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骚动之秋第1部分阅读(2/2)

    营里,开回了一辆崭新的红旗牌。而且,小上海卖得的四万五千元人民币剩下了一

    半。那是全县乃至全市第一辆小红旗,小谢开到哪里,哪里总要围上惊讶羡慕的人

    群,连颐指气使的交通民警也从不敢放出红灯。然而一年后,小红旗又变成了一张

    八万五千元人民币的支票。带上这张支票和小上海挣下的那笔款子,小谢和另一位

    司机,从广州一口气开回一辆皇冠一辆蓝鸟。

    三年,一辆半新的小上海变成了两辆崭新的高级进口轿车,一万五千元人民币

    无形中翻了十几个跟斗。更有意思的是还落下一串人情。那些留下支票现金开走小

    车的人无不感恩戴德,留下几箩筐酣言蜜语,有的还要额外破费上一番。

    “俺那书记两眼一阖,票子就哗哗地朝腰包流。那些县长市长哪儿摆!”小谢

    逢有机会总要夸,由衷地、得意非凡地夸。他对岳鹏程的崇拜,是决不逊色于对待

    当今世界上任何一位伟人的。

    岳鹏程此刻的心绪,实在却与“黄全梦幻”没有关系。

    捕鹰的欢乐没有留下多久。胡强的几句含含混混的话,一直在脑子里翻转缠绕:……

    淑贞把大勇找回家去了……好象是因为秋玲……

    对于胡强的忠诚岳鹏程并不怀疑。这不只因为那小子在城里开车轧死过人,被

    他好不容易保下来,弄到村里当上治保科长,还因为他与那小子的老舅,原县委组

    织部长、现任县人大常委副主任的陈大帅,有着很深的关系二大白天上班时间,淑

    贞把身为公司财务科长的大勇找回家,会有什么事情呢?因为秋玲的事,因为秋玲

    的什么事儿?难道自己与秋玲的关系,被淑贞发现了什么?……

    岳鹏程心尖一跳,额头上立刻感到了一层燥热和潮湿。

    难道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按照秋玲约定的时间,岳鹏程提前赶到办公室,擦了桌子茶几,又

    把里间的床铺收拾了一番。这里曾经印下他和秋玲的许多记忆。只是近半年里,秋

    玲轻易不肯到这所办公室里来了,尤其不肯进到里边的屋子里去。这使他只能在时

    时生出的期待和焦灼中,忍受煎熬。

    “晚上我找你有事。”下班前,在楼梯上,他们擦身而过时,秋玲轻声说。

    “到我办公室?”

    秋玲眼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流波,她点点头:“好吧,八点我来。”

    如同天边的一片彤云,梦中的一只仙鹤,秋玲飘然而去。

    楼梯上传来一个供销员与几个前来求援的客户道别的声音。岳鹏程快步登上去,

    以难得见到的热情把客户留下来,并且带到宾馆小餐厅,要了几味海鲜、几瓶青岛

    啤酒。客户们千恩万谢,临走也不明白这位大名鼎鼎、往常连面儿也难得见到的大

    桑园村党总支书记、远东实业总公司总经理,今天何以如此慷慨盛情。

    表针指到七点四十五分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岳鹏程立刻拿起一张报纸,

    坐到沙发上。他不愿意让秋玲看到自己心神不宁地等待着的窘态。与女人交往,与

    比自己年轻得多的心爱的女人交往,是不能不讲究一点谋略的。这半年,他对秋玲

    和秋玲一家关怀备至,却从未对她有过丝毫勉强。女人的心柔弱而坚硬。征服女人

    的心也只能如此。他知道秋玲是不会忘掉他的,会同以前一样时常到这里来的。当

    然,除了关怀体贴之外,他还有另外的考虑和办法。没想到他的“考虑和办法”尚

    未付诸实施,秋玲便飘然而至。

    女人哪!女人哪!

    楼梯的脚步声传到门外,推门而入的是司机小谢。小伙子的未婚妻要回县城的

    家里去,小伙子问书记晚上用不用车。

    “你去吧,把车也开去,让她爹妈开开眼!有人问,就说到县里接我。”

    小伙子欢蹦活跳地去了。楼梯一直没有再响。

    七点五十五……八点……八点五分……

    岳鹏程觉得身上好象有一些虫子在爬,沙发上也像被谁点着了一团火。他跳起

    来,走到窗前,掀起紫色和乳黄色的双层窗帘,朝楼下左侧的那条胡同张望。

    还是不见人影!还是不见人影!

    他心烦意乱地将报纸丢在沙发上,坐到写字台前的藤椅里。蓦地,他惊住了:

    对面靠墙的高背沙发椅上,一个姑娘正朝向这边在笑。

    那笑像是欣赏又像是讽嘲。夜的沉重显示出两排洁齿的银亮;额头,如同一片

    落雪的原野;原野下方,两抹浓眉下镶嵌着两颗星辰;鼻梁挺秀犹如一架山脊;一

    头浓发,凤尾菊似地在脑后和颈下恣意飘逸和流泻。她向墙边伸出纤细的食指,柔

    和的、乳白色的日光灯的亮光,立刻使她周身闪射出春天的光环。那光环遮蔽了那

    眼角上的几道细密的褶子,和褶子下方的眸子里隐隐外泄的某种忧郁和不安的情丝。

    “秋玲!……”

    岳鹏程带着喜悦的冲动,上前拉起了那双姑娘的小手。

    那手柔软滑腻,像是一块温热的海绵。一股电流经由海绵传到神经中枢,岳鹏

    程就势俯下身去。

    那只手把他推开了:“你别乱动,我找你有事儿呢。”

    “有事儿就那么急,还耽误了……”

    “你想不想听?不想听我立马就走!”语气中没有回旋的余地。

    “好!听,秋玲的话咱还敢不听!”

    岳鹏程乖乖地退回到沙发那边,随手丢过一袋高级酒心糖。

    “我准备结婚。”

    “结婚?”

    岳鹏程的眼珠蓦地凝住了。他差一点跳起来,眼珠几乎滚落到猩红色的化纤地

    毯上。

    “我想你应该理解我。”秋玲把低垂的眼帘挑起,审视的目光中流露出温和的

    期待。

    “和谁?”终于问出一句话。

    “贺工,贺子磊。”

    果然是他,这个被收留的“坏分子”!一个月前,岳鹏程就风闻秋玲同这位流

    浪工程师有了关系。但他没料到事情会发展得这样快。

    “他以前那些事,都了解清楚啦?”

    “那是那个书记对他的陷害。”

    “这么说已经决定了?”

    “我想是。”

    静默。好难捱的……

    窗外漆黑。有风。风象一个顽皮的孩子,悄悄地尝试着揭开那道厚实的窗帘,

    窥探那背后的秘密。蓦地,窗帘果真被揭开了,沉闷的屋子里透进了夜的神奇和美

    妙。

    岳鹏程在整洁的地毯上踱了几步。然后回到藤椅中,从写字台里拿出一盒烟,

    点上一支,用力吸了一口。

    烟雾弥漫了他的脸,弥漫了秋玲的视线。

    因为胃病和咽炎,他的烟已经戒了将近一年。那是秋玲劝诫的结果,但此刻秋

    玲只能眼睁睁看着,压抑着几次冲涌上来的劝告的意念。

    “今天你是专门来告诉我这件事的是吗?”岳鹏程咳嗽着,但心绪显然已经平

    静下来。

    “是。”秋玲的脸忽然有些燥热,目光盯到写字台一边。那里有一个已经成了

    装饰品的绛红色的自立式自动旋转石英电暖器。

    “如果你能谅解我的话,我还想求你办一件事。……”

    “谅解你?”岳鹏程捐唇沉吟,片刻身体向后一仰,显示出一种热情爽快的样

    子。“你要结婚是好事,我有什么不谅解你的?咱们一起走过这么多年,论功劳论

    情谊,只要我岳鹏程在大桑园还说了算,你秋玲有么事就说吧!”

    秋玲反倒吞吐了:“我只是想……”

    “要盖房?要地基还是要材料?”

    “不,我只是想把他的户口……”

    “哦,户口落下才好结婚。”

    岳鹏程沉吟地屈了屈手指,眉头微微蹙起:“秋玲,迁户口的事上边已经卡死

    了,这你知道。尤其像贺工,屁股后边还拖着一条尾巴,恐怕更难。”

    屈起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弹了几下,忽然一扬下颔:“这样吧,我亲自来办。保

    准误不了你的好日子,行不行?”

    秋玲显然被感动了,眼眶里溅出几颗明亮的泪花。她直视着站到面前的岳鹏程,

    猫儿似地任凭他把她的小手握进两只宽厚、坚实的掌中,并且在她的唇上落下一串

    重重的热吻……

    沉思中,岳鹏程情不自禁地揉了揉手掌,又舔了舔嘴唇,姑娘小手的温润和红

    唇的甜腻,仿佛还没有消失。

    淑贞会发现什么呢?大勇又会知道什么呢?

    淑贞是个有血性的人,果真发现了他和秋玲的暧昧,肯定会掀起一场大波。然

    而这怎么可能呢?昨晚的事,就是那样简单。迅速和秘密的嘛!……或许因为别的

    什么事,淑贞姐弟和秋玲发生了冲撞?一定是为的那条胡同,大勇那小子偏要把房

    基向外挪出一砖,真是岂有此理!……对,一定,一定就是那条胡同了!……胡强

    这小子听见风就是雨,回去非狠狠敲打敲打不可!……

    小皇冠在岳鹏程的思绪中驶进一所大院。没等停稳;一位干部便跑过来打开车

    门,对岳鹏程说:

    “人都齐了,县委祖书记和省里的邢老都来了,就等你了。”

    岳鹏程下车,随手把车门一甩,一阵轻松的小跑,朝一色白玉石铺成的台阶上

    登去。

    第二章

    起床,头脸没抹一把,淑贞便出了门。走到街上,见众人直把眼珠朝自己身上

    溜,这才悟起蓬头垢面丢人现眼。连忙返回家梳洗了一番,又对着镜子在红肿的眼

    皮周围,擦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膏。

    她是个好强爱面子的人。对着镜子,心里还为方才在人前的失态后悔不迭。

    昨晚等大勇,直等到半夜。上床后折腾来折腾去,直到窗户玻璃上放亮,才迷

    迷瞪瞪阖了眼。一阖眼就到这个时辰,连编个理由请假也太迟了。

    “妈,你到哪去?”

    里屋传出惺松的、懒洋洋的声音。银屏放假在家闲的没事,晚上一股劲疯玩,

    早晨从来难得见面。

    “到你姥家,找你那舅!”淑贞不愿意让女儿看见自己这副模样,径自走到院

    里。

    朝向院子的一扇窗户推开了,银屏露出半个脑袋。她只穿着裤权,短袖衫的扣

    子马马虎虎扣了一个,一对春笋似顽强生发的小乳房,几乎裸露着。

    “妈,你可真是老糊涂啦!都快十点了,俺那老舅还不早狼蹿了,还在家等着

    你去找?”昨晚淑贞去跑了几趟,她是知道的,“家里又不是没有电话,干么满山

    乱跑哇!”

    银屏嘟囔完;也不穿衣服、趿拉着一双火炭儿似的塑料拖鞋,走到收录机那边。

    邓丽君的“爱呀爱呀”的声音,立时便占领了屋里屋外的大片空间。

    唉!真是气疯了!村里三年前便安了总机,各个办公室和中层以上干部宿舍,

    早就实现了“通讯电话化”呢!

    淑贞回屋拿起电话。话务员的询问,被“爱呀爱呀”盖得象是蚊子叫。“银屏!”

    她喊过一声,丝毫不见结果,只得进到里屋,拧小了收录机的音量开关。“

    女儿报以的是一对白眼。

    家里电话接通,母亲告诉说,大勇一早就走了,早饭也不知在哪儿吃的。又接

    财务科。接电话的女会计去找了足有五分钟,回话说:他们的徐科长正在接待税务

    局的客人,抽不出时间来接电话。淑贞一胸膛子恶气好象一下子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对着话筒嚷道:

    “你告诉徐大勇,他姐喝了敌敌畏,他回来晚了,死尸也别想见上啦!”

    她感到头晕。不仅晕,太阳穴两边的两条青筋,一股劲地跳着痛。也不仅痛,

    心口窝里似乎浇铸了钢筋混凝土,堵门得让人难受。她想喊银屏,又觉着没意思,

    便倚到床上,捂着脑门闭起了眼睛。

    真是不可想象!真是大白天见了鬼!他岳鹏程竟然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来!

    他怎么对得起天地良心!怎么对得起她——把一颗心扒给了他的妻子!

    巧合,令人悲哀的巧合啊!。

    昨晚刚刚吃过饭,家里来了两位客人。来客本来是极平常的事。自从大桑园和

    岳鹏程上了报纸电视;熟悉的不熟悉的,认识的不认识的,有事情的没事情的,隔

    着一道墙一条胡同的和远隔几千几百里的客人,几年里从未断过。淑贞大多时候只

    回答一声“他不在家”,或者“他出去了”,就算完成了任务。偏偏昨晚来的是岳

    鹏程当兵时一个连队的战友,现在是外贸公司的科长,而且当晚就要赶回青岛去。

    人家只想见见面,把断了线的联系接起头来。淑贞不敢怠慢,一边端茶递烟招待,

    一边让总机话务员帮助找岳鹏程回来。

    总机的两个小姑娘查问了商场、宾馆和几个厂子,都说没有见到岳鹏程的面。

    “疗养院去了没有?”

    疗养院属部队建制,岳鹏程在那里有一个房间,晚上时常在那里过夜。

    “问过了,岳书记没去。”

    “小谢在不在?车是不是出去了?”

    “小谢和车都不在。”

    “那是出去了。”淑贞正要放话机,责任心极强并且觉得过意不去的话务员,

    又告诉说,岳鹏程办公室的电话,不知出了故障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一直要不进去。

    车出去了,他还能在办公室有什么事儿?淑贞看着失望的客人,并不抱多少希

    望地向挂着“远东实业总公司”巨大标牌的办公院那边走去。

    二楼那个熟悉的窗口像一口漆黑的井。淑贞踅身欲回,一阵风过,漆黑的窗口

    里逸出几道明亮的光束。光柬映到淑贞脸上。顺着光束望去,淑贞依稀看到了一个

    男人和一个女人拥偎在一起的情景。那男人不须说,正是自己的丈夫!

    她无论如何不敢相信,死劲地、怔怔地盯着那个方才开启的黑井,企望夜风给

    她一次验证的机会。夜风回绝了她的愿望。一个她所熟悉的苗条的姑娘的身影,不

    一会儿却从她眼前飘了过去。

    她看到满天星星狂舞;

    狂舞的星星如天雨般陨落;

    陨落的天雨击中了她的四肢、躯体和脑壳……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如果不是坚信神经和视力的可靠,如果是别人,包括父母、

    兄弟、儿女,把夜风无意泄露的情景讲述给她听、描绘给她看,她,徐淑贞,都决

    不会相信。岳鹏程,那是她抛家舍命、倾心袒腑追恋和衷爱着的人哪!那是曾经面

    对山海星月,发誓一辈子对得起她和使她幸福的人哪!

    泪水潮涌般地充满了淑贞的眸子,不声不吭地在她面颊上划起了两道平行线。

    痛苦仿佛受到了鼓舞,立时在她的脸上、心中肆意地泛滥起来。

    岳鹏程,你这个负心汉!过去的岁月你全忘记了吗?连那个薄雾的清晨和海滨

    的黄昏,你也忘记了吗?……

    那是一个薄雾的清晨。河堤葱葱,罩上了一层奇妙的羽纱,流水悠悠,滚淌着

    一汪甜腻的乳浆。带着豆蔻年华楚楚风采的淑贞,在河边洗完衣服正要回家,外号

    “小铜锤”的岳鹏程,忽然从河中冒出来似地出现在她面前,红着脸,把一张皱皱

    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塞到她手里。突如其来的情势使淑贞一阵慌乱。但她

    很快意识到事情的重大,不顾岳鹏程固执期待的目光,急急地跑回家去,躲进厢房

    打开了纸条。纸条上是几个被描得又粗又重的字:

    我走了  给你写信好吗

    淑贞与岳鹏程在天阴要点起蜡烛的屋子里一起读过书,在下雪天要铲出冰疙瘩、

    撒上沙子的井台上一起挑过水。她知道,他的父亲是个犯了错误的大干部,他是为

    了照料爷爷自小留在村里的。如今爷爷死了,他要参军去了。他给予她的最深的印

    象是胆大、有劲。“小钢锤”的美名就是上二年级时,一次与高年级学生比武,他

    一拳砸破两块土坯赢得的。而她是以聪明、文静闻名的,而且户口在县城,要算是

    村里少有的金凤凰呢。她怎么也不敢想象,这个往常与自己话也没有讲过几句的小

    伙子,会在她情窦初开时。第一个向她投出爱的利箭。

    第二天,还是同样一个薄雾的清晨,还是同样披着羽纱、淌着乳浆的河边。满

    面烧着早霞的淑贞,把一张同样皱皱巴巴、小得不能再小的纸条,丢到洒满露水的

    草地上。远远等候着的岳鹏程,马驹撒欢般地奔过去,在草地上捡起了几个更加简

    单而且并没有描过的字:

    随你便

    “两张纸条牵起两颗心,薄雾的清晨是最好的媒人”。淑贞至今记得岳鹏程从

    军营里写回的两句“诗”。而那个写“诗”的人,却早已把那个印满了柔情蜜意的

    清晨,丢到茅厕坑里去了。

    淑贞哽咽地扑到枕头上,枕头上立刻被淋湿了一片。她抓起枕巾,试图制止悲

    哀的倾泻,那悲哀反而更加汹涌了。一个遭到背叛的女人,总是最先和反复地忆起

    以往幸福和奉献的时刻。而那个时刻的忆起,又总是伴随和加重着无可遏抑的痛苦

    和悲哀。如果说那个薄雾的清晨,对于淑贞还只是一种淡淡的甜蜜。淡淡的痛苦和

    悲哀的话,那个长了眼睛的黄昏,便不知要浓重出多少倍了。而那个如此重要的黄

    昏,显然也早已被岳鹏程从心目中剔除干净了。

    岳鹏程!你这个负心汉哪……

    那已是离开那个薄雾的清晨几年之后了,淑贞成了县棉麻公司的一名会计。正

    当她陶醉在爱情的憧憬中时,在部队当了几年“学习毛主席著作标兵”,眼看就要

    提升当连长的岳鹏程,由于来自大桑园的一封揭发他与“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父

    亲“关系极不正常”的信,突然退伍回到了村里。徐夏子婶——淑贞的母亲,是眼

    看着父亲和两个姐姐被贫困夺去生命,托亲拜友,好不容易才从那个被称作“大丧

    院”(大桑园)的村子跳出来的。她怎么可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再跳进那个盛满命

    运苦汁的深渊里去呢!

    “我的闺女就是丢到茅厕坑里沤粪,也决不嫁给‘大丧院’的金豆子!”第一

    天,她毫不客气地把岳鹏程赶出了家门。但女儿并不肯屈从她的心意。那天晚上,

    徐夏子婶拿出了最后的一招。她把一瓶敌敌畏和一张托人好不容易搞回的结婚证摆

    到女儿面前,要她作出抉择:要么,与结婚证上的那个人(人家是大军官,家里也

    清清亮亮)结婚;要么,那一瓶敌敌畏就是她们娘俩的最后的一点情分。淑贞知道

    母亲是个说得出、做得出的泼女人。她木然地望着那个陌生男人的名字,望着那颗

    鲜血淋漓的印章,一下、两下把结婚证撕碎;然后在徐夏子婶的惊叫中,抓起那瓶

    敌敌畏,大口大口喝起来。

    第三天,淑贞被医生从地狱之门夺回后,立刻拼着性命,逃回到那个因理想和

    爱情破灭而几近绝望的人的身边。

    那是黄昏的海滨。夜色降下帷幔,天穹上方点燃起万千盏灯笼。暖风吹来拔节

    青草的甘甜和被埋进新土中的枯枝败叶的芳香;海洋奏起壮丽得蛊惑人心的乐曲,

    神秘莫测的远方一闪一闪,白的、红的或者绿的,渔船的眼睛、夜的眼睛……因幸

    福而颤抖的岳鹏程紧紧拥抱着淑贞,一遍遍地在她唇上、面颊上、神秘的姑娘的高

    地上留下热吻;同时轻轻地、庄严地倾吐着心中的誓愿:“一定,一定要让你幸福!

    一定,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卜…”

    正是从那个晚上起,淑贞成了那个被称作“大丧院”的村子里的一个倒运农民

    的妻子。为了那个倒运农民,她几乎牺牲了自己的一切。而如今她得到的是什么呢?

    呜呜……淑贞心中的苦汁,化作连天波涛澎湃起来了。

    大勇很快回来了。一起来的还有公司医院的一辆救护车和两个大夫。徐夏子婶

    扭着半大的小脚,急急地跟在后面。

    “姐!银屏!谁病啦?”大勇进院,未见人影先自嚷着。

    徐夏子婶隔着窗子盯住银屏:

    “屏子,你妈真个是病啦?”

    银屏被流行歌曲塞满耳洞,并没有听清窗外问的什么,只是就着歌曲的节拍,

    胡乱地点着脑壳。

    “哎呀呀]这可怎么得了哇!”

    徐夏子婶连忙扭进里屋。大勇招呼两个大夫,提着急救器械也随了进去。

    徐夏子婶和大勇,是三年前从县城回到村里来的。每月四十五块二毛工钱的丈

    夫死去,依靠糊火柴盒的极其微薄的收入,实在难以敷衍县城里一日三涨的生活花

    销。刚刚退学的大勇当了临时工,徐夏子婶也不得不抹下脸,每天到垃圾场去寻找

    生路。那时大桑园已经发生了巨变,岳鹏程已经成了全市乃至全省、全国知名的

    “农民企业家”、“农民改革家”。县城里许多人,包括一些国营职工和领导干部

    的亲属,都发海潮似的朝大桑园涌去。但徐夏子婶想也没敢想。淑贞结婚后,带着

    岳鹏程回家向母亲谢罪。徐夏子婶二话不说,把一盆脏水泼到两人身上。淑贞抱住

    她的腿苦苦哀求,脑门撞到石块上流了一脸血,徐夏子婶连一把止血的锅脸子灰也

    不肯给,生生把两人赶出家门。因为这,淑贞回去几乎没丢了命。事隔两年,他们

    的第一个孩子——羸官,过周岁生日时,淑贞托人去找徐夏子婶,想回去或者搬老

    人家到自己家来看看外孙。徐夏子婶一口咬定,她的闺女死了,她没有“大丧院”

    见不得人的亲戚,更没有什么外孙子。她头顶未生慧目,自然无从想见“大丧院”

    会在。夜之间,变成“大富院”“大福院”。但她实在把事情做绝了。她知道,就

    是自己投了河上了吊,淑贞两口子也绝不会再登自己的门槛了。

    那年腊月她病倒了。一病二十几天,看病抓药找不出一分钱,大年三十,两眼

    睁睁躺在炕上等死。约摸到了下半晌,院外好象驶过一辆汽车,窗上的玻璃嗡嗡响

    了几下。一阵急遽的脚步声从院里传进正屋,脏得发黑的门帘蓦地被撩开了,一声

    “妈呀”的呼叫,淑贞带着满脸泪水,扑到了她的身上。

    徐夏子婶只当做梦,梦里边禁不住搂住淑贞,把浑黄的老泪洒到女儿胸前。

    她立刻被送进了医院。

    出院的那天,岳鹏程也来了,坐着那辆好不威风的红旗轿车,他曾发誓一辈子

    不见这个可恶的老太婆的面儿,但他终究不愿伤了淑贞的心,不得不亲自出面,把

    徐夏子婶母子搬回大桑园落了户。……

    “贞子,你真个是病啦?”

    进到里屋,徐夏子婶便上炕摸淑贞的额头。两个大夫按照大勇的吩咐,也把血

    压表、听诊器一齐摆了出来。

    淑贞挺身坐起,推开徐夏子婶的手,朝大勇啐道:“让你回来,谁让你把医院

    也搬来的?”

    大勇露出一脸苦相:“电话上说你病了,我以为……”

    “你以为么个?我不死,叫你就当听不见是不是?”

    徐夏子婶松了一口气。两个大夫知趣地连忙退去。院外一声笛鸣,救护车开走

    了。

    大勇有些局促地坐到沙发上,把一肚子疑惑,集中到墙上挂着的那张结婚照上。

    结婚照早已褪色,照片上的淑贞和岳鹏程,看上去竟然有几分滑稽:小平头,小刷

    子辫儿,一脸呆相,一身泥土腥子气。

    “昨夜里,你到哪儿去了?”

    大勇听出是问自己,肚里的那颗心一下提到胸口。昨晚他和胡强在园艺场喝酒

    喝到电视播音员道过再见,出来又醉醺醺地闯进福利厂那个漂亮的小哑巴宿舍去纠

    缠了半天,逼得小哑巴几乎要跳楼。淑贞一问,他以为露了馅,心想这下完啦,脸

    上却极力做出平静的样子。

    “要盖房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夜里不出去跑,还有么时候……”

    他眼皮耷拉着,眼珠乌溜溜地在淑贞脸上搜索,心里在紧张地编着否认与小哑

    巴有过任何接触的谎言。

    淑贞未生疑窦。大勇在商场找了个对象,预定新年结婚,正在操办盖房子,她

    是知道的。

    “见到你大哥干么好事了没有?”

    蓬城一带习俗,姐夫也称哥。大哥、二哥、三哥,分不出大二三的,称哥或大

    哥。

    “我怎么见着俺大哥来?昨夜里我回来得晚,今天他不是开会去了?”

    “不是问这两天。是问你这几个月、这几年,你看见没看见他跟些不三不四的

    人在一起!”

    大勇被搞迷瞪了,悬在半空的心却放归原处。

    “不三不四的人……那些来参观和做买卖的,么路人没有?谁知道你问的是……”

    倒是徐夏子婶以女人特有的嗅觉,嗅出了门道,伸手关上屋门,瞅准大勇说:

    “你姐问的是女的,骚狐狸精!”

    银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