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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门柳 3 鸡鸣风雨第16部分阅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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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先行一步的承差已经把拜帖递了进去,当他们来到谭泰的府邸,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已经在门前等候着了。看见陈、钱二人滚鞍下马,那人就连忙迎上来,行着礼,说:“二位老爷新年大吉!不知二位老爷光降,有失远迎,千祈恕罪!我家老爷恭请二位老爷入内相见!”

    “嗯?你家主人……”由于谭泰没有按照官场的礼节,亲自到门前迎接,陈名夏显然多少有点奇怪,于是趁着往里走的当儿,忍不住向对方探问。

    “启禀老爷,我家主人正在花厅宴客,所以……”回答了这么半句之后,大约发现客人的脸色有点不对,那管家又赶忙赔着笑脸,“我家主人今儿个喝了不少,他吩咐小的敬请二位老爷过去,同饮三杯哩!”

    陈名夏“噢”一声,没有再吱声。不过钱谦益却想起:刚才在门外,他看见有几匹鞍鞯鲜明的骏马歇在墙阴下,旁边还有几个仆役模样的汉子,在那里围做一堆儿赌钱。当时他就有几分猜疑,没想到果然有客先在。“不过,主人喝得再多,只要还能见客,就没有让客人自己往里走的道理!”他想。不过,冲着对方是满人,而且还是炙手可热的贵官,他却惟有暗暗苦笑;只是,心中那一份忐忑不安,就变得愈加强烈了。

    现在,两人已经走在通往花厅的甬道上。钱谦益发现,这所宅子不止规模阔大,建筑也相当考究。他事先听陈名夏介绍过,这原是前明时内阁首辅周延儒的府第。崇祯十六年,周延儒因罪赐死之后,宅子便充了公。到了八旗大军进入北京,一切房产照例由新主子重行分配。本来,这宅子也轮不到谭泰人祝不过这位都统大人有的是敢争敢吵的蛮劲儿,也不见他走什么门道,咋咋呼呼就把宅子弄到了手。对于这种角色,钱谦益向来的宗旨是敬而远之。倒是陈名夏别具手眼,不止同对方混得很热乎,而且据说还成了莫逆之交。今天,他领钱谦益来找谭泰帮忙,凭借的就是这么一种关系……当两位客人踏入筝琶箫鼓之声大作的花厅时,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幅闹哄哄的狂欢景象:屋子里的几桌和椅子,不知怎么一来都给搬走了。在空出的地方,排开了一溜的厚毯,那些杯、盘、碗、盏一股脑儿全摆在毯子上。先到的七八个人,包括主人在内,都在食具旁席地而坐。他们确实喝了不少酒,那一张张胖瘦不同的脸红的血红,青的铁青,不过,看上去还没有醉,只是显得神情亢奋,手足舞动,正在那里一边有节奏地摇晃着身子,一边扯开喉咙呜呜哇哇地唱歌。屏风边上,还站着几个乐师,在那里调弦弄管,给他们伴奏。那些头梳叉子髻、身穿旗装的满族女子,则穿插于筵席之间张罗侍候。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筵席当中的一只大铁锅,锅盖已经被揭开,带着浓烈膻味的香气充溢大厅,锅里竟然热气腾腾地煮着一只头角峥嵘、未经肢解的肥羊!

    发现陈、钱二人到来,正在用两把割肉尖刀互相击打着,同客人们一道高声唱歌的主人谭泰,眨眨眼睛,一下子从杯盏后面站起来。

    “哈哈,”他挥一挥手,制止了其他人的喧闹,随即迈开罗圈腿,迎上来,朝陈名夏大声大气地说:“得知你老兄驾到,本来立即便要出门迎接的!可是这些弟兄们都说,老陈是个好蛮子,好兄弟!用不着那些狗屁礼节!我一想也是,就坐着没动啦!”说着,已经来到跟前,他又狡黠地眨眨眼睛,喷出酒气,瞅着客人问:“怎么样,老兄不会见怪吧?”

    “见怪?”陈名夏装作吃了一惊,“这话从何说起!有道是不拘俗套,只重真情,才是好汉子的本色!我陈名夏佩服老哥的,也就是这种真好汉、真本色!

    更何况又是如此热闹的一个聚会,若是老哥抛下这一干的好朋友,独独出去迎接我们,打断了大家的兴头,小弟那才要见怪呢!”

    到目前为止,包括钱谦益在内的不少明朝旧官,虽然投降了清朝,但对于来自关外的这帮子“异类”,总感到格格不入,对于他们“不尊礼教”的粗豪作风尤其受不了。可是陈名夏却显然不同,很能放下架子同对方打成一片,因此在满人中颇受欢迎。眼下也同样,他的这几句一说出来,立即博得全场的热烈应和:“对,好汉本色!说得好!”

    “陈官儿,就是好蛮子!好朋友!',

    “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全羊开锅!”

    “快入座!快,快!”

    听着这些亲热的呼唤,谭泰呵呵大笑,一把抓住陈名夏的手:“来来来,你老哥就坐在这儿得了!”说着,不由分说,就把陈名夏一直带到自己的座位旁边,硬按着坐了下去,又招呼钱谦益:“钱大人,你也坐!”

    这当儿,几位侍女已经在一旁准备着。等宾主互相说过祝贺新年的吉祥话之后,便一齐上前,七手八脚地给陈、钱二人张罗杯盘碗盏,又按照满人的习惯,先给他敬上一袋金丝烟,接着又端来腻滋滋的奶茶。这么张罗了一阵,谭泰摆一摆手,说:“成了,你们都退下吧!”然后,他就端起大银酒壶,亲自在两只玉杯里斟满了酒,跪在席上,用托盘送了过来。

    陈名夏——自然还有钱谦益,没想到他一下子又变得如此郑重,倒吃了一惊,连忙“噢,噢”地谦逊着,放下奶茶,也是双膝着地,毕恭毕敬地接过,举到唇边。尚未人喉,钱谦益已经感到酒烈刺鼻,但看见陈名夏一仰脖子,全喝了下去,他也只好硬着头皮,一口一口地勉强把酒喝光。

    “好,好!再来,再来!”“对,再来一杯!”几个声音同时哄叫起来。

    钱谦益却已经感到像吞下一团火,胸腹问烧灼得难受。他睁大眼睛,呵出口中一股辣气,同时看见主人已经兴冲冲地再度把酒斟满,不禁慌了手脚。说实在话,他的酒量本来有限,刚才那一杯也是因为自己有求而来,生怕开罪主人,才舍着命儿奉陪。现在对方一杯才了,又来一杯,叫他如何招架?幸而,陈名夏大约也知道来势不妙,只见他把酒接在手中,故作豪迈地说:“列位,这入门三杯酒,自是非常的情分!不过有道是大雁不能离群,美酒不可独饮,如今大伙儿光瞧着我喝,未免太没意味!不如行个酒令,大伙儿一块喝,如何?”

    “不成!”谭泰把大手一摆,首先表示反对,“今儿个这酒,你可别想跑掉!

    再说,你们那些蛮子酒令文绉绉的,听都听不懂,谁爱弄那种玩意儿!”

    陈名夏微微一笑:“不是行那个酒令。我今日要行的酒令容易得很,保管人人都会,而且人人高兴——我这令么,就是各人轮流说上一件事,必定要非同寻常,淋漓痛快,即使不惊天动地,也足以夸耀一生,称得上好男子、真好汉的奇事、快事、顶尖儿的事!谁个说出来,若博得满座都说一声‘好’,便大家同贺他一杯;若说得不好的,便罚他自喝一杯。列位以为如何?”

    说来也怪,座上的客人,刚才还满脸不依不饶的样子,听他这么一说,却仿佛立即来了精神,纷纷叫好,就连谭泰也摸着满腮的黄胡子,扁平而多骨的脸上现出微笑。

    看见这种情形,钱谦益暗暗纳罕。不过随后他就酲晤了:这些赳赳武夫们生性就爱逞强斗胜。陈名夏提出的这个新鲜法儿,显然正合了他们的胃口。“嗯,看来老陈不止摸透了他们的脾性,而且还很会同他们打交道。”他钦佩地想,对于此番求托,不由得增加了几许信心,于是定一定神,且看同伴怎样拨弄施为。

    这当儿,陈名夏已经把酒杯放在席面上,朗声说:“那么,小弟就先开个头,说得不好,还请列位包涵。小弟说的是:顺治元年四月,我朝摄政王奉天子之命,入关讨贼,阵旗开处,大破流寇于一片石,歼其精锐八十余万,令闯逆心胆俱丧,望风逃窜,终使明国君父之仇得报,而我朝一统大业得成。如此兵威,如此气概,方之往古,何曾得见!列位,这算不算得英雄本色?”

    陈名夏首先举出山海关前那关键的一战,显然是经过掂量的。

    因为作为前明的降官,无论是故国还是自身,都已经没有什么可夸耀,惟独借助清朝之力,最终击溃了死对头农民军这一点,同他们还算沾上点边儿。而且,这也是他们为自己的失节行为解嘲的一种“道义”依据。所以钱谦益昕了,不由得暗暗点头,觉得这例子双方都兼顾到,可谓举得颇为得体。果然,不出所料,在座的满族贵官们由于绝大多数都参加过那场战役,顿时被激发起一股豪迈之情。

    “这自然是英雄本色!”“啊哈,那一仗,可真是杀了个痛快!”“以前没跟他们厮拼过,只道有多难啃,谁知一交手……呸!”“说得好!”“好!”七嘴八舌的喝彩和夸耀从酒席上哄然响起,于是大家一齐举起酒,直着脖子咕嘟咕嘟地灌了下去。

    “这就轮到我来说了,对不对?”一个急不可待的声音在钱谦益右边响起,那是一位身材高大、有着一根花白发辫的武士,他的眉毛很粗,眼睛却很小,那张饱经风霜的扁圆脸被烈酒烧得通红。只见他把席面一拍,大声说:“若论英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都是天下无敌的大豪杰、大英雄!想当年,我们正黄旗在满洲,被叶赫、明狗欺负得有多惨!有多惨!若没有二位皇上领着我们打江山,我们哪能报得了世世代代的大仇大恨?哪能像现今这样吃好的、穿暖的,还能挺着肚子,扬眉吐气地在燕京走路,叫那些蛮子像狗似的全趴在我们脚下?哼哼,如今可好了,这关内多大多大的土地,多少多少的牛羊牲口,还有这无数男丁女口,全是我们的了!从今以后,我们八旗人家的福享不尽,钱花不完!哈哈,好哇,真好哇!哈哈,你们说,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是不是大豪杰、大英雄?”

    他举出清朝两位立国者——努尔哈赤和皇太极,作为英雄豪杰的表率,自然是无可争议的。不过,这个老家伙口口声声把明朝臣民骂成是“狗”,而且在说到中原的财富和人口时,那种暴发户式的狂喜和自夸,却使钱谦益听来十分刺耳,不是滋味。因此,当其余的人高呼着“万岁”热烈而又庄严地举酒干杯的时候,他却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耻辱之感,觉得灰溜溜的,茫然若失,直到碰到陈名夏警告的目光时,他才蓦地一惊,忙不迭地跟着举起酒杯……幸而,很快又有人兴高采烈地把令接了过去。那是一位名叫巴里坤的御前侍卫,有着白净俊美的脸孔和肌肉发达的脖颈……“二位先皇岂止是大英雄,而且还是大圣人哩!”他抓住垂到胸前的辫子,使劲朝背后一甩,两眼放着光,从席子上一跃而起,“记得崇德六年那一次,我大兵围攻锦州,眼看就要攻下了,不料,明军从关内调来援兵,乖乖,一家伙来了十三万!太宗皇帝闻报,即时御驾亲征。当时两军各自在松山城外立营,尚未接战。皇上便笑着对臣下说:”只怕敌人得知朕来了,吓破了胆,会连夜逃掉。

    要不然,朕管教你等打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大胜仗!就像猎狗赶兔子,弯腰捡泥沙一般,压根儿不用费劲!蛋眨噬嫌钟寐肀蕹饕恢福呛切ψ潘担骸按秸庖徽檀蛲炅耍酉吕矗掖笄寰透玫焦啬谌プ剑鲋髯恿耍 笔蔽以谙旅嫣牛褂械愫客康牟幻靼住:罄矗且徽坦淮虻猛纯旒耍∈蛎骶晃颐俏г诘敝校懊娲颍『竺娲颍∽竺娲颍∮颐娲颍』棺杲锩嫒ゴ颍〈虻盟强薜澳铮祝郎宋奘jo碌钠疵酉蛩剑直晃冶颖澈笄钭访痛颍继咏@铮膊恢退懒硕嗌伲“ィ苤且徽滔袷怯欣咸煲s幼潘频模さ每烧嫔瘢『罄矗殴肆侥甓嘁坏悖颐谴笄骞婢腿斯乩醋搅耍x形唬缛籼诨实鄄皇鞘ト耍衷跄艿弥ノ蠢矗祷嵴p褪钦p兀?这个巴里坤,是太宗皇帝的御前侍卫,在松山一战中曾经护驾有功。他说的话,自然是靠得住的。因此,大家惊喜自豪之余,愈加生出一种无限崇敬之情,一个个的眼中都同巴里坤一样,放出异样的光来。

    不过,在一旁呆呆听着的钱谦益,却始终摆脱不了先前那种灰溜溜的感觉。

    而且这些昔日的敌手们愈是说得兴高采烈,神气活现,这种感觉就愈是浓重。加上早上起来,他没有吃东西,这会儿又一直空着肚子喝酒,那酒力的散发特别迅速。因此,虽然他极力装出微笑,跟着大家再度高呼“万岁”,但是,变得不受管束的思绪却顽固地一再闪现出扬州十日的可怖情景,闪现出因为被迫剃发改服而情绪激动的南京士绅,闪现出柳如是含嗔带怒的脸容……“哎,牧老,该轮到你了!”正在混沌朦胧之际,一个熟悉的声音隐约传来。

    钱谦益迟钝地抬起头,发现陈名夏那双经常是炯炯有神的眼睛,正在尖锐地瞅着自己。他微微一怔,疑惑地环顾一下左右,这才多少意识到:原来酒令已经行到自己头上,大家正在等待他说出耸动四座的豪言壮语来。

    “豪言壮语……哼,都到这地步了,还有什么豪言壮语?还有什么可说?”

    他懊丧地、苦笑地想,同时觉得,在再度围裹上来的一片昏热的、雾样的朦胧中,眼前的一切,包括陈名夏、谭泰以及其他人,变得那么遥远、虚幻,只有他——钱某人自己才是真实的;只有占满他心胸的巨大冤苦、沮丧和委屈才是真实的。

    这些日子来他一个劲儿地作假、掩饰、压抑,实在太难受了!为什么要那样?为什么不发泄一下,哪怕只是小小地发泄一下?这样一种念头,在酒精的作用下,变得越来越活跃而强烈,以致到末了,他竟然忍不住当真用袖子掩住脸,呜呜地哭泣起来。

    这一下,显然大出人们的意料。刚才还是闹哄哄的花厅,顿时变得一片静默。

    的确,且别说眼下正是新年喜庆,按惯例都讲究图个吉利,就冲着刚才大家正高高兴兴地谈到太宗皇帝的勋业,钱谦益竟然哭了起来,实在是极之不敬,也极之不祥。因此,就连精明的陈名夏也被他吓怔住了,一张已见酡红的长圆脸不由得变了颜色。

    “嗯,这是怎么回事啊?”谭泰终于发问了,声音是冷冷的,而且显然隐藏着怒气。

    钱谦益起初还昏昏沉沉,然而,周围的气氛终于使他怔了一下,抬起头来,同时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顿时吓得酒也醒了一半。他连忙收住哭声,但是却不知如何是好,结果,只能惊慌失措地坐着发呆。

    “到底是怎么回事?”谭泰再度质问,声音也随之凌厉了起来。

    “哦,小弟知道了!”不等钱谦益作出反应,陈名夏已经从旁插了进来,“钱大人必定是听了我们适才称颂太祖太宗皇帝的崇隆功业,景仰感慕,因知我大清入主中国,实乃应天顺人,必定皇基永固,祚享无穷。凡我臣子,俱应竭尽绵力,精忠报效才是。惟是钱大人却因年老多病之故,不得已而乞求归养。思及皇恩浩荡,竞未能仰答于万一。因此百感交集,悲从中来,遂致潸然泪下——嗯,钱大人,下官如此揣测该是不差吧?”

    钱谦益起初还目瞪口呆,随即心中一动,猛然醒悟,于是连忙点着头,呜呜咽咽地说:“臣以待罪之身,幸蒙恩赦,复授显职,虽肝脑涂地,不足以言报。

    惟是老迈昏庸,力不从心,常恐贻误家国,所以……”说着,索性大哭起来。

    两位同谋者这么一番情急智生的连解释带表演,果然大有效果。只见谭泰虽然仍旧皱着眉头,却不再发出质问。其余的人也显然松了一口气。

    “唔,原来钱大人打算辞官不做,告老还乡?”谭泰淡淡地问。

    “确有此意。”陈名夏连忙顺着竿儿往上爬,随即又叹了一口气:“说来老钱也着实可怜。他今年已是六十好几,身子向来就弱,近来更得了晕眩之症,头脑经常发昏,只能躺着,什么事儿也做不了。况且他命造不好,注定人丁不旺,生了几胎,都养不大,好容易熬到四五十岁,才得了个儿子,却又偏生体弱多病,而且秉性顽劣,害得老钱为他不知操了多少心,却始终不能改变。更有一样,他家中妻妾一向不和,成日价争斗不休,小则摔盘砸碗地吵闹,大则挥拳动棒地大打出手。老钱若是在家,好歹还能管着,像如今这样远在北京,可就鞭长莫及了!

    结果弄得他身在这里,心里却想着不知家里闹成什么样子。唉,别人也做人,却少有他做人做得这等艰难的!”

    陈名夏那三寸不烂之舌果然厉害。不错,所谓头晕症其实是没有的,但只要钱谦益一口咬定,别人却很难查证真假;至于人丁单弱、妻妾不和,虽然不能说没有,但被他这样加油添酱地一渲染,钱谦益就变得可怜得不得了,简直成了天下最不幸的男人。果然。那班赳赳武夫昕了,顿时大起同情之心,纷纷交头接耳,发出阵阵嗟讶叹息之声。

    “既然如此,”谭泰说,口气明显地缓和下来,“那就告假回去,料理一下便了!”

    “老钱本人也有此意,只是怕朝廷不会恩准……”“有什么不准的!”谭泰断然把手一挥,“既是实情如此,那就先回去,把家务料理妥了,养好身子,再回来报效朝廷也还不迟!行了,不必再说了,这件事,算我老谭包了就是!”

    说完,他就回头大声招呼那几个乐师:“咦,怎么全停下了?快快给我吹奏起来!”然后,又把脸转向大家,拍一拍席面:“你们也先别喝酒了。来,马上动手——分羊!”

    四

    如果说,各地风起云涌的反抗浪潮所造成的声势,使得远在北京的前明降官也人心浮动,惴惴不安,甚至开始暗中设法经营后路的活,那么在江南地区,这种感受就更加直接而强烈。特别是以瑞昌王朱谊泐为首的南京近郊那股抗清势力,眼见别的地方早就扯起大旗,有声有色地干起来,自己却一直被迫处于潜伏状态,实在感到焦灼难耐。因此,到了清朝顺治三年,也就是鲁王监国元年的春节一过,他们就在正月十二日和十八日两次试图起事,攻打南京。谁知事机不密,被洪承畴发觉,预先调集兵马,做好布置,结果起义迅速归于失败,还折损了不少人马。

    这么一来,朱谊泐等人渴望与浙东义军取得联络的心情就更加迫切。结果,在他们再三催促下,余怀、沈士柱和柳敬亭终于决定启程南下,前往浙东。

    不过,由于出了那样严重的事态,要取得总督衙门的关防文书就更加不容易。

    虽然他们有黄澍的关系可以利用,但是这种秘密图谋,却是绝对不能让对方知道的,因此很费了一点心计机巧。结果,当三位朋友好不容易先后混出了南京城,在郊外的一个秘密地点会齐,动身上路时,已经是二月的末尾。

    现在,他们一行三人装扮成客商的模样,各自跨着雇来的驴子,缓缓走在东去的官道上。那个驴夫和余怀的亲随阿为,就挑着行李,在后面相跟着。本来,从南京南下浙东,水陆两路都可以走,但是为着便捷起见,一般人都是先上东面的丹阳去,然后从那里乘船,循大运河而行。这一次,三个朋友也是一样。只不过,黄澍替他们弄到的关防,却仅限于在城郊之内通行,出了这个范围,就不再有效。因此他们今天也没有太多的路要赶,只须在天黑前到达灵谷寺,找间僧房歇下就成。至于下一步怎么办,还得等在那里接应的人替他们想办法。

    头上的太阳从西边斜照下来,已经是下午时分。虽说在江南乃至全国,大规模的战乱还远没有结束,就连成了清军大本营的南京地区,也依然隐伏着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但毕竟到了春回大地的时节。去冬的积雪,早就消融得不见踪影;路旁成行的柳树,又吐出了丝丝新绿;变得湿润起来的风轻一阵紧一阵地吹到行人的身上来,却依然微有寒意。只不过,在紧挨着官道南边伸展出去的平整沃野上,已经有勤劳的农夫在开始车水和犁田。那油亮的、刚刚翻过的沃土引来成群的鸟雀,它们不停地盘旋起落,为争夺虫子和残留的谷粒而发出吱吱喳喳的叫声……不过,这也只是一种景致,还有另一种情景,那就是正月里义军的两次起事,虽然已经被残酷地镇压下去,但是清军的搜捕行动尚未结束,因此眼下一路之上,仍旧不时可以看到一些蓬头垢面、断手伤足的起义者,少则三五人,多则十来人,一个个五花大绑,被清军押解着络绎而行。正是这后一种情形,使身负秘密使命的三位朋友既感到暗暗惊恐,又不免有点紧张,而回想起前一阵子等待义军攻城的那些日日夜夜,心中更多了几分痛惜,几分沉重,以致谁都没有心思观赏景致,也没有心思交谈,只是低着头,默默地行进着,直到抵达矗立在路旁的那座巨大孝陵牌坊前,才陆续停下来。

    他们之所以于凶险四伏,行色匆匆之际,还要特别到孝陵来,是因为这个地方,埋葬着明朝的开国之君太祖皇帝朱元璋和他的皇后马氏。二百多年来,它一直作为大明王朝赫赫功业的象征,在臣民心目中享有崇高的地位。如果说,时至今日,随着农民军的攻陷北京,大清国的入主中原,无比强盛的大明王朝已经成了一个支离破碎的旧梦的话,那么孝陵却仍旧以其不朽的光荣,时时牵扯着、温暖着孤臣孽子们的心,使他们壮怀激烈地想到,只要像祖先们那样勇猛无畏,不屈不挠,就一定能够创造出复兴大明的奇迹来。因此,还在筹划南下那阵子,三位朋友就已经商定,一旦到了城外,无论如何要上孝陵去瞻仰朝拜,献上大明臣子的一片耿耿孤忠,同时祈求太祖皇帝的在天之灵保佑他们此行顺利平安,成功而归……现在,他们已经离开了官道,从那个巨型的牌坊下穿过,来到镌刻着“诸司官员下马”六个大字的石碑旁。展现在眼前的一条极其宽阔的神道,向着西北的方向笔直延伸,两旁是参天的古柏,合抱的长松,那郁郁苍苍的姿态,把神道的气氛烘托得异常庄严肃穆。而在数百步之外的远处,则矗立着一座红墙黄瓦的单檐歇山顶门楼,那自然就是陵墓的正门——大金门了。由于孝陵属于庄严神圣的皇家禁地,为了确保陵寝的绝对安宁,防止外来的纷扰破坏,陵园的边界上,不仅筑有一道蜿蜒四十余里的红色皇墙,使之与外界分隔开来,而且陵园之内,还长期设有重兵,加以严密防卫。要在过去,别说普通老百姓,就连余怀、沈士柱这类有点身份的缙绅,未经特别批准,也是不能进入的。至于到了眼下这种时世,情况是否已经改变,也不得而知。因此,当三位朋友在下马石碑前下了驴子,连同行李一道交由随行的阿为和驴夫看守,然后带上香烛供品,沿着神道向前走去时,仍旧情不自禁地感到有点紧张,也有点胆怯,虽然发现神道旁还另外立着两块石碑,一块是神烈山碑,另一块是崇祯年间立的禁约卧碑,但是都没有心思去细看了。

    渐渐地,他们终于又觉得情形有点不对。因为照道理,像他们这样明目张胆地在神道上走,必然会引起守陵军校的注意,出来拦阻盘问。然而,已经走出了好远一段路,四下里始终静悄悄、空荡荡的,那些顶盔贯甲,手持刀枪的兵卒固然一个都没有露头,就连负责陵园日常杂务的差役也全都看不见。相反,却发现偌大一条神道上,东一摊,西一片的,净是泥污和积水,其中还夹杂着好些黄褐色的马粪。除此之外,就是去年秋天就留下的、一直没有人收拾清除的满地松果、柏籽和断枝败叶。

    “嗯,从这一阵子的情形看,此间显见已是门禁尽弛,今非昔比了!惟是这神道乃是庄严肃穆之地,照理每日都应该有人打扫,保持干净整洁才是,如今竟然变得如此模样,再怎么说,这也是亵渎太过,不能容忍的!”余怀一边选择着干净的地方落脚,一边为没有遭到盘查而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颇为不满,于是忍不住转过头问:“不是听说鞑子那个什么豫王进了留都后,曾经亲临此地,恭行祭拜么?怎么才只半年工夫,就成了这副样子?”

    沈士柱哼了一声:“鞑子那等做,无非是装装样子,笼络留都的民心而已!

    他们若是真有这种恭敬之心,就该老老实实返回关外去。像现在这等作为,鬼才会信他!”

    “据小老所知,”柳敬亭从后面接口说,“那豫王不久就借口裁汰朝阳、太平等门外七十二卫的守卒,把守孝陵的官兵、差役也一道裁汰了。到如今,这个地方其实已是无人过问!”

    “可是,不是还有洪亨九么?莫非他也全无心肝,置先皇之陵寝于不闻不问么?”余怀依然感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