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16、死国幻记(2/2)

   “就是别的死灵都看着你。”

    “他们看着我难道不好吗?”

    “我是说,比如当你和你的女死灵交欢的时候。”

    “我的女死灵?好吧,就算是我的,那又怎样?不让他们看就是**了吗?”

    “那倒也不是。可是,那样的时候难道可以让别的死灵看吗?”

    “当然,要是他们愿意。再说他们为什么—定要看?”

    是呀,为什么?我真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因为那是怕人看的。”我说,“那样子有些丑,虽然丑但还是有很多人想看。也有人说那其实很美,但是说美的人还是要躲藏起来**。”

    MS说:“你说——爱!是吗?这个词我知道。这在历史上有过记载,在远古时代的死国曾经存在过爱,可现在早已经没有了。现在的死国,最多也只有交欢。”

    “仅仅是为了繁衍吗?”我想到了光明世界中的鹿群,在秋天的山野里,在丰沛的河流两岸,像节日一样聚众交欢。

    “不不,那只是为了抵挡一下寂寞,死国并不需要繁衍。死灵据说都是从光明突然来到黑暗,只不过在途经忘川时洗净了一切记忆。”

    “我好像不是这样嘛。”

    “你是个例外。很可能你躲过了忘川,所以还保留着**。这样的事在死国的全部历史上也是寥若晨星,所以我说过很难得,千载难逢。好了,话说回来,我还要请教:**,为什么要害怕众目睽睽呢?”

    “很可能…因为…哦,大概是这样:那是—个人最软弱的时候,一个人要求于他人的时候,—个人和另一个人自由敞开心魂的时候,但又绝不是能被所有的人都理解的时候。所以,所以你和你的爱人走进自由的时候你们同时要小心众人的目光。”

    “为什么?”

    “因为软弱。软弱,多么可笑。”

    “可笑?你是说软弱可笑?不不,那是最珍贵的呀,求之不得的。当你感到软弱、孤独,你才能真正体会爱,真正享受到爱。尘封的史书有过这样的解释。只可惜我们能够读懂,却已无能进入那样的境界了。死国世风日下,一切都已圆满,软弱和孤独—去不再。我们只能到戏剧中去模仿那样的境界。”

    我的思路跟不上他,MS又飘离了。

    过一会他回来,神色严峻地对我说:“请跟上我的思路、跟上我——圆满并不意味着无缺。对,这样想,圆满并不是无缺,请你重复我的话。”

    瞬间我们来到一处湖边。湖波荡漾,山林环绕,溪流像一匹黑色绸缎婉蜒林间,潺潺注入湖中。湖岸上,树林里,若干对男女或相拥而卧,或嬉笑追逐……如在光明中的婚床,肆意交欢。他们变幻的形体风雨般任意飘摇,相互融合,相互吸吮,浪一样相互拍打、冲撞……舒腰鼓臀叠胸交股,无拘无束,炫耀其千姿百态,鼓动其万种风情……他们互相并不规避,甚至相互坦然观望。

    我想起了光明中的荒野,秋风,和鹿群赴死般的交欢。

    “呵,多么自由!”

    但MS说:“可你没看出问题吗?”

    “无所顾忌,随心所欲。在光明那边这是无法想象的。”

    “呵,我不知道你说的自由是什么,可这仅仅是戏剧。是呀,寂寞之极的戏剧,他们只是用形体在模仿那传说中的相互敞开和相互依恋,但其实办不到,无论如何也办不到了。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敞开,形体早已无遮无蔽,心魂也早已没有秘密可言了。”

    “为什么?”

    “因为死灵们都已圆满,没有阻碍,没有困苦,没有罪恶,没有疑问。死灵们心心相通,无我无他。我们甚至可以在时间中任意来去,因为思想的速度远远快过时间,想象便到未来,回忆便是过去。”

    “可你刚才不是还说‘圆满并不是无缺’吗?”

    “是呀是呀,可是圆满……”MS叹道,“它让我们丢失了**。**!”

    沉默了一会他又说:“慢慢你会懂的,你会明白,那是怎样的寂寞。寂寞得就像似被嵌进了岩石,就像似被铸进了均匀的时间,寂寞得快要让整个死国都发疯了呀……所以,所以我们指望戏剧,我们模仿软弱,模仿孤独,模仿激情,模仿着相互敞开心扉的感动。但只是模仿,只能是模仿。你看呀,你看死灵们的动作多么机械、标准、规范,多么呆板,因为那都是事先设计好的呀!毫无办法。他们已经尽力了,他们在尽力摆脱成规,但是摆脱成规如果成为目的,一切又都成了刻意的安排,刻意安排还能有什么惊喜和快乐?还能有什么新奇的发现?心魂就像被做成了一个环,圆满,绝没有缺口。寂寞,永远的寂寞。因为,真正的创造需要的是**!**呵,你懂吗?可他们没有,早已经没有了,没有**,没有惊奇,没有激情……”

    “怎么会呢?”

    “因为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因为圆满。因为我们与这黑暗毫无差别。我们就是黑暗,就是这无边无际。没有神秘,没有未知,下一个动作是什么他们早已看见,下一分钟是什么,明天怎样,我们了如指掌。”

    我再看那些交欢的死灵。确实,他们的动作总是显得僵硬,虽然叠胸交股却似按部就班,虽然相互冲撞但没有颤抖,呻吟只是发自喉咙,仿佛一句规定的咏叹。所谓千姿百态风情万种也都像服从着某种预定的程序,让我想起光明中士兵的操练。

    “你们干嘛不回到过去呢,回到死国有**的时代?”我带了几分讥嘲地问,“你不是说你们已经无所不能,能够在时间中任意来去了吗?”

    MS叹一口气:“你应该已经懂了呀,在死国所思即所行,不可思议就寸步难移。丧失了**,可怎么回到**的时代?”

    “那是从什么时候?”

    MS呆愣着,呆愣了好一会,神情中渐渐显出沮丧、颓唐,或者还有自嘲。

    “那可能是因为一次伟大的成功。”他说,“在死国历史上的某一时刻,神降福于死国,死灵们的千古梦想忽然实现,我们走进了极乐,所有的死灵都在那一刻超度了苦难,洗净了心灵,断灭了贪念和恨怨。我们身轻如风,行走如思,水复山隔都不存在,天涯海角霎时便在眼前,正如你看到的,在黑暗中我们无所不能。我们甚至无需语言,只靠思想便已相知相通,互相毫无隔膜……我们仰谢神恩,感谢他伟大的馈赠,举国庆祝,多少天多少夜不停地狂欢,是呀,我们疯狂地享受欢乐,周游八方,奇思妙想无不可及,正像你说的。随心所欲……”

    “然后呢?”

    “是呀,你问得好,然后呢?可我们已经没有然后了呀!一切都停止了,一切都停止在圆满上……不错,我们饱享了一阵无苦无忧的时光,可是然后!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寂寞降临了,寂寞就像在一个环中流动周而复始,寂寞就像这黑暗一样充满了我们的视野、我们的心魂,毫无遗漏,密不透风……一次伟大的成功一次旷古神恩把我们送进了永无休止的圆满,和寂寞。就这样。就是这样。死灵们再不可能有困苦,再不可能有好奇,再也不可能有激动和兴奋了。开始我们还以为这是一时的,不足为虑,谁知漫长的时间从此只剩了重复。对无所不能来说,一切都是陈旧的,再没有过去和未来之分。我们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试图粉碎这神恩。所以他们告诉过你,在死国,神被看作是一种平庸的东西,平庸至极!它使我们无所不

    能吗?不,其实它使我们寸步难移!但是……但是粉碎圆满是可能的吗?麻烦就出在这儿,圆满是无懈可击的呀,无懈可击!所以我们呼唤魔鬼,重新给我们残缺吧……”

    “可这就是**呵,MS!”我紧紧抓住他,仿佛要摇醒他似地喊,“这不就是**吗,MS?你可真是骑着驴找驴。”

    “但这是一个悖论。”MS凄苦地一笑,“**着**,恰恰是因为没有**。”

    “但是你也可以这样想,**着**,恰恰也就有了**。”

    这一回轮到MS紧紧地抓住我了:“是吗?告诉我,我们怎么办?”

    我迷惑地摇摇头。

    MS却像似有了一点希望:“现在你来了,死国终于吹来了一点新奇的风。你温热的身体还保留着**,你要保护好它,切莫被圆满所诱惑,切莫也掉进这恒常的寂寞中去。呵,你不要不以为然,神恩实际上是最富诱惑的呀,还有什么比无苦无忧全知全能更具诱惑的吗?”

    远处,湖岸上的戏剧已近尾声。死灵们相继停止了动作,既无疲惫也无欣喜,惟一脸徒劳无功的沮丧,就像一个乏味的笑话讲完了,或者一个浅薄的幽默刚一开始就露了底。草地上,树林边,他们默坐呆望,不知在等待什么。

    MS说:“有时候,我们甚至渴望罪恶,盼望魔鬼重新降临死国,兴风作浪,捣毁这腻烦的平静,把圆满打开一个缺口,让**回来。让神秘和未知回来,让每个死灵心中的秘密都回来吧,让时空的阻碍、让灵与灵之间的隔膜统统回来!”

    无边的黑暗中响彻MS的哀告,风一样散布开去,又风一样被湮灭掉。

    “也许,MS,我就是魔鬼遣来死国的使者。”

    MS半晌不语,似有所思。

    我望着湖岸上的死灵,心旌摇动。女死灵们个个妖艳,我不信她们会不善风情。

    可MS叹道:“只是,只是我又怕满足会把你的**磨光。”

    “怎么会呢?”我雄心勃勃,跃跃欲试,“你放心吧,那不可能。”

    MS思付良久,目光一闪终于下了决心:“那么就拜托了。愿你的欲火能够燃遍死国,那样的话,所有的死灵都会铭记你的英名。”

    我有点临危受命的感觉,甚至是慷慨赴义的凛然。但是说真的,我可没有那么纯洁。

    随后在湖岸上发生的事令人难于启齿。其实不说也罢,光明中的人们不说也懂——“柔情似水,佳期如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可是黑暗中的死灵呵,唉唉,完全两回事,跟他们说什么也没用,他们压根就不懂。你怎么教,他们也还是笨手笨脚毫无灵感。话说回来,那样的事能教吗?那不是一门技术呵!他们倒都谦虚好学,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你要他们怎么干他们就怎么干,一丝不苟。他们一边抬眼看着你,一边在身下模仿着干他们自己的事。老天爷呀这是怎么了,猪都不至于这么笨!植物都不至于这么笨!不错不错,他们确实聪明,教什么会什么,但一律都像盗版,我的奇思妙想在他们那儿立刻变为成规,我的放浪不羁在他们那儿立刻被处理成程序。

    我冲他们喊:“你们他妈的就不能有点儿自己的想法?”

    他们齐声问:“我们他妈的应该有点什么想法呀?”

    “我怎么知道你们想什么?这不是钻井采油,用不着狗日的万众一心。”

    “那,狗日的你在想什么呢?”

    一群傻帽,连语气都在模仿我。

    我说:“我想什么关你们屁事!这事要靠你们自己的想象。”

    他们又一齐问:“想象?想象是什么呀?”

    “是一群猪,要么就是一堆木头!”我气急了。

    他们可倒乖:“到底是猪,还是木头呢?”

    完了完了,这样令人哭笑不得的场面弄得我意趣全消,激情荡尽。我停下来,坐在草地中央气喘如牛,满心沮丧。

    MS在远处紧张地望着我,我想起了他的重托。

    “各位,”我说,“请不要把这事当儿戏,这可是关系到死国的未来,关系到死灵们的前途,关系到你们能不能走出无边的寂寞。”

    我这话音一落,死灵们纷纷飘拢过来,满天满地的严肃,全部黑暗都仿佛凝滞了,那情景就像光明中的万千信徒走向神坛,怀着敬畏聆听圣言。

    说真的,那一刻我被感动了,我想说不定我就是死国的救世主吧?我不应该再有什么保留,解救死国的重任已经落在我的肩上。

    我喘够了气,择去沾在身上的树枝和草叶,重新抖擞一下精神说:“你们问我在想什么是吗?好吧,我就告诉你们。很简单,我一心要在自由的时刻违反常规,和我的爱人一起,蔑视一切尘世的规矩,践踏所有虚伪的礼节。我要让我的爱人真正地看见我,看见我的心愿,我的梦想,我的软弱和我的狂放,看见我**深处的心魂,我们要互相真正地相见,一同揭去平日的遮蔽。我们借助身体的放浪互相诉说,倾听,靠那崭新语言领我们走入禁地,走入无限的可能,打烂众目睽睽所圈定的囚笼,粉碎流言蜚语竖立的坚壁,在无遮无拦的天地间团聚。在自然里,在旷野上,在风雨中,做我们爱的祭祀,实现悠久的梦想。你们要知道,那也就是苦难的祭祀,感谢它,感谢苦难给我们的机会,领受爱的恩典。苦难不是别的,苦难正是心魂的相互遮蔽。我们生来就是残缺,我们相互隔离、防备、猜忌,甚至相互仇恨、攻击,但是现在,在神的圣名面前,在亘古至今的梦想中,我们随心所欲地表达我们相互的期求……”

    但是忽然我又飘离了,MS和所有的死灵立刻都无影无踪。慢慢地,我又看见一丝光亮,听见金属器械轻轻碰撞的声音,还有呼喊和风声……这一次我不再惊慌,我知道,只要我向透出光亮的那个方向挣扎,我就可以重返人间。

    但是,我想回去吗?

    我犹豫了好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心里有点明白,心里仿佛荡开一股暖流,亲切和热情,像远行游子的思乡那样,思念光明。

    这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MS来到了我身边,来到了接近光明的地方。

    “你怎么来了?”

    MS忿忿地嚷着:“你对他们说的可都是些什么呀先生!什么苦难呀、梦想呀、残缺呀……死国没有这些玩意儿,没有一个死灵能听懂你的话!别忘了这儿是死国,恰恰是圆满,是至善至美把死国拖进了无边的寂寞……”

    “MS你等等,”我打断他说,“可是你听懂了呀!”

    “我?”

    “你听懂了,所以你来到了这儿。不是吗?”

    MS一下子呆住了,愣愣地盯着我。

    我说:“你看呀,你看见了什么?光明,那边,对,你已经接近了光明!”

    远处的光亮越来越大,风声越来越响,光明正冲淡着黑暗,风声搅乱着寂静。MS呆呆地望着光明膨胀的方向。他的**也正从黑暗中脱颖而出——似乎由抽象凝为具体,从无限画出边缘。他不再飘动,稳稳地站立。他的样子仿佛有些冷,有些惊讶,有些迷茫,但又似摆脱了浑浊之后的清朗、兴奋、生气勃勃,让人想起那副著名的画——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果然,就有一片无花果叶子飞来,遮住了他,遮住了他的丑陋或者竟是他的美妙,遮住了他的**……

    光明大片大片地吞噬着黑暗,风声扫荡寂静。我的身体沉重起来,越来越沉重,有什么东西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拼命挣扎,挣扎……挣扎的过程中我甚至有些后悔了,也许我还是应该留在那寂寞之中不要回来。所有光明的记忆又都回到了我的心里了,我是不是值得回去?我想问一问MS,他是不是后悔了,是不是已经领教到**的沉重?但是我看不见他,不知道他在哪儿……

    “呵老天爷,你可算醒过来了!”我听见有人说。

    “别动别动,你还不能动呀。”

    “你要不要喝点水?”

    “或者,吃点儿什么不?”

    夕阳的光芒,一大片,血红明亮地映在白色的墙上。风,渐渐疲软下去,有一搭无一搭地喘息着。

    “这是哪儿?”我问。

    “这是医院,手术室。”

    “手术室?为什么是手术室?”

    “你是从死里回来呀!知道吗?”

    “好了好了先别问了,你总算是活过来了,这就好。”

    这时,忽然有一阵强劲的婴儿的啼哭传来。

    “那是谁?谁在哭?”

    “是隔壁,大概是隔壁有个孩子刚刚出生。”

    “呵,他来了。”

    “谁?你说是谁来了?”

    我想,是MS。当然,他即将有一个尘世的姓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