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温故知新(1/2)

    --读《故事新编》

    林斤澜

    建国以后,尊称鲁迅先生为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在大多数读者心里眼里,是当之无愧的。不过也有一些情况,一种是“各取所需”,不合己见的视而不见。一种是避讳,好比对他的小说的批评,间有口头议论,很少见诸文字。

    鲁迅先生在文学方面,也博大非常,是小说家、散文诗家、杂文家、史家、翻译家……通常小说排在第一位。他的小说只有三个集子:《呐喊》《彷徨》《故事新编》。《呐喊》与《彷徨》中有的篇章有口皆碑,有的一直是“范文”,有的进入日常生活,扎了根。只是《故事新编》仿佛叫人遗忘了,在研究专著中也不大提起。近年,渐渐有些褒贬,有些新鲜见解。我把眼见和耳闻,属于“批评”的,归为四事:(一)失败之作。(二)生活积累写没了,到古书上找“辙”。(三)思想大于形象。(四)看不懂。

    我少年时节读过《故事新编》,属纯“看不懂”派。五十年代刚上文学之路,有幸和前辈作家端木蕻良“一口锅里喝粥”,就近问道:“奔月”写的什么?端木随口回答:斩尽杀绝。当时“哦”的一声,若没有喊出来,也是心里忽然开朗。为什么不问别的篇章,先问“奔月”?原以为这一篇最好懂,这个故事不但古书上有,民间更有传说,是童年月下的诗,是少男少女夜静的幻想。当情窦未开不知愁滋味时,最爱清冷的美丽,伤感的温柔,总想不到斩杀之事。

    后来再读三读,读出孤独来了。“斩尽杀绝”好像一条思路,这条路上漫漫的是孤独。漫漫又如迷雾,看不清究竟是英雄功成名就的悲哀?或是“独夫”众叛亲离的苦果?射死母鸡分明是嘲弄,不能是憎恨恶人吧?路遇逢蒙是夫子自道,不会是邪魔相争吧?这些是问题吗?若是问题又去问谁呢?

    都说孤独是一种现代病,因此也是现在的文学主题。写这个主题的作品,有些不问就明确,有些连问也不好问,互相差得甚远。七十多年前,鲁迅先生在《影的告别》里,就有这样的诗句:

    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这样的诗句,能问“写的什么呀?”也许有人还要问,作者又说了一句:“我不如彷徨于无地”。既是彷徨,多少总还要些空间,无法“无地”,不通,也还是不懂……如果坚持这么个“懂”法,应去读“教科书”。如果要求小说用教科书的写法,鲁迅先生反问道:那还有什么文艺呢?这个反问,也是“视而不见”之一。

    《理水》写古代治水的传说,《采薇》写伯夷叔奇,“不食周粟”,“饿死首阳山”的故事。作者在集子序言中说:“叙事有时也有一点旧书上的根据,有时却不过信口开河。而且因为自己的对于古人,不及对于今人的诚敬,所以仍不免时有油滑之处……”所谓“油滑”,其实是结合现实现象,冷嘲热讽。全篇的写法则单线平涂,限在“客观”,展开“必然”,落于“共性”。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之交,大劫刚过,“反思”涌来。我以为写作的事,吃了个大亏叫做“图解”。指的是二三十年中,图解当前政策,表彰运动过程,脱离真实生活。政策一改,支柱倒塌;政策不改,图解也不合艺术规律。弄得拆掉七宝楼台,也落不下精采片段。有的作家心痛,叫道:作家活着,作品死了。

    接着门户开放,思潮舶来、飞来、天上掉下来。大约一九八三年前后,来了萨特与存在主义,忽然大小期刊上都是“荒谬”,“人心不可理解”,还有“血腥”“异化”“孤独”……一夜之间,生活顿失滔滔了吗?还是“图解”又来了?这回图解的不是国内政策,而是图解外国思潮。这个图解和那个图解,作为写作方法,看来是一样的。

    后来来过一小会儿尼采,来过一大会儿卡夫卡,来过断断续续的弗洛伊德。意识流是走向内心的一种方法,来时眨眼间,满世界侃起意识下意识了。八五年后,“寻根”寻来原始、荒远,高大全的武松消失,长不全的武大郎当上主角。

    每一个潮流都领过风骚,多则一二年,少的论季度。都有作品上市,虽是应时小卖,也有“就吃这一口”的风味。“图解”也就休闲不了啦,如要应时,还是它方便。它原是建筑工程上的一个计算方法,本身带着简易速成的好处。作为方法,可以服从“政策”,也可以伺候“思潮”。不是“古典”的专利,也不能够只是“时文”的道行,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会一成不变,可也没有新旧之分。如果不分嫁给谁,方式方法好比裤腿肥瘦,领口高矮。君不见祖母的穿戴,儿媳扬弃了,孙女们又给折腾起来。中国小说老祖宗手里,有八字真言“道听途说,街谈巷语”,叫外来思潮冲到爪哇国去了。九十年代有作家找了回来,写现代意识现代生活,“叫座”赛过“先锋”,因为多一层似曾相识的“底蕴”。

    小说有新有旧,单看有没有“现代意识”。无关方法手法。这时候,重温四十年代叶圣陶先生编的《语文讲义》。小说一章里,以鲁迅先生的《孔乙己》,和茅盾先生的《大泽乡》为范例,认为“小说大概可分为两种”,一种叫做“归纳的方法”,另一种是“演绎的方法”。归纳法的基础是“先从现实里看出意义来”,演绎法是“先有了一种意义”;归纳法“蕴蓄深浓的人生味”,演绎法“创造事情、人物”,“寄托”了那个“意义”;归纳法以“孔乙己”为代表,“大泽乡”是演绎法的范例。

    鲁迅先生和茅盾先生同是现代小说的开山前辈,却开出了两条山路。两条看来好像不过是一“义”的先后,却引发出来不同的“程序”,终成两“种”不同的小说。叶圣陶先生也是开山前辈,也名列前茅。当深知就里,才能够只用二三百字说了出来。以后我读到外国的本国的一些解释这么两种“程序”的文章,有的绕口,有的费脑筋,也出不去这么个意思。但叶圣陶先生在“讲义”里,对这两个大不同,却没有一字褒贬,我觉得不好理解,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