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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瓯缺2第16部分阅读(1/2)

    太原日益危急前的半年时间中,朝廷里的大臣们正在忙些什么。这是一幅很好的朝政写真图,不过把这十大件罗列出来,要加些注解,才能说明问题。

    “不管太原,却管太学。”

    当时太原受到猛烈围攻,粮援两绝,已到了析骨而炊,易子以食的绝境,朝廷并无积极救援的措施,这时却忙着对王安石的功罪进行再评价,下诏太学,撤去他的画像和“十哲”的地位。

    “不管防秋,却管《春秋》。”

    这一条是指吴敏拒绝采纳种师道屯兵大河两岸防秋的建议,却忙着具札子“乞令学者添治《春秋》一事”。

    “不管炮石,却管安石。”

    炮石指金军撤退时,曾在西门外遗留下五百位大炮,至今无人收管。老百姓已经有远见地看到金军将再度围攻东京,而朝廷方面,并无任何准备,却根据国子司业杨时的一道奏章:“王安石《三经新义》邪说聋瞽学者,致蔡京、王黼因缘为奸,以误上皇,皆安石启之也。”把亡国导乱的罪名都挂到王安石头上,要太学生议论议论,省得他们有功夫上万言书,混淆视听。

    “不管肃王,却管舒王。”

    舒王即王安石,王安石死后追封为舒王。肃王赵枢是渊圣的兄弟,奉命代替康王赵构为斡离不的军前人质,斡离不退军时,把他携往北方,政府不敢索取。

    “不管燕山,却管聂山。”

    太原犹未沦陷,朝廷尚且不能救,已经沦陷了的燕山府当然更顾不得去管了。聂山原任开封尹,这时升为同知枢密院事,渊圣问他:“山,大物也,何以为名?”他回答道:“臣素慕周昌之为人,乞改名为昌。”于是奉御笔改名为昌。这一条是渊圣亲自与聂昌之间直接打的交道,与吴敏无涉。

    “不管东京,却管蔡京。”

    佥军退师后,太上皇本人被李纲等大臣接回东京来,退处龙德宫。宣和权奸集团的成员纷纷受到处分。王黼、梁师成二人于解围前,已被诛杀。蔡京、蔡攸父子被放逐到广东的儋州和雷州,童贯放逐到吉阳军。至此,蔡京在潭州3病死,后来蔡攸赐死,童贯正法,连带赵良嗣也被诛杀。靖康主和的臣僚与宣和的权贵集团本来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因权利冲突,靖康诸臣唯恐有朝一日徽宗复辟,又是蔡京一伙人的天下,不如把他们都贬死了,以绝后患。同时也可以取得明正典刑,赏罚分明的美名,不失为一举两得之计。

    由于首创“海上之盟”的赵良嗣已受诛戮,参加谈判活动的马扩也处于不利地位,他的冤狱,迟迟不得昭雪,可能与此有关。否则王渊、李质的诬陷十分明显,一审就可以判明是非了。何至于把马扩在真定狱中关了九个月,一直不能释放?这方面虽无直接的史料证明,道理却可以推想出来的。

    平心而论,不管李邦彦、吴敏等人的动机如何,诛杀、放逐宣和权贵集团这些环蛋却是大快人心,十分必要的。把这一条放在“却管”里面,似乎不太妥当。

    “不管河北地界,却管举人免解。”

    “不管河东,却管陈东。”

    这两条都容易理解。

    “不管二太子,却管立太子。”

    二太子即斡离不,东京两次被围,最后沦陷,斡离不即为戎首。这里提二太子而不提大太子粘罕,可见在东京人的心目中也把斡离不看成为最可怕的敌人。太子即渊圣与朱皇后生的皇长子,围城时尚封为国公,此时正位太子。

    十管十不管反映了东京老百姓对朝廷施政轻重缓紧失当的愤懑情绪。其重点在于谴责朝廷在军事上拿不出有效的办法,防止金军再度南侵。在这个问题上,者百姓十分敏感,而当局者,无论是徐处仁,无论是吴敏都已麻木不仁了,真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其实这些当权派并不都是瞎子、聋子、哑子,他们心里也有一整套想法:

    他们最好是希望金军由于某种原因,改变南侵政策,停止进攻。譬如说,一场大瘟疫,一场大地震,粘罕、斡离不、兀术,阇母、娄室等积极主张南侵的将帅,统统卷入了,个个死绝,一个不留,那就很有希望天下太平了。至少几年之内,金军不会南侵,这自然是上策。

    万一既不发生瘟疫,也没有地震,金军一定要来,那也只好由它来。他们还有一个泥首乞降的办法。好在宋朝有的是土地财帛。金银财帛随它要,土地也可商量,贿以三镇不足,那就划黄河为界,如还不满意,再送多少都可以。只要存在一个小朝廷,他们保得牢太宰、少宰的官职就好,至于这个叫做宋朝或者其他的什么朝的疆域有多大,人口有多少?倒也可以不计较,这不失为中策。

    万一乞和投降都不行,金朝一定要把他们逼得走投无路,那当然可怕。为未雨绸缪计,他们也有一策。即在金军出动以前,先就借个因头,脱身而去,榴之大吉,把这里的国事,“投大遗艰”于后来者,虽然丢掉宰相之位,却可保牢身家财产,这也算得是一条下策。

    那段时期,太原方面的警报,雪片似地飞来,吴敏、徐处仁两人的心情都不舒畅。一天,在政事堂上,你一句我一句地争起来。一个怪他不该对蔡京下手太重,致使他患故潭州,一个怪他不该对太学生纵容迁就,致使他们十分嚣张,不肯敛迹。一个骂他沽名钓誉,一个骂他贪天之功。后来越骂越凶了,竟涉及个人隐私。徐处仁先骂吴敏纵情声色,帷簿不修,成何体统?这指的是吴敏宠爱远山,但与侍婢鬼混,原为当时社会风气所允许,除非远山别有所欢,否则就谈不到帷簿不修的话。这件事吴敏一直自认为风流千古,值得自豪,根本不以为耻。他反击一句却十分厉害,他骂徐处仁是“白日俨俨,外窃清刚之名;夤夜幢幢,内行贪赂之实。”’这吴敏原是“风雅绝世”的人物,骂起人来,也用对仗精工的四六,音调铿锵,这一句却击中了徐处仁的要害。当时他正在据案作书,一时恼羞成怒,把一支饱蘸浓墨的笔直往吴敏面上掷去。吴敏不防有此一着,躲闪不及,面额上早已著了他的飞笔,唇鼻之间,一团乌黑,忙乱之间,他用手揩抹,顿时把白脸郎君变成了“黑面大王”2,真正成为“近墨者黑”了。

    查一查国史,本朝定鼎以来,一百余年中,并无左右仆射在政事堂上大打出手,飞笔掷人的旧例可依,两个一齐告到渊圣皇帝御前。这件事实在太不象话了,成何体统?御史相继弹劾,两人一齐下台。徐处仁改知东平府,吴敏改知扬州。这不光彩的下台,也许是符合两人之私愿的,甚至也可能是他们早已默契在心,表现一番,就借此下台。如果这样,他们不仅瞒过了当代入,也瞒过几百年来历史的编纂者和读者,他们都可算得是第一流的相声演员了。以后他们的行动十分一致。诏书下来,不待办好接替手续,就搬运家人家赀,急急忙忙地搭上渡船,分别到东平府和扬州去履新了。

    以上就是太原沦陷前的靖康朝廷的概貌。

    (二)

    在两次东京保卫战之间的一段时期中,宋、金双方的军事首脑们始终着眼在太原一地。一方猛攻未下,一方死守待援,双方的军事布置也莫不以太原为中心。宋军几次解围不成,太原最后沦陷。不久,金军即两路南下,合围东京。如果说,太原一战,成为宋金战争之关键,太原一地,关系东京之存亡,揆诸当时的军事形势,这种说法完全符合事实。

    貌似强大的金军,其实实力有限。第一次进攻东京,斡离不的东路军渡过黄河后,在河北只有完颜乌野也率领的一小部女真兵盘据燕山府城。助纣为虐的常胜军不为金朝所信任,只让郭药师带一千人作为南侵的向导,其余统归完颜乌野也管辖,散驻燕山外围各州县,算是金朝的军占区。除此之外,河北一路,并无金军。这时在河北的大名府、中山府、真定府、河间府以及保州、邢州、赵州等各地宋朝的正规军总数加起来还不下二十万人。他们有的据城自保,如保州、中山府等,有的坐拥大军,观望迁延,如邢州、大名府等,有的在内部矛盾中消耗了力量,如真定府等,没有出一兵一卒,阻挠斡离不的后路,或进攻完颜乌野也在燕山的根据地,错过了一个大好机会。

    斡离不回师以后,才开始经营河北地方以扩大和巩固他的根据地。

    在东京围城时期,宋朝政府已答应割让中山府、河间府、太原府三镇以求和。太原府属于河东地区,正在围攻中。中山、河间都在河北,这时斡离不派完颜乌野也率军前去武力接收。中山、河间的军民不愿投降,实行抵抗,这才开始了长期的攻守战。

    三月中,宋朝廷调整了军事机构,任种师道为河北宣抚使,驻在黄河北岸的滑州,统筹两河军事。任西军大将、姚平仲的父亲姚古为河东路制置使,将兵救太原,任种师中为河北制置副使,将兵救中山、河间各地。当时称为三大帅。

    姚古出兵后,先后收复隆德府与威胜军。降德之战,姚古部将王德率领十六骑突入府城,活捉伪知府姚В追1'原为辽殿前司副都指挥使,曾接伴马扩,降金后出守隆德。渊圣皇帝临轩问他被俘的情况,他说:“亡臣为夜叉所获。”想见当时王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突入府城的威猛,从此王德就获得了“王夜叉”的雅号。

    河北围攻中山和河间府的金军,慑于种师中的威名。种师中大军才开到真定,完颜乌野也就率部自动退走了。

    河北、河东连获胜利,此时宋朝的军事颇有起色。只是太原城从去年十二月被围以来将近五个月。金朝的东路军从东京撤退,西路军围困太原,仍不放松。他们在太原外围修筑了逶迤数百里的夹城,隔绝太原与外界的联络,防止宋朝援军的突入,使太原的地位更加孤立。

    由于军事好转,这时在朝廷上的主战派同知枢院事许翰也比较好说话了,主和大臣,对他不敢十分掣肘。当时枢密院拟定了两路救援太原的计划。命种师中率部九万,从真定出井陉,突入河东路,命姚古率部六万,从威胜军出发北上,两军约在五月中会师太原,一举解围。

    这道命令中两军的人数都夸大了,譬如种师中奉命“护送”金军渡河时,手下只有秦凤军精锐三万人。现在朝廷明令中山府路兵马总管王璞、真定府路兵马总管王渊各以所部万人来会,事实上这两支军队都没有调到,这个好听的数字,无非存在于一纸空文的诏旨中,壮壮声势而已。种师中率领西征的援军,除了为数不到一万名杂牌军以外,还是他的基本部队三万人。姚古那里的情况也是如此,他的实际人数不超过二万五千名。

    虽然如此,种、姚都是西军名将,麾下猛士锐卒如云,这时又挟连连战胜之余威,两路并进,势如雷霆。看来,这一仗要打胜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种师中的一军出发前,已在真定府驻扎了七八天。种师中根据枢密院的檄调,要王渊率领真定军参加作战。王渊托病在家躲起来了,不敢出见种师中。原来他为马扩之事,心怀鬼胎,唯恐受到种师中信任的行军参谋马政打击报复,借故把他扣留,不敢露面。其实凭这一条,托故拒调,种师中就可以把他扣留起来,军法从事。不过,有刘鞈挡在前面,替他打掩护,刘鞈也不愿把自己的这笔本钱在一场战争中花光,他列举出许多理由,说明真定的防务还是十分吃紧,不但王渊,即使李质也无法随征。由于他的态度十分坚决,种师中也不能勉强,结果真定军没有一兵一卒参加西征。

    枢密院明文规定,这次种师中西征之师所需给养、辎重,还特别提到备作立功战士赏品的金牌、银碗等,都应该由真定府拨支应付。刘鞈一时拿不出这许多东西。枢密院督促出师之期已迫,种师中未便久候,最后只好同意刘鞈提出的先拨付一小部分,其余的加紧征集,随到随解的办法。

    这两项交涉都办得不顺利,种师中看在多年的老关系分上,宁可自己吃亏些,不为己甚。随他出征的参谋官黄友,统制吴革,亲信将领李孝忠等都感到愤慨,却也无可奈何。

    在真定驻军期间,种师中、马政都去监狱探视了马扩。这时奉朝旨“根勘”马扩一案的法司毕蟠已到真定开始审理。种师中作为一军的大帅,来便干涉司法,只好拜托刘鞈道:“子充乃忠义之士,岂能作过?此中必有别情,朝廷派人审理必能水落石出。在此期间,刘阁学务要好好护持他,为朝廷留个有用之才,为国家保持一分元气,”接着他严肃地警告,“子充如有不测,你我尚有何面目再见西军故旧?”一向温和克制的种师中,这话说得十分严重了,刘鞈自然只能唯唯诺诺允承下来。

    这时马政己与儿子见过面,备悉这场冤狱的原委。刘鞈与马政见面时,心中不无惭愧。马政以大局为重,不动声色,始终没有与他谈起儿子之事。

    马政再一次入狱探视儿子时,父子商定把亨祖从山寨中接来,一起参加西征之役,接人的差使自然又落到刘七爹头上,不两天他就把亨祖接来了。

    出征前夕,马政带着孙子,再一次入狱探视马扩。父子叔侄祖孙三代抑制了个人的感情,忘却了其他的一切,而把所有希望寄托于这次决战的胜利。马政、马扩都明白这一战不但要决定太原的命运,也将决定朝廷命运。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个人生死,家庭存亡都算不得什么了。

    最后临到辞别时,亨祖向马扩跪下,刚叫得一声。“三叔!……”眼泪已在他嗓音中滚动,忽然抬头看见祖父的严肃的神色,急忙把眼泪制止。马政自己倒掉过脸去了。

    马政三次入狱,探望儿子,这个事实的本身就表现了他为父的感情。

    西征军出发前,马政已看到种种不祥的朕兆,这是在监狱中的马扩无法知道的。马政三次与儿子见面时都瞒住他不以实言相告。他心里想道;儿子已关在狱里,心情郁郁不畅,何必再叫他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让他高高兴兴地等侯捷报就是,说不定这一仗还能打胜的。

    用虚伪的安慰掩盖事实真相,这从来不是马政的习惯,今天他第一次这样做也表现出他的为父的感情。

    他制止孙子下泪,是因为他不习惯用眼泪来表达感情。这不等于说他没有感情。

    (三)

    种师中、姚古两路大军分别从冀西、晋南出发,出援太原,这是一次朝野瞩目的重要决战。由于种师中在西军中的声誉、威望和过去的战绩都非姚古所及,加上秦凤军一军在数量和质量上也都超过熙河军,因此在当时人的心目中,一致认为种师中是这次出击战的主帅,在两军之中,又以他的东路军为主。

    但对种师中本人来说,则他考虑的决不是主次从属、而是正兵、奇兵的问题。换言之,他考虑的不是个人地位,而是两军的作战任务、作战性质、以及怎样根据作战性质来完成这个任务的问题。

    在种师中看来,既然枢密院明确规定两军各自为战,互不统属,那么彼此之间只有相互配合而没有从属的关系,再提为主为次的问题已失却其现实意义。何况姚古现在的官衔是河东路制置使,种师中的官衔是河北路制置副使,姚古还要比种师中高一级。如果要讲主次,那也应以姚古为主,种师中为次。一向谦虚谨慎,顾全大局的种师中,特别对于与他们种家成见很深的姚古,更是小心翼翼地应付,决不愿在这个容易导致矛盾,造成纠纷的敏感问题上去惹怒姚古。由于种师中的坚持,这个麻烦的问题小心地避免了。姚古体面攸关,十分满意。

    不过种师中心里十分清楚,主次可以不分,奇正却一定要弄明白。古代作战,重视正兵、奇兵的关系,一般是以正兵为主,奇兵为辅,有时出奇制胜,奇兵地位的重要性又超过了正兵。就这一战役而论,姚古的一军是正兵,他的一军是奇兵,他们有着不同的任务。

    姚古之一军所以成为正兵,因为过去宋朝几次出兵救援太原,都取道晋南北上,那里已吸引了金方的重兵。粘罕的副帅娄室此时正在这一带布防,阻击宋军。大家都知道娄室是个经验事富、指挥老练的可怕的敌手,甚至比粘罕本人更难对付。估计姚古收复隆德府、威胜军以后,就要与娄室正面对垒,那时再要北进,夺取每一里的土地,都要付出重大的代价,姚古的任务显然十分艰巨。

    金军的分工,粘罕本人指挥围攻太原的军队,对晋东一带,不甚措意,看来种师中要插入金军的后方,靠拢太原,任务还是比较轻松的。不过最后不免要与粘罕恶战一场,迫使娄室撤军来救,这样就间接减轻了姚古一军北上的压力。到那时他们两军齐头并进,只要能攻破太原外围金军修筑的夹城的任何一段,与城内张孝纯、王禀取得联络,里外夹攻,战争就会有胜利的希望。

    根据这种战略设计,姚古的一军是正兵,要采取常规化的作战形式,逐步取得进展。他种师中的一军是奇兵,要用突击奇袭的作战形式,出敌不意,插入其心膂之地,然后选择有利的时间和地点,进行决战。两军任务不同,性质也有区别。

    朝廷负责军事布置的枢密院对两军的性质、任务没有进行很好的分析研究,就贸然下令,河北河东两军于同一天从各自的所在地出发,约期半个月后,在太原会师,与金军进行决战,实现解围。这道纯凭主观臆断发出的命令是脱离实际的。

    在种师道、李纲两人都受到排斥,被挤出政府的情况下,同知枢密院事许翰是当权大臣中唯一的主战派,在一段时期中,分兵河东、河北,力图救援太原的一切军事布置都由他负责主持。在这样一个关键性的重要战役中,他竟出之以急躁的情绪,下达了这样一道毫无军事常识的命令,使种师中十分震惊。他接到命令后,立刻派参谋官黄友入京,赍去一封他亲笔写的回禀,备述按照不同的战略任务,他与姚古一军同时出发不妥之处,要求把本军的出发期限展缓七天。乘金帅注意力集中在姚古一军之机,他的一军才能达到出其不意,袭取心腹之地的突击任务。

    尽管回禀的措词十分婉转,许翰还是认为它触犯了上级,有损他个人威严。他接见黄友时态度傲慢,回答的尽是一派官话。说什么枢密院给两军的命令早已发出,姚古昨来回禀,准期出师,种师中何故又生别议?所请碍难照准云云。根本没有给黄友发言申辩的机会。

    战争以来,主和派与主战派之间矛盾百出,迭有争议。想不到今天主战派之间也有出乎意外的矛盾。在这有关军国命运的重大问题上,种师中未便缄默自安,不得已,再次上书申请展缓出发之期。枢密院以六百里加急传递的文书,断然予以驳斥,回文中并有“种师中逗留玩敌,意图何为?”“必解太原之围以赎罪,否则自蹈法网,罪责难逃”等十分严峻的话。

    一向从容不迫,按部就班行事的种师中拆读文书后,也气得胡子发抖,叹息道:

    “逗留乃兵法之大戮。俺种某结发从军,至今四十余年,兢兢业业,未尝一日撄法。不意垂老暮年,还有此事。某岂肯爱一死以负国,只怕死了也无补于国事耳!”

    这样的重言重语,对种师中来说,大概一生中也还是第一次。他说了以后,茫茫然地东看西看,忽然拉住马政的手补充道:

    “此番师中东出,万里勤王,东京城下,未得一当,临岸邀截,又成虚话,都说是权臣阻挠。今许中丞以忠义自许,不想也如此难说话,事之不济天也!”

    这支大军就在这种被迫的情况下,没有做好必要的准备,却带着灰溜溜的情绪,匆忙开拔。

    亲耳听到主帅说了这番话的马政,最后一次入狱探视儿子时,没有告诉儿子,第二天上路后,他也保持沉默,没有与同僚说话,但是不用他开口,这种情绪已经在全军中扩散开来,从统帅到士兵都感染到这种不祥的预兆。

    军行第四天,粮食已竭。这一路的居民稀少,十室九空。资粮于民的想法落空了。战士们每天只发黑豆一勺充饥,他们心怀不满,口出怨言,军心已自不稳。

    (四)

    但是就进行一次袭击战而论,这一战役的战略的制定,进军路线的选择,那是十分成功的。甚至出兵的时机也掌握得恰到好处。这是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所造成,并非许翰已经得到了什么情报。

    太原西北群山中建立起不少山寨,他们的共同的头项就是“两河二石”之一的石竫。江湖上口碑流传,都知道他是一个不怕死的豪杰,是一条铁铮铮的汉子。粘罕一心只想对付宋朝的正规军,忙于修筑夹城,猛力进攻围城,没有把这些近在咫尺的义军放在眼里。这个粘罕,敢情是十分健忘的,他已经忘记当年曾吃过雁北义军韦寿佺的苦头,现在还要再受一次惩罚。

    那天,他率领几名随从,大摇大摆地经过这里山区。在思想和行动上都没有一点警戒的情况下,受到一群山民的突然袭击。

    “来了几个小毛贼,敢来捋虎须,想是欺俺这里人少,活得不耐烦了。”粘罕不惊不怒,好象十分好玩似地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休动!叫那个打头拿把铁叉的吃俺一箭。”一语未完,箭声已响,果然把那名打头的汉子射倒在地。按照公式,那一定是其余的人发声喊,一哄而走。他们追上去,杀死几个,活捉几个,让他们逃走几个,然后明天派一支军队上山洗剿,把活着的人口杀得一个不留,房屋烧得一椽不剩。按照这个公式行事,他与他的部下不知道已经干过多少回了。奇怪的是,这次的情况有些两样,领头的虽被射倒,其余的人,既没有发喊,也没有逃走,却很快地找个隐蔽的地方隐蔽起来。然后锣声大作,四面八方,涌出了几百、几千个山民,把他们几个人远远地包围起来。

    粘罕一看这里不是他的用武之地,策动坐骑,要想突围而出,手下六名随从,紧紧相跟。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一支冷箭,射中他的坐骑,他一跤摔下,跌了个仰八叉。后面的一个随从,一看不好,急忙把他就地提起,让出自己的马与他乘骑,两个拼命挣扎,狼狈地逃脱性命。其余的五名随从,为了掩护他们,冲突不出,有的被箭矢射死,有的丧命在义军的铁搭锄头之下,一个不剩。

    这五名随从不是无名小卒,等闲之辈,都是榜上有名的将领,其中还有一个是金环大将。这场遭遇战如果发生在太原城下,值得张孝纯上个专摺奏报朝廷了。这里的山民,却不知道金环是何物,摘下来,拿回家去给毛孩子当玩具。

    粘罕吃了这个亏,怎甘罢休?第二天调集了五百名女真铁骑,他自己和昨天救他一命的那个随从,拍马当先,向山寨进攻,满拟一举得手。山寨里紧闭垒门不出,只管用矢石檑木滚打下来,把几条上山的路都封锁起来。金军攻打了一天,竟不得其路而上,黄昏撤退时,又遭到义军掩击,死了一大半。这一战,石竫本人大显身手。在追击中,他亲手俘获了两名金将,夺槊数支。粘罕看见他的神勇,吓得拨转马头就逃。

    一次骄兵,一次忿兵都吃了大亏,眼看蛮攻不行,粘罕手下也有智谋之士,劝他改图。这时围攻太原之师不能抽调,他们建议向晋东、晋中一带日前没有发生战争的地方抽调出五千名驻军,把山寨围困起来,然后步步进逼。这时义军还没有取得与大军相持的作战经验,经过半个月的激战,山寨终被打破,石竫突围不成,被金军俘获。

    女真兵当然要在他身上施行报复,他们把他的双手双脚钉在一辆木板车上,拖去见粘罕。粘罕对他既有满腔的忿怒,也有衷心的钦佩,向他端详了半天,忽然好言劝说道:

    “你就是寨主石竫?你如降我,当命你以官。”

    石竫“呸”的一声,一口唾沫吐在粘罕面上。他的双手、双脚虽被钉住,连同锁骨下面的伤口,都被紫血糊住。但他仍保持着勃勃英气,他动员了身体中还可以自由活动的部份与粘罕斗争。他大声谩骂:

    “爷是汉人,宁死不降你番狗。你识爷吗?爷姓石,石上钉橛,更无移改。”4

    这当当响的每一个字都好象钉子钉进石头,石头裂了,炸了,也丝毫不会移动。粘罕当时愤极,凌迟处死了石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