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49章(1/2)

    何容琛辗转了一夜。

    直到翌日的午后,太子妃宫里的人忽然来召她。何容琛搁了笔,面上平静坚韧着,心内却忐忑地走了一路,走到韦晴岚的宫殿,却发现韦太子妃面前,还跪了一个人。

    徐良娣。

    徐良娣神色慌乱,满面泪痕,韦太子妃手里攥着一个瓷瓶,迎头狠狠掷在徐良娣脸上,徐良娣的鼻子瞬间流血,瓷瓶摔在地上粉碎,有透明的液体流出,散发奇异的香味。

    韦晴岚怒不可遏:“你以为你做这些动作,瞒得过本宫?!本宫不过是出宫一旬而已,反了你的天了!居然敢在诫堂的油灯里放西域香,本宫最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事!”

    何容琛差点站不住。

    ——西域香。

    放这种香能做什么?在后宫里唯有一个可能。

    韦太子妃掀起眼皮看她一眼,目光中全无悦色,一贯地嫌恶,冷冷道:“宣太医,给何良娣看看。徐良娣行事阴私,不配侍奉殿下,先软禁起来,以本宫之名上书太后,废黜良娣之位。”

    徐良娣声嘶力竭道:“您如此行事,怎的不问问殿下!娘娘,您眼里还有殿下吗!”

    韦太子妃的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内官赶紧将徐良娣拖走,欲使帕子捂着她的嘴,徐良娣摆头挣脱:“您又宽容到哪里去,东宫人心惶惶,您不过是仗着韦家,做什么都不必忌惮罢了!”

    “把这贱妇的嘴给我堵上!”韦晴岚暴怒地砰砰拍着案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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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外候着太医,林院判是妇科圣手,这一类事也不少见,进来请安后,便为何容琛请脉,眼皮耷拉着,看不出想法。

    何容琛递出手,看向太医的目光,几乎是哀求的。那眼神里混杂了忐忑、恐惧,甚至隐隐有拒绝。然而两个手的脉象都探过后,太医微叹一声:“何良娣本有两个月多的身孕,可惜气血大亏,应是小产了。可容臣看一下月事记录?”

    他话音甫落,谢令鸢忽然觉得眼前一黑,大概是因为何容琛眼前黑了。过了好久,一切才又重新现了颜色。

    何容琛的手颤抖着,抚上小腹,似乎又阵痛起来,然而她感受不到这样痛楚了,她慢慢跪到了地上,一只手抠着地面,巨大的张皇无措蔓延开来,抓得她脸色苍白,摇摇欲坠。

    韦晴岚的神色十分复杂,也许连她自己都整理不出千头万绪的滋味。何容琛晕倒在她面前,宫人说将何良娣送回寝居,韦晴岚都有点心不在焉。她眉头紧紧拧着,有戾气也有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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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惊动了天子和萧道轩。太医院出了结论,何容琛确有两个月身孕,只是她在上个月请平安脉时,请脉的赵太医没把得出来。一个月身孕太难测,多是三个月才能稳妥测出,因此并未察觉。

    徐良娣用的是西域一种绝育的香油,药性十分霸道,是西域专用来调-教歌舞伎和奴婢用的,十分伤身,就是为了防止她们勾引主子怀孕。而何容琛在诫堂里呆了十天。

    太医院犹豫着说,何良娣这次小产伤透了身子,她妇科本就不算好,以后怕是都难调养了。话说的委婉,意指她体虚,再不好生养。

    其他侍妾听闻此事,背地幸灾乐祸,面上做一番关切情态,纷纷来看望她——这个不再有竞争的良娣。一夕之间,她避开了所有的权谋倾轧,迎来的都是温和同情。便连韦晴岚,都没有再为难过她,叫她安生调养着。

    谁对一个没有威胁的废人,会表现出苛责呢?她是她们唯一可以展现出慈悲一面的人啊。

    太医院各方势力眼线复杂,何容琛惶急忧虑,招来听附何家差遣的太医,询问有无可以调养生育的办法,她不惜散千金。

    那太医满眼为难:“良娣,且不论此事难成,需长年累月调理;您觉得太医局会让臣顺利办下这件差事吗?”

    何容琛从手脚凉到心里。

    是了,她不能有孕,最高兴的莫过于东宫这些侍妾们,韦太后也许也乐见——毕竟当初,皇帝为太子选侍妾,就是为了探探韦家底线,投石问路。如今她不能生育,于上位者不过是一颗废子,而她一生却是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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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良娣这一小产,足足将养了近半年,才逐渐能开窗透透气。东朝赏赐下来的东西不少,她目光从上面一一掠过,波澜不惊,心如死水。

    冬日的寒梅谢了,除夕的祷祝响了,初春的长风化冰,花朝节的踏青赏了。

    这纷纭而过的光隙里,萧道轩来探望过她几次,兴许是出于怜悯,会陪同她长坐。

    终于盼来了心心念念的人,却是在这般的情致下,便让人唯觉怅惘。

    入了夜,月色清寒,照亮眼前一方锦绣而枯萎的天地。何容琛独坐窗前,勾勒她那未来得及见面,甚至来不及喜悦,就已经在轮回道路上擦肩而过的孩子。

    他应该是肉肉的脸,黑亮亮的眼睛,嘟着小嘴冲她笑;长到几岁后臂如莲藕,会跟在她身后,眼中的世界只看得到她;再大一些挑灯夜读,因顽皮而被博士训诫,练完字后等待她夸赞;渐渐会为心仪的姑娘而脸红,因为思念而辗转,因加冠而懂了天地之责,因初为人父而懵懂喜悦……

    都没有了。

    世间这样浩瀚广博,为何留不住小小的他呢?

    她甚至再无机会,与这孩子再续未了的缘分。

    何容琛轻轻伸出手,对着夜空挥了挥,他一定能看到的,一定知道她有多疼。

    夜幕繁星高旷,星云密布,交错如人世般难言。

    她又不禁的想,那日朱砂突兀地掉落,真的是巧合么?她因此被禁足,失了代掌东宫的机会,真的是巧合么?

    陛下一纸谕令,叫自己和徐念艾入宫,是因为她们背后的家族——广定伯与吏部尚书,若扶持得好,至少对不可一世的韦家有制衡,萧道轩对韦家就可有更多筹码。然而徐念艾事发,她们俩一死一残,直接废掉了陛下两步棋。

    韦晴岚在发落徐良娣时,曾经不假辞色,说最恨阴私卑鄙行事。可若韦晴岚不知情,为何事发时,韦太后叫她陪同祈福,她恰好在宫外,避开了这一切?

    徐念艾背后有人挑唆吗?是韦太后一直洞悉了陛下的心思,隐而不发,等她们入宫自相残杀,以此不动声色敲打陛下吗?

    还是说,这一切只是自己疑心病重,把所有人都打上了可疑的影子?

    太多太多的巧合了。

    辗转一夜也想不透,这后宫里,这史书上,很少有水落石出明明白白的事。

    此事已经尘埃落地,徐良娣谋害皇嗣,被褫夺封号赐死,更深的泽渊,何容琛不能再碰触查探了。

    她披上外衫走出门,仲春的夜里风寒,扑面吹来,凉透了身子骨。

    也凉透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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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这样隐忍着,伤悲着,近半年里,她也听说了三件事。

    一者,韦太后已行大渐。

    去岁出宫为萧道轩祈福,在大慈恩寺,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一只黑猫,猛地扑向韦太后,冲撞了她。太后受惊吓,回宫后便一病不起。何容琛给了教习姑姑厚赏,探问出了消息——咸泰十五年“巫蛊太子案”,宋皇后为证清白,自缢而亡,死后所居的宫殿院所,瓦甍上便常有黑猫停蹿。是以,韦太后对黑猫十分忌惮。

    多少人心知肚明,要不是十多年前的巫蛊案,宋氏一夜倾覆,韦家不会有如今的跋扈,更轮不到今上继承大统。韦太后一直心虚得很。

    二者,陛下又选了大理寺少卿之女孙氏,和定远将军之女林氏,入东宫为侍妾,分别封孙良媛、林承徽,说是为韦太后冲喜。

    韦太后已病危,专横了一生的她,手再也伸不到储君身边。孙良媛她们入宫后的日子,头上没有阴云笼罩,是比当初何容琛好过多了。

    这第三件事,让何容琛差点连杯子都拿不住的,便是,顾奉仪有孕了。

    挥散下人后,何容琛长久出神,眼中是此起彼伏的复杂交织。

    她记得顾奉仪在长廊下对她微笑,眼睛里含着星光;记得冰冷的诫堂,她带来的温热,暖了咫尺方圆的屋子。记得太子妃苛责时,她为自己圆融;记得自己病弱时,她悄悄地看护。

    她与顾奉仪,是这深宫中,互相扶持的情谊。若对方能安好,是再好不过了。

    可心里酸涌的苦水,还是化成了眼泪。她轻抚着小腹,这里曾经消逝了一个生命,她的夫君又和其他女人有了龙嗣。

    她也知道,从在御花园看到萧道轩睹物思人的那一刻,她这辈子的爱情,就败在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手里,她的夫君从来不是她的夫君。

    可是萧道轩对她温柔的歉疚,那并不挂心的关怀,那丰厚赏赐下的凉薄,还是让她感受到,这春天来得那样迟,宫里也许从未有过春天。

    她们这些女人,包括韦太子妃,被送入宫中,都是为了服侍太子,取悦这个男人,为他绵延子嗣,以此巩固家族的权力地位。所以,哭不能哭,妒不能妒,她们生命中的一切,都是这个男人的。

    可她还是不甘心。

    她无数次羡慕过父兄,羡慕他们肆意,可行走万里,可闻观天下。到她这里,再聪慧又如何?以前身为家中长女,管教嫡庶姊妹,无人敢驳她颜面。而今一朝入宫,看尽别人脸色,被罚跪、被掌嘴、被禁足、被堕胎……她甚至都不能反抗,不能流泪,忍受着一切。

    而她们隐忍一切,所为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