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十六章 新姿态(2/2)

失望。杨杏佛被刺以后,知识界一片恐怖 ,有些人难免惊慌过度,他就连声感叹,说知识阶级就是怕死:“盖怕死亦一种智识耳。”31读了一些描述东北抗日游击队的笔记,他又借题发挥:“我觉得文人的性质,是颇不好的,因为他智识思想,都较为复杂,而且处在可以东倒西歪的地位,所以坚定的人是不多的。”32有一次和朋友闲谈,他更断然说:“知识分子,实在是应该轻蔑的,他们花样多,……有些事情就败于他们之手。”33他这些话当然都有具体的所指,但人有了知识便会软弱和东倒西歪,却是他初到上海时就有的想法。这个想法现在竟发展到如此地步,以至他用如此轻蔑的口吻来谈论知识分子,这些又都是私下的谈论,并非公开作态,我实在要感叹,那种将“坚定”和“勇敢”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战斗意识,对他思想的影响是太大了。

    鲁迅重新解释了知识分子,也就重新解释了文学和艺术。既然新的知识分于是大众中的一员,他们的工作都属于革命运动的”一翼”,34他们中一部分人所从事的文学和艺术创造,也就自然可以用来作政治斗争的工具。还在一九二八年他引述苏俄“那巴斯图”派有关文艺只具有阶级性的理论时,就作过这样的两可的评价:“这问题看去虽然简单,但倘以文艺为政治斗争的一翼的时候,是很不容易解决的”。35在另一篇文章中又说:“我是不相信文艺的旋转乾坤的力量的,但倘有人要在别方面应用它,我以为也可以,譬如‘宣传'就是。”36到了三十年代,他更大进一步,多次从正面强调文学艺术的宣传功能。看见有人指出“文学不是宣传”,他还作文抨击:“谁用文字说‘文学不是宣传的',也就是宣传”,“要于社会毫无影响,必须连任何文字也不立。”37这其实是偷换概念,因为对方说的“宣传”,和他说的“宣传”不在一个层次上,与所谓“社会”“影响”,更是两个意思。但也惟其如此,他为文艺的宣传功能辩护的急切之情,倒是充分表现出来了。

    这种急切之情是来自他读过的那些马克思主义的文学理论书?实际上,他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的认识,主要是取自普列汉诺夫和卢那察尔斯基两人的著作,尤其是前者的那一本《艺术论》。笼统来讲,马克思主义当然是偏重功利的,但你看鲁迅对普列汉诺夫的推崇,在他举出的几个“尤合于介绍给现在的中国”的观念中,却有“要宣传主义,必须预先懂得这主义,而艺术家,适合于宣传家的职务之处却很少”这一条。38每个人读书,都有自己的取舍,鲁迅阅读普列汉诺夫的时候,正在和创造社那批只认教条,不尊重文学本性的年轻人打笔仗,就自然会特别注意普列汉诺夫对文学自身价值的强调。他那样含糊其辞地评价“那巴斯图”派,也因为他实在知道,艺术并不只是政治手中的工具。所以,单是读那些介绍马克思主义的书,并不就能使他信奉“文艺就是宣传”,他现在这样冲动地强调文学的宣传价值,还是因为受多了官方的压制和迫害吧。

    鲁迅毕竟是作家,比起鼓吹文学的现实的宣传意义,他更愿意描绘理想的文学前景。这也正符合他对知识分子的新认识,既然会有一种新的知识分子,那么理所当然。也该有一种新的文学。他在广州时就预言 ,随着平民世界的建立,将来会有一种“平民文学”。39一九三一年他更肯定他说,将来的文坛上会出现“别一种作者”和“别一样看法”。40由这对将来的文学的笼统的称颂一他更引申出两个意见。一是废除方块字。将来的文学的作者,当然是工农群众,可至少在目前,他们绝大多数都不识字,汉字的笔划如此繁难,要说他们能很快掌握,鲁迅也知道不大可能。那怎么办呢?只有废除汉字。所以他断言:“汉字和大众,是势不两立的。”41还多次打比方,说方块字是大众身上的结核菌。到一九三五年十二月,他更明确说:“由只识拉丁化字的人们写起创作来,才是中国文学的新生,才是现代中国的新文学。”42这分明在重复钱玄同二十年前的主张了。再就是推崇“无产阶级文学”。既然唯无产者才有将来,那至少在名义上,这“无产阶级文学”是将来的新文学的先声,他就是再看不起成仿吾和蒋光慈,对他们手上的这面旗帜,却不能不表示敬意。所以他这样向朋友介绍上海的“左翼”作家:“我看此辈于新文学大有害处,只有提出这一个名目[指“无产阶级文学”]来,使大家注意了之功,是不可没的。”43对提出名目者的轻蔑,和对名目本身的尊重,区分得清清楚楚。柔石被杀之后,他为美国的一个左派杂志写文章,第一句就是:“现在,在中国,无产阶级的革命的文艺运动,其实就是唯一的文艺运动。”44这明显不符合实情,他却偏要这样写,而且用这样坚决的口气,我想他心里其实是很清楚的:鼓吹“无产阶级文学”也好,修正对知识分子和大众的认识也好,更不必说为“革命”的残暴辩护了,都不是在讨论抽象的道理,而是作具体的抗争,是在回击身外的压迫,是在克服内心的阻力。既然是抗争,那就先得满足现实的功利需要,别的方面,只好不管它了。

    为了能有个理想来支撑他与官方的对抗,鲁迅不惜对自己的思想作那么大的修正,那在实际的社会交往中,他会采取什么样的功利策略,你也就可想而知。谁都不愿意孤身一个人面对强敌,他总希望两边有支援,背后有接应,越是发现敌人的强大,这寻找盟友的心情还越急迫。鲁迅自然也是如此,他自已和国民党政府为敌了,对一切也与国民党为敌的人,就本能地会产生好感。在三十年代的中国,与国民党对抗最激烈的势力,就是**,鲁迅看待它的目光,也就最为亲切。从三十年代初开始,他家的客厅里就经常有文化界的**人来来往往,其中瞿秋自和冯雪峰等人,更成了他非常亲近的朋友。以参加“左联”为起点,他公开和上海文化界中的**人站在一起,即使对其中有些人心存芥蒂,也总是克制着,尽量不露在脸上。他将自己的寓所提供给瞿秋白作避难所,瞿秋白一有危险,就往他家里躲,有一次还在他家里约见其他的**人。他甚至和北京的**组织也有联系,一九三二年他去北京,就在**北方局的安排下,借一个朋友的家,和北京各个左翼文化团体的核心分子见面,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员。他因此常常充当**的“联络人”。那北方局失掉了和**中央的联系,就派人将汇报信送至他手上,请他转交;一些**员被国民党打散了,失去了和组织的联系,也都会来找他,请他帮忙恢复联系。有好几次,他果然也能帮上忙,譬如一九三三年冬天,他就帮助成仿吾和上海的**组织接上了头。

    当然,鲁迅并没有加入**。他也不会加入,在内心深处,他对政治性的团体向来就有戒心。一九二五年春未,他回答许广平关于参加国民党的询问,就明确说过:“如要思想启由,特立独行,便不相宜。如能牺牲若干自己的意见,就可以。”45他早年在东京就不愿意当刺客,现在又经历了二十多年的人生风雨,将个人的独立看得更重,当然不会再加入什么政治团体了。因此,他和**人的联合,就主要是以他那一枝笔,和那个令人眼亮的名字。事实上,当时的**领导人所以再三敦促成仿吾、钱杏村这些人,要他们收起对鲁迅的敌意,主动去联合他,甚至尊他为“左联”的领袖,也就是看中了他的名字和笔。46

    鲁迅大概也知道,所以,凡是**方面要求他写的文章,只要和自己的见解抵触不太大,他就总是勉力照写。在这样写下的文章中 ,他也总是尽力以**人的口吻说话,对国民党政府痛加斥责。一九三一年春天的《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前驱的血》,一九三四年冬天的《中国文坛上的鬼魅》,就是两则突出的例证。有时候,他甚至愿意按照**的要求发表对时局的看法。一九三一年,上海有一家《文艺新闻》杂志请他评论日本侵占中国东北的意义,他就写道:“这在一面,是日本帝国主义在‘惩膺'他的仆役--中**阀,……在另一面,是进攻苏联的开头,是要使世界的劳苦群众,永受奴隶的苦楚的方针的第一步。”47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照着**--不仅是中国的**,还有斯大林的**“第三国际”--的意思来回答了。至于将自己的名字列在**组织的各种宣言上,次数就更多了。连红军“长征”到达陕北,他都和茅盾联名拍电报去祝贺。甚至冯雪峰自作主张,以他的名义买了火腿,作为给**的礼物送去陕北,他事后也表示同意。他临逝世前,请冯雪峰代拟《答托洛茨斯基派的信》,其中有这样一段话:“那切切实实,足踏在地上,为着现在中国人的生存而流血奋斗者,我得引为同志,是自以为光荣的”48,他过目时并不涂改,同意就这样送出去发表,就更说明了,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年,他都非常看重和**人的联盟,要竭尽所能,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从将苏维埃俄国描绘成理想的乐土,到与中国的**人公开结盟,鲁迅在短短的几年间,摆出了一个与从前明显不同的新姿态,十年前他告诫年轻人,万不可做关于将来的梦,可现在呢,他自己就不断向人描绘这样的梦;十年前他已经认定,无论那些人自称什么,都不过是在争夺地狱的统治权,可现在他公开跨进那争夺的战场。他自然是不得已,借用他自己的话说:“即如我自己,何尝懂什么经济学或看了什么宣传文字,《资本论》不但未尝寓目,连手碰也没有过。然而启示我的是事实,而且并非外国的事实,倒是中国的事实,中国的非‘匪区'【这是当时国民党官方对“苏区”的称呼】的事实,这有什么法子呢?”49你甚至还可以说,在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根本就没有彻底坚守自己确信的可能,他们置身那样险恶的处境,总难免会在某些时候,以某种方式,放弃自己的确信,来换取起码的生存。虽然事实并非一定如此,我却愿意相信它是如此,差不多整整一个世纪了,那种无论处在什么情况下也不肯违背信念的知识分子,你能看到几个呢?倘说鲁迅如此明显地改变面目,正体现了他逃离精神“待死堂”的第三次努力,这努力能够成功吗?

    注释

    1鲁迅:一九二五年五月三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五十四页。

    2鲁迅:一九三一年二月二日致韦素园信,《鲁迅书信集(上)》,二百六十八页。

    3鲁迅:一九三六年三月二十六日致曹白信,《鲁迅书信集(下)》,九百六十七页。

    4鲁迅:《“中国文坛的悲观”》,《准风月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四十五页。

    5鲁迅:《后记》,《集外集拾遗》,四百六十五页。

    6许广平: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七日致鲁迅信,《两地书》,二百零四页,并《研究》,一百四十九页。

    7鲁迅:《我们不再受骗了》,《南腔北调集》,十四页。

    8鲁迅:《林克多序》,《南腔北调集》,十一页。

    9鲁迅:《后记》,《译文序跋集》,二百六十七页。

    10鲁迅:《祝中俄文字之交》,《南腔北调集》,四十四页。

    11鲁迅:《答国际文学社问》,《且介亭杂文》,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十页。

    12陈梦韶:《鲁迅在厦门的五次演讲》,《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四辑)》,九十七页。

    13鲁迅:《写在后面》,《坟》,二百十三页。

    14鲁迅:《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代》,《二心集》,七十九页。

    15鲁迅:《序言》,《二心集》,三页。

    16张佳邻:《陈赓将军和鲁迅的一次会见》,见《回忆伟大的鲁迅》,十页。

    17鲁迅:《小引》,《集外集拾遗》,一百八十八页。

    18鲁迅:《第二部一至三章 译后记》,《译文序跋集》,二百二十五页。

    19鲁迅:《偶成》,《南腔北调集》,一百三十九至一百四十页。

    20鲁迅:《后记》,《集外集拾遗》,四百四十四至四百四十六页。

    21鲁迅:《沙》,《南腔北调集》,一百零八页。

    22鲁迅:《“以眼还眼”》,《且介亭杂文》,九十二页。

    23他在一九三三年十月二日致姚克的信中,激烈指责北平的居民:“人民是一向很沉静的,什么传单撒下来都可以,……这地方,就是换了旗帜,人民是不会愤慨的,他们和满洲人关系太深,大好了”。见《鲁迅书信集(上)》,四百十二页。

    24鲁迅:《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且介亭杂文二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

    25鲁迅:《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二心集》,三十五页。

    26鲁迅:《关于小说题材的通信》,《二心集》,一百四十五页。

    27同9。

    28鲁迅:一九二九年四月七日致韦素园信,《鲁迅书信集(上)》,二百十七页。

    29他的这些演讲,大多没有完整的文字记录留存下来,但北平当时的报刊,却有一些相当详细的报道,譬如《世界日报》一九三二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即有题为《鲁迅昨在师大讲演》的长篇报道。见《鲁迅生平史料汇编(第三辑)》五百四十九至五百五十一页。

    30鲁迅:《门外文谈》,《且介亭杂文》,八十页。

    31鲁迅:一九三三年七月一日致曹聚仁信,《鲁迅书信集(上)》,三百八十七页。

    32鲁迅: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日致萧军、萧红信,《鲁迅书信集(下)》,六百八十五页。

    33冯雪峰:《关于知识分子的谈话--片断回忆》,见周建人等著:《我心中的鲁迅》,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一百四十九页。

    34同上。

    35鲁迅:《编校后记·三》,《集外集》,一百八十一页。

    36鲁迅:《文艺与革命》,《三闲集》,六十五页。

    37鲁迅:《势所必至,理有固然》,《集外集拾遗》,四百七十三页。

    38鲁迅:《译者后记》,《译文序跋集》,二百十二页。

    39鲁迅:《革命时代的文学》,《而已集》,十六页。

    40同26。

    41鲁迅:《答曹聚仁先生信》,《且介亭杂文》,五十四页。

    42鲁迅:《论新文字》,《且介亭杂文二集》,一百八十一页。

    43鲁迅:一九三0年九月二十日致曹靖华信,《鲁迅书信集(上)》,二百六一页。

    44同14。

    45鲁迅:一九二五年五月三十日致许广平信,《两地书》,六十二页;并《研究》,三十二页。

    46有关这方面的情况,见阳翰笙:《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的经过》,《文学评论》,一九八0年第二期。

    47鲁迅:《答文艺新闻社问》,《二心集》,九十五页。

    48鲁迅:《答托洛斯基派的信》,《且介亭杂文未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一九五八年版,九十八页。

    49鲁迅:一九三三年十一月十五日致姚克信,《鲁迅书信集(上)》,四百四十四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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