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西湖即景》于敏(2/2)

么?是因为阴晴明晦,湖山的变化四时无穷么?后来游灵隐,我才想通了这个问题。这里峰峦挺秀,树木参天,流水潺媛,正是“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山名飞峰 ,下有许多石洞,最大的曰“龙弘”其中倒悬着许多冰柱一般的石钟乳。石壁上有千年以来历代的石刻佛像,其中不少艺术珍品。在洞的深处,有自然形成的裂隙,仰首窥视,可以看见一线苍天,所以名曰“一线天”。这么清幽的地方,谁见了能不惊叹!但是人们流连不去,不只因为有这山、这树、这泉、这洞、这石刻,还因为有一座庄严的庙宇;又不只因为有这庙宇,还因为与这庙宇相关的有一个为人民所喜爱的人物,他对权贵嘻笑怒骂,对平民扶危济困,就是在传说中被神化了的济颠僧。自然的美,人工的美,伦理的美,这一切综合为美的极致。

    后来游庙,我的想法更得到证实。从建筑艺术上着眼,岳庙并无特色;从造型艺术上看,岳飞的塑像更是不伦不类。但是这里的游人四时不断。有谁到西湖而不来瞻仰岳庙的呢!我想是很少的。如果西湖只有山水之秀和林睿之美,而没有岳飞、于谦、张苍水、秋瑾这班气壮山河的民族英雄,没有白居易、苏轼、林逋这些光昭古今的诗人,没有传为佳话的白娘子和苏小小,那么可以设想,人们的兴味是不会这么浓厚的。我们瞻仰岳庙而高歌岳飞的《满江红》,漫步南屏而暗诵张苍水的《绝命诗》;我们流连在苏堤上而追忆苏东坡的“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屏通”,登孤山和放鹤亭而低吟林和靖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在这里,自然与人的功业与人的创造融为一体。相得益彰的不只山和水,还有自然和人。

    人和自然的关系也正如人和人的关系,日夕相处后情谊弥笃。我的信所距花港很近,每天早晚在这里散步,每天都更觉得不忍离去。一带屏障的蔷薇架是入门的地方。蔷薇正盛开,吐出清洌香气。入门以后,夹道是婆娑的修竹,是亭亭直立的雪松,是含苞未放的玉兰。一堵湖石山遮住去路,沿鹅石的曲径而上,见一古朴的敞亭,周围的色彩丰富极了。有什么大画家能区别这千差万别的绿和红么?我不知道。杜鹃早已零落,芍药正在况芳。湖石根下,曲径两旁,一丛丛,一球球,丹红的,绛紫的,米黄的,雪白的,都在笑靥迎人。你捧一朵花在手里,你会觉得她战战兢兢,似乎不胜娇羞。花气袭人,特别在艳阳天气是如此。浓香沁入肺腑,你好象就要醉倒在花下。下山,步过绿毡一般的草坪。在几行垂柳外边,就是曲折的石桥和鱼池,其中有几万条金色的鲤鱼。你拍拍手,它们就成群结队而来,张口和你寒暄。更向前走,沿着曲折的石栏,绕过一幢画楼,进入一个幽静的竹院。走出花墙,一带长堤横在面前,这正是绿阴婆娑的苏堤。苏堤外边,豁然开朗的是绿水平的西湖。站上映波桥,你最好极看那湖中的倒影。湖心亭和三潭印月历历在目,而在远方的对岸,是秀丽的孤山,是长虹般的断桥,是伫立在宝石山上的庄严的保叔塔。

    一般人都喜欢在晴朗的日子出游。我偏爱在非常的时间寻访非常的美。有一个浓雾的早晨,我来到堤边。四处迷迷茫茫,山和湖都不见了。面前只有看不透的乳白色的混沌。 埃乃之声由远而近,和悦耳的鸟声相应和。白色的空洞里隐隐约约有一个点子,而后,一只船的轮廓渐渐显露出来。这是这一天最早的一只游艇。又有一个月夜,我坐在苏堤的长椅上。朦胧的月色投下神秘的影子,在水面上撒开浮动不定的光,好似无数的银鱼儿在那里跳动。周围很静,鱼儿也就大胆了,都悄悄地来到水边,不时一翻身子,跃出水面,好象要窥探人间的奥秘。听到溅水声,一个银亮的物体在水面上一闪,转眼又不见了。

    初来的进修,看见树木花卉特盛,以为这地方得天独厚。住久了才知道也不尽然。游客一到这里,时时会发出惊叹。“这石径多么清洁,简直是纤法不染!”他未必知道,每天清早,有许多园林工人掌起长柄竹柄竹帚,在扫除枯枝败叶。“这蒙茸茸的草坪多么碧绿,好象铺上了绒毯!”他哪里知道,哪怕是烈日当空,也有女工戴起竹笠,蹲在地上,一棵棵拔掉那杂草。不经过几天的观察,谁能知道,时时有园林工人,提着唧筒,向树木花哉喷射药水;推起沉重的车子,移植盛开的花卉,剔除那些衰败了的,使一片姹紫嫣红永远娇艳;扛起高梯和竹竿,一棵棵扶正雪松,使它们永远保持亭亭直立的身姿。知道了这一切,我每次看见一花一叶落地,都觉得非常可惜。因为一花一叶里正不知包含了多少劳动。想到这些花和叶混合在泥土里,成为新的养料,培育出新的美,又只好释然于怀。我记得上次来时,夜里听见丁丁冬冬的响声。问起来,才知道是吸泥船在昼夜不停地工作。吸泥工人早已不知去向,但是留给我们清朗的湖水。啊,千千万万人付出劳动,我们才能享受到西湖的美。

    西湖的美是不朽的,因为劳动是不朽的,劳动者是不朽的。

    我常常在湖滨遇见柳阿巧。她每次见了我,圆圆的晒红的脸上总是浮起纯真的亲切的笑。她会忘记我这个游客,因为我不过是千千万万游客中的一个。但是我可永远不会忘记柳阿巧。每次远望湖上的船影,已经在我的眼网上成为永久的视像。柳阿巧们和园艺工人们启发了我,使我接近一条真理:劳动人民最懂得美,最能保护美,也最能创造美。只是在这个意义上,西湖的美才是永久的。

    一九六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