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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字第10部分阅读(2/2)

又没有什么右派言论,不但对群众封锁了这条消息,还从她和胡秉宸的家庭幸福考虑,对胡秉宸也封锁了这条消息。胡秉宸始终不知道白帆还有这么一个段子,不然这肯定又会成为他的一个杀手锏。政治运动何止在政治上将人置于死地,也让很多人为这些算不了什么问题的问题,丢尽脸面。

    即便如此,白帆对“运动”并不生恨,只是日后在吴为介入她和胡秉宸的关系时,她才想到,一场接一场的“运动”,正是这样混淆了革命和不革命的高低贵贱,抹杀了这一等人和那一等人之间的区别,从而使吴为这种人有了和她分庭抗礼的可能。但这并不妨碍她拿着私生子的把柄修理吴为。

    时势不但造英雄,也给白帆造出一个忠心耿耿的丈夫。

    一九四九年后胡秉宸多次有机会去上海,也多次经过那个一夜销魂的饭店和百乐门,还有为他地下工作提供诸多方便、做过多次掩护的姨夫家,却是过门不入。尽管里面住着他曾经为之情迷,几乎导致和白帆的分手以致闹到组织出面干预的表姐绿云一天到晚画着双妹雪花膏之类的广告,并把广告上的女人,各个画得像她那样丰满开放,也有些许俗艳的表姐婀!那么对吴为呢?也许从胡秉宸初始写给吴为的几封信,可以探出他的心迹。自吴为成为作家后,胡秉宸就开始给她写信,比之从来不给她留下片纸只字的过去,可以说是零的突破。而七三年使他和吴为角色互换的那封信,只能算是与白帆的合作。这些信既无抬头也不具名,内容更是含糊,好在“明眼人一看便知”,二人自然心领神会。即便如此,对于把前程看得很重的胡秉宸来说,为这些信还是承担了极大的风险。

    a.《人民日报》一篇十分动人,我怀疑火车站一篇能否比这篇更成功,因为境界到底不能比。也许你有什么鬼办法。《人民日报》一篇好在“短”,好比一座又端庄又妩媚的小山头,刚刚走完,觉得已经差不多了,一转过去,还有一座!而每座山头之间又没有什么冗长、平淡的路要走。使人读了余音袅袅。

    读者

    b.不要再打电话来,也不要再这样写信,不论你怎么“亲启”、“内详”都是一样。我每天收到若干封信,也有写“大人”亲收的,也是一样按公文程序处理。至手电话,参加听的人至少有一打,还不算那一头的,徒然增加许多麻烦。如果要我办什么事,可以写信到家里,还要对家中人问好。所以首先是不要这样打电话和写信。你那个火车站的主题,我看有些像十九世纪的东西。什么“传宗接代”!都是十九世纪的事,离我们已经很远了。还有什么“统一论”!在许多地方已经无可挽回地一去不复返了。在我们这里,二三十年内也要成为历史陈迹。那些电影喽小说喽,只在人们怀旧时才去看看,读读。老太太们叹一口气,说声今不如昔。在实际生活中很快就要不存在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历史是无情的。

    当然,无论如何,我们还处在变化的时代,各种胃口的人都有,所以祝你成功。

    读者

    巴你撤回稿子的决定使我大为震惊,我不过随便发表一个意见,没想到使你做那样的决定。我有许多意见并不为多数人所理解或赞同,所以在一定时期内并不是合适的。而且我并没有看见你的稿子,没有真正酌发言权。再说,高尚的、优美的情操总是使人向往的,我想你的稿子可能在这方面是很成功的(虽然“统一”并不一定是一致的,也没有必要绝对的一致)。

    我很担心由于一个随便的意见扼杀了一篇有价值的创作。

    如果写信,仍请写到家中,每次都被人拆了,多出许多事来。

    并请不要忘记向白帆同志问候。

    读者d.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消息。我很希望你的那篇文章没有撤回来,老觉得随便发言好像扼杀了好文章。

    读者

    e.可否到我家来,与我和白帆同志一起喝杯茶?她会很高兴的;读者p.可以来看看我吗?我希望同你谈一次,下星期二(二十五日)晚六点三刻来看我,好吗?那时我有空,而且家里人都看电影去了。

    读者c.寄一点东西给你,它显得不三不四而可笑,但还是寄给你,因为前三节是七一年想的,后一节是七九年想的,所以是个思想的窗口。

    可能寄给你这些是生活中的错误,但是想到上一封信会使你不愉快,在节日前夕,想寄些使你高兴的东西。很想看看你,哪怕是“后脑勺”也好,在我的年纪来说,实在是滑稽可笑的。我写了许许多多没有结果的信,这也是一种报应循环吧。

    读者

    h.为,这个称呼多好,多美好,只是我怕一共只写过三四次,这样的日子就过去了。

    这些日子,一种不祥的感觉侵蚀着我。一种惶恐的感觉,一种不安,一种忧伤,那么深深地笼罩,着我。我希望那仅仅是一种幻觉,一种由于渴望,由于担心带来的幻觉,但我怕不是。你上次的信是那么深深地伤害了我,我不能从这中间恢复过来,虽然后来好像是过去了,但那只是浅浅的,没有能从灵魂深处解脱我。

    我知道,当一种思想打开了头,它就会悄悄地向前发展,不断充实自己,不可抗拒地终于成为一个明确的想法。好像一张宣纸,偶然有一头浸在水里,水就慢慢地,然而不断地浸泅着它,不知不觉地,静悄悄地,不可抗拒地,终于成为一个灾祸。你再也不能使一张被浸渍过的纸张恢复原来的洁白和平整了。你的信是不是这样一个开端,还是可以完全忘记的?

    我有一个幻觉,当我们终于说出多年不能说出的话以后,一切也就随之结束。好像是做了个总结,归人了档案。该不会吧?如果我这个说法太不公平,请别生气,我是那样地悲哀,不能不把我的灵魂对你打开。当我读到你写的“这可真够凄惨的”那一段的时候,我深深地感动了。但现在我怕不只是凄惨,还要深刻得多。

    你能够给我一句话,说,这一切都是胡思乱想,都是错觉吗?我怕就是这样也很难使我恢复过来。我一生中,一切都是那么清楚、明确,哪怕在最困难的时刻,现在却变得这样软弱,这样无能为力,请不要笑话我和我的信吧。

    读者于深夜

    在收到今天的信以后

    星期天我要试一试,在那条路上能不能看见你。

    到了他们的婚姻即将结束的时候,胡秉宸突然对她说:“我摘女人从来不主动。”

    她听了不觉一惊,这是否就是一九四九年后,胡秉宸处理女人问题的关键所在?

    是对他们这段婚姻的否定,还是就公老虎和母老虎间胜负难分的格局,再咬一个回合?还是一种炫耀?

    “照你这样,又怎么能把女人搞上手呢?”

    谢幕的时刻即将来临,胡秉宸终于可以亮出他的秘密武器:“想办法让她们主动。”

    回首他们二十多年的关系,可不就是按照这个模式运行的!

    可是关于“宣纸”那封信写得多美啊,即便以作家为职业的吴为,也从未写出这样凄美的情书。她怎么也不愿意相信,那是一个爱情的阴谋。不,不是,无论如何胡秉宸后来还是爱上了她,一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像她那样,享有这样的爱。

    从胡秉宸这些信可以看出,他经历过何等艰苦的挣扎,最后还是一点点落人这个劫难。

    他是如何从起始的深恶痛绝到坠人情网?实在是个谜。

    13

    和吴为做爱简直是换了人间。那真是三月、烟雨、江南,让胡秉宸想起《忆江南》这样的词牌子,或是婉约派词人温庭筠。回肠荡气之间,还有一逞男人雄风的良好感觉。

    他睡了几十年的白帆,何曾让他品味过这样的韵致?

    白帆可不是白白把他糟蹋了几十年?

    不过天长日久下来,江南烟雨总给他一种序曲的感觉,作为序曲,江南烟雨雅则雅矣,却只能是剧中情节的提示。即便莫扎特之后,序曲在歌剧中的地位大大提高,甚至可以作为音乐会的独立曲目演出,可它毕竟不能代替后面正剧的跌宕起伏。老听下去,还会腻烦。他甚至有点怀念白帆年富力强时那种具有原始风情的粗犷、淋漓和她的“顶住”。

    她那一触即发的兴奋点,在性爱过程中,真是男人的一处宝藏。可惜已是明日黄花,美人迟暮。

    每当那时,白帆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使他得以将两只脚登在她硬挺;平撑的脚面上。他给白帆那双脚的蹬力有多大,白帆回报他的反作用力就能有多大,两个人真有一种豁出命去,生死共存的酣畅。

    加之他们两人高矮相当,各部件的位置也很合衬,而他就无法与比他高出半个脑袋的吴为照此办理,否则就会有?小人国”攀上一头大象而无从控制的张皇。

    有时他异想天开,如果把吴为的“序曲”和白帆的“顶住”,还有吴为年轻的胴体和白帆那个兴奋点合二而一,岂不美哉?

    但他从来没有自省过,为什么吴为总是停留在一部歌剧的序曲之中?

    也从来没想过,他是否还是当年的好汉一条?

    胡秉宸最后还是排除万难地和吴为结了婚,应验了胡家近几代男人两个老婆的命数。

    虽然一夫一妻制让他在法律上不能同时拥有两个妻子,但在实际生活中,他却游刃于两个妻子中间。

    有时吴为而不是胡秉宸不禁发出感慨:一九四九年以后取消了一夫多妻制,好,还是不好?如果不取消一夫多妻制,女人们可能就会安于她们各自的地位,像旧生活那样,大太太闭起眼睛、不闻不问吃斋念佛,小妾们安于自己的妾位,无所谓名分的正式、大小,更不会想人非非,闹出那许多流人市井成为茶余饭后谈资的离婚案。男人们也就满足了对女人总体的要求,更不必为平衡与诸多女人的关系绞尽脑汁,费尽心思,结果是大家都不满意。她甚至想,新中国在男女之间造成的最大误会,可能就是取消了一夫多妻制。说到底,男人对女人的关系,实际上是个管理问题。

    也就难怪胡秉宸老对吴为抱怨、不解地说:“一百多万人的一个大部我都管得好好的,怎么就管不好两个女人!”

    14

    在落地灯的阴影下,父亲脸上的线条见棱见角,使他的话更具不可怀疑的权威性。

    平时不大与他交谈的父亲,,顷刻之间与他似乎有了一种默契和理解。

    他不由得问父亲:“只这一步,以后还有没有?”他问的是一步好运,而不是桃花运。

    父亲似乎有点惋惜也有点冷酷地说:“没了。”

    他果然应验了父亲说的,不论是那步好运,还是桃花运。

    15

    在臊子面的背景下,胡秉宸也同时想起他那个谱系复杂的家族。

    如果在家里,或是在父亲面前,他肯定不会这样吸食面条,也不会在这样一碗臊子面前,尽失颜色。孔子说“食不厌精”。他现在有什么条件侈谈“食不厌精”?

    “食不厌精”既要有文化做基础,也要有经济做基础。山东菜好,是因为年年有河工。所谓黄河大堤年年修,不过是发大水的时候在黄河上掘个口,水退下去的时候再堵上。老爷们说是在河工上检查,还不是天天想着法儿吃,反正是朝廷出钱。

    又好比清江府的莱有名,那是因为漕工,漕运总督就驻清江府。

    河南菜也是靠河工发起来的,广东等省靠洋务,扬州靠盐商。

    这些都是肥得流油的缺,衙门里上上下下哪个不吃?

    四川是天府之国,当官的关起门来吃,杜甫在四川写的诗,有多少写的是那些官员的吃喝!这个“饮”、那个“饮”的。

    说到淮扬名点,也是一边吃鸦片烟,一边躺在烟榻上琢磨,琢磨好了就找个顶尖的大师傅来做,总之是变着法儿吃。这些地方,哪个不是几百年地吃下来,菜就自然愈弄愈精。

    至于他们祖上,可能是广收博采,集各种流派之大成,岂有他哉。

    到了他这里就变得既可奢华,也可就简。他的确改变了很多。

    也或许说,他又回到了先祖那个境地。这是一种进步还是回归?

    不过从他那个家系的历史来说,那个拿着一把凿子开山的先祖,想必也是这样绘声绘色地吸食面条,更可能生嚼大葱大蒜,那种他革命一生也不能接受的挑战。

    在用一方方未凿的石块交换什么的时候,锱铢必较得让人汗颜也未可知。

    从什么时候起,他们这个家族开始禁止子女这样吸食面条或是汤水?

    在很多时候,界限是很模糊的。只有在少数人那里,界限的分野分分秒秒才能读出,就像掐着赛跑的秒表。

    延安的生活是浓缩的、高密度的、无隙可人的,只有离开延安之后,他的头脑才有些许空隙,才可能突然使他产生明晰这个变化的愿望。

    他觉出了延安和他想像中的不同,但他并不在意这不同。

    他从那一碗臊子面上生发的联想,不是为了一个今不如昔,也不是昔不如今的结论,而是对曾经和现在生活距离的一个测量。

    何况胡秉宸从小就显示出叛逆精神,喜欢想来想去。正因为他好想一点什么,这一辈子也就“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就像吴为,她的一生成也因为认真,败也因为认真一样。

    在这一碗臊子面的大酸大辣中,胡秉宸感到他和延安已经密不可分。什么“绿豆眼”、“龙尾”,都已断裂,如今只有这碗大酸大辣的臊子面,才是禁得起锤炼的,颠扑不破的。

    总之,在吃完那碗臊子面后,胡秉宸至少觉得,他为那个理想献身的决定没有错。

    16

    遗憾的是吴为并不知道。她认为与她在零狐村先行订下一个约会的胡秉宸,在吃完那碗臊子面、随意向周遭扫望过去的时候,对埋伏在零狐村四面的塬?根本不曾人眼。

    第一部 第七章

    1

    那天早晨的雾很浓,朝阳也还没有翻过塬头,它从塬背后散放出来的光影也很懵懂。

    半个多世纪前的雾不但很浓、很纯粹,连太阳也和现在很不相同,一副清纯的样子,不像现在这样勉为其难,愁眉苦脸,忧心忡忡。

    那时的太阳、雾们、鸟儿们……天地间万物和吴为的关系也比现在深刻。不像现在,不知是她抛弃了它们还是它们抛弃了她,总之是两不相关。没有充分燃烧的秫秸秆的湿气,从每个黢黑的窑洞口涩涩地冒出,与浓稠的雾气勾兑在一起,聚散在农家长满衰草的窑顶上。

    聚散在每孔窑口差不多都长着的那棵因为缺水,几十年也长不大,因而就长得风姿绰约的松树上。

    聚散在不明白为什么,老是长得委委屈屈的各种树梢上。聚散在残挂枝头,却为寒素的山坳勾勒出点点彩头的柿子上……那时候的秋天也很冷,吴为的鼻头和指尖让寒气夹得紧疼。庄稼茬儿上、树上、灌木上、茅草上,已经挂霜,霜气倒是很薄,毛乎乎的,哈口气就融了。她一路走,一路惹是生非地对着路边那挂霜的茅草哈气。茅草上的霜气,又顺着她的嗓子涌进她的腔子,她的腔子里也就挂上一层爽冽的霜气。她仰起头,亮着满是霜气的嗓子,对着四周的塬一声声喊唱。她的喊唱穿云破雾,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天地间悠游,然后仰着脸儿,静待着塬返给她一个回响。来了,来了,去了,去了……

    四周的塬,却没有返给她一个清亮亮的回。向,而是一叠更远一叠地把她的喊唱递向无际,一任它漾开,消散。她停下脚步,辨析着这个越离越远的回答。

    不要说她那个只有十年资历的脑子,就是一个圣明的脑子,恐怕也不能参悟塬的这个回答。

    她正是揣着那个越走越远的回答,来到粗约六人抱的老槐树下,并在那棵老槐树下,生发出写一本书韵痴愿。

    然后一抬头,看到老槐树上贴着一张黄表纸,上面用清扬俊逸、凌锋力骨的柳体楷书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

    在闭塞的关中,倒有的是好写家。自古以来那本就是藏龙卧虎的地方,传说黄帝的史官、汉文字的创造者仓颉,就累死在离零孤村十五公里的岐山县。可惜她那时还不知道岐山县有个仓颉庙,不曾到那里顶礼膜拜。

    吴为的眼睛,像所有固执而又容易痴迷的人那样,一把抓住那些柳公权体,把那陌生的嘱托朗朗地念了三遍,相信那夜哭的孩子就此会有安静的睡眠。

    以后的以后,就像那个早上一样,她确信自己的认真真能给他人一些什么,也相信随便哪一个人经过这里,都会像她这样认真地念上三遍。

    这陌生的信赖,实实在在感动了她。一个不曾谋面、被困顿烦扰的陌生人,竟把这等解救的重任,委托给不相识的她以及其他不相识的人,并相信可以得到人们热诚的帮助。

    此外,还有一点惟恐不能胜任的不安,因为这张黄表纸,如此轻易、因而就无比沉重地把信赖交给了如她这样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于是她的脸上便显出一副无遮无拦而又心事重重的样子,这种脸相就此留在她的脸上,风吹雨打也不曾蚀损。

    这就是那天早上她经过老槐树的时候发生的两件事。

    虽然她一生没有皈依过任何宗教,然而她离开那棵老槐树的时候,就像对什么许下了诺言,知道从此以后是不可背叛的了。但不可背叛什么,却不很清楚。在她没有发疯之前,就常常似真似幻地悬浮在那棵华冠如盖的老槐树四周,特别是她深感困顿的时节。

    她的记忆,取向确实有些特别。不像很多孩子的记忆,只包罗着儿时的童真,她却操劳地记住一些不该由她记住的事物。许多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当初看似无可领会意义的场景,偏偏抢占了她自两岁到十岁的那个年龄段,甚至以后的生命空间。后来验证,那些场景,桩桩件件,很有轻重。

    好比说天津河南地(如今那个地段早巳埋葬在某栋高楼大厦的下面),那个窄长低洼的院子,她甚至能画出那个院子的形状和几间小屋的布局。

    二太太家的楼梯;

    夜半,水的呼啸,风的呜咽,乘风乘水断续而至的哭声;

    叶莲子的血;

    柳州的桥;

    陷入弥天大火;

    一个两岁的孩子,怎么能懂得把对尔后一生最具本质意义的沉淀物,从生活的杂汤里捞出?

    2

    自吴为在一九四八年这个秋天的早晨写下那个句子后,发生了很多事。

    也许她等的就是这些事情的发生。那时候,吴为还不认识这个“霾”字,把它念做“狸”。

    可能她在一本不知该看还是不该看,更不知看懂还是没看懂的书里看到了这个字,并不知为什么为这个字所动,错以为那是一个和湿漉漉、冷飕飕、不清不楚的阴暗天气,或一种她暂时还不明白,但已能感知、深不能测的朕兆有关。那一年,她十岁,小学四年级。

    十岁的孩子还在读四年级,应该算是超龄生。但不是因为留级,而是叶莲子交不起学费,有一阵子,吴为不得不陪着失业的叶莲子失学在家。吴为后来果然成为一名作家,但她决定要写一部书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作家,她只是想写一本书而已。

    也不知道有一天她会成功,会从这个土坳坳走向世界的很多地方。

    更不知道日后有一天她会陷在这个想法里不能自拔,上帝给我们的本是一个全新的人;我们还给他的却是一个残缺不全、破烂不堪的皮囊和灵魂。而她这一生失去的何止是健康的体魄,结实的牙齿,乌黑的头发,没有一丝褶皱的青春,潭水般的明澄心境,没有启过封也投有揭下过保护膜的灵魂……最惨痛的是她不得不面对“竟是东风唤不回”的叶莲子。人们总是说,你还得到了许多。

    她着三不着两地回答:“什么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既不是失恋,也不是失业、失败、失学、穷困、饥饿、灾荒、病痛……而是眼睁睁地看着生命一点点离开你挚爱的人,而你束手无策,回天无力。”

    有多少次她对着苍天发誓,她宁愿放弃一切所谓的成功,换回她失去的叶莲子以及当初这个朝阳冉冉升起的早晨。

    可世间哪有那样便宜的事?

    不过她写下的那个句子,确有很多可以探讨的关节。

    她写的是:“在一个阴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着……”

    那是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一个男人?

    那是一个翘首以待的女人,而不是无牵无挂的闲适女人。

    她企盼的是什么?

    她能如愿以偿抑或是不?

    她将如何面对那不论如何的结果?

    只有十岁的吴为,怎么就知道这样开篇?

    她从小就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浑然一片,随心所欲,心神恍惚,不求上进……并且一生没有长足的改进,直到住进精神病院之前,也还是这样的一个老人。

    也许正因为如此,十岁的她才不知深浅地想要写一本书,并先行写出这个句子。

    3

    也许还有一件事,值得一提。

    发生这两件事的前一天,辛老师在音乐课上教唱了一首关于母亲的歌。下课之前他叫起吴为,让她重唱一遍。歌词是——

    母亲的光辉,

    好比灿烂的旭日,

    永远地、永远地照着我的身。母亲的慈爱,

    好比和煦的阳光,

    永远地、永远地温暖我的心。谁关心你的饥寒?

    谁督促你的学业?

    只有你伟大慈祥的母亲。她永不感到疲劳,

    她始终打起精神,

    殷勤地期望你上进,

    为你尝尽了人世的苦辛。

    她太疲劳了,

    你不见她的额上,

    已刻上一条条的皱纹?

    世界上惟有有母亲者,

    是最幸福的人,

    可是你怎样报答母亲的深思?

    “唱得很好。”辛老师说。

    吴为从小就显出唱歌的天分,在所有的课程中她只喜欢音乐课,也就难怪她后来曾嫁给一个会唱两句歌的人,并觉得自己是嫁给了音乐。教音乐的辛老师因此很喜欢她。

    可是唱着,唱着,她突然号啕大哭起来,怎么止也止不住,直哭到手脚冰凉,浑身抽搐。同学们和辛老师都吓得不轻。大家以为是恶鬼附体,连香山慈幼院毕业的辛老师也无计可施。

    对吴为这种没心没肺、喜欢曲谱的孩子来说,她那天在音乐课上的表现却很离谱。

    下课以后,辛老师把吴为在音乐课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叶莲子。叶莲子并没有多想,那时人们对歇斯底里还没有什么认识,据说歇斯底里是后现代病。只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叶莲子问吴为:“今天上音乐课的时候,你怎么了?”

    吴为回答不出,她不知道她怎么了,但听了母亲的问话之后,又大哭起来。

    能不能说她后来的发疯早有根基?

    4

    离开那棵粗约六人抱的老槐树后,她遇到了同班同学于田,那个距零狐村不远的火车站站长的儿子,发色棕黄的英俊少年。很难揣度他为什么要对吴为说,“你准备好了吗?今天考地理。”

    吴为说:“没有。我就怕地理……”她没有说下去,除了音乐,哪门功课她不怕?包括语文,作为一个未来的作家那必不可少的铺垫。

    于田说:“别怕,我知道考试题。”于田对吴为有没有一点朦胧的感情,也就是所谓的初恋?不得而知。即便他对吴为有所爱恋,也仅限于这一次对地理考试题的泄露。

    “你知道考题?”

    “嘿嘿。赵老师对我爸爸说的,我爸爸又告诉了我。”英俊少年于田,就这样交代出了地理赵老师。“哼!”刚刚念了三遍“天皇皇,地皇皇”的吴为,一身正气。尽管害怕地理考试,也没有向于田探问地理考题的细目。

    除了一声不满意“哼!”吴为没有更多的想法。问题出在考试前那课间休息十分钟。偏偏那个课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