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北大河》刘半农(1/2)

    北大河

    刘半农

    惟中华民国十有八年有二月,北京大学三十一周年纪念刊将出版,同学们要我做篇文章凑凑趣,可巧这几天我的文章正是闹着“挤兑”(平时答应人家的文章,现在不约而同的来催交卷),实在有些对付不过来。但事关北大,而又值三十一周年大庆,即使做不出文章,榨油也该榨出一些来才是,因此不假思索,随口答应了。

    我想:这纪念刊上的文章,大概有两种做法。第一种是说好话,犹如人家办喜事,总得找个口齿伶俐的伴娘来,大吉大利说上一大套,从“红绿双双”起,直说到“将来养个状元郎”为止。这一工我有点做不来,而且地位也不配:必须是校长,教务长等来说,才能说的冠冕堂皇,雍容大雅,而区区则非其人也。第二种说老话,犹如白发宫人,说开天遗事,从当初管学大臣戴着红顶花翎一摆一摇走进四公主府说起,说到今天二十九号汽车在景山东街啵啵啵;从当初同学中的宽袍大袖,摇头抖腿,抽长烟管的冬烘先生说起,说到今天同学中的油头粉脸,穿西装,拖长裤的“春烘先生”(注曰:春烘者,春情内烘也)。这一工,我又有点不敢做,因为我在学校里,虽然也可以窃附于老饭桶之列,但究竟不甚老:老于我者大有人在。不老而卖老,决不能说得“像煞有介事”;要是说错了给人挑眼,岂非大糟而特糟。

    好话既不能说,老话又不敢说,故而真有点尴尬哉!

    哈!有啦!说说三院面前的那条河罢!

    我不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就河沿说,三院面前叫作北河沿,对岸却叫作东河沿。东与北相对,不知是何种逻辑。到一过东安门桥,就不分此岸彼岸,都叫作南河沿;剩下的一个西河沿,却丢在远远的前门外。这又不知是何种逻辑。

    真要考定这条河的名字,亦许拿几本旧书翻翻,可以翻得出。但考据这玩艺儿,最好让给胡适之顾颉刚两先生“卖独份”,我们要“玩票”,总不免吃力不讨好。

    亦许这条河从来就没有过名字,其唯一的名字就是秃头的“河”,犹如古代黄河就叫作河。

    我是个生长南方的人,所谓“网鱼漉鳖,在河之洲;咀嚼菱藕,捃拾鸡头;蛙羹蚌瞿,以为膳羞;布袍芒履,倒骑水牛”,正是我小时候最有趣的生活,虽然在杨元慎看来,这是吴中“寒门之鬼”的生活。

    在**岁时,我父亲因为我喜欢瞎涂,买了两部小画谱,给我学习。我学了不久,居然就知道一小点加一大点,是个鸭,倒写“人”字是个雁;一重画之上交一轻撇是个船,把“且”字写歪了不写中心二笔是个帆船。我父亲看了很喜欢,时时找几个懂画的朋友到家里来赏鉴我的杰作。记得有一天,一位老伯向我说:“画山水,最重要的是要有水。有水无山,也可以凑成一幅。有山无水,无论怎样画,总是死板板的,令人透气不得。因为水是表显聪明和秀媚的。画中一有水,就可以使人神意悠扬远了。”他这话,就现在看来,也未必是画学中的金科玉律;但在当时,却飞也似的向我幼小的心窝眼儿里一钻,钻进去了再也不肯跑出来;因而养成了我的爱水的观念,直到“此刻现在”,还是根深蒂固。

    民国六年,我初到北京,因为未带家眷,一个人打光棍,就借住在三院教员休息室后面的一间屋子里。初到时,真不把门口的那条小河放在眼里,因为在南方,这种河算得了什么,不是遍地皆是么?到过了几个月,观念渐渐的改变了。因为走遍了北京城,竟找不出同样的一条河来。那时北海尚未开放,只能在走过金鳌玉冻桥时,老远的望望。桥南隔绝中海的那道墙,是直到去年夏季才拆去的。围绕皇城的那条河,虽然也是河,却因附近的居民太多了,一边又有高高的皇城矗立着,看上去总不大入眼。归根结底说一句,你若要在北京城里,找到一点带有民间色彩的,带有江南风趣的水,就只有三院前面的那条河。什刹海虽然很好,可已在后门外面了。

    自此以后,我对于这条河的感情一天好一天;不但对于河,便对于岸上的一草一木,也都有特别的趣味。那时我同胡适之,正起劲做白话诗。在这一条河上,彼此都嗡过了好几首。虽然后来因为嗡得不好,全都将稿子揉去了,而当时摇头摆脑之酸态,固至今犹恍然在目也。

    不料我正是宝贵着这条河,这条河却死不争气!十多年来,河面日见其窄,河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