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十章(1/2)

    冬去春来,梅花落了,换上满树的绿叶,黄莺飞来,枝头啼唱,蝉声唧唧,跟着和鸣,原来,早就是盛夏了。

    裴迁坐在梅树下,远眺青山。六年前的冬天他们过来时,雪雾迷蒙,看不真切远处的景色,如今天朗气清,再远的城镇田野都看得到。

    山头连绵,接上云天,山的绿、云的白、天的蓝、雾的灰,在他眼中挥就一幅宁静的泼墨山水,抚慰了他疲倦至极的身心。

    美景当前,他感觉内力正在一点点地流失,甚至连呼吸都觉得费力,他再也没有睁眼的力气,眼皮缓缓垂下,等待最后时刻的来临。

    起风了,吹落几片清香的梅叶,飘飘覆盖在他身上;他嘴角浮起一丝很轻的笑容。够了,这一生够了,他再也没有别的要求,能在这片最值得怀念的梅林死去,他于愿足矣。

    等到了秋天,他将与满地枯叶化作泥尘,再让冬天的白雪埋葬,他期待魂魄能化作悔树,为她绽放一树的缤纷红侮……

    他浑身渐感冰冷,仿佛冬天已经到来;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冻凝时,一团热火从喉头直落肚腹,瞬间在他体内燃烧了起来,一团又一团,像是从空中掉落的火球,他腹中之火也越烧越旺,一肚子的火气直往四肢百骸窜去,渐次地消融他体内原有的冰冷。

    他以为地水火风四大分解来袭,不敢生起任何意念,否则又怕遭受极度的痛楚;然而,地水火风没有来,就连那团火也渐渐降了热度,变成了温温热热的一团热气,停留在他的丹田之中。

    他陡地一惊,这团热气的感觉太热悉了,过去六年来,他在运功呼吸吐纳之间,即能感觉她给他的生命之气;他曾经想留下她得来不易的护体元神,陪他一辈子,但,他还是决定尽早满足她的心愿,这是他身为一个凡人所能为她做的。

    可他不是还给灵灵了吗?为什么现在又回来了?

    微弱的鼻息里,吸入了若有似无的香气:嘴里,也尝到他永远忘不了的苦涩泪水;他本能地伸手拥抱她,想给她安慰的亲吻,可他却扑了个空,抬眼望去,云雾迷茫,灵灵不见了?

    灵灵!

    他大叫一声,人就醒了过来。

    他躺在小屋床上,盖着他六年前除夕买来的棉被,四壁萧然,桌上摆着他的包袱和长剑,窗外光线灰暗,看不出早晚时间。

    他掀被坐起,梦境栩栩如生,他一时仍陷在迷梦里,茫然不解。

    不对!他目光快速地扫过小屋一遍。他记得早在五年前,小屋就已经拆掉,另盖农舍,养了几百只咕咕乱跑的鸡,完全不复旧日的宁静。

    「这是结界,你所看到的都是幻像。」胡灵灵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灵灵……」裴迁惊喜地走向前,却是摸不到她。

    「你看到的,不是我,我早巳离开。」胡灵灵神态冷漠,娇腻的嗓音也压得低沉平板。「你若醒来,就是身体已经完全康复。别再做傻事,别再寻我,离开这里,去过你的日子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即使是背影,也是风姿绰约,款款摆摆,火红的长裙飘啊摇呀,一下子就隐没在紧闭的门板里。

    「灵灵!」裴迁心头一热,立刻打开大门,冲了出去。

    刹那间,梅树青青,鸟啼蝉鸣,远山含笑,阳光灿烂,他仍然待在熟悉的梅林里。

    再回头,哪有小屋!整片梅林里只有他,包袱和长剑则置于树下。

    他怅然若失,拾起了包袱和长剑,逡巡不前,再度放眼梅林深处,还是没有小屋,也没有灵灵。

    梅叶层叠交错,筛落的日光暖和了他的身体,他却是备感孤寂。

    这不就是他期待中的结果吗?他还了护体元神,灵灵继续修道去,而他原以为会死去,结束这一世的孤独……

    没想到,他又活下来了。他该悲?还是喜呢?

    青山隐隐,梅林寂寂,人生已经不一样了,他背起长剑和包袱,走向一样的迢迢流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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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猎户烧起火堆,烤着打来的野味,火焰跳起,肉香四溢。

    「这几天老见这只红狐狸跑来跑去,总算抓到它了。」

    「可惜你用箭,坏了它的好毛皮。」

    「没办法呀,谁叫它咬破绳网逃走。幸好我大睛的名号不是盖的,眼睛忒大忒亮,手脚也快,箭一搭,就将它射死了。」

    「大睛哥神乎奇技,小桧我佩服。回头还得跟你学补毛皮的功夫。」

    「红狐狸难得一见,这毛皮可值钱了。」大睛切下一块山猪肉,大口咬下。「我得补好它的破洞,不能看出破绽,不然价钱差多了。」

    「死」狐狸躺在地上,一支长箭贯穿它丰腴的身体,左右两边伤口不断地流出细细的鲜血,将泥土地浸成了一汪血泊。

    老娘还没死呢。大红狐奄奄一息,想要翻身站起,四蹄却被紧紧捆在一起,而且她只能「想」,全身根本没有半分力气。

    这点小伤算什么!死不了的。只是她在极度耗弱的情况下,不知能否在猎户扒皮之前逃开,她甚至连法力都失去了。

    啊哼,要不是突然少了三百年功力,她岂会轻易让这两个小鬼抓来!就算受了伤,自己也可以很快医好,哪还在这边作困兽之斗啊。

    大红狐斗志旺盛,但想归想,力不从心,在她逐渐涣散的瞳眸里,只能见到那团熊熊篝火,好似她放肆燃烧的真情……

    山里传来声声长啸,音透长空,震动着土地,撼摇着树林。

    「老虎?」大睛吓得掉下山猪肉。

    「熊?」小桧也脸色发青。

    「灵灵!」随着这声呼唤,裴迁已然跃巨大红狐身前,蹲下身,想要抱起她,却让那只穿身利箭给震骇得浑身剧颤。

    大红狐勉强抬了眼皮,很好,大个儿总是适时出现,这回,又来坏她的功德好事了吧。

    大个儿,箭拔了。她以意念传声。

    「会很痛的!」裴迁眼眶发红,百般不忍。

    不然你看我死掉好了。

    真是典型的灵灵说话方式。裴迁强抑下惊痛,先为它解去绑缚。

    「喂喂!你做什么?这狐狸是我们的。」大睛和小桧看见是个活生生的人,也就不怕了,赶紧上前理论。

    「滚开!」裴迁头也不回,手臂后甩,直接震开两人。

    时间急迫,他战战兢兢地抱起大红狐,以极轻的力道折断箭头和箭尾,先在伤口边缘洒上伤药,再咬紧牙关,迅速地拔出箭身。

    鲜血立刻喷出,他以巾子扎起她的身体,两条巾子不够,一下子就染红湿透,他又脱下外衫,将她密密实实裹住,紧紧抱在怀里,以他的胸膛和手掌为她按压止血。

    「你怎能抢我们的狐狸!」大睛和小桧爬了起来,拍拍屁股,一个取了匕首,一个举着斧头,警告道:「你再不放下,别怪我们不客气!」

    刷!一道刺目白光闪出,裴迁右手长剑出鞘,左手紧抱让鲜血染得更红的大红狐,连他身上也沾上了她的斑斑血迹,空气中血腥味道浓重。

    「谁敢过来,我就要谁的命!」他怒吼道。

    「哇呜!抢了人家的东西还那么凶?」大睛赶紧连退三步。

    「你功夫那么好,自己去猎一只狐狸啊。」小桧更是躲到了树后面。

    裴迁,给钱,当作是向他们买下的。

    「他们要杀你,你还给钱?」裴迁吼道。

    给!别坏了我的功德,我害你造杀业,我也要担恶果的。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说功德!」

    好啦,我跟你讲话很累耶。

    裴迁闭了嘴,但一双冷眸还是紧盯害惨她的猎户,好似这样看,就能以他的目光将他们干刀万剐个痛快。

    刷!长剑入鞘,他从怀里抓出几块碎银角子,扔到地上,转身就走。

    才三两银?你以前一抓就是一大把银票……咳咳……

    大红狐觉得自己好不值。他可以出二千两赎回美艳花魁阿胡,可阿胡变回了狐狸,就只是一只畜生,除了这身毛皮可以卖钱、肉可以吃以外,根本就看不在他眼底了。唉!美貌果然是皮相,不值啊。

    心口一疼,她咳出鲜血,裴迁忧心她的伤势,更加快脚步。

    「我去找石少爷,他一定有办法救你。」

    别找他,他有劫数,自身难保。我自个儿休养就行了,麻烦你送我回姑儿山,然后你回玉姑祠,帮我打理一下,别荒废了香火。

    「命都没了,还管玉姑祠!」裴迁难得对她动怒了。

    他是生气她,没有命,还修什么行!还成哪门子的仙!

    但,他更气自己。是他害了她,当他一提气行走时,便感觉到丹田里有三团热气滚来滚去,时而融合,时而分开,不同于以往,他可以将唯一的一团护体元神自由运用,这回,他怎样也无法运转这三团热气,好似它们彼此牵制又彼此拉拢,硬是要留在他的体内不走。

    他明白了,她竟然一次给了他三颗护体元神,不但救回他一条命,还不让他还,她就是执意要断绝彼此的关系?

    也难怪她虚弱到中了陷阱,这都是他的错!是他累她如此!

    「现在怎么办?」他痛心不已,忧急如焚。

    大红狐没力气了,刚才都交代清楚了,他还问!存心累死她呀。

    一滴烫热的水珠掉到她的头顶,奇怪了,狐仙中箭,天也下热水雨?这年头怪事真多,但她真的真的没力气去找司雨龙王问个明白了。咦?那热雨怎么下个没完没了?她的头都被淋湿了,不能再下了,万一烫熟了稻秧,老百姓就没饭吃了,喂,龙王啊,狐仙在此,别再下了啦……

    渺渺茫茫兮,她沉沉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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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吐出三颗护体元神,耗损三百年的功力;六年前给一颗,就得休养三个月,这回给出三颗,可不知要躺多久了。

    山中无甲子,悠悠晃晃,她日夜躲在洞里,也不知过了多少日子,只知道,肚子饿了,窝前一定摆满了果子、青菜、野菇,每晚还有一碗热汤,夜夜变换菜色,偶尔会出现馒头、包子、豆腐、大饼这种深山种不出来的食物,当然,全都是素的。

    迷迷糊糊吃完,她会爬回乾草窝里,然后,会有一双温热的大掌抱起她,温柔地梳理她的红毛,揉揉她的头顶和身子,再在她耳边轻声道:

    「灵灵,睡觉了。」

    她喜欢听这个声音,只要听到这醇厚低沉的男人嗓音,她就知道,该是夜深入眠的时候了。虽然她白天也睡,但卧在那温暖的怀抱里,她会睡得格外安稳香甜。

    有时候,那双手臂会抱她出去晒太阳;阳光晒在身上,实在很舒服,但再怎么舒服,仍比不上那个抱住她的熟悉怀抱;这时,她会往那堵胸膛挨了过去,将自己挤得更妥贴舒适。

    还有时候,她会泡到了温水里,她委实疲惫得睁不开眼,手脚也懒得动,那双大手就会轻扶着她的头,拿了巾子,仔细地为她抹脸抹身。

    「灵灵,洗澡了。」男人的指头粗粗的,但动作轻柔极了。

    真好!洗澡也不必费力气,她只管继续睡,他还会帮她擦乾呢。

    哎哟,洗澡就洗澡,他怎么摸了人家的nǎi子!还轻轻搔着她的肚皮,那粗糙指头刮着她的细皮嫩肉,微痒,微麻,挠得她咯咯笑了,乾脆仰躺在他怀里,放松了四肢,任他搔个全身酥软痛快。

    但她仍然不愿睁眼,一心只愿这场好梦永无止境。

    嗳!她要赞叹了。她什么都不用做,只管睡觉,吃喝拉撒自然有人为她服侍得好好的,这才是真正的神仙生活啊。

    不用动手动脚,不用劳累奔波,不用耗费心神,不用天人交战,不用忧愁功德簿,不用犹豫爱不爱的,不用挂心那个孤单的笨大个儿……

    快活似神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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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儿山山顶,云深不知处。

    黑脸判官属地府,哪吒属天界,平日这两尊仙各忙各的,要碰面不容易,如今为了狐仙胡灵灵,约在了姑儿山的山顶下棋。

    「怎么办,这棋局乱了。」俊美小少年以手支颐,皱着眉头。

    「乱了,重来呗。」黑脸判宫笑着轻敲手中黑子。

    「重来?」哪吒拿起白子,下知放落何处。

    「这是他们的棋局。」黑脸判官将指头间的黑子弹入棋碗里。「我们何必帮他们下?」

    「对喔。」哪吒咧出笑容,也将自己的白子丢向棋碗。「而且,棋中不语真君子,我们也不能在旁边下指导棋。」

    「这就是了。」黑脸判宫抹掉混乱的棋局,分出黑白子,各自丢人碗里。「说起来,狐小弟比狐大姐有决心和勇气,他能凭着自己的本事挣得一个人界的身分,狐大姐反倒显得拿不定主意。」

    「唉,咱狐大姐的主意就是成为天女,其余免谈。」

    「要成为天女,就得快点醒来赶走裴迁,这样赖着他,不愿醒来解决问题,她是想睡到裴迁变成白胡子老公公吗?」黑脸判宫大摇其头,重新在空白棋盘上放了一颗黑子。

    「就算赶走裴迁,她心静不下来,也没用啦。这就好像狐狸追着自己的尾巴绕圈圈,没有一个完了的时候。」

    「那就给她瞧瞧当天女的好处,好让她尽快定心。」

    「呵呵呵,早该给她看了。」哪吒眨眨大眼,扯出调皮的笑容。「不过嘛,这场历练是该有的,才能做出一个正确的抉择。」

    「历练?」黑脸判官抬了眉毛。「情?」

    「判官大哥想试试吗?」哪吒抓着一把白棋子,在掌心把玩。

    「问人问,情是何物?当局者迷啊。」黑脸判官大笑,伸掌示意道:「哪吒,下棋了。」

    「谁的棋?」

    「哈哈!当然是我们的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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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了好久好久,她终于从冬眠里醒来。

    「灵灵……」

    「别喊我,我忙着做善事。」胡灵灵无视于那声呼唤,她坐在床上,翘起一只脚,皱着细长的柳眉,翻阅摊在床上的功德簿。

    一页一页翻过去,上头记载着她的善行:捡小弟回家、指引商人做生意、帮穷人发财、医治绝症老妇、布施义粥、救回裴迁……咦?这也算是她的善行?当然喽,耗了她三颗元神,这可是大大的善事了。

    她露出满意的微笑,又翻了过去。其实善事大同小异,反正就是让人开心,自己也开心,只要填满功德簿,她就能够得偿所愿了。

    吓!她瞪大眼睛瞧去,功德簿已然来到最后一页,全数写满,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亮了出来。

    功德圆满。

    哇呵!她终于载满功德簿了!她高兴地大叫,简直快要飞上天了。不,她的确乘云驾雾,直奔天庭,接受玉皇大帝所赐下的灵灵天女封号。

    这一千年来没白费啊,她缴上狐仙狐大姐的功德簿,换上另一本专属灵灵天女的崭新功德簿。

    大好了!灵灵天女下凡去也,准备做更多的善事了。

    「灵灵天女,求您保佑我这回出门赚大钱。」

    赚钱?先要有本钱,还要有运气。不行!你今年走衰运,赚不了钱。

    「灵灵天女,求您保佑我金榜题名。」

    平日不用功,临时抱佛脚,没用啦。

    「灵灵天女,求您赐我一张美丽的脸孔,嫁给富贵人家。」

    脸孔是爹娘给的,长丑了,天女也没法子帮你变回来,且记得相由心生啊,你爱搬弄是非,再好看的脸都丑了。

    「灵灵天女,求您保佑我们阖家平安,顺心如意。」

    总算有一个比较正常的愿望了。她捻花微笑,看了这家人的情况。

    老爹躺在床上哼哼唉唉,原来是半身不遂;老娘照顾老爹,累得腰酸背痛;上香求平安的男人为了一家子生活,终日在外劳累干活儿;他的女人望着见底的米缸,为下一顿饭发愁;而不知愁的三个小孩在外头玩耍,一个跌倒了大哭,一个和邻居小孩抢蟋蟀,一个一边洗衣服玩水,一边不解为何有小孩可以穿着乾净好看的衣服上学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