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尾声(1/2)

    五月二十日,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天气已经很热,台湾的夏天比什么地方都来得早,嫣然早上上班的时候,注意到花园里的一棵石榴花,已经灿然怒放了。阳光很好,把石榴花照成了一树火般的红。

    照例到办公室上班,嫣然今天有些心神恍惚。昨晚母亲又去看过巧眉,回来之后只是摇头叹气,不用追问,嫣然也知道巧眉不好,凌康也不好。因为凌康的好与不好,都牵系在巧眉的好与不好上。怎么办呢?人生就有许多打不开的结,就有许多无可奈何,两个相爱的人结为夫妇,该是欢乐的开始,怎会变成欢乐的结束?难道婚姻真是爱情的坟墓?所以,嫣然不敢结婚,虽然安骋远旁敲侧击到正式提出,嫣然只是逃避,巧眉的例子使她触目惊心,使她烦恼、牵挂、担忧,而无法帮忙。到了办公厅,方洁心只是冲着她笑,笑得又神秘又暧昧,有什么好笑?方洁心倒是个乐观的女孩,成天爱笑,心无城府,这样的女孩有福了。嫣然往柜台里一坐,才发现桌上有一瓶翁百合,插得好好的一瓶翁百合,而且是极稀有的橙色的#糊心中一跳,拂开百合,果然,有张卡片落下来,她拿起卡片,是张有银边和银色暗纹花的纸,雅致无比,上面写着:

    “别忘记这个日子,五月二十日!

    三百六十五个欢乐,三百六十五个爱,

    一年里有多少故事,多少悲欢,

    加起来仍然等于一句:我爱你!

    这个日子当然值得纪念,是吗?

    这个日子可否得到答案?是的!

    我听到你说是的是的是的是的,

    让我们把过去三百六十五个日子,

    变成未来百年相聚的基石!”

    嫣然抬起头来,发现方洁心在笑,罩得住在笑,新来的李小姐在笑,管理处的张处长在笑……老天,她猜,全办公厅,全图书馆都看过这张卡片了。安公子啊安公子,你永远不管别人会不会尴尬吗?她想着,脸涨得红红的,假装若无其事,她整理着借书卡,整理着图书目录,整理着书籍损耗单,整理着会员资料卡……整理许多她不需要整理的东西,以掩饰她的羞涩。但是,在这羞涩的底层,她心头却酝酿着某种甜蜜,某种满足,某种喜悦,某种酸楚的温柔——加起来仍然等于一句,她爱他!那个安公子,那曾让她笑,曾让她哭,曾引起姐妹间的轩然大波……她的手指停止翻弄借书卡,她又想起巧眉。想起琴房里的一幕,巧眉紧偎在安公子怀中,她闭着双目而泪流满面。嫣然心脏一紧,本能的甩甩头,不,今天不能想到这个,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今天绝对不想这个!今天,五月二十日,相识一周年,今天,生活里不能有巧眉。

    快下班了,她低着头在填一张借书卡。

    “喂喂!小姐,小姐!”有人在柜台前呼叫着:“借书出去可以吗?我可受不了在图书馆里看书!”

    她抬起头来,安骋远咧着嘴在对她笑。她心里暖烘烘的,眼里湿漉漉的。这就是他第一次来时说的话#糊故意板着脸,故意装着不认识他,故意问:

    “你要借什么书?”“借一本很复杂很难读的书——书名叫卫嫣然。我等不及要看,能马上借出去吗?”

    “恐怕不行,”她一本正经。“我记得,这本书你常常借,怎么还没看够?”“永远看不够。偏偏这本书只有贵图书馆有,唯一的珍本,害我整天跑图书馆,我正预备,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这本书偷回家去藏起来……”“哼,咳!咳!”嫣然慌忙咳起嗽来,注意到方洁心、李小姐等都竖着耳朵在听,而且个个在笑。不能和安公子乱盖了,这家伙口没遮拦,想什么说什么,再说下去,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抓起桌上的皮包,她急促的说:“好了,好了,走吧!”走出图书馆,坐上安公子的小坦克,嫣然说:

    “我对你这辆车子很好奇,最初看到它的时候,我认为它顶多三个月就会报销,没想到它咳呀咳的,居然也不出大毛病,用了这么久!”

    安公子不说话,还没发动车子,就把她拥在怀中,给了她一个热烈的吻。她推开他,面红耳赤的说:

    “你怎么搞的吗?大街上也不安分!那么多人看!”

    安公子发动了车子,一面开车,一面说:

    “嫣然,你知道你的毛病在什么地方?你太介意别人对你的看法!你们姐妹都一样,好像活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一言一语,一举一动,都要求合乎礼节,合乎教养,合乎别人的要求。于是,你们活得很累!活得很辛苦,何必呢?……”嫣然瞪着街道出神。是的,这就是巧眉不快乐的原因,做一个好媳妇,做一个好妻子……她说她有两个自我,一个好的自我,一个坏的自我。而今……她一个自我都没有了,迁就别人,符合别人的要求。她成了一个空壳,比空壳还糟糕,空壳可以没思想没感情,她却不能没思想没感情。她咬着嘴唇,沉思不语。“怎么了?”安公子看她。“想什么?生气了?今天不许生气!今天是纪念日!”唉!每天都是纪念日#糊笑了,回过神来,看着安公子,他对着她笑,眼睛里柔情万缕。

    “我们去哪儿?”她问。

    “我正要问你!”他回答。“每次都是我决定去哪里,今天由你决定!要怎么庆祝?到什么地方去吃饭?或者去跳舞,或者去海边赏月?或者到深山里去?或者去你家坐一个晚上……什么都由你,你说怎么过,就怎么过!”

    她挑起眉毛,深思着。“全由我决定吗?”她问。“我怎么说就怎么样吗?你完全没有异议吗?”“是的。”他爽朗的说。“今晚我是你的奴隶,女王怎么吩咐,小奴隶就怎么做!”“那么,我说——”她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我们去接巧眉和凌康出来,四个人去吃一顿,聚一聚!”

    “吱”的一声,小坦克在街边急煞车。

    安公子回头瞪着嫣然。

    “你真想这样做?”他问,眼神里明写着困惑。“我以为……今晚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

    “我真想这样做。”嫣然回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事实上,在图书馆里的时候,她曾经连想都不愿去想巧眉,现在,却觉得迫不及待的要见她#糊忽然强烈的怀念起过去,怀念起四个人在一起唱“口克口克咔咔”,和大谈“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日子。“骋远,”她凝眸问:“你有多久没见到巧眉和凌康了?”“很久了。”安骋远低声答,巧眉的名字仍然勾起他心底的创痛。“我想……”他哼着。“我们还是两个人单独过比较好……”“怎么?”嫣然尖锐起来。“你还是怕见巧眉吗?”

    “嫣然!”安骋远低呼了一声,点头说:“好,我们去接他们!不过,总不能这样闯了去吧!或者他们有事呢,总该先打个电话问一问。”“你开到路边电话亭停一下,”嫣然说:“我打电话去问!”

    安骋远不再提任何意见,车子往前开去。在路边的第一个电话亭停了下来,嫣然下车去打电话,安骋远有些心神不定的坐在车内,心想,今晚是完蛋了#蝴本想在今天晚上,逼嫣然答应婚期。而现在,加入了凌康和巧眉,还能谈什么?他不懂嫣然为什么要约巧眉和凌康,难道,事到如今,她还要证实一些什么#蝴不安的蹙眉,不安的用手摸着方向盘,不安的等待……嫣然说了很久的电话,可能凌康夫妇也不想出来,本来嘛,人家还在新婚燕尔的阶段,谁要和你们共度良宵!嫣然打完电话回来了,坐进车子,她简单的说:

    “好,他们在大厦门口等我们,去吧!”

    怎么?他们竟没有拒绝?安骋远无可奈何的往仁爱路开去,一面问:“你的计划是怎样呢?”

    “去法国餐厅吃牛排,然后去海边赏月!”

    “嫣然,”他小心翼翼的问:“巧眉能去法国餐厅吗?能用刀叉吗?能去海边吗?能赏月吗?”

    “哦,她能!”嫣然肯定的点头。“她必须能够!否则,她就成了凌家那栋大厦公寓的囚犯!走出那监牢的第一步,是适应正常人的生活!”骋远深深的看了嫣然一眼。她用了两个很刺心的名词:“囚犯”和“监牢”。他不知道这两个名词的意义,直觉的感到,巧眉和凌康可能不大对劲。这里面有问题,他不敢问,自从发生巧眉的事件后,他就再也不敢问有关巧眉的任何问题了。当他们接了凌康和巧眉,当他们终于坐在法国餐厅里的烛光下,当骋远不可避免的再见到巧眉,他终于明白嫣然的意思了。巧眉坐在那儿,烛光映在她的脸上,她苍白得像半透明的,瘦削的下巴,空洞的眼神,勉强的微笑,惊怯的表情……她本来就有些虚飘飘的,现在看来更不实在了,她憔悴得像个幽灵。他心悸得不敢去看她,转眼看凌康,凌康也不见得好到那儿去,瘦了,深沉了,会抽烟了,他总是一支接一支的抽着烟。牛排送来了,四个人间仍旧很沉默,谈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谈话,天气,工作,物价,时局。牛排来了,在每人面前冒着烟。嫣然看着凌康,稳定的说:

    “凌康,你帮巧眉把牛排切成一小块一小块!巧眉,你右手是叉子,左手是刀子,你不必用刀子,因为凌康已经帮你切好了。你可以用左手扶着盘子,当心,盘子很烫。好了,拿起叉子,你可以吃了。多吃一点,在台湾,没有人死于营养不良症!”巧眉吃了起来,骋远惊奇的看嫣然。在这一瞬间,他觉得爱透了嫣然,恨不得再当众吻她一次。也在这一瞬间,他知道嫣然为什么要把巧眉约出来了。她在想办法救她,救这个已站在死亡边缘的女孩。

    凌康的精神来了,神情迅速的变得充满生气与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