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八、处女作(2/2)



    “汪姆,你就这样闭着眼睛,什么也不要想,专心一意地听我再念两首诗,都是我写给你的。”

    仁增汪姆那双瞪大的眼睛,闪出受宠若惊的亮光,但立刻又紧闭起来,专心地听着。

    阿旺嘉措把昨晚写的两首诗倾吐给情人。仁增汪姆赞赏着,想象着……阿旺嘉措,诗,爱情,春天……融合成了浓烈的青稞酒。她,醉了。

    过了些天,改桑又出去忙进货的事了,仍然由仁增汪姆照看小店。依着阿旺嘉措的请求,他们一起去拜访那位老热巴——驼背老人次旦堆古。

    次旦老人见阿旺嘉措像对阿爸一样地尊敬他,像对老师一样地请教他,虚心向他学习曲谱,学习弹琴,泪水便顺着花白的胡须流下来,滴湿了琴弦。

    “我是流浪了大半辈子的乞丐,是人们瞧不起的下等人。唉,命苦啊!”次旦不再是只向琴弦寄情了,而像是对亲人诉说着,“我是一心敬佛的人。我听说拉萨的白噶寺被改为屠?场,血淋淋的皮子盖在佛像上,牛羊的内脏挂在佛像的手臂上。我吓坏了,对那些灭佛的人诅咒了三天。”

    “那是历史上的事了,是在藏王赤松德赞年幼的时候,由信奉苯教的大臣干的。”阿旺嘉措向老人解释说。

    “你知道?你说得可对?”次旦惊疑了:这位少年真有这样的学问?

    “这是西藏史书《巴协》〔1〕上写的。”

    “噢……”次旦接着说,“我爱佛、敬佛,可总是改变不了今生的贫苦。酥油堆成山,没有我尝的份儿;达赖流成河,没有我喝的份儿。漫山遍野的牛羊,没有我的一根毛;大仓小仓的青稞,没有我的一碗糌粑。江河的?清了又浑,浑了又清;我身上的伤痕裂了又好,好了又裂。山高多白雪,人穷多不幸啊!你们不嫌我穷苦,不嫌我下贱,一进门就献给我一条哈达,你们的心像这哈达一样洁白呀……”

    “多么感伤的控诉!”阿旺嘉措心里说,“多么动人的语言!为什么这些话没有人刻出来印成书呢?”他看了仁增汪姆一眼,仁增汪姆已经抽泣起来。

    “阿爸次旦!”阿旺嘉措是决不会叫他次旦堆古的,这样的人最需要的是尊重、同情和安慰,“俗话说:有马的骑马,没有马的人也不会骑狗。是的,我们虽然没有马,诗和音乐不就是可以供我们驰骋的骏马吗?”

    “对、对、对,聪明善良的年轻人,我用双脚走了数不清的路,今天才知道我也有一匹骏马!”老人感激地说着,向阿旺嘉措俯身致敬。

    阿旺嘉措连忙还礼说:“不敢当……阿爸次旦,有几首诗,您能把它弹唱出来吗?”阿旺嘉措摸了摸次旦怀抱着的六弦琴。

    “琴是破旧了,新曲还是能弹的。”老人说着,拨出一个合弦,咳了一声,清了清喉咙,“不过,还要看它合不合格律,牛鞍子是不能安在马背上的。”

    “你先念给他听听。”仁增汪姆出了个主意。

    阿旺嘉措背诵了他的四首处女作。次旦兴奋极了,不停地发出啧啧赞叹,拍了一下大腿说:“能唱!你们听着!”

    次旦眨巴着眼睛,调好琴弦,移动了一下身子,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一点,便一首接一首地弹唱起来。他的记忆力本来就好,阿旺嘉措的诗又十分上口、易记,他竟一句也没有唱错。曲和词结合得那样顺畅、恰当、自然。旋律的优美,感情的深沉,使一对年轻人的心灵融化了。诗,一旦和音乐结合,它的韵味,是纸上的文字和口中的朗读都比不过的。

    起初,仁增汪姆还经常探出头去望一望,兼顾着她的小店铺,后来听得入神了,索性不再管那铺子。她从来不曾想到,世界上能有一个这样可爱的人为她写了这样美好的诗,又在她的面前歌唱出来。她记得看藏戏的时候,曾经羡慕过被歌颂、受爱戴的公主,但那是由别人扮演的;而此时,她仁增汪姆却是真真实实地坐在这里被爱恋着,赞颂着。她像是在做着一个见不得人的梦,羞红了双颊。

    改桑由于进货遇到了麻烦,很不舒心,带着一身的疲累和满腔的焦躁回到家中,一屁股坐到垫子上,继续生那个赶马帮的商人的气。听到隔壁响起了六弦琴,更加烦躁起来。“又弹,又弹,穷开心。这个次旦堆古!”她嘟囔着,真想跑过去呵斥他一顿。渐渐地,她听清了那些新鲜的词句,都是她从未听到过的,也决不是那个一辈子没有娶得起老婆的老头儿能够编得出来的。多么感人的歌呀!简直是在哀悼她早已失去的青春,又像在召唤她对于当姑娘时候的回忆。人生是这样短暂?歌却是不凋的松柏……老邻居的弹唱,她本来已经听腻了,今天倒像是第一次听出味道来,还引出了不同往常的思绪……

    琴声停了。这时她才发现,仁增汪姆不在家中。再朝货摊巡视,啊?少了一双靴子。是卖掉了吗?我的不安分的小店员哪里去了呢?她大概不会走远……对,一定是到隔壁听唱去了!是啊,这么好的歌,真应当坐守在琴边去听。不过,也不能扔下店铺不管啊!

    “仁增汪姆!仁增汪姆!”改桑从小店里探出身子,朝隔壁的小木板房里喊。

    “哎!我在这里。”仁增汪姆从现实的梦中惊醒,慌忙答应着跑了过来,亲切地叫着,“姨母,您回来了?您累了吧?”

    “是有点累。真像是春天的老牛,卧下就不想起来。”改桑捶着后腰,接着问,“听歌去了?”

    “嗯。”仁增汪姆不再作任何解释,静等姨母的责备。

    “好歌呀!”改桑没有责备她,虽然她不该擅离职守,更不该去听那种并不适合少女听的东西。这一次改桑格外宽厚,许是觉得不能因为自己再也享受不到青春的欢乐,就嫉恨晚辈去享受欢乐的青春吧?

    “刚才卖掉了一双靴子?”“靴子?”仁增汪姆慌忙用眼睛在货摊上数着。

    “不是少了一双吗?”

    “是……是的……是少了一双……”

    ?哪里去了?”

    “我……”

    “我买了。”阿旺嘉措站在小店门口,红着脸说。

    改桑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的英俊少年,作为老妇,她心中萌动着母爱,作为店主,却不能不对于这样一位“顾客”产生怀疑。

    她礼貌地朝阿旺嘉措点头笑了笑,转过脸来问仁增汪姆:“钱呢?”

    “钱……”仁增汪姆不知怎样回答才好。

    “噢,对不起,改桑阿妈,”阿旺嘉措补行了礼,往怀里掏着,歉意地说,“钱在这里,刚才……因为听次旦阿爸的弹唱,忘记给了。”说着,把买过松耳石头饰以后的全部剩余恭敬地放在木板上。

    “对对,现在给也可以,反正人又没走嘛。”仁增汪姆顺着说。

    “人是没走,”有经验的改桑断定这里边一定有什么鬼,故意盘问阿旺嘉措,“那么,靴子呢?”

    “……”

    “你买的靴子呢?”改桑又追问一句。

    “靴子……大概……大概是丢了。”

    “丢了?刚才你到什么地方去过吗?”

    “刚才……就在次旦阿爸家里。”

    “那怎么会丢了呢?”

    “我也不知道。反正,请您不要责怪她吧。”阿旺嘉措不好意思地指了指仁增汪姆。

    改桑顿时明白了,同时感到了那种被人捉弄了的羞辱,认真生起气来,嗓门儿也变大?,冲着阿旺嘉措发出了一连串的质问:“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引着我的仁增汪姆说假话?这靴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小的年纪耍的什么花招儿?看你长得倒还不错,样子不像个坏人;可海螺虽然洁白,肚子里却是弯弯曲曲的。老老实实地说吧,你究竟是什么人?”

    阿旺嘉措像罪人一样地僵在那里,只觉得自己的头越变越大,大过了雪山,大过了天空……从哪里说起呢?唉,只怪自己太大意了,太鲁莽了,太感情用事了。这下可好,惹怒了这位厉害的家长,以后再难以和心爱的姑娘来往了。他想到这里,真是悔恨万分。他像被炸雷击中一样,呆呆地挺立着,一动不动,似乎灵魂已经飞走了,只剩下肉身。

    “石头扔进水里,总要有个响声。我问了你老半天,你可是说句话呀!”

    阿旺嘉措嘴唇动了一下,还是没有出声。

    “他叫阿旺嘉措,是我的朋友!”仁增汪姆挺起胸脯,来救援自己的情人了。

    改桑一听她说出“朋友”二字,像被烙铁烫了一下。她万万没有想到,日夜守护在她身边的女儿,竟然不知在什么时候交了朋友!她明白,对于女孩子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对于她自己来说,这又预示着什么。天哪,仁增汪姆到底不是亲女儿,她把这么大的事都隐瞒着,不对自己讲。原以为她年纪还小,谈情说爱还早呢……这真是老年不知少年心啊!

    她望着站在面前的仁增汪姆,第一次明显地表露出挑战的神态。她感到这只小鸟正在扑打翅膀,就要起飞了,也许要永远地飞走了,她就要被丢弃了,她的母爱就要被小伙子的情爱粉碎了。她伤心,她恼怒,终于爆出了一声吼叫:“什么朋友?什么阿旺嘉措?一定不是好人!”

    “改桑拉!你听我说……”一直在门边静听着事态发展的次旦奔了过来,“他可是个聪明、善良的小伙儿,是个天才呀!”

    “天才?”改桑撇了撇嘴,“呆头呆脑的样儿,什么天才!”

    “不,改桑拉,他的诗写得好极了!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我唱过的歌比牛毛还多,却是头一回唱这么好的词儿啊!”

    “就是刚才你唱的那些?”

    “是呀,那都是他写的!”

    “真的?”改桑吃惊了。

    “真的!”次旦说。

    “是真的!”仁增汪姆也说。

    “改桑阿妈,是我才学着作的。”阿旺嘉措说。

    改桑又重新打量了一遍站在面前的少年,突然,把靴子钱塞回到他的怀里,命令地:“拿回去!”

    “这……”阿旺嘉措心想,这可糟透了,倔犟的改桑连钱都不收我的,一定是不肯就此罢休。惩罚吧,我认了,为了仁增汪姆,罚我去跳山涧也行!

    “靴子,我送给你了!”改桑的脸上有了笑意,“你的诗写得那样动人,还不值一双靴子吗?”

    仁增汪姆扑到改桑的身上,第二次叫了声:“亲阿妈!”叫得那么清脆,?么甜。改桑觉得心上的冰块一下子全都融化了。

    “次旦阿爸,是您弹唱得好。我送给您了!”阿旺嘉措把靴子钱硬塞到次旦手里。

    “不!……这……好,谢谢!谢谢!”老艺人接过了钱,抹着泪水,转身回屋去了。

    六弦琴像瀑布一般地响起来……

    后来,据街上的一个小孩说,那双靴子是被一个过路的人偷走的——在老次旦弹唱阿旺嘉措的处女作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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