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44章(1/2)

    或许是因为——

    何贵妃把自身的成败、荣辱,都拴在了一个男人身上?

    她总是在担心萧怀瑾弃她而去,让她失了荣华恩宠,失了地位权势。

    人可以掌控自己,却无力去掌控别人。

    作为古代男权社会里的女人,难免容易生活在忧愁中,担忧失宠、担忧子嗣。其实她在潜意识里,根植了恐惧吧?

    所以,想要让她真正摆脱梦魇,唯有让她内心得到真正的祥和宁静。

    二人退出了何贵妃的梦境,让何贵妃自己在噩梦里先玩着。郦清悟微微阖目,凭着感觉,往空旷流动的地方走去,“唯有探知她记忆,才能知道解救她的办法。”

    他先时进入何贵妃识海时,并没有立即看对方记忆,因为记忆乃一个人内心深处的秘密,他不喜欢被人窥探,也就不会去窥探别人。

    但眼下,何贵妃总将自己逼入死胡同,二人不能在她识海里继续耽搁下去了。

    ****

    他们走入识海中混沌的意识区,有很多声音,萦绕在四周,有男有女,粗哑的,低沉的,高亢的,温和的——

    “你是爷爷的好孙女,你是最好的,不能被人家比下去了。”

    “可惜了,韵致生而为女人,否则,定能成就一番事业。”

    “不过若能当上皇后,那便是极致的辉煌了。女人的荣耀,莫过于此!”

    穿过这一片高低起伏的杂音,他们眼前,是端庄气派的高门华第。

    汝宁侯府。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看过虢国公府,但站在汝宁侯府时,却只能感到更为肃穆,让人不由自主屏气凝神,生怕言行不端。

    郦清悟说,先帝朝以前,何家还只是封了广定伯,后来何太后入宫,何氏一门受宠信,势力逐渐扩张,才晋封汝宁侯。

    时逢冬日,万里银装裹素,府邸上的寒梅点点绽放。

    在院子里转悠,谢令鸢左右环顾。

    花园里,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姑娘,生得眉目韵致,正坐在秋千上,拢着雪狐毛氅。看她轮廓,便知是小时候的何贵妃。

    这时有大丫鬟来唤她,她不太情愿地从秋千上跳下来,被下仆簇拥着,走回屋里。是她的女西席来了。可这数九严寒天,似乎是年节前后,连宫里皇子的课业都放了,何韵致竟然还要雷打不动地进习,实在是太严厉了点。

    待到日上中天,西席先生布置了功课,暂时离开了屋子,何韵致就扔了笔,溜出屋子去了。她转了几个院子,最后推开了一间房门。

    屋中地龙烧得暖热,一个五十出头的男人和几个中年男子正在商议正事,其中就有何道亨。看来应该是汝宁侯何汝岱和他的儿子侄儿们。

    谢令鸢环视四周,这屋子像是书房,墙上挂着羊皮舆图,宽大的桌案上,有笔架镇纸,两个下人守在门口处。这样的场合,女子多是不被允许入内的,何韵致却敢推门进去,可见在家中极受重视,胆子不小。

    他们谈论的是朝廷的事,谢令鸢听不懂,只隐隐察觉,何家与兰溪派是对立的,和桂党关系不远不近,比较暧昧。何韵致进门后说了什么,她父亲抚掌大笑起来,摸了摸她的头。

    “韵致,到爷爷这里来坐。”何汝岱朝她招手,何韵致走过去坐下,何汝岱抚着胡子说:“你姑母是德妃,将来大皇子继位了,爷爷让你入宫做皇后怎么样?”

    何韵致没有立即回答好或不好,想了一会儿仰头问:“做皇后有什么好?”

    她随母亲入宫参加宫宴时,见过姑姑和郦贵妃主持宫宴,接见命妇拜贺。当了皇后,也就不过如此吧?

    可是爷爷伯父他们,天天谈论的都是国计民生、天下社稷,怎么看都比皇后管的多。

    伯父何道亨大笑起来:“看看你的姑姑,她如今是德妃,都可以庇佑我们何家,为陛下宠信,飞黄腾达。倘若你当了皇后,更可以保何家长盛不衰了!”

    似乎是被这个理由说动了,何韵致看了自己穿的雪狐毛氅,内里的蜀锦刺绣,点点头:“好,那我就当皇后吧。”

    谢令鸢听得心中一颤,何韵致这话说得,怎么和首富说“定一个小目标,先赚他一个亿”一样轻描淡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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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房谈话散了后,何韵致被她母亲拎回院子里,何夫人训斥道:“又不肯听先生的话了?人家曹府上的大姐儿,曹姝月,都已经能把前朝诗集倒背如流了。你可不能比不过人家。”

    何韵致垂下眼帘,微微嘟起嘴,看得人想戳一指头。大丫鬟端上她最爱吃的枣泥糕,何夫人问道:“你大伯和爷爷,又给你说什么事了。”

    “他们说让我当皇后。”

    何汝岱与何道亨,从来不会说空话。何夫人愣了片刻,长叹一声:“我是妇道人家,你的事儿我说了也不算什么。难怪他们给你换了功课,唉。”

    何韵致吃了一口枣泥糕,细嚼慢咽,直到咽下,才开口问:“母亲,当皇后不好吗?”

    何夫人矛盾着,眉头拧起来:“也好,也不好。但哪有那么简单,你记得,人走得越高,摔得越重!”

    何韵致睁大了眼睛,随即想通了似的,点点头:“没错。”

    “你是聪明的。”何夫人把她带到怀里,教道:“你还没出生的时候,咸泰十五年,出了桩太子巫蛊案,废了太子和宋皇后,连带宋皇后身后的宋氏,都未能幸免,几百年的钟鸣鼎食之家,与太-祖有袍泽之谊,说倒就倒。”

    何夫人说着,牵起何韵致的手,给她指外面来来往往的丫鬟杂役:“至今宋家还有个嫡脉,在宫里成了公公呢。天之骄子,也得沦落成外面这些下等人。”

    何韵致脸上现出惊恐之色:“那……我姑姑倘若获罪,会不会也连累何家?”

    何夫人点点头:“会的。”

    “如果被连累了,我们何家会被满门抄斩,或者充入掖庭吗?”

    “会的。”

    见何韵致害怕地缩了缩脖子,何夫人又宽慰道:“但是你姑姑很聪明,她入宫十余年了都没事儿,何家也是因为她,才能发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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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女的谈话渐趋模糊。

    入了夜,何韵致的房间燃着一盏小灯,她在床榻上翻来覆去的,却是失眠了。

    如果获罪,就会变成下等人,从被人伺候的,变成伺候别人的……

    何韵致辗转反侧。

    谢令鸢感觉,自从何汝岱说了那番话后,何韵致的生活,就开始改变。

    她除了明面上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还被教着察言观色,教着各种治人的手段。

    何韵致不喜欢学这些,爷爷便时不时给她讲那些宫斗失败的家族,个个不得善终,以警醒她不得松懈。

    流放的、为奴的、腰斩的、连坐满门的……顶好顶好的那种结局,也是从富贵巅峰一朝沦落庶民,死气沉沉,没了光环加身,破落户儿。

    还有落井下石的人,要来踩上一脚,让你永世也翻不得身才好。连奴才都要来轻贱你……

    何韵致便只好去学。

    春去春来,时光荏苒。

    景祐九年是个惨痛的光景,何府也是一片愁云惨淡,在这一年,何德妃收养的大皇子被毒死了。何道亨从边关连上三封奏折,恳请皇帝彻查此事。

    何府上下,一边伤感哀痛着,一边讨论如何趁机逼死郦贵妃,帮何德妃赢得后宫争斗。

    “倘若谋害皇嗣一事,罪名坐实,陛下也保不得郦贵妃了。”

    “正月刚发生了鸡鹿塞之变,兰党现在跟孙子似的,又有郦贵妃毒死大皇子这件事,他们就算想保,也没有能力发声,这是让贵妃死最好的时机。”

    何韵致旁听着,竟然全都听懂了。

    何家的计划,是逼二皇子废为庶人,或者出宫修行,他们再动手脚弄死二皇子。总之争储这些年,哪怕大皇子已死,二皇子也决不能继位。

    当然他们还未来得及上书施压,就得了消息,宫中忽然起了大火,二皇子一夜间葬身火海。

    何家也疑心过,派宫中的内线打探,都说是死了,尸体搬出来的时候,烧得焦黑,蜷缩着,看起来怪可怜的。

    何德妃又收养了三皇子,已经没有任何妃嫔,能动摇得了她的地位,至此,何家终于是放心了。

    这段回忆,谢令鸢瞟了郦清悟一眼,他的神色不复往日的平静,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有点伤感和复杂,似乎心里竭力压着了。

    转眼到了景祐十一年,何韵致十岁大了,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何夫人带她去参加京城其他府上办的宴会,她总能一枝独秀,人人都知道这是何家的小姐,纷纷赞许她。

    坦然受着别家小姐的尊敬艳羡,何韵致已经心安理得。她比别人好才是应该的,别人若不敬畏她,就是她们的错。

    回到府上,她还会旁听祖父大伯他们的军国大事,因为她将来是要送入宫中做皇后的,所以何家在政治大事上,并不瞒她,甚至偶尔还要考问她。

    “陛下已是大渐之际,等不得多少时日了,韵致,你说说,日后你姑姑当了太后,对我们何家威胁最大的,是谁?”

    何韵致想了想:“是奉国公,云中韦氏。他们权势太盛,诸臣无人出其右。”

    何汝岱欣慰地一笑,脸上的褶皱都仿佛盛开起来。

    “若不尽快打压韦氏,日后三皇子登基,少不得要被承恩郡公左右。你说说,要怎么才能除掉韦氏?”

    这次何韵致想了很久,犯难地摇了摇头。

    她毕竟还是太小了。

    何汝岱就耐心教她:“宫中已经查出了毒死大皇子的真凶,不是郦贵妃,也不是孙淑妃,而是韦昭仪——韦晴岚。”

    这罪名来得突如其然,何韵致明白。她自然地反驳道:“可是,只给韦昭仪安一个毒死大皇子的罪名,怎么能把韦家掀翻?最多是韦昭仪谋害皇嗣之罪,伏诛罢了。”

    大伯何道亨听了,也十分高兴她的敏锐:“果然我的侄女非池中之物。你姑姑还是心慈手软了点。大伯问你,景祐九年,鸡鹿塞之变,北方失守后,韦家的公子,是不是带着家兵,轻而易举的,打退了西魏,替朝廷收回了朔方城?”

    一股麻意如蛇行般窜上,何韵致瞬间手脚冰凉。

    谢令鸢也感到周围都凉了几分。她觉得呼吸一窒,如泥流漩涡一般的沉重,绞得她迈不开步伐,甚至难以呼吸。

    她在……亲眼看到,一个小女孩,在参与阴谋中成长。

    何韵致睁大眼睛,怔怔问道:“所以,你们是打算,让韦家背负通敌叛国,或者意图不轨的罪名吗?”

    她面露不忍,身形也摇摇欲坠。

    何汝岱严肃道:“韵致,你别觉得不忍心。政治便是如此,你以后入了宫,天天都是这样的日子,稍有不慎,何家也会被人这样计算。”

    何韵致眼睛里,涌出来眼泪,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的叔父长辈。

    “无论韦家是否无辜,陛下已对他们生了忌惮。为免幼主登基,主弱臣强,韦家是必定要亡的。先帝把这个使命,交给何家,是对你姑姑的信任,也是对我们何家的信任。”

    “太可怕了。”何韵致张了张嘴,半晌,只说了这四个字。

    那是黯淡的一夜,何汝岱从京外调了两千轻骑兵,围住奉国公府邸,喊杀声震天。

    月色被乌云遮蔽,何家的院子里,孤灯在夜中茕茕孑立的亮着,冷寂的幽光在黑夜里迎风飘摇。

    何韵致推开门,站在凉廊上,看着院子里进进出出,她看到自己的身影,被微弱的火光投射在地面上,拉得很长,很长。

    就好像一夕之间,就长大了,那样的身影。

    她知道,韦家是从“太子巫蛊案”后兴起来的鼎盛家族,再没谁能越得过他们去。

    如今却仿佛能听到他们垂死的哀嚎。

    景祐十一年七月,韦氏伏诛,没有反抗,没有预想中的起兵。

    八月,韦家所有行过冠礼的男子,一律判了腰斩弃市。

    何韵致没去看,闺阁小姐,不能看这些见血的东西,爷爷不叫她去,怕冲撞了她。

    但她听说了,腰斩的人,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会在地上挣扎很久,会痛苦难当,看着自己的血慢慢流干,在绝望中死去。

    她一边听人形容,一边用帕子捂着胸口——幸好被腰斩的不是何家,幸好姑姑在宫斗中坐稳了地位。

    景祐十一年十月,天子驾崩,三皇子萧怀瑾即位,何容琛垂帘听政。

    一时间,何家风头无俩,成为了接替韦家的新起勋贵,炙手可热。这一切,全是拜何容琛所赐。

    宫廷,权谋,是柄双刃利剑。

    可以凭着它斩荆棘,登云阶,走上巅峰。

    也会因它,而被人踏破头颅,流干鲜血,屈辱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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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家早些年因宫中、朝中斗争,而一直紧悬着的一口气,终于随之松懈下来。天空都晴朗了几分,这大抵是何家这些年,最好的岁月了。

    汝宁侯府里,何韵致正跟着母亲一起,看皮影戏。母女二人面容上都带着难得畅快的笑意。

    谢令鸢听着那熟悉旋律,之前和北燕的国宴上听过,正是那出红遍了大江南北的《半生人》——“梦中茶雾旧黄昏,终是十年心曲十年灯;蕉窗夜雨笙歌散,依稀半生烟雨半生人。”

    回到院子里,何韵致对大丫鬟讲了皮影戏的故事。

    “真好啊。”末了,她忽然感慨了一句。

    那样纠葛天上人间的情意,那样此生相待的决然。你爱的人也爱你,一生一世一双人,唯此所愿耳。

    可是,这样的美好,永远不会发生在她的身上。

    因为她是要入宫做皇后的人。她必须看着自己的夫君娶很多妾室,必须大度接纳,否则就是善妒,不配为主母,不配为后。

    是夜,何韵致悄悄关上门,把烛台拿到里间床榻边,提笔在纸上写字。

    谢令鸢凑过去瞄了一眼,这一眼就觉得眼睛好辣——这大概是,同人作品?何韵致竟然在写话本!还是写的《半生人》的续集!

    里面男女主人公没有死,而是相爱相杀,相爱相杀,相爱相杀……

    谢令鸢捂着眼,这真是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本以为何贵妃如此端庄大方,应该是不屑这些不入流的市井玩意儿,没想到,她竟然有写话本的爱好。

    转念又一想,兴许何贵妃只是将不合身份的喜好,都深埋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