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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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离婚协议书

    S市,当晚九点。

    这个城市的夜晚总给人一种寂寞而萧索的感觉。许多在这里生活过的人回忆起这里的夜晚,总会有相似的评价。你在这里人来人往,似乎总在与人摩肩擦腫贴身而过。地铁站、广场上、商场门口,无论走到哪里,总能感觉到人的气息。

    但当你转过头来想要看清他们的脸孔时,却会意外地发现,他们像是走在某一个巨大的屏幕里。而你正伫立在屏幕前,看着那些虚幻的身影从清晰到模糊。茫然四顾,你站在这里,永远都只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一个喧闹却寂寞的城市,会让人更觉几分微凉的寒意。

    星帆国际顶楼的餐厅里,一场婚宴已进行到尾声。大厅上空大小不一的水晶吊灯映得所有宾客面色红润神采飞扬,似乎人人都在今夜得到了最大的享受和愉悦。

    白忻卉很少来这座城市,她从小生活在北京,对于外面的世界其实了解并不太多。她曾因为出差来过这里两三次,总觉得很难融入这快节奏而国际化的都市。

    那番喧闹而寂寞的说辞,是她在这里时认识的一个记者朋友说的。当时那个美女记者手里拿着杯香槟,略有些醉意地和她说笑着。她说的时候语气轻飘飘的,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但她眉头微蹙的模样,却给白忻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时的她还没有结婚,正处在人间最美好的年华。大学刚刚毕业,人生正要起步,一切似乎都是呈上升的态势。她无法体会这个朋友的感叹,总觉得多少有些顾影自怜的味道。

    时隔几年之后,她重新回到这里,却突然想起了当年的这番话。并且深刻地觉得,自己此刻就像当年那个朋友一样,正身处一个热闹却令人觉得充满寒意的环境中。

    今晚的新娘是她的好朋友,新郎则是她丈夫的弟弟。他们这一对新人从第一眼见到时,就很被她看好。虽然中间经历了一些波折,总算还是修成了正果。

    白忻卉在为他们感到高兴的同时,又觉得有些犹豫。别人开花结果,自己呢,似乎已经到了秋风落尽的时候了。越是这样喜庆的气氛,似乎越衬得她有几分凄凉。

    她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里面一身香槟色礼服的自己。化妆师给她化了个很柔和的妆,用色都非常温暖。给她化过妆的人都说,她适合暖色调的妆容,太冷的颜色不衬她的气质。那言下之意似乎在说,她是个能给人温暖感觉的女子。

    但是这会儿,看着那张温暖的脸孔,白忻卉却觉得一股股凉意顺着脊柱,正快速地爬上她的背脊,蔓延至她的全身。

    今晚,她将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往遥远的太平洋的另一端。本来他们这些来参加婚礼的亲友,都被安排在了酒店下面的贵宾房里休息过夜。新郎说了,这次大家来这里权当旅游,所有的开销都由他负责。他们愿意住多久便住多久。

    但白忻卉却是连一晚都不愿意再多待了。她已经做了一个决定,要和一个叫做段轻哲的男人离婚。这个男人做了她三年的丈夫,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在外人看来,他们显然已经是一对模范夫妻。

    现在,美丽的童话终于掀掉了它虚伪的面容,露出狰狞的本色来。王子和公主是不可能幸福地永远在一起的。灰姑娘才是属于王子的那个人,公主需要暂时离开,以成全他们伟大而坚贞的爱情。

    她订了今晚十二点的机票,从这座城市离开。她甚至懒得再回北京见一见父母。反正来这里之前,一切都已经谈过了,父母虽然不愿意她离婚,却也没再阻止。这场结了三年却至少有一年在冷战,半年在扯皮的婚姻,确实也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了。

    白忻卉透过厕所的窗户望向外面,将这座城市的夜景尽收眼底。点点霓虹从眼前闪过,她的唇角泛起一丝笑意,一点温度都没有。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看到她后便出声打招呼。白忻卉转头一看,见是自己丈夫的舅母,便客气地笑了笑。那中年女人走过来一面洗手,一面在她耳边唠叨:“我说忻卉啊,你看现在老三也结婚啦,你跟老二也要抓紧啦。你们结婚几年了?三年了吧,该是时候要个孩子了。别年轻的时候总不想生,到年纪大了才要,你就知道苦头了。养个孩子真能把人活活累死。你趁着年轻赶紧生,日子也过得轻松点,你说是不是?”

    那女人啰哩啰嗦说了一堆,突然觉得脖颈里吹过一阵凉风。扭头去看时,装修豪华的厕所里,已经没有了白忻卉的身影,只剩那扇朱红雕花木门,还在那里微微地摇晃着。

    白忻卉离开厕所后,径直往电梯口走去。她刚才已经跟新人道过别,不必再回去应酬。她从小坤包里拿出手机来,联系了一下送她去机场的司机,发现对方已经将车开到了酒店楼下,于是便准备直接下楼。

    走过一个拐弯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影从后面闪了出来。白忻卉几乎没看清对方的长相,就被人死死地拽住了手臂。她受了点惊,脚下踩到了及地的长礼服,整个人便不受控制地倒向地面。

    对方微微一用力,将她的身体扶正,凑近了脸孔到她面前来:“怎么,这么急着走,有约会?”

    白忻卉一听那声音,眉头便皱了起来:“段轻哲,身为新郎的哥哥,你这个时候离席,不太妥当吧。”

    “你身为新郎的嫂子,难道就应该这么一走了之?”

    白忻卉一把甩掉他的手,踩着细高跟鞋往电梯那边走,段轻哲跟在她屁股后头,一点儿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这个时候宾客们正陆陆续续地准备离开,一路上不时碰到熟人,每每见到他们两人在一起时,总是露出会心一笑。那眼神分明是在说:看,这一对天作之合的美好姻缘。

    白忻卉被这样的目光搅得有些烦燥,扭过头来扫了自己的丈夫一眼:“你跟着我做什么?”

    “跟我过来,走这边。”段轻哲突然伸手,拉着她的手拐进了一个长长的走廊。他们两人已经很久没这么手牵手一起走了,刚才一碰之下,两人都有些心慌意乱。就像青涩的少年正在经历初恋一般,显露出与他们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浪漫情怀。

    白忻卉的鞋跟与地面敲击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听起来格外刺耳。像是要打破这样的僵尸,段轻哲主动开口道:“连衣服都不换一件吗?”

    “去到机场再换好了。”白忻卉突然抽回了自己的手,两人同时站在了另一个电梯口。这个电梯很隐蔽,一般人不会选择来这里,此刻电梯口除了他们两人,空无一人。安静的能让他们听到彼此的心跳声。

    “几点的飞机?”段轻哲像没话找话。

    “十二点。”

    “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

    “不确定,念书嘛,总不会太快,几年总是要的。”

    “好,在外面一个人,要注意身体。”

    “谢谢关心。”

    “应该的,我是你丈夫。”

    “很快就不是了。”白忻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喉咙里涌起一股苦涩的味道。她终于知道,原来离婚的滋味是这样的。

    电梯缓缓停下,“叮”地一声在两人面前打开。白忻卉快速闪了进去,只觉得眼前一个人影闪过,再抬头时就发现段轻哲已经安静地站在自己身边。

    电梯门在他们面前合上,很快他们便身处一个幽闭而暂时私密的空间。

    “你下去做什么?”

    “送送你,夫妻一场,离别时总该送一送。”

    “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绅士?”这话其实有点言不由衷,从一般意义上来说,段轻哲简直是这个世界上,再绅士不过的男人了。

    段轻哲微微一笑:“那是因为你不愿意给我机会,好好了解我。”

    “不,我已经非常了解你。就是因为太过了解,我才会想要和你离婚。”

    电梯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仿佛过了很久,段轻哲才轻声道:“你一个人去机场不要紧?”

    白忻卉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连婚都敢离,出个国有什么不敢的。不过我有朋友陪我一起去,你放心。”

    “朋友,男的女的?”

    “收起你那套开庭时的作派吧,我不是你的审问对象。”

    电梯门恰巧在这时候打开,白忻卉一刻也没停留,大步走了出去。她能感觉到身后段轻哲如影随形的跟随,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走到酒店门口,还没掏出手机,一辆黑色的宾利便开了过来,稳稳地停在了白忻卉面前。段轻哲走到她身边,探头往车里望了望。透过摇下的车窗可以看到后排有个年轻男子坐在那里,他微微地转过头来,盯着车外的两个人看。

    白忻卉打开车门,却没有坐进去,只是弯腰冲里面的人道:“亲爱的,行李都带来了?”

    “是,都带来了。你快上车,咱们去机场,要不得迟到了。”

    不知道为什么,段轻哲总觉得那男人的声音有微微的颤抖,像是受不了这夜间的凉风一般。

    白忻卉冲他点点头,示意他从公事包里拿出个牛皮纸袋来。随即她转过身来,从刚才开始一直紧绷着的脸孔终于有了几分笑意。她把纸袋往段轻哲面前一放,声音柔和言词却很犀利道:“回去把这个签了吧。”

    “这是什么?”

    “明知故问。”白忻卉收回了手,“这是我们的离婚协议书。签妥了之后交给律师就可以了。你是干这一行的,流程你应该很清楚。”

    “我不办离婚官司。”

    “那就从你自己的婚姻开始,办第一桩离婚官司吧。”白忻卉潇洒地一个转身,风吹来的时候,掀起了她的裙摆,让她整个人没来由就多了几分飘逸的感觉。在这样隆冬时节,不免令人看了有些凄凉的意味。

    白忻卉顾不上喊冷,刚想钻进车里,身上突然就多了件衣服。她低头一看,发现段轻哲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她的身上。那一刻她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收回那份离婚协议书。但那只是一刹那的念头。

    她强忍下心头的不舍,没有回过头去,只留给段轻哲一个背影。她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慢慢地传过来了,一字一字地敲打在段轻哲的心头:“赶紧签了它吧,从今以后我们互不拖欠,永不相见。”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一下子就钻进了段轻哲的耳朵里,很快就被风吹散,几乎没留下任何痕迹。她的身影在段轻哲面前一晃,随即便钻进了车里。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很快便融入了马路上长长的车龙中,渐渐消失了踪影。段轻哲捏着手里的牛皮纸袋,只穿一件单薄的衬衣站在酒店门口,和周围欢腾的气氛极为格格不入。就像一尊即将风化的石雕,转眼便会散落成风沙。

    白忻卉坐在车里,捏着西装外套的两边,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臂里。她以为自己会泪流满面,最后竟是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当飞机滑过地平线,向着远方飞去的时候,白忻卉真正感觉到,自己离段轻哲的心,已经越来越远。或许,她根本就不曾走进过他的心。

    再见,我曾经的丈夫。

    一年后,北京。

    2、前夫

    一年后,北京,首都国际机场。

    接机大厅里人头攒动,不时有举着大牌子的接机人员从面前晃过。操各国语言的游客络绎不绝,脸上神情各异。有人情绪亢奋,有人则满脸倦容。小小的一个局限性空间里,像是浓缩了人间百态。

    段轻哲坐在离出机口不远处的椅子里,左右两边各坐了一个男人。那两人看起来像是普通人,都是平常的脸孔平常的打扮,眼睛看似无目的地四处张望,实际上却一直在留意四周的情况。

    段轻哲一只手支在椅子扶手上,微微托着下巴,整个人显得有些慵懒。两只眼睛隐藏在平光镜后面,不知道正在看哪里。他其实视力还不错,虽然小时候一直认真读书算是个好学生,视力倒没怎么下降。他之所以戴那副平光眼镜,完全只是想伪装成一个斯文败类罢了。

    此时正值冬末春初时分,刚过完年大半个月,天气正在回暖。大厅里暖气打得很足,加上人又多,段轻哲坐着坐着就觉得有些燥热。他□只穿了条牛仔裤,上身却是衬衣羊绒衫大衣一件不少,脖子里还围了条羊毛围巾。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让人一眼看过来,直接将注意力都落到了他那张白净俊秀的脸上。

    以前就常听人说起,说他们段家三兄弟,就数他这个老二长得最斯文最白净,那脸看上去无论到了什么岁数,都像是个心地单纯的乖学生。至今还有不少人看到私底下的他,会觉得他还是个在念书的大学生。

    这样的一个人,在旁人看来总觉得温润而无害,极少有人能看到他隐藏在和善表面下真正的刺。当他露出自己的獠牙时,通常对方脑中都会闪过“为时已晚”这四个字。

    不过这个世界上知道他本性的人并不多,而不远处一个正推着大行李车的年轻女子,恰巧就是其中之一。

    坐在段轻哲右手边的那个男人转过头来,凑到他耳边道:“二少爷,二少奶奶出来了。”

    “嗯。那你们还不去帮她拿行李?”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甚至脸上的笑容都可以称得上灿烂。那两个助手却同时觉得后背一凉,像是被猫抓了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隐约可以感觉到,二少爷今天心情不算太好,可又不能说很糟糕。总之,今天要小心,千万别惹他就对了。

    他们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冲着他们口中的“二少奶奶”走了过去,不由分手就从她手里抢过了行李车,一脸殷勤谄媚的笑意。

    白忻卉坐了一晚上的飞机,这会儿只觉得头疼欲裂。冷不防让人把手里的行李车给夺了过去,她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等情绪稳定下来准备开口时,就见不远处一张熟悉的脸孔正带着几分笑意,慢慢地朝自己走来。

    已经一年多没见了,段轻哲看起来丝毫未变。从他们当年相亲时第一眼见到算起,他似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干净清透地像尊水晶娃娃,让人一见之下就很安心,仿佛把自己的整颗心交到他手上,都可以得到最真挚的呵护。

    一个人的外表,怎么能和他的本质有如此巨大的差别?

    白忻卉站在那里思考着这个问题,几秒过后,段轻哲就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他已经把脖子里那条围巾拿了下来,随便揉成一团捏在手里,这会儿正举着它在白忻卉面前晃。

    “怎么,太久不见,不认识自己的丈夫了?”

    “啊,怎么是你。”白忻卉向后退了一步,像是回过了味儿来,“纠正一下,不是丈夫,是前夫。”他们明明已经离婚了,现在他们的关系,大约比朋友要尴尬一些,比亲人要疏远一些。总之就是一个非常令人难堪的局面。

    说实话,白忻卉一点儿也不想见到段轻哲。她在美国的这一多时间里,已经渐渐地快要淡忘了这个男人。这张纯净的脸孔,这种淡淡的笑容,曾经占据了她生命大部分空间的这个男人,已经几乎成功地要从她的生命里被剔除了。

    但一切似乎都在刹那间破了功。她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被引擎声吵得几乎不能合眼,在极度疲劳又困倦的时候,下了飞机看到的第一个熟人的脸孔,居然就是段轻哲。

    她是个不太会掩饰自己的情绪的人,心里这么想着,面上就表现了出来。于是当时段轻哲很明显地从自己前妻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嫌恶的表情。这表情不免令他这个高材生有些受伤。他略有些尴尬地将头转向一边,看着自己那两个助手:“赶紧把行李弄车上去。”

    那两人原本一直挤在旁边看好戏,这会儿一听吩咐,吓得缩了缩头,彼此对视一眼后,拔腿便溜。白忻卉眼见着自己的行李被人拖走,一个字都来不及说,就听段轻哲在那里催促道:“走吧,先送你去医院。”

    白忻卉一面跟着他离开,一面追问道:“怎么是你来了,我弟人呢,阿枫呢?”

    段轻哲抬手看了看表,回答道:“他这会儿有事,说是要给学生补课。”他抬手的时候露出一截白嫩的手臂,正好外面的阳光照在表上,带起一阵金光,愈发衬得他皮肤白皙光嫩,像个从未受过苦的大少爷。

    事实上,段轻哲确实是少爷。身为京城名门段家的二公子,他的身份和地位,比起其他两个兄弟,显得更为尊贵。因为他是现任的段太太唯一嫡亲的儿子。大少爷是先前的正室生的,生下他后没多久便去世了。三少爷的生母是段父的情人,上不了台面的,而且也早就过世了。于是在外人的眼里,段轻哲这个二少爷,一下子就成了最有前途最有希望的一个了。

    如果单从个人发展来说,段轻哲也可以说是最有前途的一个。他从小就显露了非凡的智慧才能,在念书这一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能力,考试已经不是只考第一名这么简单,而是到了不以满分通过就会算失败这样的程度。

    这样的一个天才,选择了法律这一专业为自己的终身事业。从进法学院开始,一路跳级读到博士毕业,又进了法院系统。此时的段轻哲,虽然还不过三十刚出头,却已经进入了法律系统的最高门坎,并且混得风声水起。

    许多人都在猜测,他和他那个当特种兵的大哥到底谁会最终接他父亲的班。不过在这个问题上,段轻哲从来不考虑。别人总以为他们三个同父异母的兄弟私下里明争暗斗,必定谁也不服谁。但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彼此的关系到底算是怎么回事儿。

    在段轻哲的眼里,亲情是高于一切的。在那样一个讲血统和权势的家庭里,能培养出像他这样重感情的人,实在是一件很稀奇的事情。更稀奇的是,他那两个兄弟居然也抱有同样的想法。三个人相安无事长到现在,还真没出现过其他类似家族里兄弟离心离德的龌龊事情。

    这应该算是他的福气,在他顺遂的人生道路上,事业和家人都是一帆风顺。唯独在感情方面,似乎走得格外艰难。他说完那句话后,忍不住扭头扫了身边的白忻卉一眼。当时白忻卉正困得直打呵欠,一阵风吹过来,吹得她像是有点东倒西歪。

    他顺手把自己的围巾给她系上,然后陪着她一起等助手把车开过来。二月底的北京城,天气乍暖还寒,说话的时候嘴里呵出来的气隐隐还能看到。段轻哲站在白忻卉身边,看着她昏昏欲睡的样子,突然有种想要伸手搂过她的冲动。

    结婚三年,他虽然不算是个完全的好丈夫,至少在关心人这一方面还算做得不错。用白忻卉离婚前的话来说,他这个人,一向很会做表面功夫,那滴水不漏的姿态,简直让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这么高明的一个男人,有一天也会搞到离婚收场,真是说出去都能让人跌落满地眼镜。

    段轻哲的手还没来得及放到白忻卉的肩膀上,助手就把车给开了过来。行李已经放上了车,副驾驶上那个跳下来替他们拉开一边的车门,段轻哲便示意白忻卉坐进去,随即自己也钻了进去。

    这一幕情景似乎有些熟悉,一年前他们离婚时,在他弟弟举行婚礼的酒店大楼前,他似乎就是这么看着白忻卉和另一个男人坐着那辆漂亮的宾利扬长而去。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一年之后,陪她坐在车里的那个人,又会变成了自己。

    两人上车之后,段轻哲直接吩咐:“去医院。”

    助手点了点头,快速向医院方向驶去。白忻卉摸出手机来想给母亲打个电话,却被段轻哲一手夺了过来,轻轻地扔到了一边。

    “直接过去吧,他们知道你今天回来。这会儿你妈说不定还在睡觉,别吵醒她了。最近你们家,就属你妈最辛苦了。”

    白忻卉愣了愣,点头道:“我问你个事情,你能告诉我吗?”

    “什么,你说?”

    “我爸他,到底得了什么病?”她之所以急匆匆从美国赶回来,主要就是接到了家里的一通电话。说她父亲突然生病住进了医院,让她赶紧回来。当时电话里她妈也没说太多,只说身体不点不舒服,没说得太过详细。

    可就算是这样,依旧听得她浑身冷汗直冒,当天就买了机票往国内赶。这一路上因为担心着父亲的身体,她根本没怎么合眼。这会儿见了段轻哲,她再也忍耐不住,忙不迭地打听起来。

    段轻哲抬手放在嘴边,轻咳了一声,转过头来望着白忻卉。他的脸色非常平静,平静到几乎让人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是中风。”他轻轻吐出了三个字,声音很快消散在了偌大的车厢里。

    3、中风

    白忻卉的父亲白部长早些年是段轻哲他爸的下属,两家父母走得挺近,关系一直很好。自从成了亲家之后,关系就更亲近了。这次他突然中风住院,家里没个帮得上手的人,全靠段轻哲这个已经不是挂名女婿的半子在那里操持。

    他对白部长的情况很熟悉,在说出“中风”两个字的时候,语气非常平淡,就像是在谈论感冒一般。

    白忻卉一听之下却直接两眼一翻晕过去。她勉强扶住了车门,颤抖着嘴唇道:“严,严不严重?”

    “不严重,做了手术已经醒了。医生说了,是比较轻微的中风,保养得当的话,恢复到发病前的身体状况没问题。不过以后大约是不能再操劳了,得在家里多休息。”

    段轻哲这话说得很圆满,乍一听上去似乎非常理想。但像白忻卉这种从小在干部家庭长大的孩子,一听就全明白了。她的父亲身体虽然没问题,但是从此以后,他们白家就算是退下来了。至少是要从一线上退下来了。

    其实,这也是早晚的事情。他们家就她和弟弟两个孩子。她是个对政治没兴趣的小丫头片子,大学念怕是传播学,毕业后就自做主张跑去当了记者。她那个弟弟,比她还要斯文温和,从来不沾任何官场上的东西,连对做生意都没兴趣。

    他从小的志愿就是当个教书育人的好老师,研究生毕业后就留校任教了,整天过着平淡而闲散的生活。钱挣得不是太多,倒也自得其乐。下班总是准时回家,别说跟女孩子约会,就是朋友间的聚会都很少参加。

    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被父母安排嫁给段轻哲的原因了。既然他们两姐弟没希望从政了,至少要找个靠得住的女婿才行。段轻哲无论从个人素质还是家庭背景来看,都让人满意地想要流泪。但就这么一个极品金龟,她却没能抓住,到嘴的鸭子给飞了。

    父母嘴上虽然说支持她、不怪她,心里或许多少会有些遗憾。现在父亲中风住院,看起来是要提前退休了。以后他们白家,富贵是不会少了,但权势也不会再有了。

    幸好白忻卉也不是那种喜欢仗势欺人的家伙,父亲的平安比什么都来得重要。她这么一想着,就更加迫切地想要见到父亲。

    到了医院,段轻哲便领着她上楼,去到她父亲住的特别病房探视。当时大约是早上十点多,还没到吃饭的时间。部长夫人陪了一夜的床,这会儿已经起来了,正坐在床头削苹果。女儿进来的时候,她硬是有些没反应过来,拿刀的手僵了一下,差点割到手指头。

    倒是白部长,话虽然还说不太溜,却一眼看到了女儿,兴奋地举起手来指着她站着的那个方向,像是要和她握手。白忻卉一看平日里精神大好的父亲这个样子,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段轻哲像是看出了她情绪上的波动,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在后面推了她一下。白忻卉吸了吸鼻子忍住了眼泪,硬是挤出一脸的笑容,过去拉住父亲的手,在他的床边坐了下来。

    白部长这会儿了才做完手术一个来星期,最开始的时候家里人没敢告诉白忻卉,一直到他情况稳定了下来才打的电话。此刻他虽然醒过来了,说话却还是不太利索,身体也没有完全恢复。医生说了,在未来的一年时间里,他至少要在轮椅上度过。配合一系列治疗和复健,过段时间才能完全站起来。

    白忻卉拉着父亲微微颤抖的手,沉默了半天,挤出一句话来:“爸爸,对不起。”

    她这话一说,病房里的气氛顿时陷入了尴尬和哀伤之中。段轻哲觉得自己不应该在场打扰人家,于是便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他在外面的走廊里慢慢地踱着步,还给白忻卉的弟弟白梓枫打了个电话,汇报了一下他姐姐的行踪。

    白梓枫在电话那头温和地笑道:“姐夫,麻烦你了。我姐她你多照顾一点,受累啊。”

    他那一声“姐夫”叫得极为自然,像是完全不记得段轻哲和他姐姐离婚的事情。事实上这一年多以来,他们白家还真没意识到段轻哲已经不是他们的女婿了。他和以往并没什么两样,逢年过节的时候总会来家里坐一坐,陪老人说说话。遇到麻烦事情的时候,给他打个电话,他通常很快就能解决。

    他们有时候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女儿不过是去外国进修一段时间,回来之后学会和以前一样,跟女婿出双入对,形影不离。

    段轻哲也没纠正白梓枫的那个称呼,又聊了几句后便挂断了电话。然后他倚在走廊的窗户边,遥遥地盯着不远处的病房大门,抿着唇默然不语。那种优雅恬静的做派,搞得好几个路过的小护士春心荡漾,一个劲儿地拿眼神瞟他,想要多看几眼。

    白忻卉不知道自己的前夫正在外面接受不少女性目光的注视与赞叹,她留在病房里陪着父母说话,先是问了问父亲的情况,又聊了些她在美国的生活。白部长一直呜呜咽咽说不清楚话,脸上却很努力地显出笑意来。

    说了一会儿后,部长夫人突然抬头道:“忻卉,你回来后就别回美国去了吧。家里最近事情太多,你弟弟又是个性子太温和的人,有时候妈一个人,有些照顾不过来。你爸他也想你,经常晚上睡不好,跟我说梦到你……”

    “妈,我知道了,我不回去了,我会留在北京的。”白忻卉打断了母亲的话,笑着保证道,“我准备重操旧业,找个记者的工作当当。一开始钱可能不会太多,不过慢慢应该会好起来的。”

    “钱的事情你不用操心。家里的这点家当,够你们姐弟两个过一辈子了。只是你弟弟还没成家,你呢又跟轻哲……唉。”

    这最后一声重重的叹息,简直在无形中给了巨大的压力。以至于白忻卉当场有一种撞墙而死的冲动。她这个婚离的,还真是没一个人支持她。也许只有前夫的那个白莲花前女友,才会觉得欢欣鼓舞吧。

    想到这个,她突然有些恍神。刚才一心只想着父亲的事情,倒忘了留意段轻哲的手上有没有戴结婚戒指。她在国外的时候就总在想,段轻哲会不会前脚刚跟自己离婚,后脚就跟前女友结婚去了。这个男人,到底是她抛弃的,是她不要的,却也是她深深爱过的。说完全不在意那是骗人的。

    一想到这个男人从此将要属于另一个女人,她就会难过地疯狂想吃东西。这样的情绪一直困扰了她很久,以至于她在刚去美国时的前半年,体重一直处在一个危险的信号下。要不是美国女人多肥胖,她那身材大概连她自己都要看不下去了。

    值得庆幸的是,后面那半年里,她的情绪终于稳定了下来,饮食也恢复了规律,加上课业繁重,她总算又瘦到了原来的水平线下。只是最近似乎有些偏瘦的迹象。她吃得并不太少,体重却一直在降,搞得她精神紧张,生怕自己是得了厌食症。

    都说离婚对女人来说是很伤的一件事情,现在她总算是明白了。

    那天她本来想要留下来陪床的,却被妈妈给赶了回去。说她在飞机上累了一天,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晚上的时候她弟弟会过来陪着,不用她操心。

    其实就算他们家的人一个都不来,也没什么问题。这医院里什么陪护都有,人手多得要命。更何况他们白家保姆管家一大堆的,想找个人照顾白部长是太容易了。虽然圈子里对他退下来的事情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但该有的待遇还是一点都不差的。

    他说到底,也是有段家的关系在的,即便女儿和他家儿子离婚了,两位老人之间多年的情谊还是在的。不可能出现树倒猕猴散的情况。最多就是没以前那么高高在上了,金钱方面还是不会吃亏的。

    但他们家里人的感情比起其他家庭,显然要和睦得多。白部长中风送医这些天来,夫人几乎是天天陪在左右的。实在顶不住了才让儿子来替她一晚上。她知道自己就算回去睡觉了,也不可能睡得踏实。眼睛一闭上,眼前就总出现丈夫的脸在那里晃啊晃。女儿的、儿子的身影也总是一一闪过,想起以前一家四口快乐的生活,她就很怕一睁开眼,这种快乐就会突然破碎。

    白忻卉有些不舍得妈妈这般操劳,却拗不过她,只能答应了先回家去洗个澡,晚上再过来看爸爸。她走出病房的时候,发现段轻哲不见了踪影,还以为他已经离开了。没想到走到走廊尽头处,却见他一个人坐在那里翻报纸。

    当时病房区很安静,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其他人。白忻卉恍惚间觉得又回到了当年刚结婚时的样子。当时他们两人甚至还不太熟,每次出去陪她办事的时候,他就喜欢这样安静地坐在那里,默默地看书看报纸等她。

    他永远像个教养良好的绅士,但他心里在想什么,你永远也猜不透。在那个时候,白忻卉完全不会想到,这个轻轻拥抱着自己的男人,其实心里还有着另一个深爱着的女人。

    4、吸毒

    白忻卉一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六点了。初春时分,天色暗得早,这会儿拉开窗帘往外望,已是一片暮色四合。只剩星星点点的霓虹偶尔闪烁着微光。

    她大约是中午回来的,洗了个澡连东西都没吃,就直接睡了。一觉睡到这个时候,连她自己都觉得有点惊讶。她在美国这些日子,睡眠质量其实并不高。生活压力大,学业很繁重,更重要的是离婚的事情一直像根细丝,在她的脑神经上来回地切割着。

    很多时候她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段轻哲以及那个女人的画面,总觉得这样的情景既真实又虚幻,搞得她几乎有些精神分裂起来。这样的情况下,她的睡眠质量又如何好得起来?

    今天她却难得睡了个好觉,这不由令她心情一振。或许是因为飞机上累着了,也可能是得到父亲平安的消息而放了一颗心。又或许是因为回到了自己的家乡,那种久违的归属感也一并回来了。总之这一觉起来后,她只觉得神清气爽,肚子也适时地叫了起来。

    她去洗手间里洗漱干净后,换了身加绒的运动衫裤,走出了房间。出去的时候正好撞见从小一直照顾她的保姆,拿着一堆洗好的床单被套走过来,见到她便呵呵直笑:“小姐起来啦,有没有衣服要洗,拿来给我吧。”

    “没事儿,一会儿再说吧。吴嫂,有没有吃的,我饿了。”白忻卉在保姆面前就像个小孩子,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童年时光似的。

    吴嫂想了想,说道:“小姐想吃什么,我让人去做。不过姑爷来了,正在楼下等小姐呢。”

    “你说段轻哲?”白忻卉一面说着一面往楼下跑去,厚实的棉拖鞋踩在实木地板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显示着主人此刻焦躁的心情。

    段轻哲正坐在楼下客厅里喝茶,一听得这个声音就知道是自己曾经的老婆下楼来了。他们两人在一起生活三年,对彼此的生活习惯已经非常清楚。白忻卉这个人,平时总是一副温和柔顺的样子,实际上性子却是有棱有角。比如说一着急就跑得快,再比如说决定了的事情,无论怎么劝都没用。

    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越是看着好说话的人,固执起来越是让人拿他没办法。

    白忻卉一路小跑下楼来,果然看见段轻哲坐在那里慢悠悠喝茶。这人大概是在政府部门待得久了,也跟他父亲一样养成了韬光养晦的性子。三十出头的人,长了张二十出头的脸,有时候行为做派却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老成持重地要命。

    他平时在家就喜欢喝茶,一般只喝绿茶,不是六安瓜片就是信阳毛尖,有时候也喝乌龙,身边的朋友只要去台湾,都会记得给他带点冻顶茶回来。而像一般年轻人喜欢的饮料或是酒类的东西,他却很少沾。真正是一副清心寡欲恬淡安然的生活模式。

    白忻卉走到他面前,双手抱胸淡淡一笑:“好喝吗?”

    “还不错。”段轻哲面不改色心不跳,像是完全看不到白忻卉眼睛里的不欢迎。

    “你来做什么,你不是回去了吗?”

    “等人吃饭。”

    白忻卉后退了一步,好气又好笑:“我可不记得我有答应你一起吃饭。”

    “所以我等的人也不是你。”段轻哲说话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从这个角度望过去,真让人了觉得他就像只精明的老狐狸。一般人是没机会见到他这副模样的,而见到的人,大多数也没什么好下场。

    他身子深深地陷进了沙发里,微微向上一抬头,目光越过白忻卉的肩头,冲她身后的某人挥了挥手,问道:“好了吗,可以出发了?”

    白忻卉回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