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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居正 4.火凤凰第7部分阅读(1/2)

    正在生气的何心隐,听到这两句话竞破颜一笑,叹道:“蠢人令人生厌,但蠢到极致反而可爱。”接着又问,“李锁爷,你肚脐眼上一寸的地方,是否长了一颗痣?”

    “这个?”李阎王忙解开皂衣低头看自己的肚皮,回道,“是有一颗,咦,何先生你怎么知道?”

    “你人中那儿长了一颗痣,对应到肚脐眼相应部位,肯定也有一颗。”

    “原来是这样,”李阎王急切地问,“这颗痣是好痣还是坏痣?有无妨碍?”

    “这是你的福痣,”何心隐言道,“不然,像你这样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的人,怎的能当锁爷。”

    李阎王啐了一口痰,不服气地说:“咱姑父是抚台衙门里的师爷,不是有他这个后台,咱肚脐眼上长颗金痣都不管用。”

    “没有这颗痣,光有姑父顶屁用。”何心隐正准备伸筷子夹一块肉吃,一听这话,当即把筷子朝桌上一放,瞪了李阎王一眼,斥道.“你把我当成江湖卖膏药的,一张嘴朝天夸,专门哄人是不是?”

    李阎王见何心隐有起身走人的意思,忙满脸堆下笑来,说道:“不不不,何先生你别生气,咱只是说锁爷的来历,哪是不信你,请你继续指点。”

    何心隐鼻子哼了一声,方又拿起筷子吃了一口菜,言道:“你的父亲已经死了。”

    “是的,死了四年了,你怎么知道?”李阎王一脸惊诧。

    “不要问我怎么知道,说了你也不懂。”何心隐有些盛气凌人,那样子,好像他是锁爷而李阎王是囚犯似的。他摸了一把山羊胡子,继续说,“你兄弟两人,还有一个妹妹。”

    “是的。”

    “兄弟两人你是弟弟,在你三岁的时候,你哥哥摔了一跤,跌断了腿,从此成了跛子。”

    “这个也千真万确。”

    “你老娘有痛风的毛病。”

    “这……”

    “怎么了?”

    “咱娘痛风都好几年了,何先生,你真是神仙!”

    “这些事儿都在你脸上摆着,一看便知,原也不足为奇。你还有一个毛病。”

    何心隐说着就打住了,他这是故意卖关子,李阎王已是诚诚恐,连忙追问:

    “是什么毛病?”

    “你克妻。”

    “克妻?”

    “对,克妻!”何心隐盯着李阎王发青的鼻翼,决断地说,“你第一个老婆只跟你过了一年,就蹬腿儿走了。”

    “是的,生孩子生不出来,在床上叫了三天三夜,娘儿俩一起走了。”   李阎王说着眼圈儿红了,背过脸去,偷偷抹了一把眼泪。何心隐也不瞧他,只拿起酒壶来自斟一杯,接着问:

    “你的第二个老婆呢,怎么死的?”

    “咱喝醉酒把她揍了个鼻青脸肿,她一时想不开,一根绳子吊死了。”

    “你现在还是光棍吧。”

    “唉!”

    “叹什么气呀,”何心隐见李阎王一副沮丧的样子,忽然产生了快感,言道,“常言道,吃什么补什么,缺什么想什么,你李锁爷一天到晚讲荤段子,扯着鸭公嗓子唱荤曲儿,为的什么,不就是想女人吗?”

    李阎王不好意思地笑~笑,问:“何先生,你看咱什么时候能找到老婆?”

    “等着吧,你要多做善事?”

    “善事做了一堆,总不见效果。”

    “你做了什么善事?”

    “逢初一十五,咱老娘就买乌龟到宝通寺放生,逢年过节,总是给乞丐赏几个饼子。”

    “瞎,这叫什么善事。”何心隐嘴一瘪,反唇相讥言道,“我看你作孽太多。”

    “咱作了什么孽?”

    “你每天都在折磨犯人,以此为乐,这不是作孽?”

    “这……”李阎王眉头一皱,回道,“这不算作孽,锁头的差事就是管理犯人。对羁押的人犯,你不狠一点给他颜色,他还不翻了天?”

    “你总不能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用刑哪!”

    “好人能进咱这大牢吗?”李阎王振振有词地反问,“既然能进这里来,就不会是好东西。”

    “混账!”

    何心隐起身就要掀桌子,一旁的禁子眼明手快,赶紧把他抱住。李阎王这才醒悟到自己失言,立刻作揖打拱忙不迭声地道歉:

    “何先生,咱说的坏人不包括你……”

    又劝又哄,何心隐总算又平静了下来,重新坐在凳子上。李阎王觑着他,摇头叹道:

    “何先生,你看相一口一个准,真是得了大神通,就凭这个吃饭,你也挣得下金山银山。你何必非要搞什么讲学,把官府上的人都得罪完了呢?”

    何心隐傲慢答道:“这是大道理,你一个锁头哪里懂得?”

    “咱不懂讲学,但咱懂得不能拿鸡蛋碰石磙。”李阎王生怕说错了话惹恼了何心隐,故小心地问,“何先生,你在这大牢里呆了一个多月,可知道外头的局势么?”

    何心隐听了默不作声。他虽然坐在牢里,但还是有不少耳报神向他传递外面的消息。学生们为营救他而闹事遭到弹压,大致情况他都知道。他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仔细分析一番,认为与张居正这次回家葬父有关。张居正一贯反对讲学,这是国内人所共知的事情。今年年初,张居正把他最为信任的干臣金学曾从荆州税关巡税御史的任上升调为湖北学台,似乎就是一个信号。有人猜测,张居正这是要弄一个“屠夫”来,对讲学的先生们开刀了。何心隐不是没有警惕,而是认为不值得警惕。他一贯我行我素,从不把官府衙门放在眼里,就连无可禅师这样的好朋友的劝告都听不进去。现在,既然已经身陷囹圄,他对自己的前景就不抱乐观,甚至作了最坏的准备。

    “何先生!”见何心隐半晌不吭声,李阎王又喊了一声。

    “唔?”何心隐抬起头来,又让禁子给他斟了一盅酒。

    “咱问你,知不知道外头的局势?”

    “有什么不知道的,”何心隐故意显得漫不经心,“我何老汉桃李满天下,一旦蒙冤坐牢,便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奔走呼号,甚至围攻衙门,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

    “何先生认为自己会是个什么下场?”

    “大不了一死。”

    “嗬,何先生倒是个明白人。”李阎王说着叹了一口气,又道,“千不该万不该,你何先生不该得罪了咱抚台大人。”

    “小小一个抚台,得罪了他又怎样?”

    “他有生杀大权哪!”

    “他有生杀大权又怎么样,你以为他能杀我?”何心隐不屑地说,“多年前我就讲过,徐阶、高拱、张居正一连三位宰揆,对讲学的态度是一人一个样。徐阶提倡讲学,但他没有能力让讲学之风大行天下。高拱反对讲学,但他也没有能力将讲学之风尽行剿灭。唯独张居正,这两方面的能力他都有。他若提倡讲学,我辈当会位列公卿;他若反对讲学,我辈也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以为你们抚台大人是什么?他只不过是张居正门下的一条狗,他安敢杀我,杀我者,张居正也。”

    “咱听说,你与张居正曾是年轻时的朋友,既有这层关系,他为何不保你?”

    “他保我?”何心隐勉强一笑,深有感触言道,“高处不胜寒,甭管什么人,坐到这个位子上,要想坐稳,都得六亲不认,更不用谈什么友情了。”

    “是吗?”李阎王虽然颟顸,但知道在这种话题上不能附和,于是换言道,“待会儿,这牢里就不清静了。”

    “为何?”

    “傍晚下大雨的时候,从孝感调来的那一营兵士,已是冒雨出了大东门。”

    “干啥?”

    “查封洪山书院。”李阎王顿了一顿,又道,“咱们这里也接到宪令,要腾出几间牢房来,预备学生们反抗,就统统抓起来关到这里。”

    “果然动手了?”何心隐脸色一下子阴暗下来,长叹一声痛苦言道,“书院的大限之日到了。”

    “何先生,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些事儿暂不去管它,来喝酒!”

    李阎王说着,命禁子撤掉何心隐面前的小盅,而换成了大茶杯,筛得满满的请何心隐喝。此时的何心隐已是五神迷乱,竟也不推辞,拿起来就往嘴里倒,酒喝得急,加之心情不好,一连干了数杯,何心隐已是烂醉如泥,眼看就要溜下凳子,李阎王赶紧上前架着他,问禁子:

    “都安排妥帖了?”

    禁子点点头,李阎王便命禁子把何心隐扶回牢房。此时大牢里漆黑一片,禁子刚把羁押何心隐的牢房门打开,里头忽然就出来一个人,把何心隐拽进去朝地上一扔,旋即骑到何心隐身上,双手紧紧扼住何心隐的咽喉。黑暗中,只见何心隐双腿先是不停地乱蹬,接着就叉开腿伸得直直的一动也不动。这前后也不过半炷香的工夫,可怜名闻天下心雄万夫的何心隐,就这样被人活活地掐死了。禁子一直守在门口看完这一幕,此时一声不吭,便把那人带回到李阎王的值房。

    却说下大雨那段时间,抚台衙门里的刑名师爷急匆匆来到大牢,向李阎王传达了处死何心隐的宪命。李阎王心中对何心隐颇有好感,但又不敢违抗宪命,思来想去,便想出一个办法,让当值的禁子找一个命案在身的重刑犯来,如此这般交待一番,条件是事成之后就免他死罪。杀人犯也不知道要掐死的是谁,就稀里糊涂答应了下来。趁李阎王请何心隐喝酒的当儿,禁子便把那死囚犯偷偷带进了何心隐的牢房。

    正在值房里焦急等待消息的李阎王,看到禁子领了死囚犯进来,便迫不及待地问:

    “事情办了?”

    “回锁爷,办了。”禁子答。

    “是不是真的死了?”

    “肯定死了,”这回是死囚犯回答,“我见他翻了白眼珠子,嘴上也吐出了泡沫。”

    “胡扯,黑糊糊的你哪看得见。”李阎王白了死囚犯一眼,道,“掐死一个醉汉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本锁爷还是给你记功,来,这杯酒你喝下。”

    李阎王说着,指了指桌上已摆好的一杯酒,死囚犯受宠若惊,端起来一扬脖子喝了。顿时间,他感到喉咙里火辣辣的如烈焰焚烧。他一面伸手去抓挠,一边大张着嘴想叫嚷,除了“啊啊啊”外,却是吐不出一个字儿。

    瞧着死囚犯痛苦的样子,李阎王狞笑着说:“日你娘,叫你喝酒你就喝,这是生漆酒,喝了就变哑巴!你狗日的有命案在身,如今又掐死了何先生,十颗脑袋也留不住了,小张子,将这苕货押进死牢,镣铐侍候。”

    “是。”

    那禁子回了一喏,朝门外唤了一声,立刻进来三位狱差,将那嗷嗷乱叫的死囚犯架了出去。

    听着杂杂沓沓的脚步声走远,李阎王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怅然若失。他双手抱着脑袋痛苦了半天,才对禁子说:

    “小张子,天一亮,你去给我买一筐乌龟来。”

    “怎么,锁爷要打牙祭了。”禁子乐嗬嗬地问。

    “屁,你一张毛嘴就知道吃,”李阎王恶狠狠瞪了禁子一眼,“明天,爷要到宝通寺去放生!”

    第十六回 给事中密访杀降事 大宰揆情动老天官

    转眼之间已经立秋,树上的蝉鸣不再没完没了地聒噪着惹人心烦了。这天上午,张居正乘轿穿过棋盘街,来到了富贵街上的吏部衙门。因事先已经知会,吏部尚书王国光早在门口侯着了,轿子一到,王国光就迎上去接着,几句寒暄话后,双双联袂进了一尘不染秩序井然的衙门朝房。

    张居正回京一个多月,接连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湖广武昌城学生闹事,天天都有急报传来。最后一份由陈瑞签发的藩台移文到阁,禀报已查封洪山书院,并言关在大牢里的何心隐,被一个突发狂症的死囚活活掐死。因何心隐是名闻天下的学者,他的行踪格外引人关注,先前被抓的消息传到京城,就有不少人为他鸣不平,一些热衷讲学的官员甚至给皇上写折子,要求湖广巡抚衙门放人。正当这些人铆足了劲儿四下活动,突然又听说何心隐暴毙狱中,便都觉得其中有诈,要求调查事情真相。张居正将这件事强行压下,并说服万历皇帝颁下诏旨,一下子查禁了全国七十五座私立书院,并讲明这还只是第一批,剩下的书院,一律限期解散。此后有谁敢私创书院擅自讲学者,坚决严惩不贷。此令一出,全国舆论哗然。但议论归议论,却是没有谁有胆量敢公然违抗,蔓延了几十年屡禁不止的讲学之风,终以何心隐之死而划上了一个悲惨的句号。这件事的首功虽然是金学曾,但真正得到好处的却是陈瑞。皇上查禁书院的诏旨颁布不久,吏部的移文就到了武昌城抚台衙门,调陈瑞到京任礼部右侍郎。同时被升任的还有真定府知府钱普,他奉调进京,升任工部右侍郎之职。对这两人的升迁,一些官员颇有腹诽,但慑于张居正的权势,却是没有人敢公开议论。

    第二件大事是高拱的去世。自那次张居正回籍葬父路过新郑县特意到高家庄拜访之后,高拱的身体就迅速垮了下来。张居正走后不过半个月,高拱就卧床不起。尽管地方官员在张居正的嘱托下,为高拱请了高明郎中精心救治,终因风烛残年郁火攻心,导致气血两虚而病入膏肓,最后药石不进,喝一口水都吐了出来:六月底,这位倔犟的褫职宰辅,终于带着无尽的愤怒与伤心撒手尘寰,永远地闭上了那一双不肯认输的眼睛。六天后,张居正得到了噩耗,他不禁潸然泪下。他想起高拱临分手时的嘱托,便立即入宫觐见皇上,希望皇上看在高拱是隆庆皇帝藩邸旧臣的面上,能够给他恢复生前职位并赐谥号。万历皇上还记得六年前高拱说出的“十岁孩子如何能当皇帝”这句话,他是一个记仇的人,他对高拱的愤怒并没有因时间的推移而消亡。现在高拱死了,他仍然拒绝宽宥这位老臣。虽然在张居正的一再恳求下他作了让步.却也只肯给予半葬的优恤,至于恢复职位并赐谥号,则坚决不允。所谓半葬,即是由朝廷负担一半的丧葬费用。一个有功于社稷忠诚于皇室的柄国大臣,死后如此凄凉,张居正心下恻然:在那一刹那间,他的脑子里闪现出“君王寡恩”这个词儿。但面前的这位少年天子,毕竟是他呕心沥血调教出来的,他不愿意把自己的“学生”想得太坏。

    处理过这两件大事,张居正忽然有了心力交瘁的感觉。他上任宰辅以来所作所为,几乎没有一件事是不得罪人的。回想这一路风风雨雨,他真是深有感触,在一个贪墨成风积弊太深的官场,想做成一件事情,哪怕是一桩小小的改革,都充满了巨大的阻力。廓清政治开创太平盛世,唱几句高调可以,若要身体力行义无反顾地推进,让大明江山固若金汤,让天下苍生尽被恩泽,则实在是太难太难。他今天来吏部衙门,就是因为有另外一件更为棘手的事,要与王国光单独面谈。

    却说王国光把张居正领到朝房,两人是老朋友,见面便省去不少客套。刚坐定,张居正一眼瞥见王国光坐椅前的茶几上搁了一把极品的紫砂壶,他不想一上来就谈溜尖的问题,于是指着紫砂壶笑问:

    “汝观,你也学着喝茶了?”

    在张居正的记忆中,王国光从不喝茶。这大约是山西人的习惯,张居正记得他的老友,同为山西人的原任吏部尚书杨博,虽然著有《粥谱》一书,家中却很少见到茶具。此时,王国光一手拿起紫砂壶,另一只手提了提壶盖,朝张居正挤了挤眼睛,回道:

    “咱这茶壶里装的不是茶,你猜猜装的什么?”

    “酒?”

    “哪能在朝房里喝酒。”王国光说着端起紫砂壶对着壶嘴咕了一口,故意咂咂嘴津津有味言道,“叔大兄,实话对你说吧,咱喝的是醋。”

    “醋?”张居正嘴里立刻涌起一股子酸味儿,“汝观,你把醋当水喝?”

    “是呀,”王国光接着就说,“去年秋上,咱脾胃突然不好,不但每日噎气腹胀,夜里一觉醒来,嘴里每每发苦。舌苔也老厚老厚的,吃啥都没有味道。找几个郎中看过,甚至太医院的院正也为咱开过汤头,吃了均不见效。正苦恼着,有一次,张四维来敝府看望,言谈中知道了咱的病情,便告诉我一个土方子,要我用紫砂壶盛老陈醋,有事无事咕几口,只当是喝水的。第二天,他还让人给咱送来了这把紫砂壶。咱想喝醋也不是什么难事,一日三餐,咱山西人顿顿都离不开醋,于是咱就按他说的办理,喝了一个多月,脾胃真的就好了许多,夜里睡觉嘴也不苦了,嘴里也想吃东西了。从此,这把紫砂壶每天就跟着咱,早上离家上衙门值事,咱带它上轿,晚上散班又带回去。”

    张居正听了,回道:“老陈醋多酸哪,拌菜多放一点都难吃,当水喝,也只能是你山西人。”

    王国光笑一笑,又道:“用这紫砂壶喝陈醋,还有一种功效,却是事先没想到的。”

    “什么功效?”

    “壮阳。”

    “啊,还有这回事儿?”张居正眼睛一亮。

    “是呀,”王国光摸了摸油亮亮的胡须,兴奋地说,“一连喝了三个月的老陈醋,明显感到肾囊充溢。”

    “紫砂壶里装陈醋,原来还是一味春药,”张居正说着大笑起来,又指着紫砂壶问,“你说这紫砂壶是张四维送给你的?”

    “是呀,四维兄家里是山西省最大的盐商,可谓富甲全省,有的是钱,送个把极品的紫砂壶算得了什么。”

    “没想到你汝观兄的心里,也有这种吃大户的思想,”张居正虽是讥笑,却并无恶意,“不过,你要记住那句话,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软。”

    王国光是细心人,听出话中有话,便道:“张四维是阁臣,用不着来巴结我,他送这把紫砂壶来,纯粹出于乡谊。”

    “汝观兄曲解了我的意思,朋友之间互赠礼品,不应列在行贿受贿之列。”张居正说着话风一转,“不过,最近有件事情,确实牵扯到张四维,还有老兄你,也有份儿。”

    “什么事?”王国光警觉地问。

    张居正瞟了王国光一眼,敛了笑容问道:“汝观兄还记得年初辽东大捷的事情么?”

    “辽东大捷怎么了?”

    “这里头可能有诈。”

    张居正就把那一次回乡途中去新郑县高家庄,高拱就辽东大捷提出疑问的事说了一遍。王国光听了嗤地一笑,言道:

    “高拱的怀疑不无道理,但终无实据。”

    “实据已经有了。”

    “啊?”

    张居正迎着王国光惊讶的目光,又讲述了事情的原委:却说那次在高家庄与高拱谈话之后,张居正感到事情重大,决定立即派人前往辽东秘密调查。但究竟派谁去担此重任呢,经过反复斟酌,他想到了兵科给事中光懋。此人在隆庆朝就是言官,由于行使弹劾纠察之权不避权贵,曾深得高拱赏识。张居正出掌内阁之后,曾将六科言官撤换了一大批,只留下了几个人,光懋便是其中之一。此人特立独行,从不参与官场的党派纷争,但碰到不法之事,却能恪尽职守慷慨建言。这便是张居正将他留任的理由。于是张居正在新郑县城连夜给光懋写了一封密信,要他即刻前往辽东。光懋接信后,便以调查辽东屯田的名义出了山海关,在辽东呆了一个多月,从李成梁、张学颜这样的藩臬镇守到偏裨校佐,甚至行商土著口外流民,他都旁敲侧击拨草寻蛇作了详尽调查。兹后得出的结论与高拱的怀疑完全一致:团山堡一役,根本不是虏寇来犯。其真相是:鞑靼一支小的部落,因与大首领俺答的儿子黄台吉发生冲突,这支小部落的首领惧怕嗜血成性的黄台吉前来剿灭,便带着全部落老老少少一千余人冒雪冲寒前来团山堡乞降,以寻求明军的保护。守堡的将领是辽东总兵李成梁的儿子李如松:他见那么多人赶骡子骑马的冲关而来,误以为是虏酋率众来犯,便趁敌骑未稳,大开关门掩杀过去。前来乞降的人群猝不及防.纷纷四下里逃窜。双方刚一接阵,李如松就感到不对劲,但手下兵士立功心切,一个个如猛虎扑羊见人便杀,制止已是来不及了,不到半个时辰,可怜八百余名男女老少就这样死于非命:事情既到这个地步,与其因滥杀无辜受到惩处,倒不如将错就错向朝廷报功。由于李如松的胆大妄为,北京城里,便有了那个令龙颜大悦百官欢忻的辽东大捷:

    听完这段故事,王国光这才感到问题严重,便担心地问,“光懋的折子,是否已递给圣上?”

    “还没有,”张居正回答,“昨日,光懋将折子的副本送到我的手中,何时呈奏皇上,他等我的指示。”

    “你打算怎么办?”

    “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这事情很难办,”王国光蹙着眉头言道,“这一次辽东大捷,发生在皇上大婚之前,无论是皇上,还是两宫太后,都把这次大捷视为难得的吉兆。不但开坛祭告祖庙,而且还大量赏赐群臣。如果现在要从头追究,第一个面子上过不去的,不是别人,而是新婚燕尔的皇上。”

    “这个我也知道,”张居正微微颔首,沉吟着说,“皇上只是面子上过不去,真正反对的,恐怕还是那些得了赏赐的大臣:”

    张居正一语中的,王国光浑身一震,朝房里陷人难堪的沉默:今年正月间,皇上就辽东大捷赏赐群臣,除从太仓划拨十万两纹银给辽东总督行辕用于参战将士的论功行赏外,还给辽东总兵李成梁和戎政总督张学颜各进秩两级,直接指挥战役的李如松由正五品的偏将晋升为正四品的卫指挥佥事。辽东方面,加官晋级的文武官员有三十多人。京城里,内阁、吏、兵、户、工等与军事有关的衙门,当事官员也有数十人获得赏赐。如内阁,三位辅臣,皇上给予的赏赐是各进秩一级,荫一子。除张居正坚决辞掉外,吕调阳与张四维都已上表谢恩实际领受。这次进秩,吕调阳由从一品晋升为正一品,张四维由正二品晋升为从一品,两人各有一个儿子获得恩荫。按朝廷规矩,正一品官员的恩荫,其子可授正六品的尚宝司卿,从一品和二品官员,则只能授予正八品的内阁中书舍人之职。除此之外,吏、兵、户、工四衙门的堂官获得的赏赐与内阁辅臣一模一样。四部之中,王国光早就是从一品,现晋秩一级变成了正一品,余下三位堂官都由正二品变成了从一品。万历皇帝登极六年,如此大规模的加官晋秩,这还是第一次,可谓是吉庆连来皆大欢喜。现在,如果将辽东大捷定为杀降冒功,则所有的加官晋秩都必须取消,这可是大明开国以来都没有发生过的惊天动地的丑闻。

    王国光顿觉心口堵得慌,他也忘了喝醋,强咽一口唾沫,问道:“叔大,你的意思是要将辽东大捷重新作出结论?”

    张居正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显得痛苦。

    王国光端起那把镶金的紫砂壶,送到嘴边又忽然放下,抬眼看了看张居正。张居正也正在看他,四目相对灼然如电。王国光苦笑一下,言道:

    “叔大,咱在想,高拱一个风烛残年之人,临死前,为何要同你谈辽东大捷的事。”

    “这个不难理解,”张居正答道,“高拱虽然去职离京,可是他人在江湖心存魏阙,没有一天不关注朝廷大事。”

    “这个咱不否认,”王国光终于想起来咕了一口老陈醋,抹了抹嘴言道,“但咱认为,高拱在此事上用了心计。”

    “用何心计?”张居正一愣。

    王国光问道:“你想想,因辽东大捷而加官晋秩的,都是些什么人?”

    “什么人?不都是当事官员么?”

    “当事官员不假,”王国光提高嗓门加重语气,提醒说,“更重要的,这些人都是你的政友!”

    “啊?”

    “你与高拱共事多年,他太了解你了。他知道你要廓清政治整饬吏治。你的眼里容不得沙子,碰到有悖于朝廷的事,你一定会追查到底。”

    “对呀,这难道有错吗?”

    “就因为没有错,才看出高拱的高明。”

    “汝观,你的话,我怎么越听越糊涂。”

    “糊涂糊涂,这叫当局者迷,”王国光长叹一声,索性捅穿了说,“叔大,想你上任之初,接下一个百孔千疮的烂摊子,再加上满朝都是高拱的党羽,你做任何一件事情都有人出来掣肘。从胡椒苏木折俸到京察,到后来的驿递改革子粒田征税等等,所有这些举措,虽然主意是你拿的,但将它们付诸实施的是谁呢?不都是在辽东大捷中得了一点好处的这些官员吗?”

    王国光说着说着竟霍地站起身,手拽着银腰带在朝房里急速地踱起步来。

    张居正从来没有见到王国光如此激动过,对这位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政友,他不愿有一丝半点儿的伤害。而且他内心也承认,王国光说的都是事实。为了这次谈话,他作了充分的考虑,但事到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