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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腔第19部分阅读(1/2)

    !他说:这不是你爱的事。我说:为啥哩,你吃饭我也要吃饭哩!他说:人以类分,来运找的都是乡政府的赛虎哩!我说:那我今生今世就没个女人啦?他说:女人多的是,白娥又来清风街啦。他这么一说,我吓了一跳,我以为他知道了我和白娥的事,我立即说:你别胡说,我和白娥可没关系!他说:我知道你没关系,可这女人身子爱抖,笑着无声,走路手往后甩,那是个骚娘儿。她有过三踅,有过一个男人就能有两个三个,她又和马大中黏乎上了,你哪儿不比马大中?我说:我没钱。他说:马大中是有钱,可马大中那鼻子多恶心!你要敢给她摇尾巴,她肯定就撵你了,说不定她会把马大中的钱还分你一些哩!我说:呸呸呸!那还不如我自己用手哩!他说:噢,你是手艺人。这赵宏声就这样作贱了我。但是,我下定了决心,要为白雪守身如玉呀,我依然在夜里念叨着白雪的名字,就自个儿闻着小手帕。小手帕还真的有让人迷惑的功效,它是把我迷惑了。每每一闻,我就犯迷糊。丁霸槽曾经给我说过抽大烟了想啥就来啥,我没有抽过大烟,可一迷糊就来幸福,能看到白雪。这一阶段,我的生活过得是充实的,劳动一天浑身乏乏的了,回到家看白雪,困乏就解了,第二天再去劳动,回来再解乏,我还有心思去管村里的碕长毛短的事吗?我才懒得去管!可是,这一天早上,我往七里沟去,沟道两边的树都硬着,枝条在风里喀啦喀啦响,一起说:“冷!冷!冷冷冷冷冷!”一伙人却把我挡住了,他们说:“引生,你行!”我说:“还可以吧。”他们说:“有人把马大中当财神爷敬哩,可马大中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富的越富,穷的越穷了,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他吃干的我就喝稀的?!”我说:“你也吃干的么!”他们说:“哪儿有干的?”我说:“劳动么,劳动致富么!”他们说:“小钱靠勤,大钱凭命。”我说:“那就是法儿他娘把法儿死了,没法儿了!”他们说:“引生你真逗,你是逗着我们支持你哩!我们支持你,你的小字报写得好!”我说:“原来是说小字报呀?那不是我写的!”他们说:“是你写的!”我说:“不是!”他们说:“是!”吃屎的把屙屎的顾住了,是就是吧。白娥头包了件花头巾往过走,停下了,立在旁边咳嗽了一声,拿眼睛勾我。她拿眼睛勾我,我没动,一个人就说:“贼来了!”我说:“清风街有贼?”他们低着头笑,笑得怪怪的,说:“咋没有贼,贼专门偷男人哩,引生你把裤带系好!”我这才明白他们在骂白娥。白娥也听到了他们的话,脸一下子青了,说:“谁是贼?我偷你了?!”那人说:“你就是把你那东西摆在那儿,我拾一个瓦片给盖上,我也就走过去了!”白娥就乍拉着手扑过来要抓那人的脸,但她还没近身,倒被那人一把推了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就有些过分了,我拨开了那人,说:“王牛,你这就欺负人了,你手那么重,她挨得起你?”那人说:“你没看见她要来抓我脸吗?她不要了脸,我还讲究个面子哩!”白娥在地上哭,说:“你还讲究面子?!前日你把我堵在巷子里说啥来?”那人骂道:“你还嘴硬,你再说,我撕了你的嘴!”他往白娥跟前走,我把他挡住了,我是拉起了白娥,让她走开。但白娥感激我,却说:“引生,引生……”我说:“你甭叫我,我和你州河里宰羊,刀割水洗!”

    我讨厌了白娥,更讨厌了那伙人,我离开他们钻到了陈星的鞋铺里,陈星在用楦子楦鞋,问我买不买棉鞋,我说不买,陈亮进来说上善把小字报也看了,揭下来交给了君亭,君亭可能要整治马大中的,而丁霸槽却在酒楼门口破口大骂哩。我问骂谁哩,陈亮说:“骂你你没碕了还x,x,x他的勾子!”我一听,出门就走。我刚走到万宝酒楼门口,丁霸槽果然就挡了路,我往右走,他往右挡,我往左走,他往左挡。我说:“好狗不挡路!”丁霸槽说:“小字报是你写的?”我说:“写得不对?!”丁霸槽说:“你啥意思,是要撵马大中呢还是眼红我们的生意?”我说:“我眼红你?笑话!”丁霸槽一把将我掀倒。我是不注意而让他掀倒的,我当然就也去打他。我个头不高,但丁霸槽比我更低,四只胳膊撑起来,他用脚绊我的腿,我闪开了,我用脚绊他的腿,他也闪开了,我们是势均力敌。周围立即来了人,都不劝架,还笑了起哄。我终于把丁霸槽绊倒了,他趴在地上像狗吃屎,但他从地上摸了一块砖,吼着:“我拍死你!”我害怕了跑,丁霸槽提着砖在后边撵,但围观人多,跑不开,两人就兜圈子。我就喊:“哑巴!哑巴!”我本来是给自己壮胆吓唬丁霸槽的,没想哑巴竟真的跑过来了。哑巴在东街口等着我,他并没有听见我喊他,而是等不及了开着手扶拖拉机过来,看见了我和丁霸槽打架,就过来抱住了丁霸槽,把砖头夺了。丁霸槽被抱住,又没了砖头,我便咚咚地打了几拳。丁霸槽反过来要咬哑巴的手,哑巴趁势一拨,丁霸槽摔在地上。这时候上善来叫丁霸槽和夏雨去村部,丁霸槽一边走一边说:“引生,我日你娘!”我说:“我日你娘!”他丁霸槽竟然说:“你拿啥日呀,你脱了裤子让人看看!你敢脱裤子吗?脱呀!”周围的人都哈哈地笑,连上善也在笑。我不嫌丁霸槽骂我,我嫌的是这么多人都在笑。我说:“笑你娘的x哩?!”周围人更是笑,我受不了,浑身哆嗦起来,嘴里就吹着白沫。是哑巴抱住了我,我动弹不了,但我突然觉得我在哑巴的怀里忽地蹿高了,有二丈高,就踩着人群的肩臂和头,恨恨地踩,再飞了起来,撵上了丁霸槽,叭叭叭地在他的脸上左右开弓。事后,我是躺在了大清堂的台阶上,我看见了大门上新换了一副对联:但愿你无病;只要我有钱。赵宏声在说:“醒过来了!你这个货,丁霸槽打了你,你拿我屁股蛋出啥气,想吃屎喝尿呀?”我嚎啕大哭。

    我在大清堂门口哭的时候,丁霸槽在村部里也哭,他说他得罪谁了,连残废的引生都欺负他,要求君亭出面主持公道,惩治我。君亭没有理他,等他哭闹得没劲了,才说:“哭完了没?”丁霸槽说:“完了。”君亭说:“那我现在给你说!”君亭说街上出现小字报那只是个爆发点,其实近来群众到两委会反映万宝酒楼的人多了,而且惊动了乡政府。并说群众之所以对万宝酒楼有意见,不是指万宝酒楼,是针对马大中的,马大中如果只搞香菇,两委会是支持的,但马大中把那么多女子介绍出去从事不良职业,就坏了清风街风气,而且人心惶惶,都不安心在清风街了。夏雨一直没言语,听到这里,说:“你的意思,是对我的对象有看法了?”君亭说:“群众是有看法。我说了,再有看法那都是马大中惹的事,咱的人咱要保护。”夏雨说:“有啥证据说介绍出去的人都是卖淫了?”君亭说:“有啥证据她们出去不是从事卖淫?”夏雨说:“这话就不说了,说了伤和气。我要问的是,马大中可以不在万宝酒楼长住,但有什么理由不让人家住?陈星可以承包果园,又办鞋铺,马大中不是特务不是逃犯,咱能拿出哪一条法哪一条律给人家说?”君亭倒生气了,说:“我是把群众意见集中起来告诉你们的,你们要是不听就不听吧。以后出什么事了,也不要来找两委会。现在清风街荒芜的地不下二十亩,二叔为了地和我闹得红脖子涨脸,长年都住在七里沟,一方是为一分一厘地下力出汗,一方却把几十亩地荒着不种,再发展下去这责任我就担不起了!”夏雨说:“责任让万宝酒楼担当?土地收拢不住人了,为啥土地就收拢不住人了,这都是万宝酒楼的事吗?如果没这个酒楼,我和丁霸槽恐怕早也出外了,如果你不搞那个市场,也恐怕清风街走的人更多!我服了你能建个农贸市场,可你却就不容个万宝酒楼?”君亭竟然没了话,停了一会儿,就又笑了,说:“没看出你夏雨不是混混了!”丁霸槽说:“君亭哥的话我听明白了,万宝酒楼你是支持的,你反对的是马大中。马大中的事我来处理,清风街是清风街人的,清风街就听两委会;他马大中要在清风街呆,就好好搞他的香菇,他要披了被子就上天,那他就走人,最起码万宝酒楼上没他的地方!至于君亭哥的难处,我能不理解?说一声不该说的话,君亭哥,你听不听?”君亭说:“丁霸槽有头脑,你说。”丁霸槽说:“村里荒了那么多地,可以统收起来么!”君亭说:“收起来谁种?”丁霸槽说:“你要肯承包给我,我种!”君亭看着丁霸槽,却说:“你要种?你要种那两委会得研究研究。”

    君亭找丁霸槽和夏雨谈话,注定了是谈不出个结果的。但君亭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因为马大中知道自己处境难了,就让顺娃负责经营,他离开清风街回老家去住了一段日子。马大中在万宝酒楼的房间没有退,白娥就住在了那里。白娥名义上还是给顺娃跑小脚路,顺娃却啥事也不让她插手,她又在酒楼上干些服务员事体。两委会召开了三次会,决定把荒芜的土地收回来,并让丁霸槽来承包,丁霸槽却和陈星说好,到时候陈星老家的人来租种,丁霸槽就从中间白吃差价。马大中离开了清风街,三踅才站出来说那张小字报是他写的,讽刺我该尿泡尿照照,是能写出那一段文字的人吗?但他三踅没有想到,收回来的土地让丁霸槽承包了又要转租给外乡人,他便爆火烧着了碕了,一蹦三尺高地骂,并第一次到七里沟见夏天义。

    三踅来给夏天义拿着一包卷烟的,往夏天义面前一放,我的鼻子里就哼了一声,转身要去抬石头。夏天义喊我把草棚里那半瓶烧酒拿出来给三踅喝,我没吱声,夏天义就骂我逞什么能呀,凭你这样是搅屎棍呀?三踅说:“你是说我哩么!”夏天义说:“你还知道你是搅屎棍呀!”三踅没有恼,反倒赖着脸笑,说:“清风街没了你当主任,没有个搅屎棍能行吗?这回我就要叫丁霸槽当不成个地主,天义叔你得支持我!”夏天义说:“你反对丁霸槽承包,我也反对丁霸槽承包,农民么,弄得穷的穷富的富,差距拉大了,清风街能有安生日子?可我不会支持你去承包的!我这次写了告状信,真的是写了,我想的是一些人把地荒了,一些人却不够种,与其收起来不如重新分地,使每一寸地都不闲,使每一个人也都不闲。你要愿意了就在我的告状信上签名,你要不愿意了,你把你的卷烟拿上,另外去告你的状。”三踅说:“你要重新分地?我第一个就反对,我爹我娘死了,我还种着他们的地,要重新划分,那我就吃亏了!”夏天义说:“你吃亏了,那些娶了媳妇生了娃娃的人家没有地种就不吃亏?”三踅站起来就走了。走过了那一片已栽了葱的地边,顺手拔了一捆。哑巴要去夺,夏天义说:“三踅,那葱我早晨才喷了些农药,吃时你得洗干净啊!”

    天还是冷,冷得满空里飞刀刃子。但那棵麦子竟然结出穗了,足足有一乍二寸。天神,这是麦穗子么!我和哑巴害怕风把它吹倒,就找了三个树棍儿做支撑。旁边树上的鸟巢里,它们一家三口,都趴在巢边朝我们看,叽叽喳喳说话。我说:“冬天里麦子结这么大长穗,没见过吧?”鸟说:“没见过!”我听得出鸟是这么说的。我说:“没见过的事多着哩!”就把牙子䌷狠劲挖到岸边的一个多年前就被砍伐的树桩上,牙子䌷扎在树桩上,䌷把翘得高高的,我想,明日可能还有奇迹,这䌷把能发出芽的。但这䌷把到底没有发出芽来,惹得一家三口的鸟把白花花的稀粪屙在䌷把上。

    麦子结了穗子,夏天义他还没有看到。他已经是连着几天没来七里沟了,而是在东街、中街、西街各家的地里查看,凡是荒了的地,或者在自己分得的地里起土掏取盖房用的细沙的,挖了壕打胡基土坯的,或者像书正那样,在地里修了公共厕所的,或者老坟地以前平了现在又起隆修了墓碑的,一一丈量了面积。又将谁家在分地后嫁了女,死了老人或出外打工两年不归的,和谁家又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的一一统计。然后他拿着这些材料和夏天智交换意见,要夏天智修改他写成的状子。夏天智看罢了,竟庄严了,认为这不是告状的事,是了不得的建议,就让四婶做饭,当然是四菜一汤,桌上还摆了那盘木鸡,说是给二哥补一补身子,也为二哥庆贺。兄弟俩吃毕,擦了桌子,夏天义说:“咱起草个建议吧,你说,我来写!”写了一页,有一句话没说妥,揉了又写,又写还是有两个字写错了,涂了墨疙瘩,撕了再写。四婶在旁边看着,说:“爷呀,纸就这样糟踏?”夏天智说:“这可是大事。”四婶说:“给皇帝写折子呀?!”到院子里用小石磨磨辣子。这一家人都是辣子虫,一天没一顿捞干面不行,捞了干面不调辣子不行。书正的媳妇来借笸篮了,为了能借到笸篮好话就特别多,问四婶的身子骨可强,问四叔的胃口可旺,问白雪,又问娃娃,再是树呀花的,猫呀狗的,她都要问个安的。夏天智就写不下去了,出来训斥四婶。四婶赶紧打发书正的媳妇走,二返身进屋抱了白雪怀里的孩子,说:“咱都出去转呀,你爷办大事哩,你要哭了,你爷就该又骂了!”出了院门,还在门外上了锁。

    建议书上相当一部分内容是说两委会收回荒地和另作他用的土地的决策是正确的,也是及时的。这话当然是夏天智的意思。但对于如何由人承包,而又由承包人转租给外乡人的做法,他们认为不符合村民的利益。为了使每一寸土地都不荒芜,使每一个农民都有地种,公平合理,贫富相当,所以建议重新分地。建议书写成后,夏天义在落款处第一个写了他的名字。夏天智因为是退休干部,他是不分地的,就替四婶和夏雨签名。夏天义在以后的日子里,逐户走动,希望每家每户也能签名,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在东街签名时竟有一半人不肯签。有的是家庭减员不愿签,有的是家中有人在外打工担心以后若不再打工了怎么办,还有的是自己不耕种让别人耕种而收取代耕口粮的人家更不愿意。东街前边三个巷子的人家找过了,消息传到后边几个巷子,有人就背了背篓赶西山湾集市去了,走了亲戚家了。到了书正家,书正的媳妇说书正是一家之主这得书正说话,而书正从乡政府回来往东?子的地里垒地堰了。夏天义就去寻书正,来运厮跟着,刚过了小河,赛虎就跑了来。两个狗钻进河边的毛柳树丛去,再叫不回来。书正在地边放着收音机,收音机里播的是《金沙滩》:“君王坐江山是臣啊啊创哎,臣好比牛吃青草蚕吃桑。老牛力尽刀尖死,蚕把丝作成在油锅里亡。吃牛肉不知牛受苦,穿绫罗不晓得蚕遭殃。实可恼朝朝代代无道的昏王坐了江山,先杀忠臣和良将,哎哎骂一声祸国殃民狐群狗党的奸贼似虎狼,一个个都把良心丧,将功臣当就草上霜。任意放起……”书正看见了夏天义,放下锨,坐在?塄上吃旱烟,打老远就说:“天义叔是不是让我签名呀?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签过名,现在什么社会了,你还搞运动呀!”夏天义说:“谁是搞运动呀?!”书正说:“天义叔,你真个是土地爷么,一辈子不是收地就是分地,你不嫌泼烦啊?”夏天义说:“农民就靠土么,谁不是土里变出的虫?!”书正把他的旱烟锅擦了擦,递给夏天义,夏天义没接。书正说:“梅花签了没?庆玉签了没?”夏天义说:“他们敢不签?!”书正说:“他们不敢不签,我却不签的!”夏天义说:“你咋不签?”书正说:“我要一签,公路边的公共厕所就用不成了,那个厕所比我养头猪还顶事哩!”夏天义便瓷在了那里。收音机里还在唱:“因此上辕门外将儿绑了。绑了怎样?绑了斩了。当真斩了?当真斩了。儿斩子与国家整一整律条!”两厢争吵起来,一个比一个声高,都是长脖子,脖子上暴了青筋。?塄上一吵,毛柳树丛中的来运就跑了来,睁了眼睛看书正。书正只要身子往夏天义面前挪一下,来运就汪一声,书正的手指头一指夏天义,来运就又汪一声。书正说:“你汪啥的?你也要强要了我的手指头按印不成?!”这话有些骂夏天义,夏天义能听来,来运也能听来,来运前爪腾空立起来了,连续地汪汪。书正说:“你要咬我?我是乡政府的人,你敢把我动一下!”来运呼哧一声,双爪搭在书正的肩上,舌头吐得多长。书正一抖身子就跑,一脚没踏实,竟从?塄上跌了下去。

    ?塄三米多高,书正一跌下去,夏天义就呆了,赶忙从旁边的斜路上下去拉书正。书正被拉起来了,夏天义一松手,书正又倒下去,说:“我腿呢,我的腿呢?我站不起筒子了!”龇牙咧嘴地喊疼。夏天义汗已经出来,蹴下身揉书正的右腿,书正说是左腿左腿,夏天义又揉左腿,书正却疼得不敢让碰。夏天义知道断了骨头,不能再揉了,说:“咬住牙,书正,咬住牙!”背着书正往赵宏声的大清堂跑。书正在夏天义的背上大声叫喊,夏天义先是劝他不要喊,书正还在喊,夏天义就生气了,说:“你再喊,我就不管了!”书正不喊了,说:“鞋,我没穿鞋!”夏天义才发现书正的一只脚光着,就对厮跟跑着的来运说:“还不快去取鞋!”来运却突然上来小咬了一下书正的脚,才一股风似地往?塄下跑去。

    赵宏声给书正诊断是左腿踝骨断了,贴了一张膏药,用一块木板固定住,开了一包止痛片,三天的中药。书正说:“我会不会瘫痪呀?”赵宏声说:“你想得美,让人伺候一辈子呀?!”夏天义不放心,说:“宏声,咋不见你捏骨呢?”赵宏声说:“用不着,只要他好好卧硬板床不动,这三天的中药吃了,七天后保证能站起来!”书正说:“我是活人不是个木头,咋能卧在床上不动,拉屎尿尿不起来?”赵宏声说:“硬木板床上开个洞,拉屎尿尿不就解决了!”书正说:“那骨头长歪了咋办?”赵宏声说:“打断再接么!”书正就急了,说:“宏声宏声,你可不能整我!”赵宏声说:“你要这样说,我就不给你治了!”动手又解木板上的绳子。书正忙回话说:“爷呀爷呀,有手艺的人这牛么?!”书正肯定和夏天义前世里结了什么冤仇,夏天义在以前为养牛的事骂过他,为争水浇地打过他,现在又使他断了腿。但这回夏天义倒霉了,他得掏书正的医疗费,更头疼的是赵宏声开的中药里还缺一种簸箕虫,得想办法寻找。夏天义觉得十分丧气,把寻找簸箕虫的任务交给了我。

    我在许多人家的鸡圈里、土楼上寻找簸箕虫,就是寻不到。簸箕虫是小甲虫,黑丑黑丑的,像屎扒牛,喜欢在潮湿的地方呆。又到几家的红苕窖里寻找,但仍是寻找不到。我对赵宏声建议:能不能不要簸箕虫,或者换一种别的虫?赵宏声说:“不行。没有簸箕虫这药就没用。”我说:“你开的中药里带有虎骨,你还不是用狗骨替代吗?”赵宏声说:“谁给你说的,你看见啦?我用的是真虎骨!”我说:“国家总共就那几十个虎,你哪儿弄虎骨,虎在你床下养着的?!”他就笑了,说:“算你赢!但跌打损伤的药不能没有簸箕虫,你在红苕窖里找过没有?”我说:“去过了,找不着。”赵宏声说:“如果谁家的红苕窖里放过草木灰,绝对能生簸箕虫的。”我把赵宏声的话说给夏天义,四婶正好也在夏天义家,四婶说她家红苕窖里草木灰没放过,但种土豆时剩下了一笼土豆种存放在窖里,这些土豆种切了块,曾经用草木灰拌搅过。夏天义说:“你快跟你四婶到窖里看看。”我就去了夏天智家。

    自白雪嫁给了夏风后,我这是第一次去的夏天智家。我一进院门,那架牡丹就晃悠,一半的月季开着花给我笑。就是在这一天,我突然觉得月季为什么要开花,花是月季的什么?我认为花是月季的生殖器官,月季的生殖器官是月季最漂亮的部位,所以月季把它顶在了头上。院子里,从西北角到东南角斜着拴了一道铁丝,晾着三件白被单,白雪抱着孩子就站在白被单前,逗孩子看痒痒树上的鸟。鸟长尾巴,白着嘴。白雪说:“瞧,瞧见了吗,花喜鹊!”我说:“不是花喜鹊,是野扑鸽!”白雪掉过头来,看见了我,抱着孩子就回堂屋,一块尿布掉下来,她蹲下去捡了,头没再回,进了堂屋。堂屋门里黑洞洞的,一声咳嗽,堂屋东间的那个揭窗里坐着夏天智,戴着眼镜,眼光从镜片上沿看我。夏天智一看我,我就钉在院子里了,他从堂屋出来,端着水烟袋,对我说:“你怎么来了?”我说:“四叔!”他没有应声。他的脸板着,我腿就发软,开始摇。我暗里说:“甭摇,甭摇。”腿摇得很厉害。夏天智很鄙视地说:“瞧你这站相,摇啥的?!”我说:“是痒痒树在摇。”野扑鸽飞走后痒痒树真的也在摇。四婶就说:“他是去红苕窖里给二哥寻簸箕虫的。”夏天智在屋台阶上的椅子里坐下来,他吸他的水烟袋,包谷胡须拧成的火绳有二尺长。红苕窖在厨房里,揭了窖盖我下去,窖壁湿滑湿滑,一个壁窝子没蹬住,咚地掉了下去。窖拐洞里是有一笼拌搅了草木灰的土豆种,我翻了翻,果然有几个簸箕虫四处爬动,立即捉了往带着的一个小布袋里装。一只,两只,三只……捉到第八只,我想,真是怪事,书正从?塄跌下来怎么就断了腿,而需要簸箕虫竟偏偏夏天智家的红苕窖里有,这不是天设地造的要我见白雪吗?白雪,白雪。我在窖里轻轻地唤白雪,我希望白雪有感觉。你想谁,谁就会打喷嚏的。我立在窖里听地面上的动静,果然有一声喷嚏,是白雪在说:“娘,谁想我了?”四婶说:“是夏风吧,他怕是天天等你们去的。”白雪说:“上善今日去县上,我已托他买票了。”又是一声喷嚏,还有一声喷嚏。四婶说:“打一个喷嚏是被人想,打两个喷嚏是遭人骂,连打三个喷嚏就是感冒了。你要感冒了吗?”白雪说:“是不是?”我在窖里轻声说:“白雪你没事,那是我想你想得厉害了才打了三个喷嚏!”我想白雪而能让白雪连打喷嚏,使我有些得意,于是我大胆了,从怀里掏出了那件小手帕,贴在脸上,我就又恍恍惚惚了。我是看见白雪抱着孩子进了厨房,她看见了红苕窖口往外冒白气,就把孩子放在灶火口的麦草上,然后顺着窖壁的蹬窝子下来了。下来的先是一双脚,左脚踩在蹬窝里,右脚在空中悬着,那是一只红色的皮鞋。我把皮鞋握住了,脚却收了上去,皮鞋就在我手里。这时候我噔地清白了,因为孩子大声哭,四婶在说:“你收拾去,我来哄娃!”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大,是四婶抱了孩子进了厨房,喊:“引生,寻到了没有,这么长时间还不出来?”我看着怀里的红皮鞋,红皮鞋变成了簸箕虫钻进小布袋里。我从红苕窖里爬出来,四婶抱着孩子就在灶台边,四婶说:“寻到了没?”我说:“寻到了。”四婶说:“书正就会折磨你二叔!”我说:“书正是属牛的,他就像个牛二叔!”四婶说:“书正是属牛的?你二叔一辈子和牛不卯,不是他见了牛就打,就是牛见了他便!”我说:“这是为啥?”四婶说:“谁知道为啥!”我看着孩子,孩子也看着我,我就不说夏天义和书正了,孩子是白雪身上的一疙瘩肉,孩子就是小白雪,我说:“乖,乖!”伸过了嘴去亲孩子的脸。我亲孩子的脸是我想起了巢里老鸟给小鸟喂食的样子,而我听到了扑哧一声,以为是她在笑,但她是屙下了。四婶在听到了响声立即紧张,说:“你快,娃屙下了,我得给娃收拾呀!”我只好从厨房出来往院门口走。四婶并没有端了孩子让屙屎,院子里没有白雪的人。我说:“那我走啦!”白雪还是没出堂屋。我说:“我走了呀!”我走了。

    书正开始熬喝有着簸箕虫中药的那天,夏天智和白雪抱着孩子去了省城。清风街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个时候去省城,反倒取笑夏天智是千里送儿媳。我夜夜做梦去夏天智家的院子,夏天智家的院子是从东街牌楼下的巷子斜进去再拐三个弯儿才能到的,但梦里每一次去那个院子却都是从东街牌楼下进巷子,拐一个弯儿就到了。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当我再去夏天义家时,路过夏天智家院门口就心里是说不出的一种滋味,人走院空,白雪还会回来吗?我在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