明白了,这是个水泵房,河水从小屋下面被抽进暗管,再通过暗管从水池里涌出来,就好像水池里有个天然的泉眼似的。李云龙冷笑道:伪装得不错,连电源线都埋在地下了,段鹏和林汉这一对儿混蛋,宁可费这么大劲儿去偷水泵埋暗渠搞伪装,也懒得去挑水浇地。小吴很佩服地说:还是人家脑瓜子灵,像俺这种榆木疙瘩脑袋,整死俺也想不出这招来,只能下死力去挑水。段鹏和林汉正带着战士们在海滩上训练,训练科目是徒手夺刀,战士们两人一组,站在齐胸深的海水里正打得水花四溅,除了匕首是橡胶做的假刀外,其余的都是真踢真打,连护具都不戴,有的从浅水打到深水区,在水下厮杀得难解难分,有两个战士水淋淋的爬上岸,一个捂着流血的鼻子,一个走路一瘸一拐,嘴里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操,你他妈的手真黑,哪儿软乎往哪儿打……占了便宜的一方则表现得很谦虚: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没办法,谁让咱拳头太硬呢。段鹏和林汉见李云龙来了,连忙跑过来敬礼。李云龙绷着脸道:你们分队的副业搞得不错呀。这两个家伙都是何等聪明的人,马上都猜出李云龙的来意,要是别的首长来,哪怕是政委孙泰安,他们也敢装傻充愣的不认账,可对李云龙扯谎就有点不够意思了,不是不敢,而是他们很敬重这个军长。段鹏心一横索性直截了当地说:l号,事情是我干的,该怎么办您说了算。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头。李云龙装糊涂:你干了什么?我是顺道来看看你们训练的。段鹏苦笑着说:您亲自来这儿,肯定是因为水泵的事,我搞的那点儿伪装能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军长您。李云龙心里暗暗称赞这个聪明绝顶的家伙,他的脑子反应太快了,就这么一眨眼工夫,马上就判断出你的来意和你所掌握的程度,然后干脆承认,绝不兜圈子。李云龙说:好呀,痛快,那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既然说开了,那就说说你们偷水泵的理由,要能说服我,水泵你可以留下,我决不追究,要是说服不了我,那对不起,水泵要物归原主,至于你,至少是个记大过处分。林汉说:1号,您好像找错了对象了,事情是我干的,段鹏有这本事吗?他就会吹牛,觉得这是件露脸的事,硬说是他干的,将来和别人好有的吹。李云龙沉下脸:少来这一套,一个分队长,一个政委,要处分谁也跑不了。段鹏神色凛然道:理由很简单,弟兄们吃不饱,已经影响训练了,体能也一天不如一天。我们分队没有士兵,全部是军官,军衔最小的也是个少尉,您知道,军官的口粮标准已降到每月27斤,再减去5斤支援国库,1斤支援灾区,只剩下21斤了。国家有困难,需要咱勒裤腰带,咱没二话,省着吃就是了,可从去年开始,来队探亲的家属越来越多,其实,哪是什么探亲,都是在家乡饿得受不了了,到咱队伍上求援来了,有的一家七八口全来了,住下就不打算走了,谁家没亲人?咱好意思看着人家挨饿吗?可就这点儿粮食,就算自己吃自己的定量也不过才每天7两,何况还有这么多家属,作为军事主官,我无权停止分队规定的训练科目,但说实话,我们已经做不了高强度训练了,不少弟兄都饿昏在训练场上了,从今年年初,我已擅自停止了每天的五公里越野的体能训练,我不知道这种状况还要持续多久,我想让弟兄们保存点儿体力,尽量减少点儿消耗,再过两个月,我们种的红薯也该下来了,到时情况会好一些。要是没这台水泵,我们就得挑水浇地,可弟兄们实在没这种体力了。再说,后勤部闲置了好几台水泵,我去要过,人家不给,宁可让水泵在仓库里闲着,俗话说:三讨不如一偷。我就偷了,可我不打算检讨,也不打算认错,因为虽然我手段不那么……正规,但理由却是很充分的,至于处分,我没考虑过,因为那不是我的事,应该由您考虑才是。李云龙沉默了。几个佩着中尉军衔的特种兵挤过来对李云龙说:1号,您干脆给我们分队来个集体处分得了,要省点儿事就把集体一等功免了,来个功过相抵,谁也不欠谁。

    对,这主意不错,实在不行就免了集体一等功,再来个集体记大过处分,我们吃点儿亏没关系。反正不能让分队长和政委自己扛着,事情是大伙儿干的,全分队每人有份,光处分分队长和政委,我们都成了缩头乌龟了。段鹏拉下脸瞪起了眼睛说:干什么?干什么?起哄是怎么着?你们怎么跟1号说话呢?还有点儿规矩没有?都给我滚。队员们不服气地嘟囔着散去。李云龙有些艰难地说:这么多家属来队,你们粮食是不是早没了……林汉说:和野菜放在一起吃还能凑合,1号,您甭操心了,这又不是哪个单位的事,全国人都在挨饿,部队好歹还有粮食定量,农村可就惨了。

    林汉的声音低低的。农村的情况真的这么糟?你们都听到些什么?李云龙问。段鹏和林汉这两条硬汉都流泪了。段鹏说:情况比想象得还要糟,上个月家乡捎信来,说我老娘饿死了,我爹也快不行了。老林家在甘肃武威,好年景都穷,就别说现在了,他两个兄弟都饿死了,他爹娘幸亏死得早,不然……林汉擦着眼泪说:我们分队有个军官,家在河南信阳,那边灾情最重,整村的饿死人,省里派民兵封锁路口,不许外出讨饭,他一家十几口没活下一个。他听说后就不想活了,把手枪顶在脑门上要搂火,被别人发现制止,又伯他再出事,只好把他关进禁闭室。1号,我这当政委的,照理应该去做做思想工作,可我不知该说什么,人家家里十几口人都饿死了,我再给人家讲大道理,这不是找骂吗?再说了,我自己也糊涂着呢,咱们国家到底是怎么啦?不是刚搞完大跃进吗?炼出这么多钢,连英国都超过去了,一亩地能打上几万斤粮食,我听说中央领导都发愁粮食多得吃不完干什么用。李云龙感到一阵昏眩,浑身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他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厉声打断林汉的话:不要说了,记住,这种话以后和谁也不要说。粮食的事我来想办法,办法……总会有的。晤,我和后勤部打个招呼,水泵就算发给你们分队用了,记住,下不为例,不管是什么理由,偷东西是错误的,你们要检讨,以后要坚决制止,不然偷顺了手还不偷到银行去?谢谢军长,我们金盆洗手了,从此做良民。段鹏回答。李云龙走出几步又想起什么,他转身问道:那台水泵是个很笨重的玩艺,你们怎么弄出来的?

    段鹏刚要回答,李云龙又摆了手说:算了,别说啦,这事我一听说就想到你们了,除了你们谁还有这本事?反过来说,要是连这点儿本事都没有,还敢叫特种分队吗?

    李云龙回到家里,见田雨正从楼上下来,他劈头就问:家里还有多少钱?田雨随口答道:好像有两干多元,你要买什么?李云龙一听吓了一跳:怎么有这么多钱?咱们成财主了?田雨说:我也没特意攒钱,每月工资都放在抽屉里,除去花销剩下的我也没存,前些天我数了数,才知道有两干多元。国家从1955年开始实行工资制,按李云龙的级别加上各种补贴有近300元,家里孩子少,没负担,又是两个人拿工资,所以节余较多。李云龙是过惯了供给制的人,对钱的概念很模糊,觉得有吃有穿有酒喝有烟抽就行了,要钱有啥用?和李云龙同级别的将军都没他有钱,那时国家鼓励多生孩子,哪家起码是四五个孩子,工资虽高,可也没什么节余。李云龙兴奋起来:哈,没想到咱们稀里糊涂成了财主,看来发财还是件很容易的事,快把钱都给我。当田雨弄明白李云龙是准备到集市上买些粮食给梁山分队时。她马上提出警告:第一,粮食是国家统购统销物资,个人买卖是违法的。第二,集市上不可能有粮食卖,只有黑市上有,这同样也是违法。第三,军队有明文规定,现役军人一律不得在地方集市抢购粮食、副食品及日用品。要是没有这些规定,我早去买了,孩子们都在挨饿呀。经田雨一提醒,李云龙模模糊糊想起好像有这么条规定,有些踌躇起来。郑秘书来找李云龙汇报工作,见军长正抓耳挠腮想不出辙来。他问清是什么事,脑子一转,主意就来了,一句话就使李云龙茅塞顿开,他说:军长,这条规定只限于现役军人,至于黑市和集市的区别就更不好分了,只有工商部门才有权过问贩卖者出售的商品是否合法,普通老百姓无权也无义务去检查一般商品的合法性,买也就买了,顶多算无知吧,当然,国家干部尤其是领导干部就又当别论了。

    李云龙一下子开了窍:对对对,我咋就昏了头?张妈不是老百姓吗?肚子饿了兜里又有几个钱,买点儿吃的,犯了哪家法?这么办,这钱发给张妈了,算工资,人家愿意买粮食是人家的自由,咱管得了吗?郑秘书,你得给我作证,这可不是我违反规定。郑波微微一笑:没问题,我是证人。那我的东西送给别人谁管得着?老子高兴给谁就给谁,是不是?当然,公民之间的相互馈赠是受法律保护的,这是你的自由嘛。好,你通知段鹏派几个人换上便衣帮张妈背东西,助民劳动嘛,可有一样,张妈买回的东西一斤也不能少,全给背回来,要是碰上个管闲事的……让这小子自己解决吧,擒拿格斗也不能白学,我反正什么也不知道……灾年的粮食本没什么价,说多少钱就是多少,你爱买不买。两干多元买回500多斤玉米面,合每斤4元多。

    田雨说:张妈,你也没和人家还还价?就算是灾年,也够贵的。李云龙却很满意,他乐呵呵地说:张妈,别听她的,一点儿都不贵,钱是什么?是纸呀,放在抽屉里吃不得喝不得,粮食可是实实在在的东西,能救人命的。为这点儿粮食,李云龙和妻子之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粮食买回后,李云龙叫人全部运到梁山分队了,自己家一点儿没留。田雨知道梁山分队在李云龙心中的分量,对于丈夫用全部积蓄买粮也表示理解,问题是这两干多元钱不是小数,钱都花了,自己家留下哪怕50斤她也会心满意足的,李云龙又不是不知道,这个家庭也在挨饿呀,就算大人不吃,给孩子们留些粮食总不算过分,这下可好,钱没了,粮食也一颗没见着,李云龙连和妻子商量一下的意思都没有,好像这件事与田雨无关,这太过分了。当田雨刚刚把这意思很委婉地说出来时,李云龙一听倒蹦了起来,怒气冲冲地说:那是军粮,谁也不能动,动了就是贪污,打仗那会儿,谁敢贪污军粮就没二话,枪毙!我说你咋觉悟越来越低呢?连普通老百姓都不如?田雨感到受到极大的侮辱,她也愤怒地嚷道:用自己的钱买的,怎么就成了军粮?我想给孩子们留一些,怎么就成了贪污了?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李云龙针锋相对地反驳道:你的钱?你会造钱?你造一个给我看看?你的钱哪儿来的?国家发的嘛,国家发的钱用在国家身上,就是天经地义。田雨气得哭笑不得,因为李云龙的思维逻辑极为混乱,甚至胡搅蛮缠,照他的逻辑,田雨等于自己花钱买了贪污犯的帽子。她尽量克制着自己,把声音放得柔和些,耐心地说:老李,咱们别吵架了好吗?咱们大人可以凑合,可孩子们不能挨饿呀,你看小健瘦成那样,他正在长身体呀,还有张妈,她天天还要干活呢。

    李云龙毫不通融:孩子们也不能特殊,全国都在挨饿,让孩子们吃点儿苦没关系,不然非成了少爷胚子不行,谁让他们不生在地主老财家?当我李云龙的儿子就得学会吃苦,张妈是自己家人,我没拿她当外人,我说过,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我多少就有她多少,都没有了就都饿着。田雨再也控制不住了,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冲进脑子里,也不顾一切地大喊道:你真是冷血动物,我真后悔当初瞎了眼,嫁给你这个没有心肝的人……李云龙也被激怒了,他咆哮着:你敢骂人?你再说一遍?他猛地扬起了手,迟疑了一下又改变了主意,顺手抓起一个茶杯狠狠砸碎在地板上,他低吼道:你给我滚……田雨冷冷地说:好呀,你终于说出这句话了,这房子是国家配给将军住的,我当然没这种资格,看来我是该走了。她转身上楼收拾衣服去了。李云龙颓然坐在沙发上,呼呼地喘着粗气,他刚才一怒之下就不管不顾了,什么难听话都敢说,可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这话说的是有些过了。张妈走过来对他小声说:首长,你说过,咱们是一家人,要是没拿我当外人,我老婆子可要说你几句了。李云龙点点头说:张妈,你当然可以说了,我听着。你是个大男人,家里过日子的事本不该你管,我们也没和你说过,你不知道咱家也快断顿啦,小田每天吃多少你知道吗?连三两都不到呀,想多留几口给孩子,这样的媳妇到哪儿去找?你还出口伤人?你知道不知道?你媳妇饿得成了一把骨头了,连月经都没了,她才30来岁呀,这么好的媳妇该当菩萨似的供着呀,你咋就张嘴骂人赶人家走呢…

    …李云龙被训得垂下脑袋一声不吭,任凭张妈数落着。田雨收拾好衣物拎着旅行包下楼了,她换了一身新军装,戴着无沿军帽,波浪似的长发从军帽下倾泻在肩上,肩上一杠三星的上尉军衔提醒着李云龙,她不仅仅是妻子,还是个军官,李云龙长这么大好像还没向谁道过歉,他很艰难地张了张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田雨对张妈说:张妈,等我安顿下来会告诉你,我走了,再见!说完连看也不看李云龙一眼便向门外走去。站住!李云龙喊了十声,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窜到门口堵住门,田雨停住脚步,冷冷地注视着他说:请你让开。李云龙固执地堵住门口说:你不能走。为什么?田雨问。因为……我刚才好像犯了点儿错误,迷迷糊糊地不知说了些什么,我说错话了吗?我好像记不清了。没有,你没说错话,只不过是让我滚,这不算错话,我这不是准备滚吗?不对,肯定是你记错了,我没说过,我怎么能说这种混账话呢?张妈,我说过吗?你看她老人家都没听见,肯定是你记错了。来来来,你先坐下,听我说,要走也不在乎这一会儿工夫,听我说完了再走,我绝不拦你,好吗?可以,我洗耳恭听,请讲。田雨坐下了。李云龙正襟危坐,面色显得很疲惫,很沉重,他直截了当地说:我刚才说了错话,我收回,现在向你道歉,请你原谅。

    在一个屋子里过日子,马勺碰锅沿,难免磕磕碰碰,一时的气话不能当真,如果你的气还没消,一会儿你可以骂我一顿,我不会回嘴,现在我要和你谈的是另外一件事。最近我常常回忆过去,以前的很多事情都想起来了,大事小事,陈芝麻烂谷子,想呀想,一想过去不要紧,这心里就受不了,揪得慌,连觉都睡不着。我想起淮海战役,当时的仗是怎么打的,行军路线是怎么走,每场战斗是怎么指挥的,哪仗打在前哪仗在后,嗨,都记不清啦,只记得当时仗打得凶,可伙食特别好,嗬,大米白面、猪肉炖粉条子,随便吃,想着想着就流口水呀。再想想又觉得不对,好像有什么印象特别深的东西还没想起来,晤,当时吃得咋这么好?华野和中野加起来有60万大军,一天要吃掉多少猪肉炖粉条子?这就是说当时后勤保障工作做得很好,淮海平原上黄泛区很多,黄泥汤子没膝盖,别说种庄稼,走路都成问题,黄泛区的老百姓可苦了,哪儿供得起这么多军队呀,那么这么多大米白面、猪肉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从河南、山东、河北这些老解放区运来的,是一百多万支前民工用独轮车推来的,这下我想起来啦,我当年印象最深的,就是这百万支前民工,当时我站在陇海线的路基上四处一看,好家伙,铁路两侧的大路小路上、田野上,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头的支前队伍,卷起的漫天尘土硬是把日头都遮住了,成千上万辆吱嘎吱嘎的独轮车发出的声音就像海啸似的,那场面一辈子也忘不了呀,推车的好像是以家庭为单位,有丈夫推车,媳妇在前边拉的,有老汉掌车把,大闺女在一边推的,饿了啃口硬馍,渴了喝口路边沟里的水,一抹嘴又接着往前走,一袋袋的粮食,一捆捆的军鞋,一箱箱的弹药就这样用小车推到前线的。我看着那场面,心里发堵啊。

    敌机飞过来投弹扫射,民工们只能就地卧倒,光秃秃的大平原,一点儿遮挡都没有,你往哪儿躲?打着谁算谁,敌机走了,人流又接着向前走,我亲眼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被子弹打掉半个脑袋,一个老汉抱着孩子哭呀,嚎呀,还从头上摘下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手巾拼命给孩子擦血,手巾都染红了,周围的乡亲说,这老汉就这么棵独苗,是三代单传。我一听鼻子就发酸了,当时也不知说什么好,我一边叫战士们掩埋尸体,一边扶着老汉说:老人家,老百姓对我们队伍的恩情,我们这辈子是还不清的,我们无以为报呀,我们能做的就是狠狠地打,打垮国民党的统治,建立一个新中国。让咱老百姓都能吃得饱穿得暖,都能过上好日子。老汉擦擦眼泪说:首长,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俺老百姓为咱队伍,咱队伍又为了谁?这是咱自己的队伍呀,咱不管谁管?首长,你让弟兄们给俺娃堆个坟头,俺送完军粮回来,再把俺娃带回家。首长啊,俺不多呆啦,前边急等粮食用,俺得赶紧迫上队伍呀。老汉说完抄起车把要走,听完老汉的话,我就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当时我们师三团正排着行军纵队从旁边大路上过,我传令部队停止前进,我拉着老汉的手向战士们喊,同志们,这位老人家的独生子刚刚牺牲了,他是从咱老区来,走了上千里地呀,独生子牺牲了,老人家还坚持要把军粮送到前线。同志们,这就是我们的人民呀,咱们的队伍欠人民的情是还不完的:同志们,不管将来你们走到哪里,不管将来你们当了多大的官,你们要记住今天,记住这位老人家,要记住向人民报恩呀!同志们,咱们的队伍是铁打的队伍,咱们的战士是铁打的汉子,天不怕,地不怕,上不敬天地,下不敬鬼神,咱们的膝盖没打过软,可咱们上敬人民下敬父母,要跪就给人民跪,给父母跪。现在听我口令,全团下跪,请老人家受我们三团全体指战员一拜。说完就先跪下了,三团当时是加强团有五千多人,五千人哪,五尺高的汉子站着黑鸦鸦的像森林一样。口令一下,五千多条汉子推金山倒玉柱哗啦啦跪倒一片,那场面呀,一辈子也忘不了……李云龙说得动情,他感到浑身燥热,多日的郁闷淤结在胸中,想一吐为快,他狠狠地扯开军便服的领子,努力使自己的情绪镇定下来。嗨,最近我失眠了,想呀想,想得头疼,我李云龙没文化,这个主义那个理论我都不懂,也没兴趣搞明白,但我只认一条理,就是不管什么主义,你都得让老百姓吃饱穿暖过上好日子,不然就狗屁不值,你说破大天我也不信。当年红军的根据地有哪些?井冈山、瑞金、鄂豫皖、川陕。为什么要在这些地区建根据地?干吗不在上海、北平?就因为这些几省交界的地区穷,敌人的统治相对薄弱,人要穷就容易革命,就容易造反,你要人家革命和造反总要有个理由,总要让人有个盼头,不然人家凭什么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跟你干?其实当时党对不识字的农民从来不讲什么主义和高深的理论,建立中央苏区时发动农民的口号很简单,叫‘打倒土豪劣绅,吃红番薯’。你看,多简单,能吃上红番薯就行了。解放战争时,动员农民参军理由也很简单,土改刚分完土地,国民党要把你的土地抢走,怎么办?参军,保卫胜利果实。说一千道一万,老百姓的盼头就是能耕种自己的土地,过上好日子,要求不高嘛。问题是人民做出了重大的牺牲,帮我们取得了政权,我们当初的承诺兑现了没有?人民是否过上了好日子呢?这就是我烦躁、睡不着觉的原因。

    我心里有愧呀,愧得脸发烧,娘的,胡折腾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非要折腾呀,大跃进、炼钢铁,十五年超过英国,一亩地打个几十万斤粮食,粮食多得发愁啊,愁得没地方打发,狗屁,见鬼去吧。有能耐折腾就要有能耐负责,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丁伟说得没错,早知这样,老子当年就不该当红军。打了这么多年仗,老百姓付出这么多,好容易解放了,还不该好好报答老百姓?这几天我到下面各团走了走,干部一个不见,只见战士,和战士们聊天,这一聊不要紧,听得我头皮发麻,浑身哆嗦,哪朝哪代也没有饿死过这么多人。哪里死人最多?老区呀,当年养过我们帮过我们的老区呀。解放十一年了,老区人民不但没过上好日子,反而大批的被饿死呀……。李云龙哽咽了,大滴的眼泪滚落下来,他狠狠地擦去泪水,但泪水不停地流下来。田雨受到极大震撼,李云龙的眼泪金贵,轻易不流,一旦流出往往使人肝肠寸断。在巨大的震撼中,田雨突然感到,她不可能离开这个男人,连想都不要想,一旦失去他,自己的半个生命也会随之而去的,和这个男人一起生活十多年了,自己对他了解的究竟有多少?她紧紧抓住丈夫的手,泪如泉涌:请原谅我,我不该和你吵架,你的压力太大了,请你痛痛快快地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我在听着,我是你的妻子呀……她终于哭出了声。惨哪,太惨了,河南信阳地区,有的村成了死村,整村的人被饿死。有的村支书带着全村人集体外出讨饭,省里派人封锁路口,不准外出讨饭,说是给社会主义脸上抹黑,结果全村被饿死。是谁下的命令?真该好好追查追查,这种人的良心已经黑透了,怎么能当上官呢?要是我当时在场,老子豁出去偿命,先掏出枪毙了他狗娘养的。梁山分队的一个战士,全家除了他,十几口人全部被饿死,他也不想活了,掏枪要自杀,我去禁闭室把他放出来说,干吗往自己脑袋上打?你该打我才是,国家搞成这样,我们这些当官的人人有份,谁也别想逃脱责任。我李云龙就该杀,谁让我胆子小不敢说话?谁让我怕摘乌纱帽?我是他娘的软骨头、孬种,就因为我这样软骨头官太多了,才把国家搞成这样。我把手枪顶上子弹拍在桌上说,你要有气就照我脑袋来一下,谁让我是这支部队的最高指挥官呢?我对不起人民对不起老百姓,脑袋上吃颗花生米是活该,罪有应得。冤有头债有主嘛,往自己脑袋上打就不对了,死了也是冤死鬼。现在我要说的是,请你原谅我一次,或者说饶我一次,让我以后长点儿记性,多为老百姓做点儿好事,立功赎罪呀,如果你说要原谅我,对我以观后效,可我一出门你又要往自己头上打,这就没意思了,首先是说话不算话,不是条汉子。第二,有仇不报非君子,对我有气就该打我,不敢打仇人反打自己,这也不是条汉子,我会看不起你。就这样,他答应不死了,保证说话算话。我这才敢走。唉,我越想越没脸呀,我李云龙在战场上没当过孬种,咋越活越胆小了呢?以前总以为自己好歹还算条汉子,现在一想,狗屁,软蛋一个。谁是英雄?谁是硬汉?是彭老总、丁伟,还有你父亲田先生,我李云龙是粗人,脑子开窍晚,得罪过田先生,可我不傻,以前错了,以后不能再错了,我要凭良心活着,老百姓的大恩大德,别人忘了,我没忘,别人不报,我报。田雨用双臂环抱住丈夫,轻轻地把脸颊贴6在丈夫胸前,那颗健康有力的心脏响若擂鼓,充满了生命力,她默默地想,这颗心脏还能跳动多久?但愿长一些,什么时候它不再跳了,那我的心脏还有必要跳下去吗?

    第三十二章

    1966年元月的一个没有月光的夜晚,福建马祖海域沿大陆一线的海面上,有一艘50吨排水量的旧登陆艇在慢慢吞吞地航行。这是一艘载满物资的运输船,黑沉沉的海面很安静,只有突突的马达声发出微弱的声响……战士吴连生抱着56式冲锋枪斜倚着后甲板的护栏上。他脸色铁青,面部肌肉由于过分紧张而痉挛着。他死死盯着站在前甲板上向海面观察的排长李存志,牙齿咬得咯咯响。这些天,吴连生算是恨上他的排长了,在他的意识中,排长李存志就是他命中的煞星,自从他入伍后,排长就无时无刻不找他的茬子,横竖看他不顺眼。去年,他父亲在家乡为他说下一门亲事,女方条件不错,据媒人介绍,女方认为吴连生的家庭条件不怎么样,之所以同意,是因为吴连生在部队当兵,以后如果提了干前途还是有的。对于这门亲事,吴连生还是很满意的,这身军装的确提高了他的身价,不然就他那条件这辈子是否能娶上媳妇还很难说。吴连生自己也很有些雄心壮志,在部队好好干,争取穿上四个兜的干部军装,在他家乡十里八村还没出几个军官呢。他决定回家看看,借上件四个兜的干部服一穿,声称自己是排级干部,先把媳妇娶到手再说。他想得挺好,干部服也借到手了,没想到请假时却碰了钉子,排长说排里人手紧张,一律不批假。

    吴连生一听就火了,没说几句就和排长大吵起来,他在火头上竞抄起板凳向排长砸去,要不是被别人抱住,他当时也许就把排长干掉了。部队不会容忍行凶打人的行为,更何况是战士打干部,连里已决定给他记大过处分,只是还没宣布。不过他老乡阿增和张春海已经私下里把消息透露给他了。这三个青年从小一起光腚搓泥巴长大的,三个人还偷偷换过帖子拜了把子,关系自然非同一般。部队入伍的政审极严,这三个青年的入伍本身就说明他们根红苗正,都是三代贫农,他们只上过两年小学,虽识得几个字,但思维方式却是文盲式的。国共两党几十年政治军事斗争的恩恩怨怨,对他们来讲似乎过于深奥了,他们也不可能关心。愚昧的人往往心胸狭隘,容易走极端。吴连生认为排长李存志毫无疑问已经是自己仇人了,对仇人该怎么办?

    当然应该干掉他。阿增和张春海的想法就更简单了,既然拜过把子义结金兰,那么大哥的仇人便理所当然是大家的仇人了。三人很快达成共识,找个机会干掉排长,杀排长时,如有人在场也只好算他倒霉,没说的,一块儿干掉。下一步怎么办?这三个农民士兵虽然愚昧,但也知道杀人的后果。吴连生说,这还用想吗?当然是投奔对面那个岛。那边有个功率很强大的广播站,光是脸盆口粗的喇叭就十几个,他们可没少听,那边每天都在喋喋不休地宣布对弃暗投明者的悬赏价格,驾驶歼击机过去,赏黄金多少两,鱼雷艇多少两,小至56式冲锋枪和54式手枪都有价格。这个价目表他们记得清清楚楚,此时,吴连生正估计着这艘旧登陆艇值多少两黄金,这几枝冲锋枪和手枪值多少钱。并且他坚信他已经拥有多少两黄金了,甚至连黄金的用场都已派好。马祖岛上的巨型探照灯光柱在海面上来回扫过,这艘登陆艇的位置距敌占岛已不足八公里。黑暗中,前甲板传来排长李存志的命令:全排做好战斗准备,注意灯火管制……吴连生轻轻拨开冲锋枪的保险,猛地站起来狠狠地扣动了扳机,达达达……枪口喷出的火舌向站在前甲板的排长扫去,排长李存志在淬不及防中被密集的子弹几乎拦腰截断,震耳的枪声骤然间划破夜空……与此同时,前甲板上另外两枝冲锋枪也开火了,射击时的口焰在黑暗中闪烁,灼热的弹壳在甲板上进溅,几十秒钟后,枪声沉寂了,七个曾和他们在一口锅里搅勺子的朝夕相处的战友都静静地倒卧在血泊中。马祖岛上的探照灯也突然停止在海面上的扫动,将光柱死死地罩住这艘登陆艇,吴连生升起早已准备好的白旗,登陆艇转了个九十度弯,向马祖岛驶去……当这起重大的杀人叛逃事件的消息传来时,李云龙正在军区开会,当他知道这起叛逃事件是发生在自己的部队里时,便被激怒得两眼喷出火来,他一掌拍在桌子上,随着一声巨响,桌上五毫米厚的玻璃板被击得粉碎。军委、国防部、总参的电话接踵而来,各级领导的批评怒骂,训斥充溢于耳,其中分量最重的就是国防部长林彪的指示:我们最担心的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情报部门也深感责任重大,破例启动了最隐秘的情报系统,各种高度机密的情报源源不断地传来,被迅速汇总:金门、马祖、大二担等岛屿的守军已全部进入一级战备,各种远程火炮已推出工事进入临战状态……台湾海峡出现特混舰队巡航,海峡上空出现大编队军用飞机,设置在前沿海域的声纳装置探测到水下有不明国籍的潜艇在活动据内部情报,台湾方面已决定在台北机场召开大会,欢迎弃暗投明‘’的反共义士吴连生等人,负责接送的飞机已到马祖……在军区作战部的会议室里,司令员皮定均坐在会议桌的东头,李云龙坐在会议桌的西头。两人中间隔着长长的会议桌,都在静静地望着对方的脸。这两个出类拔萃的职业军人,身经百战的将军都用同一种姿势端坐在椅子上,身板挺得笔直,身子决不靠着椅背,总和椅背保持十公分的距离。多年戎马生涯养成的气势跃然表现在神态举止中,两人都穿着笔挺的黄呢子军服,只是肩膀上已没有了金色的将星,佩戴着鲜红的领章和红五星帽徽。军队已于一年多以前取消了军衔制,从军服的样式上看,除了衣兜的区别,将军和士兵的军服是一样的。司令员扔过一支中华牌香烟,两人点上烟默默地吸着,青白色的烟雾在两人之间缭绕,把会议室弄得烟雾腾腾的。喂!老李。司令员开口了,这两天挺热闹,检讨的检讨,整顿的整顿,出了这种大事,你我的乌纱帽可都有点悬乎,各级干部都在忙乎着,你在于什么?我看你好像没检讨的意思。李云龙顾左右而言他,他猛吸口烟道:还是大中华好,你那儿还有存货吗?一会儿给我拿一条来。别他妈的废话,你的部队出了这种事,你还有心思要烟抽,老子正琢磨着给你个什么处分呢。司令员望着他说。事情已经出来了,检讨有个屁用?不如干点儿实际的,有句成语,叫‘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咳,你小子啥时候变得满嘴文绉绉了,冒充起知识分子来了,我别是听错啦,这真是你说的吗?司令员好像有点儿不相信似的看着李云龙。这是我那老伙计赵刚的话,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抗战时和我一起混了八年,就算咱老粗不想学也没用,天天那学问就往耳朵里灌,咱那文化也一天天见长,等抗战胜利了,得,咱也大学毕业啦。李云龙得意地吹着牛。我说,你小子别他妈的兜圈子了,我看出来了,你早有主意了,说出来听听。皮司令,你别考我啦,其实你肚子里早有方案了,事情明摆着嘛,这三个混蛋打死我七个人,拿自己战友的血去换敌人的赏钱,这种叛徒,咱们要是让他们活着离开马祖,你这司令,我这军长就别干了,回家哄孩子去算了,娘的,杀人抵命,欠债还钱,这道理什么时候也不能变。司令员脸上绽开笑容:这么说,你早准备好了?李云龙站起来,沉声道:报告司令员,特种分队已经到位,情报部门的内线、外线情报系统全部开启,金门马祖的空中、海上通道已全部在我的监视之下,连只鸟也别想飞出岛去。,,皮定均的双眼炯炯发光,他低声道:好呀,来而不往非礼也,干掉这些叛徒……冬季的台湾海峡风急浪高,铅灰色的大块云团在海面上空疾驰而过,没有了阳光的照射,海水的颜色呈蓝黑色的,刺骨的寒风卷着冰冷的海水向岸边冲来,汹涌的浪头带着无限能量在礁石上撞得粉碎,发出轰然巨响,飞溅起雪白的泡沫,把陆地与海洋的连接处镶上一道白得耀眼的分割线。沿大陆海岸一线的巨大礁石、山岩峭壁的内部传来一阵低沉的、金属磨擦的轰鸣声,一扇扇沉重的、伪装得像岩石一样的电动铁门在缓缓开启,一尊尊大口径的远程火炮黑洞洞的炮口伸出工事,慢慢昂起炮口。一枚枚身躯粗大得像雪茄烟模样的陆基对舰导弹沿着轨道缓缓伸出工事。沿岸所有制高点上,巨大的网状、抛物线状的雷达天线在做360度转动,捕捉着来自天空中和海面上的信息。在军事情报部门的侦听电台中,往日大量喧嚣繁杂的无线电波奇迹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隔海对峙的两支军队都不约而同地进入无线电静默。在大陆一侧的某野战机场的起飞线上,静静地停着四架银色的歼6型战斗机,飞机处于临战状态,银白色的副油箱悬挂在机腹下,机翼下乳白色热源制导的空对空导弹显得非常醒目。透过密封的有机玻璃舱盖,能看见身穿橘红色抗荷服,头戴天蓝色飞行头盔的飞行员。这是由四个王牌飞行员组成的第一攻击波,他们静静地坐在座舱里,两眼紧紧盯着跑道的前方。他们身后的停机坪上整齐地排列着近百架银光闪闪的,进入临战状态的歼击机。这是第二梯队。在离停机坪不远的指挥塔台上,皮定均和李云龙正在专心致志地下军棋。军区空军副司令充当裁判员。这次行动牵涉到不同部门和军兵种,由军区司令员亲自指挥,空军歼击机负责主攻,各有关部门配合组成临时指挥部。塔台里的参谋军官们都在紧张忙碌地工作着,电话铃声此起彼伏,情报军官们在汇总着不断传来的敌情动态,作战参谋们正伏案用比例尺在地图上测算着各种数据……角屿前沿观察哨报告,金门的西村机场和沙头机场敌机起落频繁,两个小时之内,各类飞机起降二十多架次,起降频繁是平时的五倍……两艘大型运输舰在护卫舰的护航下,进入金门南侧的料罗湾港口,前沿炮指来电请示开火……

    马祖机场敌机起落频繁,上午10时,从台湾方向飞来两架HU-16型海上救护机在马祖机场上降落,一小时后,其中一架返航…李云龙的警卫员小吴提起暖瓶给正在下棋的将军们茶杯里续水,他心里挺纳闷,那边又是飞机又是舰艇,来来往往的不停,那几个叛徒这会儿没准早到台湾了,可这几位首长还在不慌不忙地下棋。正想着,见司令员哗啦一下把棋盘掀翻了,怒气冲冲地吼道:没法下啦,你们净他妈的串起来作弊,老张,你是他妈的什么裁判?分明是李云龙派出的特务,刚才那盘棋你们就是靠作弊赢的……李云龙下军棋擅用炸弹搞行刺,第一局时他本想用两枚炸弹干掉对方的司令和军长,谁知对方用兵很老道,高级将领都躲进了行营,用两个排长做了替死鬼,报销了李云龙的两枚炸弹。于是他和当裁判的张副司令串通作弊,用地雷当做炸弹把对方的司令干掉了。按军棋规则,地雷是不能移动的,除非对方主动踩上去。可李云龙也有自己的解释,老子当手雷用。头一局皮定均没看出来,输得稀里糊涂。李云龙和张副司令在肚子里偷偷地乐。两人第二局又故伎重演,皮定均是什么人?他硬是从裁判手里把棋子抢过来,一看追着自己司令的竞是枚地雷,不禁勃然大怒。李云龙狡辩道:谁规定的地雷只能埋进土里?老子拿它当手雷用,怎么啦?皮定均怒道:妈的,老子抗战那会儿又不是没玩过地雷,沉甸甸的像个铁西瓜,你小子不是要拿它当手雷扔吗?好,老子给你我一个来,你小于不扔出十米远,老子就……话音没落,放在旁边的一台大功率对讲机中传来短促的叩击声,这是有人用手指叩击话筒发出的信号,三声一组,循环往复。三位将军猛地站起来,刚才嬉笑怒骂的表情一扫而光,面部充满了果决和冷酷,司令员的手掌像把锋利的大砍刀,向下一劈,命令道:第一攻击波,出击:起飞线上的四架歼击机同时轰鸣起来,尾部喷出强大的气流,迅速驶入跑道。叭!跑道前方升起一发红色信号弹,四架歼击机分为两组,在跑道尽头轻轻一跃,钻入云层……是日,新华社发布新闻:我空军部队今天在华东地区上空击落窜入我沿海骚扰破坏的美制蒋机一架。新闻很简短,才32个字。此次空战的情况被国防部列入高度机密,知情者甚少。不过那天晚上,参加指挥的三位将军喝光了一瓶茅台酒。酒过三巡,司令员拍着李云龙的肩膀说:你那个特种分队还算有两下子。让给我怎么样?有三天没合眼的李云龙三杯酒下肚就有些找不着东南西北了,但他心里可不糊涂,他口齿不清地回答道:不给……坚决不给,你少来这套……酒桌上不谈正事……你别想趁老子喝多了就……

    趁火打劫,老子心里比谁都明白,笑话,想抢老子的梁山分队,你……你还不如把老子的老婆……抢走。张副司令也喝多了,他嘟囔着: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地雷就是可以当手雷用……情报部门送来一份绝密情报:现查明,击落美HU-16型海上救护机一架,吴连生等人及台湾负责接送的政工处长全部毙命。

    补充:这一事件是确实存在的。1966年1月8日深夜,福建军区守备7师船运队的一艘50吨登陆艇从马尾运送物资到霞浦,艇上成员10人,行至黄歧马祖之间海面时,莆田籍战士吴献狗等3人突然开枪打死其余7人,然后驾艇去马祖投敌。1月9日15时35分,运载吴献狗等3人的HU-16型海上救护机从马祖起飞,解放军空军起飞进行攻击。由副大队长李纯光、副中队长胡英法驾驶歼5双击尾追;中队长沈学礼、飞行员杨才兴驾驶歼6双击拦截。15时51分,胡英法在马祖东南60公里海空发现目标,随即进入攻击,在800米至500米的距离上两次开炮,击中尾部。后李纯光又在370米到130米距离上4次开炮,高度从200米打到20米,终将其击落。

    歼6没有开炮。此次参战的飞行员受到国防部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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