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十八、默思与退戒(2/2)

对不敢说谎。”土登继续在引用谚语。

    “说吧,说吧。”六世对他这段不精炼的序言已多少有点儿厌烦了。

    “禀告佛爷:宫里有人不守教规。”

    “怎么回事?”

    “我亲自听人说,有人常到一个姑娘家去。”

    仓央嘉措吃了一惊,好在土登一直虔诚地低着头,没有发现他突变的神色,停了一会儿,他厉声追问:“什么人?”

    “不知道。只是听说他从宫里去,又回宫里来。至于那个姑娘,我从前是认得的,怕是一个‘活鬼’吧?”

    “姑娘叫什么名字?”

    “于琼卓嘎。”

    仓央嘉措的头“嗡”地大了起来。于琼卓嘎分明应当是一位圣洁的仙女,怎?能被称为“活鬼”?他不能容许任何人对于琼卓嘎有任何的污辱。

    “你叫什么?”六世强压住怒火。

    “土登。”土登回答之后,生怕达赖喇嘛没有听清,记不住他这位维护法规的功臣,又重复说:“土登。我叫土登!是朗杰扎仓〔1〕的。”他得意起来,暗自猜想一定博得了佛爷的好感。但他哪里知道,“要射虎,却射着了老鹰”呢!

    仓央嘉措恨不能一脚把他踢出去,但他忍住了。

    “我知道了。此事不可再对别人去讲,待我查明以后亲自处理。你,去吧。”仓央嘉措不是向他挥了挥手,而是朝他抬了抬脚。

    “是是。我随时听从佛爷的召唤。”

    土登又叩了个头,倒退着出去了。

    土登等了些天,六世并不召见。他估计,他的告密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第巴也已巡视归来,于是不再遵守对六世许下的诺言,又向第巴禀报了一遍。第巴夸奖了土登两句,并严令他不得宣泄此事。

    第巴派心腹人问过了路姜孜玛,又经过暗中查访,断定那个常到于琼卓嘎家去的小伙子就是六世达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他觉得不宜直接向六世达赖挑明,最好是用一种堂堂正正的理由,不伤面子的办法,使仓央嘉措对于琼卓嘎的感情冷却下来。而且一定要他冷却下来,以免引起事端,对政教大业产生不利影?。

    桑结甲措终于找到了这种办法,他借用三大寺堪布的名义上奏六世达赖说:“您已经到了应当受格隆戒的年龄。广大僧众一致建议您到山里去闭关〔1〕修行一个时期。”

    仓央嘉措当然没有断然拒绝的理由,但他心里明白,一定是那个土登又把他的情报提供给了第巴,第巴才设法把自己调开的。他虽然不想报复土登——他认为蔑视比报复更符合他的习惯,但也不甘心受制于小人。他借助于自己的尊位找了个借口,声称身体欠佳,暂时不能进山。这样,修行的事就拖下来了。显然,任何人都不能强迫命令他起程。

    他感到一根有力的绳索已经从他的腰间移到了胸部,并且在开始拉紧。绳索的一头在于琼卓嘎的手中,另一头在第巴桑结甲措的手中,无论他往哪边靠近都会使自己窒息。

    他对于琼卓嘎是既感激、又内疚。感激的是她给了他深厚的、美妙的爱情,使他得到了金顶“牢房”之外的一片翠蓝的天空;内疚的是对她隐瞒了不能娶她的达赖身份。他对桑结甲措则是既感激、又憎恨。感激的是他毕竟还尊重他的地位,给他留了面子,劝他去修行也是出于爱护之心;憎恨的是死守着黄教的教规,板着严肃的面孔,要求他只能像一个清心寡欲的孩子,不允许他像普通的成年人或者红教教徒那样生活。

    如今他所面临的关于修行的事,成了他的一大心病。他的思绪更加纷乱,心情更加复杂。

    他曾经天真地设想,如果不是第巴而是于琼卓嘎让他去修行的话,那他会自觉自愿,毫不拖延地前去,他也就不会说“身体欠佳”之类的话了。他写道:

    眷恋的意中人儿,

    若要我学法修行,

    我小伙子决不迟疑,

    走向那深山禅洞!

    有时候,他也闪过这样的念头:干脆去修行好了,何必自寻烦恼?在佛学中钻研,在佛海中漫游,倒是一种安慰。不是?确有不少人自小进寺,老死寺中,一生不违教规吗?我既然身为达赖,有此法缘,为什么总不安分呢?但他毕竟下不了那样的决心。现实的东西总是比虚幻的东西更有力量,民间的阳光总是比寺中的油灯明亮。花一样盛开的于琼卓嘎是无法在他心中凋谢的。这种矛盾,也留在了他的诗稿上:

    若依了情妹的心意,

    今生就断了法缘:

    若去那深山修行,

    又违了姑娘的心愿。

    结果,他还是拖着不走。他坦率地写道:

    恋人长得俊俏,

    更加情意绵绵。

    如今要进山修法,

    行期延了又延。

    第巴桑结没有办法,只好修正了原来的建议,告诉仓央嘉措说:“既然贵体欠安,那就不必去山中修行了,每日在宫中默思吧。”

    这样做,仓央嘉措只好接受了。

    默思,乃是佛教的术语,意思是观想,每日静坐在那里,心中想像着自己所要修的神的形象。

    他是怎样默思的呢?看看他下面写的这几首很有名的诗吧:

    默思上师的尊面,

    怎么也难以出现;

    没想的情人的容颜,

    却总在心上浮现。

    若能把这片苦心,

    全用到佛法上面,

    则在今生此世,

    成佛倒也不难!

    前往德高的喇嘛座前,

    求他将我?点;

    可心儿无法收回,

    已跑到恋人身边。

    最后,他实在默思不成了,只想再到于琼卓嘎那里去,但又不能出宫。他想象着,若是于琼卓嘎能够前来就好了。她怎么能来呢?她怎么敢来呢?除非她是一种供品,否则是不能进到宫中来的。啊,那个像锦葵花一样美丽多姿的姑娘,要是变成供品,我就会喜欢到佛殿中去默思了。

    他写下了这样一首诗:

    生机勃发的锦葵花,

    如果去做供品的话,

    把我这年轻的玉蜂,

    也带进佛殿去吧!

    他感到那根有力的绳索已经从他的胸间移到脖子上来了,热烈的想象被冰冷?现实扼死了,反而使他的气闷和烦躁达到了顶点。他毅然抛弃了受罪的默思,拒绝再到佛殿里去。

    刚刚继承了汗位的蒙古和硕特部的拉藏汗的两只耳朵,从打探者和告密者口中,听到了仓央嘉措的韵事,竟然同准噶尔部的新首领策妄阿喇布坦发表了一个联合声明,说六世不是真达赖。仓央嘉措知道这一情况之后,只是笑了笑,毫不介意。他已经早有思想准备了。

    第巴桑结甲措则有些恐慌了,他的容忍也已经达到了极限。但对于达赖喇嘛又奈何不得,尤其这位六世是他进行政治赌注的最大资本,他绝不能打碎这只顶在自己头上的玛瑙盘子。怎么办?经过一番思之后,决定求助于六世达赖的师傅五世班禅。

    不久,五世班禅发来了信件,正式邀请仓央嘉措到后藏的日喀则去,他要亲自在扎什伦布寺为仓央嘉措主持受格隆戒的仪式,并对不羁的六世达赖进行劝导。

    仓央嘉措只好同意起程。也许是因为这件事过于重大,也许是都觉得应当参加这隆重的仪式,也许是基于别的什么原因吧,第巴桑结甲措,蒙古的拉藏汗,三大寺的堪布,全都随同前往。

    默思与退戒(6)

    这是康熙四十一年(公元1702年)的事情。仓央嘉措一路上沉默寡言,怒气冲冲。哲蚌寺、堆龙德庆、羊八井、南木林……这些有名的地方,他都无心前去访问!甚至连雅鲁藏布〔1〕和年楚〔2〕的流水都不能冲开他的笑容。

    他怎么会有笑容呢?他的心抽搐着。他坐在用黄色锦缎蒙起的轿子里,什么也看不见,随着轿身的起伏摇摆,像是被投进了河流的一片落叶,无根无枝,逐波飘荡。此去的目的地是明确的,是班禅驻锡的日喀则,而生活的目的却没有方向。

    轿是喧腾而杂乱的马蹄声,更加惹得他心情烦乱。前呼后拥的王公、大臣、高僧、武官以及侍卫、随从,严格按照各自的地位和身份排列着,不差半个马头地前行着。这个壮观的行列,几乎包括所有宗教界、政界、军界的重要人物。他们有时沉思,有时低语;或扬扬自得,或心事重重。仓央嘉措经常感觉到,他们的衣冠楚楚、肥头大耳的外貌同他们的不那么光明正大的内心很不协调。他们总是想通过主宰他人的命运使自己的命运远胜他人。世上有许多人对他们看得过高,甚至千般敬畏,万般羡慕。仓央嘉措则认为他们甚是可怜,因为他们私心太重,其中没有几个人能?众生做出多少值得称道的事情。他们之间还往往钩心斗角,时明时暗地去抓对方的弱点,将对方的黑暗当做自己的光明。唉,他们活得也真不容易啊!仓央嘉措又觉得,自己不是更为可怜吗?因为他正是被夹行在这些人的中间,而且脱身不得。他们之间为了某种需要倒还可能暂时妥协,在一定的时间里相安无事,而他仓央嘉措却不能在任何时候同他们妥协。论地位,他在他们之上;论思路,他在他们之外;论自由,他在他们之下。这是怎样的矛盾啊!

    仓央嘉措不时地掀开帘子向轿外张望。一路上,路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道路两旁,一处接一处地燃起了敬佛的松枝,香气弥漫着广阔的山野和低矮的村舍。成千上万的农牧民跪倒在路旁,纷纷将家中仅有的银钱、酥油、糌粑,连同洁白的哈达敬献到他的轿前。仓央嘉措觉得他们比自己还要可怜。他不止一次地含着热泪自言自语:你们向我祈求幸福,我的幸福又向谁去祈求呢?

    一路上,他想为自己找一条可走的生活之路,却怎么也寻思不出。他想:按照第巴的暗示,不过问政教方面的大事,这种做法我试过了,但是并不能摆脱困境,第巴和拉藏汗像两道不同方向的激流,在我身边撞击着,不停地卷成可怕的旋涡,开始也许只会溅湿我的衣服,日后也许会把我卷入水?吧?潜心宗教,默思修行我试过了,我的心总是不能入定,看来只有俗缘而没有佛缘,除了几首诗,别无收获。忘掉情人,压抑情义,我也试过了,但是做不到;如果她不爱我,或者她不像我爱她一样地爱我就好办一些,可我们却偏偏如此地和谐一致,心心相印!在游园、射箭、弹唱、饮酒中寄托情怀,寻求安慰,我更是试过了,那只能暂时地麻痹一下自己,过后更加痛苦。

    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要真正摆脱这种种矛盾,想来想去,唯有走下尊位,脱掉袈裟!如果再不下决心这样做,那就太晚了。而现在,正是机会。

    他又一次掀开帘子,扎什伦布寺?金顶在阳光下闪耀,日喀则就在面前,为他授戒的上师五世班禅就在面前。他不能再忍耐下去了,不能再犹豫不决了。时间和地点都合适,或成或败,只得由命运去安排。

    当他来到扎什伦布寺中,望见比他大整整20岁的五世班禅罗桑益西远远地走过来迎接他的时候,他便跑向前去,脱下袈裟,双手捧着,跪倒在师傅的面前,孩子似的哭喊着:“我不受格隆戒!连以前受的格楚戒也退给您!我要过自由的生活!”

    五世班禅惊呆了,这情景完全出乎他意料,以致使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三大寺的堪布、拉藏汗、第巴桑结甲措纷纷赶到跟前,劝他不要退戒。有的人流着泪跪下恳求他;有的人说他一定是得了什么病症,想扶他先去休息……但是,都没有任何效果。

    达赖喇嘛他已经当够了!

    他本来就不想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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