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鲁迅和他骂过的人(2/2)

反对的,则如现代评论派,他们反对骂人,但有人骂他们,他们也是要骂的。他们骂骂人的人,正如杀杀人的人一样棗他们是刽子手。”(《集外集拾遗.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鲁迅又说:“倘有人骂,当一任其骂,或回骂之。”(1933年10月18日致陶亢德信)“骂人”不足为奇,假清高的、讥讽鲁迅“骂人”的人,自己未必不“骂人”。正如我在上面已提到的,鲁迅认为“骂人是中国极普通的事”。在《论讽刺》和《谩骂》等文中,鲁迅对所谓“骂人”的问题进行了分析,指出被称为“骂人”的,其实却是因为他说出了某些人和事的真实。所以“含含胡胡的扑灭‘谩骂’,却包庇了一切坏种”。在《“题未定”草(八)》中,鲁迅论及战斗的作者在社会上一定有敌对,“只是这些敌对决不肯自承,时时撒娇道:‘冤乎枉哉,这是他把我当作假想敌了呀’”。这显然是对杜衡之流的回答。因为总是“不满”,因为“骂人”,所以他们认为杂文是没有价值的东西。他们又假惺惺地劝鲁迅去潜心于“鸿篇巨作”,搞“伟大的著作”。《中央日报》的文章说:“杂感文章,短短千言,自然可以一挥而就”,但这种文章“一星期后也许人们就要忘记”,所以劝鲁迅要学莎士比亚、托尔斯泰等名人,“去发奋多写几部比《阿Q传》更伟大的作品”。大学生林希隽也像《中央日报》一样,要人们想想外国为什么会有《和平与战争》这样伟大的作品产生。他把杂文和伟大的作品对立起来。但他缺乏一般的文学常识,连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书名都搞不清楚,所以鲁迅称他为“还不到一知半解程度的大学生”。对于这种攻击杂文的文章,鲁迅作了针锋相对的回答。鲁迅认为,所谓搞“伟大的著作”,是为了用名利诱使他离开激烈的现实的阶级斗争。鲁迅说:“托尔斯泰学不到,学到了也难做人”(《准风月谈.后记》),也不“希图文学史上的位置”。表示“还要做这样的东西”,“只知道这样的写起来,于大家有益”(《且介亭杂文二集.徐懋庸作〈打杂集〉序》),就仍要它来适应斗争的需要,作为“感应的神经”,“攻守的手足”,“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且介亭杂文.序言》)至于伟大,大的稍懂得现代史的人,没有人否认鲁迅是伟大的。鲁迅的所有杂文作品,其实就是一部伟大的著作。它的主人公是中国人,它刻划的是中国人的灵魂,是关于中国人的百科全书。鲁迅对于中国的意义,决不亚于莎士比亚之于英国、托尔斯泰之于俄国。鲁迅虽然时有“骂人”,但其实,他对人的评价却有其客观的标准,理性的态度。首先,鲁迅论人是重大节,观其趋向之大体的。许广平记录的鲁迅谈话中,记着鲁迅一次同来访者谈起某些人喜欢用绝对化的观点看问题,简直有切肤之痛。他说:“中国人对于某人的观察,因其偶有错误、缺点,就把他的一切言语行动全盘推翻,譬如有人找出高尔基一点‘坏处’,就连他的全部著作都不看。又如吴稚晖不坐人力车,走路,于是崇拜他,反而把他的另外行为,比损害一个人的体力更不止的一切,都可宽待。又如孙传芳晚年吃素,人们就把他的杀人凶暴,都给以原谅了。”(许广平:《片段的记录》)鲁迅同意明末东林党人顾宪成在《反自录》一书中所说:“凡论人,当观其趋向之大体。趋向苟正,即小节出入,不失为君子;趋向苟差,即小节可观,终归于小人。”这里提出了“观其趋向之大体”的论人标准;而所谓“趋向之大体”,即指“趋向苟正”还是“趋向苟差”。这是着眼于“大体”的、历史的、全面的论人的科学态度和方法。三十年代初,林语堂等人借明末袁宏道的小品文,提倡“性灵”。鲁迅认为,这是从根本上歪曲了袁宏道的本质。“倘要论袁中郎,当看他趋向之大体,趋向苟正,不妨恕其偶讲空话,作小品文,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在”;这更重要的一面,即“中郎正是一个关心世道,佩服‘方巾气’人物的人,赞《金瓶梅》,作小品文,并不是他的全部。”(《且介亭杂文二集.“招贴即扯”》)袁宏道的形象被林语堂等人歪曲了,于是“招人好笑,大触其霉头”。鲁迅与郭沫若曾笔墨相讥,然鲁迅看郭沫若,也是“观其趋向之大体”,“都为着同一的目标,决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其次,鲁迅是抓住要害,不及其余的。鲁迅一生批评过的人是如此之多。面对鲁迅批评过的人,我们是不是应该想到:鲁迅批评了什么?是批评他的“全人”,还是批评他的“一肢一节”,还是批评他的一时一事?鲁迅说自己作文是“好作短文,好用反语,每遇辩论,辄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迎头一击”。(《两地书.一二》)鲁迅批评“女性”的文章,是“一到辩论之文,尤易看出特别。即历举对手之语,从头至尾,逐一驳去,虽然犀利,而不沉重,且罕有正对‘论敌’之要害,仅以一击给与致命的重伤者。总之是只有小毒而无剧毒,好作长文而不善于短文”。(《两地书.一0》)这里,鲁迅道出了他的战斗方法,抓要害,作短文。如此“剧毒”短文,反映了一个客观事实,鲁迅的攻击,只是攻击可攻击之处,而不是针对攻击对象的一切。比如,攻击对象的脚底流脓了,鲁迅只攻击他的脚,而决不无事生非,说他得了梅毒。鲁迅批评蔡元培,是批评他在“清党”前后的言行,而不涉及他的教育思想;鲁迅批评李四光,是批评他在“女师大风潮”中的具体作为,而不涉及他的道德学问……而这些不及其余的批评,并不影响鲁迅在其他方面赞同被批评者的观点,甚至并不影响彼此之间有可能成为朋友。比如,冯乃超说鲁迅“醉眼陶然”,鲁迅也不客气地“回敬”过他,但在反击梁实秋时,他们却是一致的。鲁迅批评过周木斋,后来他们在曹聚仁家中却“相见倾谈,彼此释然了”。(曹聚仁:《文坛五十年续集.史料述评》)再次,鲁迅是重视团结,也力行团结的。鲁迅疾恶如仇,但他决不因小忿而误大端。我们知道,鲁迅与成仿吾有过笔战,鲁迅对成仿吾甚至有厌恶之情。然而,事情过去了也就过去了。据许广平在《鲁迅回忆录》一书中写道,有一回,鲁迅在上海见过成仿吾,夸赞他“从外表到内里都成了铁打似的一块,好极了”。成仿吾也说过,他是通过鲁迅和党接上了关系的。与此相类似的例子,可以举出一大串,比如,鲁迅和郭沫若,等等。以上这些内容证明了鲁迅有宽广的胸怀,力行团结。其实,团结是以宽广的胸怀为前提的。在谈到鲁迅“骂人”一类杂文时,茅盾有过一段精辟的分析;倘就鲁迅杂文的作用而言,“匕首”或“投枪”,固然可以概括鲁迅的绝大部分的杂文。但他的六百余篇,一百万字的杂文,包罗万象,除了匕首、投枪,也还有振聋发聩的木铎,有悠然发人深思的静夜钟声,也有繁弦急管的纵情欢唱。鲁迅杂文的战斗性,固然指对敌人的斗争,同时也指对自己阵营内的错误倾向的斗争,对迷路的朋友们的不妥协的坚持原则的忠告,以及对中间分子摇摆不定的针砭。“在对敌斗争时,鲁迅用的是匕首和投枪,但在对友、对中间分子时,鲁迅有时用醒木,有时也用戒尺,有时则敲起警钟。”(茅盾:《联系实际,学习鲁迅》)茅盾的话,是符合鲁迅“骂人”的客观实际的。鲁迅决不是一味地骂,鲁迅心中有一杆秤,心明眼亮。

    三

    鲁迅的“骂人”,大约可以分为这样几种类型:一、原则之争、是非之争,从总体上看鲁迅所“骂”的内容是正确的。这是鲁迅“骂人”的主要部分,换言之,鲁迅对时人的批评、批判,绝大部分是正确的。比如,鲁迅对“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的批判;对“新月派”梁实秋的批判;对当时周扬、张春桥极“左”萌芽势力的批评;以及对章士钊种种劣迹恶行的揭露与抨击,都属此类。二、大原则上鲁迅是正确的,小枝节上有批评失当、感情用事之处。这一点,可以举“革命文学”论争和“两个口号”论争为例。“革命文学”论争,是由于成仿吾他们当时尚不了解鲁迅对于革命的重要作用,把本来属于乎同一阵营的鲁迅错误地当作了敌人,对鲁迅进行了猛烈的攻击。尽管他们给鲁迅戴上了“封建余孽”、“双重反革命”等高帽,鲁迅仍然坚持批评所该批评的,但不论争论怎样激烈,鲁迅并没有反对他们提倡革命文学的根本主张。关于“两个口号”的争论,在抗日统一战线这个根本问题上,鲁迅是拥护的,所余下的矛盾,大不了只是提法问题。但是,在枝节问题上,鲁迅确实因为动了肝火,动了感情,有失当和言重的地方。比如,骂创造社的成仿吾等人是“才子+流氓”,与他们的“才子+革命”的本色似有距离。说“四条汉子”等“我甚至怀疑他们系敌人所派遣”,也言重了。对自己精心栽培过的后生小子徐懋庸动了那么大的肝火,是不是也有不够冷静和大度之处呢?三、有批评正确之处,也有误解、误会的地方。这一点,比较典型的是对周木斋的批评,在大学生的“赴难”与“逃难”问题上,鲁迅认为“倘不能赴难,就应该逃难”,称自己是“逃难党”,鲁迅对周木斋的批评无疑是正确的。然而,关于“这回是王平陵先生告发在前,周木斋先生揭露于后”,却是误会。对于这桩公案,曹聚仁追忆说:“鲁迅的确有点误会,认为周木斋乃是某君的‘化名’,意在讽刺鲁迅。后来,我告诉鲁迅,周木斋另有其人,并非‘化名’;那段杂文,只是主张一个作家着重在‘作’,并无讽刺之意。过了一些日子,鲁迅在我家中吃饭,周木斋也在座,相见倾谈,彼此释然了。”(曹聚仁:《文坛五十年续集.史料述评》)四、纯粹是误会。这一类事在鲁迅的“骂人”生涯中并不多,但亦可举出明显的例子。一是“杨树达”袭来的事件;一是怀疑丁玲来信是沈从文化名捉弄事;一是怀疑钟敬文与“鼻”(即顾颉刚)乃一路人之事。对钟敬文,鲁迅是意气相向,恨屋及乌了。这些误会,鲁迅有的公开做了自我批评、自我解剖,有的也在致友人的信中表示了某种歉意和不安。顺便提一下,有人把鲁迅“骂人”现象分为当时是正确的,现在看还是正确的;当时是正确的,现在看不那么正确了,等等若干类。我以为,这种分法是不科学的。当时是正确的,现在看怎么就变得不正确了?用现在流行的眼光去衡量当时具体的争论,这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离开了当时特定的社会环境,奢谈正确与否,貌似公正,然客观上起了贬损鲁迅的作用。比如,有人说过去讲“斗争”,鲁迅“骂”梁实秋是对的;今天讲“团结”,再“骂”梁实秋是“资本家的走狗”就不对了,云云。这是一种奇怪的逻辑,我们今天十分重视发展海峡两岸的关系,但我们能以此否认中国人民的解放战争吗?如此媚时、迎合,就不是搞学术研究了。钱理群认为,这样的人就不配称为“学者”,而是见风转舵的“政客”了。我以为,关于鲁迅的“骂人”,从另一意义上理解,可以分为“实骂”和“虚骂”两类。

    所谓“实骂”,意即针对具体的某人某事,就事论事,不及其余。比如,鲁迅与高长虹冲突中关于“太阳、月亮和夜”的问题,梁实秋的“硬译”问题,刘大杰的标点本的错误问题,等等,皆属此类。鲁迅的“实骂”,分析问题本身就是目的。所谓“虚骂”,意即抓住当时的某人某事,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乃在于借题发挥,生发开去。问题的本身不过是起了触发鲁迅灵感、引出话题的作用。鲁迅与引出的这类人并无直接冲突,所涉之事、亦无利害干系。这比较典型的例子应是梅兰芳、马寅初和杨荫榆的例子。鲁迅“骂”梅兰芳,是“骂”梅兰芳所象征的男扮女妆之类不男不女的“太监文化”,是骂“男人看见‘扮女人’,女人看见‘男人扮’”的病态的社会人格。鲁迅“骂”马寅初,很大程度上是针对当时文人学者的无聊,与其说鲁迅骂马寅初,不如说鲁迅是在反抗无聊。至于杨荫榆情况稍稍复杂一些。鲁迅“骂”杨荫榆的“实骂”成分是很大的,是主要方面。但是,那篇被有的人认为有人身攻击成分的《寡妇主义》却是“实骂”中的“虚骂”。文中,鲁迅指出杨荫榆是“寡妇”或“拟寡妇”,实行“寡妇主义”教育,对于大学生,“始终用了她多年炼就的眼光,观察一切,见一封信,疑是情书了,闻一声笑,以为是怀春了;只要男人来访,就是情夫……”这些语言,都是不确定的推测,与杨荫榆所涉无多。其实,杨荫榆虽然孤身,但她也和鲁迅一样,也是封建婚姻的受害者。据杨绛介绍,她是由祖母之命定亲结婚的。她的夫家姓蒋。虽然门当户对,然蒋少爷却是一个“傻爷”,“老嘻着嘴,露出一颗颗紫红的牙肉,嘴角流着哈拉子”。成亲时,她把“傻爷”的脸皮都抓破了,后来逃回娘家,出外求学,当然,鲁迅当时并不知道她的这一身世,倘知道,接受过母亲“礼物”、与朱安有过不幸婚姻的鲁迅,在下笔讨伐“寡妇主义”时,以杨荫榆为话头、也许会有所踌躇?我以为,鲁迅关于“寡妇主义”的这种深切感受,可以说是郁积于长久,得之于偶然。他之所以如此不无刻薄地骂杨荫榆,只不过是找到了灵感的触发点,借题发挥而已。心中有思想,总是要喷发的。若不是杨萌榆,在此后的某日,碰上了牛荫榆、马荫榆,一有机会,鲁迅关于“寡妇主义”的思想,还是要表白的。鲁迅“骂人”文章的伟大意义,表现在他“实骂”部分包含有“虚骂”的成分,鲁迅是具体的,但他不像一般的平庸的杂文家那样,拘泥于具体。他升华了,超越了,抽象了,成了哲学意义上的“一般”。我们读鲁迅的论战文章,常常发现,面对对手洋洋洒洒的宏文伟论,鲁迅仅还以匕首般的短文,三言两语便击中要害,致使对手再也无招架、还手的余地。鲁迅的批判,例如在“庄子与文选”论争中将施蛰存称为“洋场恶少”,“两个口号”论争中称周扬为“奴隶总管”,就具体的人与事而言,确有过苛之病;但如果排除个别性与特殊性,跳出具体的人事关系,作为一种“社会典型”,却只是极其深刻的。鲁迅在谈到自己杂文写作的经验时说:“砭锢弊常取类型。”所谓“取类型”,就是如上所例举的抓住典型事件或典型人物。正如鲁迅自己所解释的,“盖写类型者,于坏处,恰如病理学上的图,假如是疮疽,则这图便是一切某疮某疽的标本,或和某甲的疮有些相象,或和某乙的疽有点相同”。(《伪自由书.前记》)这就是说,鲁迅是把“实骂”的对象当作一个标本的,它虚指了“实骂”对象们所代表的所象征的人物。鲁迅的杂文之所以实中有虚,由个别而到一般,在于他的思考绝不停留在个别的“这一个”,而是将其放在广阔的时代、社会、历史背景下进行剖析,竭力排除其个别性、具体性、特殊性,快刀斩乱麻迅速切入本质,使其成为具有历史概括性、普遍性的“这一类”的标本,这种从个别现象立即切人本质的整体概括的思维方式,借用杜勃罗留波夫的话说,就是“在看到一件事物的一瞬间,就能够从许多偶然性中,区别出它的基本特征”。(杜勃罗留波夫:《黑暗的王国》)我们认识鲁迅的“骂人”现象,也应该跳出困宥于“实骂”的误压,跳出个别看到一般。如此,才算是掌握了阅读鲁迅的钥匙,可是,论者每每不察,对鲁迅的“骂人”文章,总以意气论之。对此,鲁迅当年即已感慨系之:“足见读者的判断,亦幼稚者居多也。”(1934年5月22日致杨霁云信)在鲁迅写这封信的前一年多,瞿秋白就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阐述过这种见解:现在的读者往往以为《华盖集》正续编里的杂感,不过是攻击个人的文章,或者有些青年已经不大知道“陈西滢”等类人物的履历,所以不觉得很大的兴趣;其实,不但“陈西滢”就是“章士钊(孤桐)”等类的姓名,在鲁迅的杂感里,简直可以当做普通名词读,就是认做社会上的某种典型。他们个人的履历倒可以不必多加考究,重要的是他们这种“媚态的猫”,“比它主人更严厉的狗”,“吸人的血还要预先哼哼地发一通议论的蚊子”,“嗡嗡地闹了半天,停下来舐一点油汗,还要拉上一点蝇矢的苍蝇” …… 到现在还活着,活着!揭穿这些卑劣,懦怯,无耻,虚伪而又残酷的刽子手和奴才的假面具,是战斗之中不可少的阵线。鲁迅视瞿秋白为知己,称“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当以同怀视之”,这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瞿秋白理解鲁迅,认识他的“骂人”杂感的伟大意义之所在。后来,王得后等人对瞿秋白的鲁迅观有所发挥,他们认为:“鲁迅杂文是个别的,具体的,但也是一般的,抽象的。杂文中所涉及的人物、文章、事件,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根有据,都是历史的真实,但又多有一般的意义。因此,人物的生辰八字,文章的最初出处,事件的背景过程,对读懂鲁迅杂文,似乎很要紧,其实又并不那么要紧。”(王得后、钱理群:《<鲁迅杂文全编>前记》)是的,具体人物的恩恩怨怨既有重要的一面,也有不重要的一面,既有实的一面,也有虚的一面。应该指出的是,随着许多历史人物的相继谢世,这种实的恩怨将逐渐淡化,虚化了。最后,给我们留下的、重要的将是瞿秋白所认定的作为普通名词的社会典型。有学者狠狠地贬斥鲁迅杂文为“骂人文选”。首先,这是一种因不读鲁迅原著的无知所产生的误解和偏见。在鲁迅一百多万字的杂文作品中,“骂”了人或者涉及“骂人”的,充其量只占百分之一二,怎么可以将其一概斥之为“骂人文选”呢?即使鲁迅作品中最具战斗性的“骂人”部分,它们也决不会由于得罪了某些“正人君子”,因而不断遭到他们和他们的徒子徒孙的贬斥,而失去所固有的伟大意义。倘若我们真的把鲁迅的“骂人”文章编成一部《鲁迅“骂人”文选》,那其中也自有其“大众的灵魂”和“时代的眉目”。鲁迅对自己的“骂人”文章就有这样的自信。他说:这两位(按指《中央日报.中央公园》所载《杂感》的作者洲和《文坛与擂台》的作者鸣春),一位比我为老丑的女人,一位愿我有“伟大的著作”,说法不同,同的却一致的,就是讨厌我“对于这样又有感想,对于那样又有感想”,于是而时时有“杂文”。这的确令人讨厌的,但因此也更见其要紧,因为“中国的大众的灵魂”,现在是反映在我的杂文里了。(《准风月谈.后记》)

    他又说:这一本集子和《花边文学》,是我在去年一年中,在官民的明明暗暗,软软硬硬的围剿“杂文”的笔和刀下的结集……当然不敢说是诗史,其中有着时代的眉目,也决不是英雄们的八宝箱,一朝打开,便见光辉灿烂。我只在深夜的街头摆着一个地摊,所有的无非几个小钉,几个瓦碟,但也希望,并且相信有些人会从中寻出合于他的用处的东西。(《且介亭杂文.序言》)鲁迅的作品中,“大众的灵魂”中反映了“时代的眉目”,“时代的眉目”里也包含着“大众的灵魂”。鲁迅一生的战斗历程,若是把几次主要的“战役”罗列出来,基本上可以看到文学史的一个轮廓。鲁迅总是把当时的事和当时的人结合在一起,每一个“战役”,鲁迅往往把矛头指向对立面中有代表性的人物,痛加批判。比如,对复古派的斗争,鲁迅主要把矛头指向林琴南、章士钊;对“新月派”的斗争,主要指向梁实秋;对“第三种人”的斗争,则是揪住了杜衡……章士钊、陈西滢等无疑是“大众灵魂”的代表,而与他们的斗争过程,自然又留下了时代的眉目。概而言之,鲁迅的“骂人”,有骂对的,有稍感过火的,有误会,等等。但这都并不重要。它的意义在于“实骂”中包含着“虚骂”的成分;而纯粹的“实骂”部分,也将不断地被历史虚化。鲁迅留给我们的是超越个别具体的一般和抽象,鲁迅的价值,在于他的“骂人”文章给我们提供了社会典型,大众的灵魂和时代的眉目。

    四

    鲁迅“骂”过这么多人,他为什么老爱“骂人”呢?正人君子们、同一阵营的战友们于是说他“多疑”。“多疑”这个词儿与“尖刻”、“刻毒”等一起,是鲁迅同时代以及以后的人们评价他的常用语汇。另一方面,忠诚于鲁迅的人们、也许考虑到“多疑”是贬损鲁迅的,所以,为尊者讳,对鲁迅确有“多疑”之处的实例,多持避而不谈的态度。我以为,我们首先应该正视鲁迅的“多疑”。鲁迅就曾承认自己“多疑”的时候,鲁迅的“骂人”生涯中,也不难举出“多疑”的实例。在以直率地表述自己的思想和心情而著称的《两地书》中,他谈到“我看事情太仔细,一仔细,即多疑虑,不易勇往直前”。(《两地书.八》)“我的习性不大好,每不肯相信表面上的事情。”(《两地书.一O》)这算不算鲁迅承认了自己的“多疑”呢?在《关于杨君袭来事件的辩证》中,鲁迅是明确地承认自己“太易于猜疑,太易于愤怒”。鲁迅还曾说,自己的“灵魂里有毒气和鬼气”,这种“毒气和鬼气”是一种泛论,当然也包含了“多疑”。若说鲁迅“多疑”的实例,又可以举“杨树达”袭来事件,误认丁玲求助信为沈从文捉弄事等。从这些实例看,鲁迅确实是“多疑”了。然而,在讲鲁迅“多疑”的同时,我们也可以举出大量的事实证明鲁迅并不多疑,相反,有时倒是过于天真了。许广平在《鲁迅和青年们》中,讲了那个著名的鲁迅“儿子”的故事,那是叫人哭笑不得的。许广平感慨道:“谁说先生老于‘世故’,我只觉得他是‘其愚不可及’。世界上竟有这样的呆子吗?可是这呆气,先生却十分珍贵着。他总是说:‘我不能因为一个人做了贼,就疑心一切的人!’”(《许广平忆鲁迅》,第234一235页)还有那个声称持有烈士遗稿《孩儿塔》的史济行,也轻而易举地骗取了鲁迅的信任,还让他老夫子动了感情,说:“一个人如果还有友情,那么,收存亡友的遗文真如捏着一团火,常要觉得寝食不安,给它企图流布的……”(《且介亭杂文末编.白莽作《孩儿塔》序》)可是,史济行是这样一个重友情的人吗?他只是一个骗子。钱理群认为,从鲁迅给曹靖华、章廷谦、萧军、萧红、胡风等人的书信中,会强烈地感到鲁迅对人的诚挚、直率、宽厚,无微不至甚至天真。“应该说,这都比较接近鲁迅的真性情。”(钱理群:《心灵的探寻》第67页)鲁迅摘译岛崎藤村《从浅草中来》中有一句话)“我希望常存单纯之心:并且要深味这复杂的人间世。”钱理群在《心灵的探寻》中又说:“人们多注意到鲁迅“‘深味这复杂的人间世,这一面,而往往忽视了也许是更为本质的一面,即‘常存单纯的心’。一切站在历史的高峰,看透现实、因而超越现实的伟大人物,必定有‘返朴归真’的一面。萧红曾经回忆说:‘鲁迅先生的笑声是朗朗的,是从心里的欢喜,若有人说了什么可笑的话,鲁迅先生笑得连烟卷都拿不住了,常常是笑得咳嗽起。’我常想,能够这样放怀大笑的人,一定有一颗纯真的心。”鲁迅既是“多疑”的,又是不设防的,单纯的。鲁迅有种种矛盾,他自己有时责怪自己太易于猜疑,有时又认为“多疑”并非坏事。他说:“中国的人民是多疑的。无论那一国人,都指这为可笑的缺点。然而怀疑并不是缺点。总是疑,而并不下断言,这才是缺点。”(《且介亭杂文末编.我要骗人》)对世事人物持怀疑的眼光,于不疑处有疑,疑而能断,这不仅不是缺点而是优点了。鲁迅这里谈“多疑”时用了“怀疑”这样的字眼。多疑,也就是多了一点怀疑。这一点,下文还要涉及。鲁迅“多疑”,言而有据;说鲁迅不“多疑”乃至单纯,一样言而有据。事实是,鲁迅是心地单纯的,鲁迅是想常存单纯之心的。然而,他生活在一个可怀疑的国度,这个国度里有许多互相猜疑的人们,这个国度里有许多可猜疑的事物。于是,任你怎样单纯,也不得不变得“多疑”起来。我们来看看当时的社会环境吧。钱理群等许多有识之士都把眼光注视到了这一点。鲁迅的“多疑”,乃是本世纪以来空前尖锐、复杂的政治斗争与思想斗争的产物。历史正经历着“把陈旧的生活方式送进坟墓”,新的婴儿诞生前漫长的阵痛,这是一个充满了污秽与血的时代,在生与死的最后搏斗中,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全部剥落,露出本来面目的疯狂与卑劣;古今中外棗人类历史、现实中一切阴谋诡计、鬼蜮伎俩竟然集中于二十世纪中国政治舞台上。鲁迅经常痛苦地谴责自己:“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下劣凶残到这地步。”(《华盖集续编.记念刘和珍君》)“那么风云变幻的事,恐怕世界上是不多有的,我没有料到,未曾描写,可见我还不很有‘毒笔’……我还欠刻毒。”(《三闲集.通信》)鲁迅更忧虑着“未经世故的青年,不知底细”,容易“上当”,“碰顶子还是小事,有时简直连性命也会送掉”。(1934年12月10日致萧军、萧红信)现实就是如此严峻:在你死我活的拼杀中,人们的天真,思维方式的简单化,认识与现实的脱节,都要付出血的代价。鲁迅自己就多次“亲历”了这样的流血,而且多是最为宝贵的青年战士的血;社会、时代的大环境,让鲁迅持怀疑的眼光看问题。鲁迅不能不以“多疑”的冷眼看当时的社会。就具体而言,许多人的作为也证明着实际生活中有着可怀疑的人和事。其实,从某一方面讲,鲁迅疑得还不够,他对人的推测,实在太倾向于好的方面,有些人自己所表现出来的,比鲁迅对他们的推测还要坏得多。上文提到的史济行就是一例。当后来鲁迅知道史济行所谓藏有《孩儿塔》文稿完全是假的,他这样说完全是为了骗取鲁迅的手稿后,鲁迅不禁感慨系之,说:“我虽以多疑为忠厚长者所诟病,但这样多疑的程度是还不到的。不料人还是大意不得,偶不疑虑,偶动友情,到底成为我的弱点了。”(《且介亭杂文末编.续记》)正是这种教训,使鲁迅常用多一点怀疑的眼光去看社会、看人。“多疑”,并非鲁迅的罪过,事实常常证明他“疑”得对。“民族主义的文学家在今年的一种小报上说,‘鲁迅多疑’,是不错的,我正在疑心这批人们也并非真的民族主义文学者,变化正未可限量呢。”(《南腔北调集.<自选集>自序》)鲁迅的这个怀疑并没有错,所谓的“民族主义文学者”并不是真正站在民族立场的爱国者,而恰恰是一批“洋大人的宠儿”,他们的作品充满着对帝国主义侵略者的谄媚之态,并竭力鼓吹借用侵略者的暴力,把国内的人民革命运动镇压下去的法西斯主张。这一类的例子是不胜枚举的。所谓鲁迅“多疑”,就是不肯轻易相信那些“不是东西者流”,往往要对他们的言行打个问号,看一看,等待一下,分析一番,务必看清他们的五脏六腑,弄清楚他们的真实嘴脸。倘若面前有“貌作新思想者”出现,鲁迅并不轻易相信他们,因为他看到过许多这样的人,“骨子里却是暴君,酷吏,侦探,小人”;倘若有人自称是“新式青年”,鲁迅也不轻易相信,因为他深知有的人“皮毛改新,心思依旧”,新式的躯壳里埋伏着古老的魂魄。鲁迅曾经说过:“向来,我总不相信国粹家道德家之类的痛哭流涕是真心,即使眼角上确有珠泪横流,也须检查他手中上可浸着辣椒水或生姜汁。”(《华盖集续编.马上支日记》)由这样的怀疑,进而达到犀利的解剖的目的,这就使鲁迅戳穿了许多两面派的迷人假面,从而暴露出他们的真实面目。我以为,鲁迅的“多疑”也就是怀疑精神,它包含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对有具体当事人的指名道姓的怀疑,并且由怀疑而质问、而抨击,而升华到一般的文化意义上的批判,即由“实骂”而包含而带出了“虚骂”;一是对没有活着的具体当事人的怀疑,──“从来如此,便是对的么?”──是一种超越现时代人事纠纷的纯粹意义上的对历史、对文化的怀疑,诸如“真有上帝吗”?以此类的反问、进而得出“上帝死了”的结论。痛快淋漓,让人人激动,又不开罪任何人。鲁迅的前一种怀疑,被人们目为“多疑”,多少带有贬意;而对后一种怀疑,则视为批判精神,大多并无异议。鲁迅的这种怀疑精神,在他的创作中同样留下了引人注目的深刻印记。他的杂文中对民族文化心理的挖掘和批判,刨祖坟、究根底的思维方法和写作特点,《故事新编》中对古人的调侃和嘲弄,《野草》中对自我的严格剖析和审视,《呐喊》、《彷徨》中主题与形象的深刻历史内涵的现实意义,无一不渗透和贯穿着这种怀疑精神与理性思考。具体一点说,比如,在《狂人日记》里鲁迅发现:“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呐喊》)对此,大家齐声称颂,说这是鲁迅对历史的新发现。可是,倘若鲁迅写道,在章士钊的什么文集里,看到了“吃人”二字,那不仅是说鲁迅“多疑”了,简直要打官司。鲁迅具体的和非具体的,换言之,有牵涉到活人的纠纷的“多疑”与纯粹文化意义上的怀疑,是鲁迅怀疑精神的两个方面的表现。鲁迅太过于真诚,太过于天真,又加上他有着顽强的“硬骨头”精神,他不回避活人的纠缠,而只进行文化的批判,所以才被戴上了“多疑”的帽子。鲁迅的两方面的怀疑,都缘于中国历史与现实的启迪,鲁迅的怀疑精神、批判精神,是中国这块土地上培育出来的智慧之花。

    五

    鲁迅用“多疑”的眼光看社会人生,写了许多“骂人”文章,本来“骂人”也是很正常的。“骂”又何能一概指责呢?鲁迅表达过这样意思的话:假如指一个女人说:“这是婊子!”如果她是良家,那就是谩骂,不行的;如果她实在是在做卖笑生意的,那是说了真话,并不是骂人。可是,中国是一个多有死要面子人的国度,中国是个多有虚伪人的国度。许多正人君子既要做婊子,又要立贞节牌坊。因而,在他们的眼里,鲁迅是撕人脸面的家伙,当然是可恶的。于是,有了一大串关于鲁迅的尖刻、刻毒、不宽容、刀笔吏、绍兴师爷、睚眦必报的小人之类的议论。这不仅伴随鲁迅生前,也纠缠于他死后。中国有一句成语,叫做“众口铄金”,好话使人增光,反过来就是“积毁销骨”了。一次又一次的造谣诽谤,鲁迅似乎真的成了刻毒的人了。王乾坤在《鲁迅的宽容》中说:“如果有人不耻下问于我:在未来的社会里,鲁迅将在哪些方面成为诘难的对象?别的方面我说不确,但我现在可以肯定地回答出一个,那就是他的:‘刻毒’。或者说,他的‘恶’,他的‘反恕道’,他的‘复仇’,他的‘以恶抗恶’,等等。都可以看作一个意思。”他又说:“很难想象渴望平和环境的人们,乐于接受‘复仇’,‘一个也不宽恕’之类的声音;很难想象人们在对历史作总体反思的时候,不把这种声音同古老的怨怨相报或人际倾轧‘望文生义’为同一个东西。”(《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十一期)那么,鲁迅真是刻毒的和恶的吗?就像古希腊雕塑中的毒蛇缠身的拉奥孔一样,鲁迅是个受苦难的时代先行者的形象,也是一个激烈的愤怒的时代批判者的形象。首先是时代、社会的压迫所带来的苦难,接着自然是对压迫的反抗,带着愤怒的激情对时代、社会的不留情面的批判。鲁迅的一生,是受迫害的一生,伴随着他的是无数的谎言,谣诼,诽谤,诬陷。一会儿说鲁迅“开书店”,一会儿又说他“同收版税百余元”;一会儿说鲁迅已领取“中央党部文学奖金”,一会儿又说他“被捕”了;一会儿说他“收苏俄卢布”,一会儿又说他充当“日探”;一会说他“往莫斯科”了,一会儿又说他“生脑膜炎”了,凡此种种,谣言与诬陷像蝗虫似的在鲁迅头上飞转。鲁迅一不战斗,一不扑打,似乎立即就要被吞噬了。有的谣言,暗含杀机,鲁迅在悲愤的同时,不得不认真对待。例如1931年初,国民党的大小报刊上盛传鲁迅已经“被捕”,被“刑讯”,并且在报上纷纷揭露所谓鲁迅的“罪状”。有的甚至透露鲁迅住址,促请当局加以搜捕。谣言之炽,惊动了鲁迅的四方亲友,“老母饮泣,挚友惊心”,鲁迅自己则如处于荆棘之中,感怆交并,难以言喻。为了预防不测,鲁迅不得不搬家避难,他在1931年1月23日致李小峰的信中说:“众口铄金,危邦宜慎,所以我现在也不往在旧寓里了。”鲁迅多次谈到了自己的受压迫,被围剿,既谈了历史的重压,又谈了现实的压迫。比如,在《三闲集.序言》中说:“我是在二七年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的,那些吞吞吐吐,没有胆子直说的话,都载在《而已集》里。但我到了上海,却遇见文豪们的笔尖的围剿了,创造社,太阳社,‘正人君子’们的新月社中人,都说我不好,连并不标榜文派的现在多升为作家或教授的先生们,那时的文字里,也得时常暗暗地奚落我几句,以表示他们的高明。我当时还不过是‘有闲即是有钱’,‘封建余孽’或‘没落者’,后来竟被判为主张杀青年的棒喝主义者了……”1931年2月5日在致荆有麟的信中说:“我自寓沪以来,久为一班无聊文人造谣之资料……其实这只是有些人希望我如此的幻想,据他们的小说作法,去年收了一年卢布,则今年当然应该被捕了,接着是枪毙。于是他们的文学便无敌了。”1934年12月6日在致萧军、萧红的信中,谈了对诬陷和谣言的感叹:“中国是古国,历史长了,花样也多,情形复杂,做人也特别难……尤其是那些诬陷的方法,真是出人意外,譬如对于我的许多谣言,其实大部分是所谓‘文学家’造的,有什么仇呢,至多不过是文章上的冲突,有些是一向毫无关系,他不过造着好玩,去年他们还称我为‘汉奸’,说我替日本政府做侦探,我骂他时,他们又说我器量小。”是的,鲁迅一生“骂”过许多人,他的个性中也有着强烈的攻击的倾向。但是,我们不禁要问,他为什么爱“骂人”,为什么“刻毒”呢?我们应该去寻找隐藏在鲁迅这种攻击性背后的客观的原因,这就是鲁迅被压迫、受围剿的苦难的历程。被压迫了,为什么不反抗?“骂不还口”,是奴才哲学;以牙还牙,则是战士的性格。鲁迅的“刻毒”的“骂人”文章,与其说是理性使然,不如说更多的来自个人的际遇或经验。他自己也说过,他的很多主张,不是来自理论的蛊惑,而是亲见亲历的“我以为然”。一套《鲁迅全集》,留下了鲁迅几乎所有的文字。然而,由于种种原因,骂鲁迅、甚至首先骂鲁迅的文章,多已灰飞烟灭。如此,人们只看到鲁迅“骂”,而难以看到别的一切了。这就客观上给不懂真相的人感觉到,鲁迅似乎真的是刻薄了。鲁迅的母亲曾经说过一段大白话,也是实在话:“大先生所以死得这么早,都是因为太劳苦,又好生气。他骂人虽然骂得很厉害,但是都是人家去惹他的。他在未写骂人的文章以前,自己已气得死去活来,所以实在是气极了才骂人的。”(北平《民国学院院刊》第七期,1936年11月3日)“人家去惹他”,鲁迅“气得死去活来”,才还击,这道出了一个基本的事实:首先是时代、社会的压迫,接着才是鲁迅的反抗与攻击。然而,同是鲁迅的亲人,周作人与鲁老太太的见解并不一样。他甚至比鲁迅的许多论敌都走得更远,认为鲁迅“个性不但很强,而且多疑,旁人说一句话,他总要想一想这活于他是不是有不利的地方……”周作人甚至把鲁迅的“刻毒”解释为迫害狂的心理。果真如此吗?钱理群在分析“杨树达”袭来事件时,把鲁迅的精神状态和《狂人日记》中狂人的精神状态结合在一起进行分析。他说:、我们看到鲁迅的多疑与尖刻,又看到了鲁迅的诚挚与坦荡。这构成了完整的鲁迅。我们更痛苦地发现鲁迅在事件发生过程中强烈的“防范意识”,由此而领悟到《狂人日记》里“狂人”过度敏感伪精神病态,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先驱者(包括鲁迅在内)精神状态的一个侧面夸大的变形的反映。是这种病态的社会环境:四面充溢着阴谋、流言和陷阱,人与人之间满怀敌意与猜疑,鲁迅精神上时时处于高度紧张状态,他不得不“横站”,提防八方来敌,鲁迅之“太易于猜疑,太易于愤怒”,正是病态社会、病态人际关系对鲁迅心理、性格的扭曲与损伤,也是鲁迅的一种自我保护性的反应与反抗。(钱理群:《心灵的探寻》第68一69页)狂人是社会压迫的结果。鲁迅的“多疑”是对社会现状的一种否认棗这是一个处处需要打问号的社会。人不是天生就多疑的,当我们探究一个人为什么多疑时,是不是应该首先探究一下造成多疑人格的社会原因?如果说,鲁迅有自认为还“刻毒”得不够的一面的话,也决不是“迫害狂”心理的作怪,“从心理学上讲,恐怕情况正好相反,恰恰是受迫害的心理反映。应该说,鲁迅在长期的受迫害受压抑的历史情境中,他由反抗而生的刻毒有时确乎超出了应有的敏感,而时有一种受迫害臆想。”(王乾坤:《鲁迅的宽容》,《鲁迅研究月刊》1993年第十一期)鲁迅对自己一生挨骂的命运,曾诉说过内心的苦状。他在1930年3月21日致章廷谦的信中说:“半生以来,所负的全是挨骂的命运,一切听之而已,即使反将残剩的自由失去,也天下之常事也……我常常当冲,至今没有打倒,也可以说是每一战斗,在表面上大抵是胜利的。然而,老兄,老实说罢,我实在很吃力,笔和舌,没有停时,想休息一下也做不到,恐怕要算是很苦的了。”虽然苦,但鲁迅决无退却之意,在公开的言论中,话也说得格外不留情面,他不给他的论敌看到他也有软弱的时候。在《华盖集续编.学界的三魂<附记>》中说:“……我要‘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或者以半牙,以两牙还一牙,因为我是人,难于上帝似的铢两悉称。如果我没有做,那是我的无力,并非我大度,宽恕了加害于我的敌人。还有,有些下贱东西,每以秽物掷人,以为人必不屑较,一计较,倒是你自己失了人格。我可要照样的掷过去,要是他掷来,但对于没有这样举动的人,我却不肯先动手;而且也以文字为限,‘捏造事实’和‘散布“流言”’的鬼蜮的长技,自信至今还不屑为。”在最后,当考虑到临终要不要请人宽恕自己,自己也宽恕别人时,鲁迅郑重其事地表了态:

    我想了一想,决定的是: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且介亭杂文末编.死》)这是鲁迅个人意志的选择,是鲁迅战斗一生的最后证明。这种“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的“坏脾气”,其中所蕴含的大恨,若不曾陷入和经历整体包围和要求突围的冲突会是不可能具有的。然而,这一切并不能掩盖鲁迅一生言行的另一方面的一个巨大的事实存在:鲁迅是单纯的,是宽容的。对比时人对鲁迅的攻击,鲁迅要宽厚得多。王得后、钱理群在《<鲁迅杂文全编>前言》中有这样一个比较:“历史记载的就是这样:人们攻击鲁迅的,是‘学匪’,‘学棍’,‘赤色作家’,‘汉奸’,‘双重反革命’,‘法西斯蒂’,明说是同志的也还是‘右倾’,‘危害联合战线’,‘助长着恶劣的倾向’,都是含着杀机,可以遭到通缉,撤职,逮捕,监禁乃至杀头的诬陷和谣言。而鲁迅的反击,给论敌定的大多止于‘正人君子’,‘绅士’,‘叭儿狗’,‘资本家的乏走狗’,‘鹰犬’,‘洋场恶少’,‘才子+流氓’,无一有生命的危险,就是直斥为‘帮凶’,也分明和他们的主子划出分明的界限。”我认为,这一比较,近乎发明,使原来模模糊糊的骂来骂去,彼此彼此的东西明确起来。它足以证明貌似刻毒的鲁迅的宽厚,又让那些事后骂鲁迅刻毒旨在反证自己宽厚的人,“麒麟皮下露出了马脚”。批评别人刻毒的人自己未必不刻毒,指责别人缺少宽厚的人自己未必就宽厚。鲁迅疾恶如仇,但他决不因小忿而误大端。这位怒目圆睁,在敌阵中冒着“枪林弹雨”勇猛厮杀的无畏斗士,与友人、同志相处,却是春光煦煦,和风习习,诚恳相待,富于情谊的。有人说,鲁迅是一个一言不合,奋袂即起,给人难看的人。这种评论并不公允。鲁迅自己就曾说过:“现在的许多论客,多说我会发脾气,其实我觉得自己倒是从来没有因为一点小事情,就成友或成仇的人。我还不少几十年的老朋友,要点就在彼此略小节而取其大。”(1936年2月21日致曹聚仁信)事实也正是如此。鲁迅并非没有忍耐,没有退让。特别是对于青年,他不仅热心为他们效力,有时还受到其中有些人的责难、讥笑与攻击。遇到这种情况,鲁迅一般并不还手,他认为“他们还脆弱,还是我比较的禁得起践踏”。(《两地书.七九》)当然,人非木石,忍无可忍,挨了十刀,还上一箭,完全是合乎情理的。然而,鲁迅的胸怀毕竟是宽广的,“对于为了远大的目的,并非因个人之利而攻击我者,无论用怎样的方法,我全部没齿无怨言”。(《三闲集.鲁迅译著书目》)鲁迅是不屑于对具体个人的“陷害”的棗这是他的论敌常用的武器棗他的着重点,在于通过具体个人的某些言行,实行文明的批评和文化的批判,这既是鲁迅的宽厚使然,又是鲁迅的伟大所在。在对谣言进行反击之外,鲁迅更多的情况下是采取“谣言不辩,诬蔑不洗”的态度。这固然是由于他经受过各种打击,能够“细嚼黄连而不皱眉”了。还由于鲁迅深信,只要是谣言,就会自生自灭的。鲁迅也没有办法与所有的谣言作战。因此,对于无聊之谣言,鲁迅只是付之一笑,只管自己做事。对待这类东西,“‘由它去罢’,是第一好办法”。(1935年10月29日致徐懋庸信)这着实表现了鲁迅不屑计较的宽容。曾经挨过鲁迅“骂”的傅东华说,“谁要说鲁迅先生的精神成分里只有‘恨’而没有爱,我就和他拼命!谁要把鲁迅先生的哲学解释成唯恨哲学,我就永远痛恨那个人!”(《人民日报》1990年10月19日第8版)鲁迅哲学中的“爱”是另外一个命题了,这里略去不谈,但傅东华的话表明,鲁迅的哲学不只是刻毒的哲学。没有慈悲与宽容的世界是狼的世界,但是迄今为止的历史表明,没有“刻毒”的慈悲宽容,只能是眼泪的世界。鲁迅既是宽容的,又是“刻毒”的,鲁迅宽容于应当宽容之时,鲁迅“刻毒”于应当“刻毒”之处。鲁迅毕竟是一个健全的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