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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中篇1或短篇4(2/2)

,我说过了,我自己都不会宽恕自己,四郎虽也是贪生怕死,但他没出卖过别人。我山南海北地走了好多年,还是想念家乡,就又回来,在离那座城市几百里外的大山里住下了。

    养了条狗,盖了间房,我们一起在大山里,一住几十年。

    几十年中,数不清有多少次我想到那座久别的城市里去看看,但一次都没去。这真是糊涂。

    我那条狗,可真是条长寿的狗。它老得连叫都懒得叫了,甚至到了春天它也不出去跑了。它整天整天就守着我,整天整天就趴在门前那两棵老树之间,永不厌倦地了望四周大山。它年轻时可不这样,一到春天,它就呜呜咽咽地叫几宿,我拍拍它的头说“你去吧”,它就去上十几天,十几天我们不见面,夜里我偶尔能从风中听见它在山里跑,追着它的相好,漫山遍野地叫。十几天后它准回来。

    每次它准时回来,我都感动得想哭,同时相信我不如一条狗。并不是说我不如它快乐,而是说我不如它忠诚不如它心怀坦荡。

    如果,小时候,是因为离死还太远太远,在这漫长的时间里,你不知道会有什么美妙的事在等着你,所以,死虽然毕竟是你的方向,你也先不去理会它,你偶尔想它一下就把它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去享受生,那是有道理的。

    如果,21岁那年,你还太年轻,你还不知道命运早已决定,你爱着一个女人,一个美好的女人,至少你想得到一个女人的爱,因此你想活下去,即便你是被命运蒙蔽着而选择了不死,你也是有道理的。

    可现在,谜底早已揭穿,终点也已经看得见了,从现在到终点的这段很短很短的距离中,肯定来不及出现什么奇迹了,一切都能够预见了,不过是取这几十年中的若干分之一再重复一下罢了,再这么怕死再这么怕他们找到我是没道理的。

    不要再美化自己了。不要为自己的怕死找理由了。我就是常说的:怕死鬼。

    树影消失了。门前那两棵老树,我越来越对它们怀着恐惧又对它们抱着希望,他们早晚会从那两棵老树后面转出身来,找到我,我害怕他们找到我因为我害怕看他们仇恨、轻蔑的眼睛,但我希望他们处死我,快些处死我。

    尽管我自己还是下不了自己的手,但我对我的这个下场心悦诚服。

    未来是什么且不去管它了。问题是过去无法更改。关键是,现在应该结束。

    在所有我看过的那些书中,都没有叛徒的天堂。这我知道。即便是在《圣经》上,也没有,没有叛徒的天国之路。这我都明白。

    那天,那是春天,奇怪,我的那条狗又呜呜咽咽地叫起来。它已经好多年不这样了。我想,说不定要有事了。我拍它的头说:“去吧。”它就去了。我明白,这是天意,肯定要出事了。它向暮色的山中跑去了。我很高兴不让它看见我被抓住,不让它看见我也许被处死。否则它会受不了的。

    月亮出来了。月色下,那两棵老树的影子指向黑黝黝的大山。他们是从左边这一棵后面出来,还是从右边这一棵后面出来,只剩下这个问题悬而未决。

    到底我也没弄明白他们是从哪一棵后面来的。

    我想,唯一的悲哀是等了这么多年,何必要白白等这么多年呢。自从我疏忽大意被敌人盯了梢的时候,或者再晚一点是我被敌人抓住的时候,或者再早一点,是我认识了我终生所爱慕着的那个女人的时候,我就注定应该去死了。或者更早一点,是那场大雨把前面的路冲坏了的时候,是我走进那家小咖啡店发现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的时候,是我和她都看中了那扇又高又窄的后窗的时候,我已经非死不可了。

    可供选择的仅仅是:一种死法可以上天堂,另一种死法只能下地狱。

    这么多年来,我却怎么也回忆不起,那个大雨天,我坐了长途汽车,是要到哪儿去?

    他们来了。他们早晚会找到这儿来的。

    我点了一把火,烧了那间房子。这样,那条狗回来找不到我,也就不必总在这儿瞎等了。它会想明白。它没办法它总得离开这儿,到别处去度过它最后的生命。

    构成

    甚至可以这样认为:你们不期而遇,你对她一见钟情,你至死不渝地爱着那个女人,这件事,还在你五岁那年就已注定。

    你五岁那年的一天早晨,也许你还能记得也许你早已忘记,那时,太阳刚刚从对面的山梁上升起,你站在门前端着一只小小的望远镜,望着你的父亲爬上对面的山梁,望着你的父亲背着一个大背包,沿着唯一的羊肠小道爬上那道山梁,朝你们挥手。照理说你不会忘记,那时你问母亲,父亲他要到哪儿去?母亲摇摇头眼里有泪光,顾不上看你,说:“父亲,他要去找他想找的东西。”你再举起那只小小的望远镜:父亲不见了,父亲消失在那片苍茫的大山里。当然当然,这你忘不了。父亲那一走,就再没有回来。

    就是在那时候,已经注定了,在你身后在人群密聚的城市里有一个小姑娘,未来她要使你坠入情网。

    因为父亲再没有回来。因为,将来,某一天傍晚,会有一个人从大山里来,无意中给你带来父亲的消息。因为,那时候,母亲已经老了,你已经到了父亲当年的年龄,只好是你到大山里去跑一趟,证实那个消息。

    但是现在你还看不见那个人,这时候你还看不见他。

    你正在写你那篇小说,标题是:众生。但这时候那个人正朝你走来,带着有关你父亲的消息。

    你坐在写字台前,面对敞开的窗户,窗外,阴凉的南墙上挂满了牵牛花浓绿的叶子,花已蔫萎,一批崭新的花蕾正在悄悄地膨胀。你并未注意那些花,但事后你会回忆起它们。房门在写字台左边,离你大约三米远,也敞开着。这座房子没有什么变化,跟若干年前一样,房门直对着那道山梁。那道山梁,是远方那一片峰峦叠嶂的大山的余脉。推敲词句的当儿,你有时朝山上望一眼,有时侧过脸,目光在那山上呆呆地停留很久。不管你看见了什么,你只能看见山的正面。你看不见它的背面。你看不见,在山的背后正有一个人在往山顶上爬,看样子他是要翻过这座山。

    如果他翻过那座山,那,他就一定要从你门前经过。那山梁上,唯一蜿蜒而下的小路,穿过一大片水田,经过你的门前,然后连接起大路,连接起条条大路,通向市区。

    阳光,曾经从敞开的门中,落在你近旁,然后不知不觉在地上转了一个弧,像一把折扇那样收拢,在门脚下收拢成一条线,退出门去。

    南墙下的阴影便展开,齐齐的一线向前推进,在一个由季节所规定的位置上停下来,犹豫片刻,转移角度又开始收缩。在这过程中,盛开的牵牛花渐渐凋残。你一直坐在写字台前写你那篇小说。这会儿,对面的山梁上全是夕阳桔红色的余辉了,满山的鸟啼虫鸣。水田里,蛙声渐渐高亢。

    那个人,正在山的阴影里往上攀登。他要翻过这座山,尽管这件事尚未验证,但看不出他有其它企图。他显然是要翻过这座山,而且看不出他有改变主意的迹象。

    一俟他翻过那座山,他别无选择,他就要从你门前的这条小路上走过。望着远处浩如烟海的城市,从山里来的这个人,他要向他遇见的第一个人问路,这再合情合理不过。一俟他翻过那座山,注定,他要向你问路,那时你也别无选择。他是个喜欢传播消息的人,一俟他翻过那座山这就是命运的选择,他永远不会想到,他的嗜好会给别的命运造成什么样的转折。

    但这会儿你看不见他。这时候,他、以及他将要带来的消息,对你来说还都不存在。他将告诉你一件在深山里已经发生了的事情,但这会儿对你来说,那件事尚未发生。

    但只要山背后的那个人能够翻过那座山,你就会在天黑之前听说那件事。那件事将引得你作出一个决定:明天一早到山里去,乘长途汽车,到很远很远的深山里去。虽然这会儿你完全没有这样的打算,但只要山背后的那个人能够翻过那座山,你明天乘长途汽车到那片莽莽苍苍的大山里去——这件事,就正在发生。

    他翻不过那座山的可能性,差不多没有。

    与此同时,在你这间房子以西在喧哗不息的市区,在纵横交错密布如网的街道上,在林林立立的高楼中,在飞扬的歌声、蒸气、烟尘的笼罩下,在成群成片的蚁穴一般的矮屋里,和在一些相对幽静的地方,分布着十几个也打算明天到大山里去的人。明天,天一亮就动身。

    你们,你,和那十几个人,都已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了很久,但素昧平生,明天,你们将有机会见面。除去其中的一个,那十几个人和你,你们互相说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那是你们一生中相距最近的时候。那十几个人,除了其中的一个,你们互相不会留下什么印象。正如天文学家有时候发出预言,一颗不知名的小彗星,什么时候,在什么方位,经过它离地球的最近点,然后离去,直到它毁灭再没有机会回来。

    除外的那一个,就是那个女人。就是当年的那个小姑娘。只不过现在她长大了。等待了这么多年,她长成了一个美丽而且文雅的女人。

    此时此刻在市区中心,在四周喧喧嚣嚣的包围之中,有一条安静的小街,小街上有一座更为安静的院落,院子里有两棵高大的梧桐,和一栋西洋式的小楼。红砖的楼墙,墙根下长满了绿苔,砖面有所剥蚀。窗框都是白色的,都有百叶窗,百叶窗也是白色的。门廊的台阶很高,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层,花岗岩廊柱的顶端有涡旋状翻卷的纹饰,沾染了斑驳的锈色。从楼门到院门之间,在梧桐树巨大的影子里,一条石子铺成的甬道,差不多呈S形。甬道两旁的土地,想必曾经是草坪,想必原来是绿茵茵的草坪并且时常开放几朵淡黄的野花,但非常遗憾,现在都裸露着。

    她就在那儿,在其中的一扇玻璃窗后面。她一直就在那儿,这么多年过去,她从小姑娘长成了女人。

    你和她之间,一条无形的路,早已注定,等了这么多年,这条路是否能够疏通?还要等一会儿看。

    现在,她正在梳洗打扮。

    夕阳照耀着你对面那道山梁的同时,也透进她的卧室,在紫红色的地毯上投下一块整齐的光芒。你窗外的那一墙牵牛花开始蔫萎的时候,她正在午睡。那时,有一只蝴蝶在院子里飞来飞去,在树阴里,在门廊下,在裸露的土地上,在她窗前,飞;然后在她的窗台上落下也睡了一会儿,在梦中翅膀仍然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她醒来之前,那只蝴蝶飞走了。那只蝴蝶越过院墙,一直向东飞,这会儿飞近市区的边缘,在离你不远的一棵合欢树周围留连。合欢树上的那户人家,注定与你无关,无论山背后那个人打的什么主意,也不管未来和远方正在如何编排你的命运,此生此世你都不会与那一家人有任何关联,你们也许偶尔会离得很近,比如在市场上,但你们之间有一道无形的墙,你们相当于在两座相邻的但事实上没有出口的迷宫里,走着。

    蝴蝶飞走后不久,那个女人醒了。她醒来的时候,正是你窗外南墙的阴影开始退缩的时候,你全神贯注于那篇小说——《众生》。一个长久以来的问题吸引着你,可是想不清:一旦佛祖普度众生的宏愿得以实现,世界将是什么样子?如果所有的人都已成佛,他们将再做些什么呢?这时候她醒了,她看看太阳,又看了看表,起身转进浴室。

    墨绿色闪现一下,随即浴室的门关了。

    隔着门,水细密地喷洒,像雨,水落在地上的声音像雨,水不是落在地上的声音令人想人非非。但是屋里没有别人。屋里有两盆盛开的瓜叶菊,分别安放在屋子的东南角和西北角,相距仿佛很远。屋里有一排书柜。书柜旁有一台落地式电风扇。中间的书柜里,有一只装上电池就又会叫又会翻跟头的小布狗。对面墙上挂了一幅很大很大的油画,画的是:湖岸;冰消雪化的季节,残雪之中可见几片隔年的枯叶;落日时分,背景上山峦起伏,山的某些被夕阳照耀的局部描绘得相当精细,山的整体晦暗不清只是一脉十分简单的印象。屋里,最不惹人注意的地方,有一只老座钟。当——,声音沉重、深稳,当——当——当——当——当——当。7点。

    7点,你正在城区的边缘,离那只蝴蝶不太远的地方,侧脸呆望那座山,沉浸在你自己编织的故事当中:设若有一天,佛祖的宏愿成为现实……

    7点钟,水声停了。浴室的门轻轻推开,从墨绿当中脱颖出一缕如白昼般明朗灿烂的光彩,在幽暗的过道里活泼泼地跳了一下,闪进卧室。随之,很多人(以前有很多人,以后还会有很多人)的梦想就在紫红色的地毯上无遮无拦地呈现。乌黑的和雪白的、飘洒的和凝重的,真切地隆起和虚幻地陷落,都挂着晶莹的水滴,在那两盆盛开的瓜叶菊间走着对角线,时而迈过那块阳光,时而踩进那块阳光,打开电风扇,蜂鸣似的微风吹着真实抑或梦境的每一个细节,自在徜徉毫不经意,使很多人的梦想遭受轻蔑,轻蔑得近于残酷。

    她戴上眼镜,坦然坐在床边,腹部叠出两条细细的折皱,修长的双腿绞在一起不给任何淫荡的联想留有余地。她摘下眼镜,在床单上擦一擦镜片,再戴上,看那幅很大很大的画。她的模样很美,很文雅,很沉静,久久地看着那幅画,目光生气勃勃。

    7点,山背后的那个人爬到了半山腰。那儿有一块青条石,就像一条石凳。那个人卸下肩上的大背包,坐下来歇口气。

    天空碧透,万里无云。远远近近高耸的山峰,顶部还留着一抹残阳,矮山全部沉暗了。山谷中暮霭缭绕,流漫着草木被晒烤后的苦热的味道。往低处听,掠着草叶或贴着地面听开去,是各种小虫子“卿卿、吱吱、嘟嘟”地聒噪,此起彼落如同那大山一般绵延不绝。往高处听,是千篇一律的蝉鸣和灰喜鹊的吵闹声。再往高处听,有一只布谷鸟独自飞着,飞一会儿便简单地唱一句,但弄不清它在哪儿。头顶上有一只鹰,稳健地盘旋,盘旋,盘旋……更为深远的高空,清清寂寂。

    清清寂寂,但绝非无声无息。或许倒更是轰轰烈烈。但是你听不见。

    7点钟。天空碧透万里无云。但这时候你看不见(至少还包括明天与你同车进山的那十几个人,其中当然有那个戴眼镜的女人,你们都看不见),在万里之外,“万里”是一种夸张,实际是在百里之外,在山区,在那峰峦叠嶂的大山脉的上空,你看不见,你们都看不见,在6公里以上的高度,那儿,出现了一层薄薄的白丝状的云彩。

    这会儿它还称得上是一片美丽的云霞,夕阳和微风把它映照得吹拂得妩媚多姿。

    但这是一个气旋,也叫低压。就是说,两小时之内,薄幕般的云层将布满整个天空。那时你在百里之外,你可能看见月亮周围有一圈朦胧的光晕,并且感到有凉爽的晚风吹来。那时在山区,在你明天将要经过的路上,风开始强劲,气压再度降低,天空中乌云滚滚而来,会越聚越厚,再过几个小时,到半夜,一场大暴雨在所难免。

    当然你看不见。对此你一无所知。

    未来的大暴雨将大到什么程度,人们无法料定。

    那个气旋的形成,是多种因素的整体效果,是多种因素的随机构成,是上帝没有乐谱的即兴的演奏。多种因素,可能包括远古留存的一缕信息,也可能包括远方一只蝴蝶的扇动翅膀。这你当然无法知道。

    就在你专心致志地构想那篇《众生》,设想佛祖所许诺的那个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的时候,在这颗星球上,在这个姑且被称之为地球的地方,已经有人接近猜到了佛祖的悲哀:一只蝴蝶的扇动翅膀,可以是远方一场大暴雨的最初原因。

    是那只曾在那女人的窗台上睡过一会儿的蝴蝶吗?可以肯定,不是它。但那只蝴蝶,当它在窗台上落下,翅膀一张一合一张一合进人梦乡的时刻,它正在创造着什么,现在谁也不知道。

    现在,那个女人穿一件碎花旗袍,走出楼门。不慌不忙,走下七级台阶,走上S形甬道,高大的梧桐树下,挺直粗壮的树干之间,碎花旗袍飘飘摆摆。你不久就要见到那件飘飘摆摆的碎花旗袍,并且,它要在你的眼前、心中和梦里,飘飘摆摆飘飘摆摆伴随你的一生。在她的房间里,电风扇还在循规蹈矩地转着,惟两盆花团锦簇的瓜叶菊响应它的吹拂。地毯上,阳光已经退尽,紫红色愈加浓重。书柜中的那只玩具狗,一双忠厚的眼睛,永不厌倦地了望对面墙上那幅油画:湖岸、残雪、远山。

    阳光差不多没了,水田里的青蛙快活起来,愈唱愈烈。你偶尔发现,对面的山梁上冒出一个人来。这会儿你还看不出他的出现有什么重要。如果,你明天到大山里去并需要过一条河,或者河上并不止那一座老桥,那,这个人的出现只不过是一件无关宏旨的小事,与一只飘然而到又飘然而去的蝴蝶没什么两样。

    那个女人出了院门,往西走,看似离你越来越远了,事实上她正一步步走近你的命运。她能否走进你的命运,现在,决定于那座老桥了。

    决定于那座老桥。决定于老桥一座桥墩上的一条裂纹。决定于一对青年恋人和一个老年养路工。

    在那片美丽的云霞下面,一对青年男女正走向那座老桥,他们沿着河边走,一前一后,走下河堤,分开没膝的荒草,走到老桥底下。

    这时候,那个养路工,那个老头,也正从河对岸朝老桥走来。

    那对青年男女一走到桥下,什么都来不及说,就搂抱在一起。老桥有三座桥墩,他们靠着北边的一座,疯狂地亲吻,发出焦渴的叹息。

    那片美丽的云霞倒映在河中,给绿腻腻的河水添一片明快的色彩。在晴朗的日子,这条河一向很安稳,甚至是很沉闷,水流很柔弱、很浅、流速缓慢,但三座桥墩都很高,这说明它必是有奔腾咆哮狂暴不驯的时刻。正是这对恋人身旁的一座桥墩,在荒草掩盖的部分,有了一条裂纹,表面看并不严重,但这裂纹已经延伸进桥墩的内部很长也很深了。小伙子正年轻,有的是力气,他把姑娘抱起来,把头埋进她的怀里,姑娘目光迷离任他摆布。潺潺的流水声中,隐若可闻快乐的呻吟。

    老年的养路工,那个老头,这时走到了桥上,他耳也不聋眼也不花,什么都看得见什么都听得着。他不想冲散这对痴男恋女,便在桥头坐下,心想等一等,等那两个孩子度完他们最要命的时刻。老头抬头看天,凭着几十年的经验,他相信头上这一缕美丽的云彩不是什么好兆,十有**是要有一场大水了。他就是为看看这座老桥来的,看看它有什么问题,经不经得住洪涛巨浪;没想到会碰上桥下这两个小疯魔。“小疯魔”,老头在心里说,笑笑,想起自己早年也那么疯魔过,一点不比桥下这两个来得规矩。老头抽了一袋烟,尽量不去偷听桥下的动静,桥下都是怎么回事老头一清二楚,时光如飞,他自己做那样的事仿佛就在昨天,现在他已经没兴致了,但他记得那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要命的时候。可是桥下娇声嗲气地开始有说有笑了,虽然那两个孩子以为他们的声音很轻,但含含混混的话语流进老头的耳朵都变得清清楚楚,老头极力忍住笑,驱逐开想往桥下看一眼的**。

    这两个孩子他认识,仿佛前两天还见他们为一只蝴蝶打架呢。

    怎么?老头愣愣地想,这么快他们就长大了?到了懂这种事的年纪了?老头掐指算了算,仰天叹一口气,习惯地在桥面上磕了磕烟锅儿。这一下,桥下的窃窃私语嘎然而止。半天没有动静。

    “谁呀?”小伙子的声音。

    老头心里很抱歉,不言语。

    “没人。”小伙子对姑娘说。

    “有,肯定有。”姑娘的声音,很轻。

    姑娘从小伙子怀里跳下来的声音。

    “桥上有人吧?”小伙子又问。

    老头屏住呼吸,不敢动。

    “没人。”

    “喔哟——,吓得我……”

    “怕什么?”

    “我的心这会儿还嗵嗵跳呢。”

    “是吗?我听听。”

    “你听。去!别动……”

    又没声音了。老头把烟锅插进腰间,慢慢站起身。这时桥下又传上来快乐的呢喃和呻吟,一阵一阵,娇痴或者蛮憨,一阵强似一阵、长似一阵。老头看看天色,心说,我还是回家去吧。

    老头走了,沿着河岸走了很久,融进暮色之中。这一来,年轻恋人身旁那座桥墩上的裂纹,在大暴雨到来之前就不可能被发现了。

    这一来,你和那个女人之间的一条无形的路,就完全疏通了。这么多年来,一点儿一点儿,到那老头离开这座老桥,你们之间的阻碍才算全数排除了。

    那场大雨一到,半夜,山洪就会下来。水从大山的每一条沟壑中蹿跃而来,灌进这条河,聚成浩荡洪流,掀起排天大浪,一路翻滚咆哮轰轰烈烈经过这座老桥,桥墩上那条裂纹被冲撞得不断延长、加深,顶多捱到拂晓那桥墩就挺不住了,老桥势必坍塌,往大山里去的路在这儿阻断。而你们,你和那个女人之间的路将彻底连通。你们一同乘坐的那趟汽车,在半路听说了河上的消息,停下来。路边有一家小饭馆。河上来的消息不太明确,只知道在前面的什么路段上交通出现故障。你和车上的十几个人都到那家小饭馆里去。那时你将发现,所有的座位上都有了人,只有你和那个女人站着。你们,你和那个女人,同时看中了那扇很高但是很窄的后窗,把烫烫的咖啡放在窗台上,站在后窗的两侧。她很美,她的皮肤很细很白,戴一副黑边眼镜,仍然穿着那件碎花旗袍……剩下的事你都知道了。

    现在,山背后的那个人走到了你的门前。

    “请问,太平桥怎么走?”他在门外问。

    天黑下来,昏昏暗暗的你看不清他的面孔。

    他把肩上的大背包放在台阶上,跟你要一杯水。

    你的母亲在里间屋问:“谁呀?是谁来了?”

    这个从山里来的人很爱说话,或者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了这么久,很想找人说说话。他一边喝水,一边给你讲大山里发生的那件事。

    你的母亲在里间屋问:“你在跟谁说话?”

    暮色沉沉,你扶着门框站在门里,那个过路人坐在门外的台阶上,在晚风掀起的欢快的蛙鸣中,你们一起谈论大山里发生的事:“这么说,他在那湖上整整走了一宿?”

    “对。谁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来。”

    “他身上,没有什么能说明他身份的东西么?”

    “背包里有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很旧了,已经发黄,表面布满了裂纹。”

    “是他?”

    “是他,是他年轻的时候。是从一张合影上剪下来的。”

    “噢?”

    “照片的一侧,残留着一个女人的肩膀。”

    “肯定是个女人?”

    “看得出,她穿的是一件碎花旗袍。”

    “什么颜色?”

    “墨绿色的衬底,紫红色的碎花。”

    “他呢?”

    “他嘛,看样子那时他有三十多岁,一张最容易被人忘记的脸。”

    山里来的这个人走后,你回到写字台前,看那篇已经接近完成的小说——《众生》。看了很久,反复看了几遍,然后你相信,除了其中的一句话,其余的都应该作废、重写。那句话是:终于有一天,弟子们会看见佛祖所处的两难境地。

    南墙上层层叠叠的叶子在晚风中抖动。蔫萎的花朵缩得更小,将被半夜的狂风吹落。那些崭新的花蕾信心十足地生长,将在天明时的暴雨中开放。

    你走进里屋,对母亲说:“明天我要进山去,天一亮就动身。”

    众生

    一

    [注]此一节全文引自道格拉斯?R?霍夫施塔特和丹尼尔?C?丹尼特所著《心我论》第十八章“第七次远足或特鲁尔的徒然自我完善”中所引用的斯坦尼斯瓦夫?莱姆的一篇文字(《心我论》,译者陈鲁明,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

    宇宙无限却有界,因此,一束光不管它射向哪一个方向,在亿万年之后,将会回到——假如这光足够强有力——它的出发点。谣言也同样,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传遍每一处。有一天,特鲁尔听远处的人说,有两个力大无比的建造者兼捐助人,聪明过人,多才多艺,谁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他赶忙跑去见克拉鲍修斯。

    后者向他解释说,这两个人并不是什么神秘的敌人,而正是他们自己,因为他们已经遐迩闻名。然而,名声有一个缺点,即它对人的失败只字不提,尽管这些失败正是极度完美的产物。谁若是不信,就请回忆一下特鲁尔七次远足的最后一次,那次他没与克拉鲍修斯结伴同行,后者因有要事而不能脱身。

    在那些日子里,特鲁尔非常自负,他接受了各种各样应得的荣誉和称号,这都是十分正常的。他驾着飞船向北飞去,由于他对这个区域不熟悉,飞船在渺无人烟的空间航行了好一段时间,途中经过了充满战乱的区域,也经过了现已变得荒芜寂静的区域。突然,他看见了一颗小星球,与其说是一颗星球,倒不如说是一块流失的物质。

    就在这块大岩石上,有人在来回奔跑,奇怪地跳着脚、挥着手。

    对这个无比孤独、绝望、也许还是愤怒的人,特鲁尔感到惊讶,也感到关切,于是他立刻把飞船降落了。那个人就向特鲁尔走来。此人显得异常傲慢,浑身上下都是铱和钒,发出叮零当啷的金属碰撞声。他自我介绍说,他是鞑靼人埃克塞尔修斯,曾是潘克里翁和西斯班德罗拉两大王国的统治者。这两个王国的臣民一时疯狂而将他赶下王位,放逐到这颗荒芜的小星球上,从此他便永远在黑暗和流星群中飘游。

    当这位被废黜的国王知道了特鲁尔的身份后,就一个劲地要求他帮助自己马上恢复王位,因为特鲁尔做起好事来也是个专家。那位国王想到王位,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他那双高举的铁手紧握着,仿佛已经掐住了那些可爱的臣民的脖子。

    特鲁尔并不想按照国王的要求行事,因为那样做会造成极大的罪恶和苦难,但他又想安慰一下这位蒙受耻辱的国王。思索片刻之后,他觉得事情还有补救的希望,因为完全满足国王的心愿还是可能的——而且不会让那百姓遭殃。想到这里,他卷起衣袖,施展出他的全部本领,给国王变出了一个崭新的王国。新王国里有许多城市、河流、山脉、森林和小溪;天空中飘着白云;军队骁勇无比;还有许多城堡、要塞和淑女的闺房;繁华的集市在阳光下喧嚣不止,人们在白天拼命干活,到了晚上则尽情歌舞到天明,男人们还以舞刀弄剑为乐。特鲁尔想得很细,还在这个王国里放进了一座大理石和雪花石膏建造的豪华首都。在这里,聚集着一群头发灰白的贤人;还配有过冬的行宫和消夏的别墅;这里也充斥着阴谋家、密谋者、伪证人和告密者;大路上奔驰着浩浩荡荡的骑兵队伍,红色的羽毛饰迎风招展。特鲁尔别出心裁,使嘹亮的号声划破天空,紧接着是二十一响礼炮,他还往这个新王国里扔进一小撮叛国者和一小撮忠臣,一些预言家和先知,以及一个救世主和一个伟大的诗人。做完这些之后,他弯下腰,发动起机关,并用微型工具做了最后的调整。他给那个王国的妇女以美貌,给男人以沉默与酒后的粗暴,给官吏以傲慢与媚骨,给文学家以探索星球的热忱,给孩子们以擅长吵闹的能力。所有这些都被特鲁尔有条不紊地装进一个盒子,盒子不太大,可以随身携带。他把这个盒子赠给可怜的国王,让他对它享有永久的统治权。他先向国王介绍了这个崭新王国输人和输出的所在,教他怎样编制关于战争、镇压暴乱、征税纳贡的程序,还向他指明了这个微型社会的几个关键之处,哪些地方最容易发生宫廷政变和革命,哪些地方则最少有这类变动。特鲁尔把一切有关的情况都作了仔细介绍,而国王又是统治王朝的老手,马上就领会了一切,于是在特鲁尔的监督下,他试着发布了几个号令,他准确地操纵着控制杆,控制杆上面雕刻着雄鹰和勇狮。这些号令一宣布,全国便处于紧急状态,实行军事管制和宵禁,并对全体国民征收特别税。王国里的时间过去了一年,而对在外面的特鲁尔和国王来说,还不到一分钟。国王为了赢得仁德之君的声名,用手指在控制杆上轻轻拨了一下,便赦免了一个死刑犯,减轻了特别税,撤销了紧急状态,于是,全体臣民齐声称谢,欢呼声如同小老鼠被倒提着尾巴时发出的尖叫。透过刻有花纹的玻璃你可以看到,在尘土飞扬的大道上,在水流缓缓的河边,人们在狂欢,齐声歌颂统治者的大恩大德。

    由于盒子里的王国太小,就像小孩的玩具,起先这位国王还颇不满意,但是当他透过盒子的厚玻璃顶盖看去,发现盒中的一切看上去都很大时,他慢慢地有所领悟,大小在此无关宏旨,因为对政府是不能用公尺和公斤来衡量的,对感情也同样,无论是巨人还是侏儒,他们的感情很难有高矮之分。因此他感谢了制造这个盒子的特鲁尔,尽管态度多少有点生硬。又有谁会知道这位狠毒的国王在想些什么呢?

    也许此刻他正在肚子里盘算着将他的恩人特鲁尔套上枷锁,折磨至死,杀人灭口,免得以后有人说闲话,说这位国王的王朝只不过是某个四海为家的补锅匠的微薄施舍。

    然而,由于他们大小悬殊,这位国王很明智,认为这是绝不可能的,因为还没等他的士兵抓住特鲁尔,后者放几个跳蚤便可将他们统统抓住。于是,他又一次冷淡地向特鲁尔点了一下头,把象征王权的节杖和圆球夹在腋下,双手捧起盒子王国,咕隆一声,走向那流放时住的小屋。外界,炽热的白昼与混沌的黑夜交替着,这位被臣民们认为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国王,根据这颗小行星的旋转节奏,日理万机,下达各种手谕,有斩首,也有奖赏,使得百姓对他忠心耿耿,百依百顺。

    特鲁尔回到了家中,不无自豪地将这件事告诉了克拉鲍修斯,他将事情的经过—一讲出,说起他如何略施小计,既满足了国王的独裁**,又保障了他以前的臣民的民主愿望,言谈间不禁流露出得意之情。但令他吃惊的是克拉鲍修斯并没有赞赏他,反而脸上显出责难之色。

    沉默片刻之后,克拉鲍修斯终于开口了:“你是不是说,你把一个文明社会的永久统治权给了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暴君,那个天生的奴隶主,那个以他人的痛苦取乐的虐待狂?而且,你还对我说他废除了几个残酷的法令便赢来了一片欢呼声!特鲁尔,你怎能做出这样的事?”

    “你是在开玩笑吧?”特鲁尔大声说道,“事实上,这个盒子王国才2英时长,2英时宽,2.5英时高……这不过是个模型……”

    “什么东西的模型?”

    “什么东西?当然是一个文明社会的模型,只不过缩小了几亿倍。”

    “既然如此,你又怎么知道天下没有比我们大几亿倍的文明社会?

    如果真有的话,我们这个文明社会不就成了模型了?大与小有什么关系?在盒子王国中,居民们从首都去边远的省份不也要花几个月的时间吗?他们不也有痛苦,也有劳累,也会死亡吗?“

    “请等一下,你很清楚,所有这些过程都是根据我设计的程序进行的,因此它们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你的意思是说盒子里是空的,里面发生的游行、暴力和屠杀都是幻觉?”

    “不,不是幻觉,因为它们具有实在性,只是这种实在性完全是我通过摆弄原子而导致的微型现象,”特鲁尔分辩说,“问题的关键在于,那里发生的生生死死、恩恩怨怨,只不过是电子在空间的轻微跳跃,完全听从我的非线性工艺技术的安排,我的技术……”

    “行了行了,别再吹了!”克拉鲍修斯打断了他,“那些过程是不是自组的?”

    “当然!”

    “它们是在无穷小的电荷中发生的?”

    “你知道得很清楚,当然是的。”

    “那么,那里发生的黎明、黄昏、血腥的战争都是因真实变量的相互作用而产生的?”

    “正是的。”

    “如果你用物理、机械、统计和微观的方法来观察我们这个世界,不也是些电荷的轻微跳跃吗?不也是正负电荷在空间的排列吗?我们的存在不也是亚原子的碰撞和粒子的相互作用的结果吗?尽管我们自己把这些分子的翻转感知为恐惧、渴望或静思。当你在白日里遐想时,在你大脑里除了相联与不相联环路的二进制代数和电子的不断游动外,还有什么呢?”

    “你说什么,克拉鲍修斯?难道你认为我们的存在与那个玻璃盒里的模拟王国是一样的?”特鲁尔慷慨陈词,“不,不一样,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我只不过想制造一个国家的模型,这个模型只从控制论的角度来看是完美的,仅此而已!”

    “特鲁尔!我们的完美正是我们的灾难,因为我们每前进一步,都将招致无法预料的后果!”克拉鲍修斯的声音越来越大,“如果一个拙劣的模拟者想要折磨人,会制造一个木偶和蜡像,然后使它大概有个人样,这样,不管他怎样拳打脚踢,也完全是微不足道的讽刺而已。但如果这场游戏有了一系列的改进,情况就会大不一样。比方说,有这样一个雕塑家,在他的塑像的肚中安装了一个放音装置,只要照准它的腹部打去,它就会惨叫一声。再比方说,要是一个玩偶挨了打会求饶,就不再是个粗糙的玩偶了,而是一个自稳态生物;如果一个玩偶会哭,会流血,知道怕死,也知道渴望安宁的生活,尽管这种安宁只有死亡才能带来!你难道看不出,一旦模拟者如此完美无缺,那么模拟和伪装就都变成真实了,假戏就会真做!特鲁尔,你想让多少个血肉之躯在一个残酷的暴君手下永远受折磨……特鲁尔,你犯下了一个弥天大罪!”

    “这纯属诡辩!”特鲁尔厉声喊道,因为他此刻已感到了他朋友话中的含义,“电子不仅在我们的大脑里游动,它们同样也在唱片中游动,这并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当然也不能证明这种类推!那个魔鬼国王手下的百姓们被杀了头也确实会死,也知道伤心、战斗,还会爱,因为我建立的参数正是这样。但是,克拉鲍修斯,你不能说他们在这个过程中会有什么感觉,因为在他们大脑中跳跃的电子不会告诉你这方面的知觉!”

    “但是,如果你窥视我的大脑,也只能看到电子,”克拉鲍修斯反驳说,“好,不要再装傻了,别假装不明白我的意思了,我知道你不至于那样愚蠢!你想想,一张唱片会听你差遣,会跪地求饶吗?你说你无法分辨那些臣民挨了打之后是真哭还是假哭,因为你不知道他们是因为电子在身内跳跃而发出尖叫,还是因为真的感觉到了疼痛而失声痛哭。这个区别好像很有道理,但是特鲁尔,痛苦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只要一个人的行为有痛苦的表现,那他就是感觉到了痛苦!你此时此刻请拿出证据给我一劳永逸的证明,他们没有感觉,没有思维,没有意识到他们在生前死后之间的这段空白。特鲁尔,你把证据拿给我看看,我就算服了你!你把证据拿出来,证明你只模拟了痛苦,而没有创造痛苦!”

    “你心里太清楚了,这是不可能做到的。”特鲁尔平静地回答道,“即使当盒子里还一无所有,我还没拿起工具的时候,我就预料到有这样一种求证的可能性,我的目的是为了消除这种可能性。不然,那个国王迟早会发现他的臣民不是真人,而是一群傀儡,一群木偶。你应该理解,没有其它办法!一旦让国王发现半点蛛丝马迹,那就会前功尽弃,整个模拟就会变成一场机械游戏。”

    “我明白,我太明白了!”克拉鲍修斯大声说道,“你有崇高的愿望,你只想建造一座能以假乱真的王国,鬼斧神工,没有人能辨出真假,我认为在这一方面你成功了!你虽然回来了才几个小时,但是对于那些被囚禁在盒子里的人们来说,几百年的光阴已经流逝了,有多少生灵遭到蹂躏,而这纯粹是为了满足那个国王的虚荣心!”

    听到这里,特鲁尔二话没说,拔腿就向他的飞船跑去,并发现他的朋友也紧随其后。特鲁尔的飞船直驶太空,开足马力,朝远处两大团火光之间的那条彩虹飞去。在路上,克拉鲍修斯对他说:“特鲁尔,你真是不可救药。你做事总不三思而行。到了那儿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要把那个王国从那个国王手里夺回来!”

    “夺回来以后又怎么处置呢?”

    “毁了它!”还没等话说完,特鲁尔已经意识到这话的意思,赶紧住了口。最后他喃喃地说道:“我要举行一次选举,让百姓们从他们中间选举出公正的领袖。”

    “你的程序把他们设计成为封建君主的顺民,选举又能解决什么问题?首先,你必须砸碎整个王国的结构,然后从头建立起一个新秩序……”

    二

    C:你首先要把这盒子里的“封建程序”删除,然后建立起诸如自由、平等、民主、解放等等新的程序。或许这两件事是要同时进行的,因为你千万不能使这个盒子里出现片刻的零值,出现零值就意味着毁灭。只有这样,盒子王国中的人民才能摆脱那个暴君的压迫,一个民主和法制的国家才能诞生。

    T:你是说,盒子里的百姓会奋起推翻这个封建王朝?

    C:是的。当然,这需要设计一整套相当复杂的程序。如果你要挽回你的过失,你就只有这样去做了。这盒子里现在已经遍布着生命和情感了,如果你毁了它,则无异于一场灭绝种类的大屠杀,你当然不能这么干。那么你就只好多费费心,向这个盒子里输人科学、哲学、文学艺术、一切灿烂的思想、不断更新的生产力、最最美丽的理想以及为此理想而奋斗的持久不衰的热忱等等一整套复杂的程序。然后等待盒子里的百姓觉醒,自己起来推翻这个封建王朝。

    T:这并不复杂。这对我来说轻而易举。但是,那个国王呢?

    C:看来他最好的命运就是被废黜。

    T:然后再把他流放到另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

    C:除非他不再想复辟,否则怎么办呢?

    T:但是这样我岂不是等于什么都没干么?在我来到这儿之前,这样的事不是已经发生了吗?

    C:你以为你多么伟大?你想要干什么?

    T:难道没有一种办法可以拯救所有的生命和灵魂么?难道那个国王的痛苦就不是痛苦?你刚才说得对,只要一个人的行为有痛苦的表现,那他就是在痛苦着。

    C:也许可以不流放他,但只允许他做一个与大家平等的公民,自食其力。

    T:这也不难办到。但是你所说的那个“法制”到底意味着什么?它的存在,难道不说明仍然有罪恶、丑行、贫富之分、利害冲突存在,因而必然有痛苦存在么?连那个恶贯满盈的国王都知道——无论巨人还是侏儒,他们的感情没有高矮之分。如果我们仅仅是消灭了这样的痛苦,而依然保存了那样的痛苦,仅仅使这些人不再痛苦,而使另外一些人依旧痛苦,那我们岂不是等于什么都没做么?假如这个世界上还只剩一个人痛苦着,难道其他人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快乐了吗?我们为什么不去设法消灭所有的痛苦呢?

    C:T,我的好朋友!现在我真正理解你了,你虽然莽憧地闯下了大祸,但谁都应该看到你有一颗至善至美的心。

    T:谢谢。但是我们现在怎么办?

    C想了很久。

    C: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试试了。

    T:什么?

    C:佛法。使芸芸众生皈依佛法。

    T:什么是佛法?

    C:据说,佛祖为了寻求痛苦的解脱与人生的真理,曾抛弃了王位、财富和父母妻子,走遍了深山旷野,最后渡过连禅河,到了迦耶山附近的菩提迦耶,在一棵菩提树下,用草铺了一个座位,他就在这座位上坐下,并发出坚强的誓言:“我不成正觉,誓不起此座。”过了七日,佛祖的禅定中出现魔境的扰乱,魔王派遣魔女来诱惑他,并发动魔兵魔将来威吓他,但佛祖意志坚定,不为所动,终于把魔王降伏。这说明了佛祖达到无欲无畏的过程。降魔后,佛祖集中精神,思考大地人生的问题,终于在35岁那年的一个半夜,看见明星出现,豁然觉悟,完成了无上正觉,于是成佛。

    佛祖所觉悟的真理就是佛法。简而言之,那是世界上最为圆满的真理,它说明了宇宙的真相、人生的意义、和道德的轨则。佛说此法济度众生,使众生止恶行善,转迷为悟,离苦得乐,舍己利人。

    T:所谓众生,是不是绝无例外地包括每一个人?

    C:佛祖曾发宏愿,誓度一切苦恼众生。

    T:这可办得到么?

    C:佛祖在菩提树下初成正觉时,感叹道:奇哉,奇哉,大地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着不能证得。若离妄想,则一切智慧皆得现前。后来,佛祖在涅槃之前又对他的弟子们说道:一切众生均有佛性,皆可作佛,绝无例外,就是断了善根的人也仍然有机会成佛。不能成佛的原因,是无名烦恼障蔽了佛性。所以,只要我们把佛法输人到这个盒子里去,使盒中众生皈依佛法,弘扬佛法,了悟缘起,断除无明烦恼,扫尽业惑阻障,众生就都可以慧光焕发、佛性显现、内心清静、无欲无畏,解脱一切痛苦,进入极乐了。

    T:那就请你先行行善事,把佛法输人这个盒子里去吧。这不是既可救助这盒子王国中的众生,也可以救助我,甚至救助你自己吗?

    C:让我们试试看。

    于是C和T动手把佛法输人盒中,并且设计了一套使每一个人不仅仅是可能成佛,而且必将成佛的程序,也输人盒中。

    两个人自以为德行圆满大功告成,欢天喜地地回家去了。

    但是不久之后,T和C驾飞船在宇宙中逍遥自在地遨游,当他们又经过那颗小行星时,听见那只小盒子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们觉得奇怪,便又一次在那小行星上着陆。在T和C想来,他们离开的这几天,小盒子中已经过了上万年,在那儿,即便佛祖的宏愿仍未完全实现,总也该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为官者不威不贪勤廉洁政、为民者互爱互敬乐业安居,百业兴盛万事昌荣、笙箫管乐歌舞升平,几近乐土的一个世界了,怎么会一点声音也没有呢?

    C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跳下飞船,拼命向小盒子那儿跑去。

    当T慢悠悠地走出驾驶舱来到C近旁时,发现C抱着那只小盒子一言不发,面如土色双目失神。

    T:怎么了?

    C仰望苍天,欲言无声。

    T慌了,把C抱住:C!怎么了你这是?!

    很久C才透过一口气,喃喃道:“天哪,这到底是为什么?”

    T:出了什么事?

    C:你自己看吧。盒子里的正值与负值、真值与假值、善值与恶值、美值与丑值……总之一切数值都正在趋近零,一切矛盾都正在化解,一切差别都正在消失。

    T:难道这不是我们所期望的吗?

    C:T,你真是秉性难改,你还是那样遇事不能三思。要知道,这样下去盒子里就要出现零值了!如果我们期望的是这个,我们当初何必费那么大力气呢?我们把这个盒子毁掉不就完了吗?零值!懂吗?一旦达到零值,盒子里的所有生灵就都要毁灭了!

    T往盒中细看,也不禁大惊失色。盒子里的亿万众生都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身上没有一丝生气,呆若亿万朽木枯石,在他们的大脑里也几乎观察不到电子的跳跃了。

    C:肯定是在哪一个环节上出了差错。

    T:在哪一个环节?

    C:天知道。

    就在这时,从对面的山梁上走下来一个人。T和C举起望远镜,看见来者的模样很像昔日的那个国王,但肯定不是他,来者一身平常的装束,一副平常人的表情。来者走到T和C面前,站住。

    T问:你是谁?

    那人说:有人说我是好人,也有人说我是坏蛋。

    C问:你从哪儿来?

    那人说:有人说是从天堂,也有人说是从地狱。

    C:你有什么事吗?

    那人:当然,无事可做我就不存在了。

    C:心里忽然有所觉,便把那个盒子拿给他看。

    那人把盒子托在掌心,笑道:噢嗬,一个没有了烦恼的世界。

    C:它到底出了什么毛病?盒子里的众生为什么都一动不动?

    那人:他们全都成佛了,你还要他们做什么呢?

    C:要他们行一切善事,要他们普度众生。

    那人又笑一笑:所有的人都已成佛,这盒子里还有什么恶事呢?他们还去度谁呢?没有恶事,如何去行善事呢?

    T:至少他们的大脑应该活动吧?

    那人:你要他们想什么呢?无恶即无善,无丑即无美,无假即无真,没有了妄想也就没有了正念,他们还能想什么呢?

    T:也许他们可以尽情欢乐?

    那人:你这位老兄真是信口开河,无苦何从言乐?你们不是为他们建立了消除一切痛苦的程序么?

    C心里已经完全明白了,问: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办?

    那人:再输入无量的差别和烦恼进去,拯救他们。同时输入无量智慧和觉悟进去,拯救他们。至少要找一个(比如像我这样的)坏人来,拯救这些好人。要找一个魔鬼来拯救圣者。懂了吗?

    T:可是,哪怕只有一个人受苦,难道亿万人可以安乐吗?佛法说,要绝无例外地救度一切众生,不是吗?

    那人:你们忘了佛祖的一句至关重要的话:烦恼即菩提。普度众生乃佛祖的大慈,天路无极是为佛祖的大悲。

    那人说罢,化一阵清风,不见了。

    T:C,我们到底怎么办?

    C: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俩半斤对八两,不过是一对狂妄的大傻瓜。也许,唯有自然才是真正的完美。

    一九九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