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39章(1/2)

    谢令鸢满腹不是人的心酸,正要扑到郦清悟脚边时,忽然迎面而来一个巨大黑影——

    怎么忘了,绑在丽正殿门口的海东青!

    它被撒开了翅膀,双脚依然是被绑着,所以能四处飞一飞,却飞不过绳子的范围。

    谢令鸢刹住脚步,与海东青一高一低对视。

    海东青隼眼圆溜溜地睁着,上下打量这只狗,动物的敏锐直觉,觉得它怎么这么有谢令鸢的神采呢?它可太痛恨那个把它倒吊、在它面前掰断烤乳鸽翅膀的德妃了!

    打不了德妃,还打不了一只狗吗?

    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海东青新仇旧恨一齐涌上,二话不说,追着谢令鸢,开打!

    “扑棱棱”,谢令鸢被啄了。

    她没来得及求安慰求抱抱,就被海东青先啄了一嘴毛,一夜的委屈也爆发了——莫名变成狗就够倒霉的,虎落平阳被犬欺,竟然还被海东青啄?

    她呲出狗牙,身上残存了一点之力,也朝着海东青扑咬过去!

    就这样顺理成章,把郦清悟忘到了一边。

    一隼一狗,夜色之下,影子如风,飞来打去。你来我往,你抓我咬,隼毛狗毛,落了一地。

    你风姿飘逸行走武当,我身形矫健稳步少林,现实演绎了“鸡”飞狗跳。

    最终,海东青毕竟还被绑着,行动不便,谢令鸢跳起来,身姿在夜空中划过闪亮弧线,狗嘴一张,把它一边脖子叼住,往另一边用力甩去。

    郦清悟恰好走过来,一手接住大鸟。

    他垂眸,琉璃清瞳中映出了狗的身影。谢令鸢把嘴里的毛吐出来,他身量高,她得努力抬着头望他,在月色下,看上去眼巴巴的……

    郦清悟于是夸奖这狗:“捕猎能力还不错。”

    谢令鸢:“……”

    她正考虑着该不该对郦清悟吐露身份,毕竟一天内,从和北燕战神对抗的德妃,变成了和海东青对打的宠物狗……有点难堪。

    然而,郦清悟却俯了身,把她按在地上,想要看看她性别。谢令鸢“啊呜”一声,拼命挣扎起来。

    星使好死不死地这时迎了出来,对着他手中的狗,恭敬道:“娘娘,您可算是性命无虞地回来了!”

    “……”谢令鸢瘫在地上,翻着狗眼,苍茫望天。

    *****

    德妃既已昏迷,丽正殿的值夜便松散了不少。画裳心忧却也无可奈何,照顾主子到后半夜,乏得不行才去睡下。

    此刻丽正殿中,早已熄灭了灯,唯有月华流照,霜色遍地。

    床上躺着德妃,已经被郦清悟以悬针定住了心神,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只不过——

    “您是心神受创,若要恢复,得需一百零八天,星气圆融方可。如今没有人知道您现在的真身,也可安心。”星使解释道。

    什么真身,你的真身才是一条狗呢!

    谢令鸢十分忧伤地把身体缩成了一个球。

    听到还要等三个多月,谢令鸢一颗心如坠冰潭深渊。尤其为了遮住被阉割的现实,她总下意识地夹着尾巴,看来还要夹三个月……

    好在她能返人身,已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郦清悟在地上铺了布帛,把笔塞进她的狗嘴里:“在那之前,我会守好你的身子。现在,写下来,昏迷前你看到的是谁?”

    谢令鸢两爪撑地,嘴里衔着笔,晃着头无比艰难的,在布帛上歪歪扭扭写了个林字。

    她是听到林昭媛的心声后,忽然不对劲的。心神激荡如山崩地裂,台风海啸一般。

    月光透过窗棂,地上铺了一层清辉。眼前的人,睫羽上也氲了一层清辉,半遮了清浅的眸色,他若有所思:“她应是大司命。”

    谢令鸢吓得张大了狗嘴,那笔啪嗒一声掉到地上。

    她这颗落陷星君还在后宫艰难度日,遥遥无期刷着妃嫔声望;死对头怎么就穿成了听起来这么厉害的存在,还害得她差点死掉?

    怎么可以?她不能输!否则岂不是让死对头看好戏?

    ——世上最难容忍的事,不是真正的胜负既定,而是死对头自以为赢了她,洋洋得意。

    她不能输!

    ……谢令鸢斗志盎然地,摇起了尾巴!

    “这就解释得通了。”郦清悟执笔,在布帛上写画,谢令鸢以两爪替他按着布帛。以狗的视角,看得更为清晰,他手指修长,握笔姿态端雅,一笔一划皆有行云流水的气质,应是受过极好的开蒙教育,有鸿儒教养过的中正之气。

    她暗自揣测着眼前之人的身份。

    脱开外人捧赠的“仙君”称号,他也不是生来就通七政四余,甚至不像生来就与道门有什么缘分的。言行举止看得出都是门第出身,如活在世俗中,肯定也是人中龙凤,为何去修清苦的道呢?

    是家族蒙难,抑或是智慧开悟大道归一?

    郦清悟见她走神,狗眼映着月光清亮亮的,拍了拍她的狗头:“好好听着,待会儿喂你。”

    这说的就跟大人吩咐小孩儿“听话有赏”似的,偏偏谢令鸢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响应一声。

    她趴在案上听郦清悟讲述,北燕培养的人才中,大司命负责的是禁术,乃是先秦及汉初时,宫廷盛行的巫蛊诅咒之术流传下来的偏门。大概为了防止被佛道高人窥探,给自己下了层禁咒。当谢令鸢莽撞地用了去窥探她时,就受到反噬,被对方窥见了心神。至于林昭媛究竟如何成为北燕安插之人,不得而知。

    所以,九星,大概在她听到林昭媛心声时,就已经暴露了。接下来,危险的不是已经昏迷的谢令鸢,而是其他八位妃嫔。

    当时星使为了保护她神智,阻止她被窥探,才将她迅速转移到了旁的什么东西身上——恰好白昭容养的狗在附近,这便就近上身了。

    ……果然星使是做大事的人。

    讲完了经过,郦清悟才去丽正殿的小厨房,端出一个碗,放到她的面前。谢令鸢望着碗里的肉骨头,嫌弃地扭开了狗头。

    要啃那骨头,她得两只爪子摁住,然后把嘴巴拱到地上……她节操已经掉得差不多了,不想失去最后的一点做人的屏障……

    郦清悟素来不爱言笑,平时在丽正殿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偶尔才出现在她面前。如今却愿意陪着了,对她难得地流露出恬淡微笑:“你现在的姿态,太过类人,必须学会犬类的反应,以掩饰好身份,否则被人看穿怎么办?”

    ……他说的好有道理。

    谢令鸢演过很多角色,就是没演过狗,她唯有听话地点点狗头。

    郦清悟摸了摸:“所以,狗都是要吃骨头的。”

    “……”谢令鸢悲怆地呜咽两声,两只前爪按住骨头,开始啃。可她终究不娴熟,拱了半天,骨头被她用嘴在地上拱了一圈,爪子再一拍就蹦飞了。

    “呜汪……”谢令鸢哀愁地看着那块骨头。她发现自己不会以狗的形态□□。

    ……简直憨态可掬。

    郦清悟半跪在她面前,忍不住点了点她的狗鼻子。而后也不嫌油腻了,堂堂清修之人,竟亲自将骨头上的肉撕下来,送到了她嘴边。谢令鸢支起前身,就着他的手吃下去。

    虽然省事儿了不少,但舌头难免要舔到他的手掌。她一边尴尬着,一边顺应口腹之欲,就着他的手把碗里的肉全部吃光了。

    吃过东西后,郦清悟丢了个线团出去,示意她去追。

    谢令鸢坐在地上,斜眼鄙视望他。这种逗狗的招数,当她是没养过狗吗!

    郦清悟:“你现在的姿态,太过类人,若被人看穿……”

    ……他说的好有道理。

    他为什么要这么义正言辞地,行逗狗之事?

    谢令鸢呜咽两声,泪流满面地跑去追毛线团。

    扔完了毛线团,又训练蹲站。

    “坐下。”

    谢令鸢后腿一蹲,坐下。

    “左手。”

    谢令鸢伸出左爪。

    “右手。”

    谢令鸢伸出右爪。

    “真乖。”

    郦清悟揉了揉她的狗毛。

    “汪!”

    “你现在比从前更容易遭遇意外,要学会保护自己。”

    “汪!”

    “每天夜里子时,若是饿了,就回丽正殿来。”

    “汪!”

    *****

    吃过东西,一夜好眠。

    在丽正殿睡了两个时辰,天降破晓时,谢令鸢就被郦清悟叫醒。她懵懂地睁开狗眼,看了眼天色,叼起郦清悟塞给她的点心,披星戴月地跑回了仙居殿。

    一路跑过霜寒重重,跑过内卫巡逻,一盏茶的功夫后,终于跑到了游仙园外。

    此时也快到了上朝的时辰,遥遥望去,仙居殿内灯火更明,萧怀瑾正换上朝服,一行人浩浩荡荡,摆驾离开了仙居殿,倒真有几分气势的。

    而白昭容一身霞色罩衫,站在殿外,目送他远去,直到看不见龙辇的影子,才走回内殿,梳洗更衣。

    谢令鸢晃晃悠悠回丽正殿时,白昭容正换上了九嫔的装扮,要去中宫向曹皇后请安。妃嫔请安,狗自然是不能跟随的,她只能留在仙居殿。

    然而,白昭容这一去,直至日上中天,也没见回来。

    过了午时,仙居殿的宫人们整理寝殿,燃起醒神香,把谢令鸢抱到了一边喂食。谢令鸢由着她们一边梳理狗毛,一边窃窃私语:“昭容娘娘也不知是怎么的,触怒了中宫的主子,这都罚跪了大半天了。”

    “咱们娘娘向来是知进退的,这么些年也没什么过错,怎的说罚就罚了……”

    谢令鸢心中微感诧异。

    难怪白昭容这么久不见回宫,竟然是在坤仪殿外罚跪?可是她分明是皇后一系,万不应该招致这样的惩罚啊。

    她正待继续听,宫人在她面前,放下一只黑陶的碗。

    她看着那碗。好大一碗狗粮。

    “……”竟然喂她狗?粮?

    谢令鸢对着那肉沫拌饭,实在食不下咽。她忧郁地趴着,还是等晚上偷着回丽正殿,让郦清悟喂她吧,好歹是她喜欢吃的……

    她忧郁地趴着,在宫人的私语声中,昏昏欲睡。

    正午的烈日晒过去,又走了两个时辰。

    及至傍晚,霞光弥漫,白昭容才被人扶了回来。

    仙居殿一片忙乱,宫人赶紧上前迎回主子:“娘娘,可要宣太医来看看?”

    白昭容摆了摆手,她面容苍白,被扶到席上落座后,宫人撩起裙摆,不由发出惊呼。

    谢令鸢从迷糊中醒来,也打着摆凑过去。抻头一看,白昭容的膝盖皆已红肿,令人不忍卒睹。曲衷和琴语正跪在地上给她上药。

    “娘娘,御前的人又来传话了,是苏大公公。”忙乱中,有宫人跑进来禀报道。

    传话之人是苏祈恩。他是萧怀瑾御前之人,极受宠信,白昭容也只得亲自起身相迎,又屏退了左右的宫人。

    苏祈恩进了仙居殿,通禀了晚上天子要仙居殿掌灯一事,而后微微蹙眉:“娘娘可是未休息好?”

    白昭容跪了一天,脸上的桃花妆都脱了,更有几分雨打残花的病弱。她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岔开道:“身子尚可。传侍这等事,何必劳您亲自走一趟。”

    谢令鸢听他们对话,默默想,白昭容还真是宠冠后宫,难怪那么多妃嫔要嫉妒她。自己变狗这几日,见的最多的除了白昭容就是皇帝,以前见皇帝的时间加起来,都不如这几天多。

    忽然,她身子腾空而起,却是被苏祈恩抱了起来,摸着狗毛:“娘娘何须如此客气。在这后宫里,能遇到昔年同乡,也是缘分。再说,奴婢顺道也来看看它。”

    白昭容淡淡叹息道:“你也不必那样自称啊……”

    苏祈恩仿佛没听到似的,蹲下-身子,把谢令鸢放回地上:“这样有灵性,和我见过的一只狗可真像。”

    又仿若自言自语:“奴婢想起刚入宫时,还是个杂役,饭都吃不饱,只能和狗抢食吃。有天我在吃饭,看到那只瘸了腿的狗瘦得可怜,就分了它一点饭食。再后来,它就经常叼着东西来分给我,我有什么也会分它。您说,这狗是不是很有灵性?”

    谢令鸢还是第一次如此近地看见苏祈恩,他长得有几分阴柔美,然而并不令人觉得舒坦。大概是额角还留了疤的缘故,让人看着他,就觉得心头里泛起苦。

    他说和白昭容是同乡之谊,白昭容乃五原郡人氏,后来因战乱流离到了朔方城,莫非苏祈恩也是北地边关的流民,因种种无奈,而入宫为宦?

    苏祈恩轻轻拍打着她的毛,似乎感叹般,“它还有个挺好听的名字,据说是以前贵人养的,叫雪睛。有天它去御膳房偷吃的,被宫人追着打,我帮它逃跑了,跟别人说没见过它。之后很久都没见到它,还挺想的。”

    “有一天半夜里,听到窗头有动静,打开一看,窗外放了点吃食,旁边地上还有血印子呢。它还记得偷偷回来给我送吃的。可是第二天早晨我出去找它,就听说它被人打死了。”

    “我悄悄将它埋了,听说它以前的贵主也是住仙居殿,就埋在游仙园外面的树下。”苏祈恩说着,眼睛有些隐隐泛红,随即很快收了。

    谢令鸢被摸着毛,心绪复杂——没想到肃杀美貌的苏公公,心中的白月光竟然是一条狗?

    苏祈恩宣了御前旨意,没有多逗留便离开了。他走后,白昭容膝盖上好药,坐回妆台前梳妆。

    烛火亮起,照明了镜台,映出她的面容。

    她画的是十分显气色的桃花妆。

    及至入了夜,仙居殿灯火明亮,复又恭迎御驾。

    谢令鸢百无聊赖,依旧趴在床榻边。身为德妃,却要看着白昭容跟皇帝秀恩爱。可想而知,后宫的女子,大概都要嫉妒死了。

    萧怀瑾今日下朝后去过丽正殿一趟,依旧没有看到德妃苏醒。

    他心头压着担忧,来了便躺在榻上,听白昭容弹箜篌,微微的叹气声,夹杂在萦绕的琴声中。

    他半闭着眼睛,忽然道:“婉娘昨夜讲到,玉隐公子帮朝廷收回了嘉西关,大捷告胜,后来呢?”

    白昭容松开了琴弦,起身走到榻前,云纱披帛在地上拖曳。“后来,他便在城中听曲儿去了,可是嘉西关的百姓,都很感激他,纷纷攘攘走到大街上,想要见一见、送一送他。”

    萧怀瑾睁开眼,伸手拉过她。白婉仪淡淡一笑:“街上看他的人实在太多了,害他不能去听嘉西关最有名的乐姬唱曲,只能扫兴而归。那乐姬十分哀恸,追出去求玉隐公子提一幅字,说是瞻字如见人,此生也值了。玉隐公子大笑,就为她提了两句诗。”

    萧怀瑾伸手,挑了挑灯花,那灯烛噼啪爆开,二人的影子投射在墙上,便是一晃。他似追忆道:“英雄美人,也如青梅竹马少年夫妻一般,是一出佳话。”

    他们二人四目对视,少年夫妻的情谊,在目光间流淌。

    谢令鸢打着哈欠抬起头,就看到墙上投射出朦胧纠缠的影子。

    ……哎呀,羞,羞!

    谢令鸢赶紧用狗爪捂住眼睛,连滚带爬地出了仙居殿,把狗头拱进怀里,幸好她有白白的毛,不然脸一定红得厉害。

    灯在她的身后被熄灭,她爬出了门槛儿,茫然抬头看了一会儿夜幕。抖了抖身上的毛,正要回丽正殿吃饭睡觉,忽然,内殿传出了萧怀瑾的声音。

    先是隐忍着抽噎,随后带了显而易见的绝望。

    “我还是,做不到啊!”

    他声音颤抖着,几近奔溃一般:“对不起,我做不到,我不想沾污你……”

    萧怀瑾喃喃说着便起身,仿佛是从污潭泥垢里爬出来一样,从榻上下来,阵阵反胃,吐得胆汁都出来了。

    一幕幕不堪的回忆疯了一样在眼前闪现,他想捂住眼睛,哭声又在耳边萦回。他想捂住耳朵,多年前那黑得令人绝望的夜,又会浮现——

    七岁的他躲在多宝阁后,惊恐到了失声,透过多宝架的空隙,看着他的母妃……被数十个宦官,带着从牛马身上割下来的假阳-具轮流侮辱,他能清晰地看到那残忍的一幕,母妃的哭叫求饶传出了明义殿外,然而没有人会来救她。

    那时管理后宫的是孙淑妃,她已经疯了,后宫所有人也都疯了。唯一好像还没疯的是被禁闭的德妃,等他被送去了德妃膝下抚养,结果发现,这也是个疯的。

    萧怀瑾的眼泪簌簌而下,好像找不见光了,瞳仁中全是黯淡:“灯呢,亮起来,我看不见了……”

    似乎被他的反应惊吓,白婉仪披着纱衣,想把他抱在怀里抚慰:“没事儿,三郎,就算不能给我,这样相伴臣妾也知足了。”

    萧怀瑾却慌乱地推开了她。

    他实在无颜面对这个一直温柔待她的女人。

    殿内的烛光还在跃动,仿佛在嗤笑他可悲的童年,他眼前重新出现了一簇幽暗的光,照亮了周遭的轮廓,他在影影憧憧中,随手拽起常服鹤氅,胡乱地披上衣服,跌跌撞撞冲出了仙居殿。

    萧怀瑾冲出来的时候,谢令鸢正踮起后爪,前爪扒拉着门,睁大好奇的狗眼,一脸八卦地看着他们。是以他怔了一瞬,颇为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脑袋几乎炸裂般地逃离。

    苏祈恩一直守在殿外,想要跟上去,萧怀瑾却转头怒喝道:“不准跟过来,给朕滚开!”

    众内侍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