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53章(1/2)

    那一夜,月满如金盘。在何德妃的陪伴下,郦昭容生下了一名皇子,序齿为二。

    萧道轩亲自为他赐名为萧怀琸。

    翌年春日很快踏着风而来,郦昭容产后怕见风,却还是裹着厚厚的斗篷,带着二皇子,去了重华殿致谢。

    重华殿外是杨柳依依,如同女人温柔的手,在风中呼唤。大皇子能跑几步了,看到襁褓中的二皇子,白白软软的,他好奇地戳了戳,便爱不释手地围着二皇子走来走去。他走得急了,一不小心摔在地上,扁着嘴想哭。乳母赶紧哄他说,您是哥哥,不能在弟弟面前哭,不然弟弟也要哭啦。

    这话好似有奇异的魔力,大皇子当即忍了哭声。

    看着这一幕,正在闲话的何德妃与郦昭容,均是笑了。热茶在二人面前,雾气袅袅,她们的笑容隐在雾后,因着明媚阳光,格外温馨而静好。

    哪怕短暂,也经得起岁月的品味。

    自有萧怀琸出生,皇帝到重华殿渐渐少了。大皇子小时候还问,父皇什么时候能来;待渐渐长大,就也不问了。

    只偶尔会探头望向窗外,目光追随着春日嫩翠的薄柳,夏日深绿的圆荷,秋日如血的残枫,冬日莺黄的点梅,追随到宫道的尽头。

    何容琛问他想父皇吗?他正要点头,却又摇摇头,说,我有母妃。

    逢年节和顾奉仪的生辰忌日,何容琛便带他祭拜生母,在秋夜中听着蛙声,讲述他的生母是一个怎样美好的女人——

    “她笑起来,你在病中也不痛了。”

    “你是她生的,这就是你最大的幸运。”

    大皇子乖巧地在灵前磕三个头:“母亲很好,母妃也很好。”所以他是最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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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皇子出生后,萧道轩提出册封郦禅玉为皇后。

    这个决定一出,举朝哗然。皇帝此举,是为了确立嫡庶,更是为了扶持兰溪的士子门生。世家史无前例地团结起来,一致反对。萧道轩便就退了一步,提出封郦禅玉为宸妃,然依旧是群臣激愤。

    觑准了时机,萧道轩又退了一步,册封郦昭容为贵妃。至此,满朝文武不能再反对他,否则置皇帝颜面于何处?

    眼毒刁钻的老臣,早看透了皇帝的动机,却也无可奈何。

    这场争论持续了一年,史称“册封之争”,赞成皇帝决议的臣子,得了他重用提拔。许多晋升无望的寒门纷纷做出了选择,萧道轩以这样的方式来与老牌勋贵对抗。

    靠着这类似唐高宗和嘉靖“大礼仪之争”的方式,萧道轩也达成了他的目的之一,郦昭容从九嫔一跃而成八夫人之首。

    既册封贵妃,下一步便该是立储。

    只是萧怀琸四岁时,就被宣告了“预言”——天人仙质,若长于宫闱,则不出十岁而亡。萧道轩虽有意立他为太子,却终因此事而犹豫难决。

    立储涉及国本,朝堂为大皇子和二皇子争论不休。

    盛夏蝉鸣聒噪却炎凉的风中,郦贵妃与何德妃远行渐近,互相微微一笑,眼中或许都有着片刻的无可奈何,却终究只能相向而过,背道而驰。

    当年那个茶雾袅袅中欣笑的温暖春日,终究随着年月过去了。

    皇帝欲立二皇子为储,何容琛日夜辗转,担忧难眠。她心中敞亮,皇帝属意二皇子也并非被爱情蒙了眼,是因二皇子背后的势力,乃皇帝推行科举及加固君权所需要的。参与争储,她几乎有没有优势,毕竟何家的本质还是如韦家一样。

    举步维艰的时刻,她收到了两封密信。

    第一封密信,来自何家,要她安排大皇子见外臣,展示聪颖博学。

    第二封密信,字迹清矍不失苍遒,铁画银钩如蕴了无尽磅礴之气,有孤家之笔的风范。令何容琛想起幼时见的已故大书法家崔垚的字,而这位已故的大儒,亦是宋逸修的开蒙老师。

    面对两封密信的指点,何容琛做出了取舍。

    翌日,她便带着大皇子去御前求见,这是她本分的几年里,头一次如此施为。萧道轩向来知她脾性,开门见山问道:“爱妃有何要事?”

    何容琛将大皇子拉到萧道轩面前,堆起笑容,柔声道:“是思贤想您了呢。”

    她蓦然发现,面对天子,她想发自本心却笑不出来,要靠演了。她努力将这虚伪的笑容传到眼底。

    萧道轩搁下笔,蹲到大皇子面前,目光绵绵落在他聪明伶俐的长子身上。宽额,高鼻,薄唇,小小年纪,轩昂俊逸。

    何容琛趁机抛出了那句男人都百听不厌的话:“陛下您看,他长得多像您啊。”

    萧道轩偏头问一旁整理奏章的宋逸修:“像么?”

    宋逸修停下手,目光在父子身上巡梭了片刻,温温地一笑,“像,形神俱随,九容兼备。”

    果不其然,萧道轩闻言,眉目舒展开,伸手刮了下大皇子的鼻子,是真的喜欢。大皇子被何容琛教的极好,举动有明君风范,问他课业都对答如流,天子龙颜甚悦。

    相较而言,二皇子长得更像郦贵妃,姿仪甚美,性情偏僻,喜好天文星象,这些成了敌对党诋毁的凭据,说他不宜嗣位。

    萧道轩本欲立二皇子为储君的打算,便这样动摇了。何容琛赢回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然而夺嫡之争,随着两位皇子年岁渐长,终是愈演愈烈。

    时光荏苒,大皇子萧怀瑜长至七岁了。冬至的宫宴上,他在宫人失误的引导下,竟误闯了外臣宴席。许多入过延英殿召对的大臣,见过五岁的二皇子,却是头一遭见到大皇子,登时涌来围观。

    萧怀瑜紧张又羞窘,却还是从容应对,令诸臣赞不绝口。

    这些是何容琛从宫人处听来的,待听到那些臣子褒赞大皇子、请求皇帝让他出阁读书的话时,她便变了颜色。

    ——皇子私交大臣,为本朝禁忌。这是夺嫡遗留下来的禁忌。

    无论此事是其他人陷害,抑或是何家人安排,都免不了为天子所猜忌。果然,萧道轩回宫便震怒,叱令大皇子长跪反思。

    “朕不管你们背后打了什么盘算,朕还活着,便收起来!”

    他声色俱厉,何容琛被撵出了紫宸殿,站在空旷的汉白玉台基上。她脸上精心点缀的花钿映着晚霞,像星星点点的泪光。然而她并未落泪,她静静地转身,看了紫宸殿一眼,也跟着跪在大皇子身旁。

    宋逸修出来宣旨时,见冬风呼啸中,她已将外套披在了大皇子身上。她神情清冷,脸上花钿闪闪。待广寒初上,他又送走了两批臣子,她还跪着。他经过时似不经意地望着远方:“冬夜寒凉,娘娘请先回,容臣来想办法。”

    他身上的幽兰香气借着冬风扑入她的鼻息。温暖香气沁得她想落泪,然而她忍住了。她摇了摇头,决然地跪着。

    跪到月上中天,便晕了过去。

    待醒来时,是翌日黄昏。她从高热中睁开昏昏的睡眼,大皇子乖巧的脸映入眼帘,像充满希望的嫩芽,满室都亮了。

    他趴在榻前,伸出小手放在她额头上,安慰道:“母妃不疼了哦,病很快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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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真的很懂事。

    乖巧到,让郦清悟看到这一幕,恍然觉得熟悉。

    他忆起五岁那年,萧道轩也是生病,宫中挂起了朱砂祈福,他守在病床前,往父亲脸上吹气,口中安慰道,父皇乖,不痛了,病要好了。

    后来是怎样的呢?后来父亲向母妃撒娇,说想吃她亲手做的点心。于是母妃便去了御膳房,而他也亦步亦趋跟着,见母亲以百花为缀,做出漂亮的花色,他也有样学样,拎起一个比他胳膊还粗的胡瓜,也拿小刀在上面刻刻画画。到了晚上,便献宝一样捧到萧道轩面前:“父皇,这是我为你做的菜,吃了就会病好!”

    而今回想,那一定是个堪称丑陋的笑脸。当时萧道轩却真的笑起来,摸着他的头发道:“好,父皇很喜欢。”

    宫里的幸福如此奢侈,一侧是快乐,一侧是残忍。

    他忽然无比怀念那个早亡的、与养母相依为命的哥哥。那个还懵懂不知事时,便会因成为了“哥哥”而学会了不哭泣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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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容琛高热初退,宋逸修也私下来探望她。他如今是御前主事之人,虽闲暇多了,但行动颇为不便,找这样的时机很是不易。

    坐在重华殿,何容琛为他斟茶。他们自入宫初识,一切扶持的情义都隐在淡如水的君子之交下,她向来以士礼待他。

    大皇子已经睡下了,灯火昏昧,宋逸修望着她憔悴病色,轻道一声,何苦呢。

    水滴声迟,何容琛流露出一个落寞的笑:“毕竟,是故人托付于我。”

    他们二人心照不宣的,故交。

    宋逸修端起茶盏的动作微顿,修长的手指抚着杯沿,抬起眼眸,淡淡问道:“这故人,与您相熟么?”

    何容琛想了片刻,摇摇头:“虽不相熟,却感情甚笃。早年艰难,她于我有互相扶持的情谊。”

    那段被韦氏统治了的可怖的寒冬黑夜里,宋逸修像光,顾诗娴像热,幸甚有他们。

    宋逸修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想在何容琛脸上找到当年春天般的笑意,然而她眼中曾跳跃的千山万水的神采,终是被宫中落寞所取代。他将茶杯置于案上,发出轻轻闷闷的敦响,修长的手向前移了两寸,终于触及了她放在案上的手指。

    何容琛没有退缩,他的眼中仿佛有夜所不能及的深邃,将她吸住。

    他的手覆上,安慰地握了握她的手。

    何容琛望着他白皙脸颊上清晰可见的伤口,那应该是被皇帝扔奏折时划伤的。她听说过,他曾为议论嫡庶一事,被皇帝责罚。她抬起手,以手指轻轻抚抹,仿佛指腹是一味药,名曰关怀,带着温度抚上,就能痊愈。

    他身上萦绕着极淡的幽兰香,穿透昏暗的夜,令她仿佛错乱了多年的时光——广平宋氏自诩品节为兰,族中嫡系只熏兰香,此惯例在前朝笔记《怀麓杂俎》《北游丛谈》中皆为文人墨客所乐道。

    原来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从未忘却傲骨。

    “我那日在紫宸殿外跪着时,便想通了一件事……宋大人,以后,你愿意,为我效劳么?”

    宋逸修与她对视良久,连烛火映在眼底都平静无澜:“娘娘说可以,就可以。”

    那之后,萧道轩虽震怒,却决定了大皇子出阁读书,接受储君教导。一同被送去的,还有二皇子。

    这中间,朝堂拉锯了多少次,宋逸修花费了多少气力,何容琛虽不知情却猜得到。

    从那个火光昏昏的夜以后,宋逸修每次来重华殿时,就会给大皇子带来他从宫外捎的新奇物件。有时候是宫内见不到的零食,有时候是些颇有意趣的小玩意儿——小孩子的喜欢总是容易被移情的,逐渐大皇子不再盼父皇,而是盼着父皇身边那位内臣来。

    何容琛就安坐一旁,和乐如同一家人一般。她微笑地看他们,心想,或许他也是在为未来铺路吧。

    然而这些物件里,偶尔便会混进了一件首饰,譬如一支发簪,一双耳坠。花色素净,意趣高雅。

    宫外的首饰纵然再昂贵,论精工细作的程度,也比不得宫内御品。何容琛拿起首饰,放在掌心里,渐渐就出了神。

    也不知这是宋逸修打算送给哪位宫女的。

    鬼使神差的,她悄悄留下了。

    ------

    两年飞逝而过,景祐八年十一月,孙淑妃有孕了。至此,上四妃贵、德、淑、贤,都有了龙嗣,后宫格局为之一变,那逼仄的空气中,又涌动着剑拔弩张的气息。

    适逢那段时日,边境发生了“正月之祸”,更是人心灰霾。待翌年三月时,迎春花开,孙淑妃说去去晦气,她在宫中,办了一场迎春宴。

    那温暖地渗着血的迎春宴,被后世称为“四姝争后”。

    *****

    识海里,忽然间,天旋地转。

    谢令鸢一个趔趄,郦清悟随手一拉她,她感到迎面的风如利刃,干涸的冷意从骨缝中渗透,连眼前的画卷都开始飘渺。

    “发生什么事了?”她齿关打颤,寒意从心底攀爬,一种莫名的情绪左右着她,让她说话都带了哭腔。

    郦清悟微微错开了视线,抵住识海里这股渗透的情绪,“此处回忆对主人太痛苦,导致这一部分的识海有坍塌。”

    仿佛天地倒错一般,二人手相牵都站不稳,只得扶了一株桃花树,跪坐在树旁。谢令鸢已经开始头晕目眩,穿越前吃的夜饭都要吐了。

    桃花如红雨,簌簌扬扬地飞,落了二人一身。

    郦清悟记得这棵树。

    也记得这一天发生的所有事。

    他一手掐住谢令鸢的内关穴,让她不至于晕眩的厉害;一边忍不住唇角微弯,讽刺地想,也许他的识海里,这一部分也坍塌了呢。

    他记得孙淑妃是个笑容明艳的女人,他管她叫孙娘娘。

    他记得他甫一落座,便看到自己养的“雪睛”被人放了出来,摇着尾巴跟过来。他爱怜地抱起它,想把它抱回宫里,萧怀瑾见状,早不耐烦一板一眼地跪坐了,也就跟着他一起离席。

    大皇兄没跟过来。他是皇长子,虽然亦有童心,但因为何容琛的缘故,他过早成熟了,且何容琛对他教导严格。于是自己对他最后的一幕记忆,便是他稳重地正坐,腰背挺直,身姿如松,行止有矩。

    记得他们送回小狗,回来的路上,听到宫人惊呼,夹杂着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声。

    他大概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幕。

    身姿如松的大皇子,趴在德妃怀中,口鼻全是鲜血。德妃身上所有的生机那一刻灰败枯萎,她的手指抠进了地面,浑身发着抖,眼睛里要流出血泪来。

    而太阳还在我行我素地照着,百花还在素不相识地开着。

    那真是一个温暖的时节。

    *****

    谢令鸢吐得天昏地暗,却扶着树坚持看下去,她明白到了识海关键时候了。

    宴席上,乖巧的萧怀瑜虽然人人称道,却有点羡慕地看着两个弟弟离去——那是母妃不允许他养的宠物,怕他染了病。

    他失落地偷偷嘟起嘴,好在这时宫人端上来点心,他正要伸出小手,想了想又收回来,看向母妃。母妃正和柳贤妃娘娘说什么,他嘴巴鼓成圆圆的,等她回头看他一眼。

    那漂亮的点心仿佛散发着诱人的邀请,萧怀瑜看了几次,终于还是伸出手,拈了一块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