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10、小说三篇(1/2)

    (一)对话练习

    女的说:“不,别开灯。先别开灯。”

    “该开灯了。”男的说,“这昏昏暗暗的好吗?什么也看不清。”

    “好,就这样最好。”女的说,“你还坐到这儿来。”

    “就这样,”女的说,“让光线一点点儿暗下去到什么也看不见。你不觉得这样好吗?”

    她说:“我现在还能看见你,慢慢的让天完全黑了我们谁也看不见谁。”

    男的说:“行啊,听你的。”

    “你觉不觉得这样好?你自己觉不觉得好?”

    “行,就这样吧。”

    “别凑合。好,还是不好?”

    “一定得让我把好字说出来,是不是?”

    “我怕你觉得不好。你真的觉得好吗?”

    “所以你什么时候都不能轻松一下。”

    女的停了一会,笑笑,然后说:“好啦,你继续讲吧。”

    “能轻松一下的时候,人就应该尽可能轻松一下。”

    “好啦,你继续讲吧。”

    “你越是怕这个怕那个,不管什么事,结果反而会更糟。”

    “我是这样,”她说,“我也知道我是这样。”

    两个人都停了一会。

    “可我没办法,”女的又说,“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就快要出点什么事了。”

    “什么事?会出什么事嘛?!”

    “你别喊。我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你别老对我喊行吗?”

    男的声音放轻:“告诉我,你为什么总觉得要出什么事?”

    女的想了一会,说:“你别笑我。”

    “当然。不笑。”

    “你笑我也没关系,可你别冲我喊。”

    “既不喊也不笑。”

    女的又想了一会。男的认真地等待着。

    “没事了,”女的说,“我现在又觉得不会出什么事了。”

    “老天爷,你可真行!”男的说。

    女的说:“咱们不说这事了。”

    她说:“不说这事了好吗?”

    “好啊,听你的。”

    “继续讲你们招生的事吧。”女的说,“后来怎么了,到底要谁不要谁?”

    “还没最后定。反正初试通过的这九个人里最后只能留七个,得刷掉两个。”

    “刷掉哪两个?”

    “现在还不知道。总之得有两个被刷掉。”

    “要是让你来决定呢?”

    “这事不能完全由我决定。”

    “假如完全由你决定呢?”

    “你怎么对这件事这么有兴趣?”

    “不是兴趣。我总想着那九个比我还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不知最后是哪两个倒霉。”

    “有五个已经定了。其中五个肯定录取了。现在是剩下的四个当中到底刷掉哪两个。”

    “这四个当中注定有两个要倒霉了。”女的说,并且连连叹飞。

    男的说:“什么事你都能用来折磨自己。”

    男的说:“到底是哪两个倒霉还说不定。”

    “九个你们就都要了算了。”

    “你没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是被刷掉的两个倒霉还是被录取的两个倒霉,很难说。”

    “嗯?为什么?”

    “也许没被录取的倒是一辈子过得轻轻松松自自由由,没那么多奢望。也许没被录取倒是一件好事。也许没被录取将来的痛苦感倒要少一点。这是件说不准的事。”

    “是。”女的说。

    “是,”她说,“是很难说。”

    “所以谁也说不准倒霉的是哪两个,或者走运的是哪两个。”

    “其实我早就这么想过。唉——”

    “你别又这么认真好不好?”男的说,“你这人总这么缺乏幽默感。”

    “你看,”男的说,“现在这四个里头有三个女的一个男的。假如我们最后录取了两个女的,那样我们就很可能是拆散了一对好夫妻。你想是不是有可能?”

    女的笑笑:“是,是有可能。”

    “但也可能相反,结果会在另外的时间和地点成全了一对好夫妻。你仔细想想。”

    女的笑着:“嗯,也有可能。”

    “如果我们录取了一个女的一个男的呢?这样他们俩就认识了,很可能结果成了恋人。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如果这个男的是个很坏的恋人呢?不,不,最好不说哪个很坏,这样的事很难用好坏来判断。如果这个女的因为这个男的而一生都很痛苦呢?这不是不可能的。这是有过的。”

    “你肯定不是这样的人,”女的说。

    “我是说那四个考生,”男的说。

    “可我相信你不是那样的人,”女的说。

    “嗯,你相信得可能有道理。”

    两个人同时笑起来。

    男的说:“如果那个女的没被录取,她可能就永远也没机会认识那个男的,她的一生就肯定是另外一个样,大概倒会很幸福,她说不定会遇到一个非常好的男人,会在某一天遇到一个她非常满意的男人。”

    “我绝对相信你不是你先说的那种男人。”

    “那还得看你是不是那种太挑剔的女人。”

    “我不是!”

    “我没说你是,”男的说。

    “行了行了,我没说你是。”男的说。

    “我不过是打个比方。”他说。

    “我确实不是那种很挑剔很**的女人。我不是那种啰哩啰嗦的女人。难道你不知道我也讨厌那种女人?”

    “我们不是一直在说我们表演系招生的事吗?我是说那四个考生,被不被录取,你都弄不清意味着什么。录取不录取,之后都有无数种可能。但录取与不录取,结果肯定不一样。”

    “我说过我对你绝对满意。”女的说。

    “我是不是说过?”女的问他。

    “你说过。”他说。

    “你信不信我对你绝对满意?”

    “我信。不过别用‘绝对’这个词,这个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并没有反过来要求你也得对我绝对满意,我只希望你相信我对你绝对满意,这行不行?”

    “不管怎么,别用‘绝对’这个词。”

    “那好,我以后不用这个词。”

    “用‘相当’,用‘相当’就足够了。”

    “好吧,那以后就用‘相当’。”

    “哎,你可千万别这么唯命是从。”

    “行,我以后尽量不唯命是从。”

    “老天爷,你好起来可真让人招架不住。”

    “我从来都好。”

    “咱们把灯开了吧,”男的说。

    “不,别,别开灯。”

    “你看,”女的说,“只剩下天边那儿还有一点儿亮了。”

    “你看,”还是女的说,“空地的那边是树林,树林的上头还有一点儿亮。树林的后头是山,山和天相连的地方还有一线光亮,山后边呢,是海,亮光就是从那儿过来的。”

    “你说得真简单,你这么几句话就说出几千里去了。”男的说。

    “那光亮在海上,走过海,走过山,走过树林,走过那片空地,走到我们这儿。”

    “你说的真容易。你实际去走走看。”

    “走到我们这儿把我们显现出来,我才看见了你,你才看见了我。”女的说,“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本来并没有你,也并没有我,后来就有了你也有了我。”女的问他,“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我这时候看你是这样,另一个时候看你又是另一个样,”女的说,“这真是太奇怪了。”

    男的一直不回答她。

    “你看我这裙子漂亮吗?”

    “还好。”

    “你看我的发型要不要变一下?”

    “也可以。”

    “你这样逆光看我,觉得好吗?”

    “不错。”

    “你就是不说‘真好’。”

    “要说还不容易吗?”

    “可你就是不这么说。”女的说。

    “你从来不这么说。”她又说。

    “你很少这么说。”她说。

    “反正你总是想尽办法苦恼自己。”男的说,“在任何又高兴又轻松的时候,你都能想办法把它变得又痛苦又紧张。这方面你是天才。”

    “那你觉得现在好吗?”

    “本来很好。”

    “要是我不说刚才那几句话,你真的觉得特别好吗?”

    “总归你是得让我把‘真好’呀、‘特别好’呀什么的都说出来才行。”

    “是不是?到底是不是?”

    “是——!”男的说,但他很快又把声音放轻些,尽量柔和些,说:“是。”

    “我知道,”女的说,“我的毛病我知道,可是没办法。”

    她又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你别又冲我喊。我自己也不知道。”

    “你想想,有什么事好出嘛!”

    “你别在意。这完全是我自己的问题,你千万别在意。我知道不会出什么事。可我总感觉就要出点儿什么事了。”

    “把灯打开好吗?”

    “不,你别。”

    “这么暗,简直什么也看不清。”

    “你别开灯。来,还坐到这儿来。”

    “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

    “没有,我觉得非常好。”

    “你躺下吧,你躺一会,”男的说。

    过了一会,男的又说:“以往的痛苦,除了把它忘掉,没别的办法。”

    “这我知道。不是因为这个。”

    “我们都有自己的历史,我们都得尽力去忘掉一些事。”

    “这我懂。绝对不是因为这个。”

    “你总喜欢用‘绝对’这个词。”

    “真的不是,真的。”

    “那到底为什么?”

    “这不过是一种感觉。我不过随便说说。你别在意,一会儿就会过去。”

    “也许咱们出去走走?”

    “不不,就这样最好,就这样,我们俩,这样一直呆到天黑,呆到什么也看不见。就这样,多好。”

    “告诉我,”男的低声问她,“你觉得会出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女的低声回答他,“我只是觉得太好了,最近我一直太顺利了,我总觉得不太可能是这样。”

    男的如释重负般地出一口长气。

    女的低声说:“所以大概要出点什么事了。很久了,一直这么顺我觉得不大可能。”

    她说:“你看现在多好。天边那一缕亮也没了。天完全黑了,差不多完全黑了。”

    她继续低声说,慢慢地像是自语:“我们谁也看不见谁了。可我感觉得到你是坐在我身边。你闻没闻到这周围的气味?你看不见可你闻得到,你数不清这都是什么气味聚合成的气味。你一旦闻不到它了你简直都不能回忆起它来。这气味除非你自己也闻到了,否则别人就没法告诉你,你也没法告诉别人。”

    她继续说着,渐渐地如同梦呓:“如果要形容它,我最先想到的是动物饼干的气味,然后是月亮下一只小板凳的气味,是夏天雨后长满青苔的墙根下的气味。还有一棵大树,一棵非常大的树的气味。以后,它会是天慢慢黑下去的气味,以后一到天黑我肯定就要闻到这气味。”

    男的说:“你躺好,躺好一点儿吧。”

    “你再听听到处有多安静,”女的还在说,“天黑下去的时候就是这声音。光亮从那片空地那片树林上退去的时候,就是这么安静,就是这样的声音。光亮退到树林后面去的时候,退到山的后面再退到海上去的时候,总是带着这样的声音。你说不清这里面有多少种声音。这里面有所有一切的声音。你很少能听到世界上的所有声音,因为你总不喜欢这样一直呆到天黑,你总是要把灯打开看看明白。”

    “你躺好吧,你躺好好不好?”

    “嘘——,别说话,握住我的手。”

    很久,两个人不再说什么。

    两个人很久不出声。

    然后,男的轻轻问:“你睡着了?”

    女的回答,“我一直都睁着眼睛。”

    “想什么?”

    “我想你们不是在招生。”

    “嗯?”

    “你们简直是在分配那几个孩子的命运。上帝借你们,在给那几个人分配命运。”

    “噢,你说的真对。”

    “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分到的是什么。分到了,也还是不知道自己分到的是什么。”

    “对,是的,不知道。你这个比喻真妙。”

    “他们以为是什么,实际上多半正相反。”

    “实际百分之九十九不是他们想的那样。”

    “可你们到底根据什么要谁不要谁呢?”

    “这你应该知道,”男的说,“我们是表演系,我们是教表演的。我们是培养演员的。表演,这很难说。你喜欢他,可我喜欢另一个。“

    “就因为喜欢不喜欢?就根据这个?”

    “我现在选中一个,但这可能是我的错觉,过一会我发现这是错觉,我就选择了另一个,但是谁来担保这一次不是错觉呢?”

    “可他们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了。”

    “你以为怎么决定呢?”

    “他们就各有各的前程了。”女的说。

    “可不是吗?他们就各演各的角色。”

    “那回我碰巧遇见你,”女的说,“我看你很面熟,我就追上去问你。”

    “我们的命运也是被别人决定的。”他说。

    “我那时候真是胆子大,”女的说,“我就跑过去问你是不是一个演员。你记不记得?”

    “别人决定了我,我又去决定别人。”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回我的胆子特别大,我说,嘿!您是演员吧?其实我的胆子平时并不大。”

    “决定了我的那个人当初也是被别人决定的,被我决定的那个人将来再去决定别人。”

    “然后我们就认识了,到现在。”

    “否则我现在就不是我,我就不是我现在。”

    “是的,你当年要是不被表演系录取,我们就谁也不会认识谁。”

    “我现在就在放羊。我现在就在打鱼。我现在就是个卖鱼的,你对我来说顶多是个买鱼的。可上帝决定借一个人分给我另外一种命运。”

    “就因为他喜欢或不喜欢?”

    “归根结蒂是因为这个。到头来你找不出更严肃的理由。”

    她轻松地叹一口气。女的轻轻地叹一口气然后说:“但愿上帝喜欢我们。”

    “可你不知道上帝喜欢的含义是什么。你怎么也不知道。人就像个瞎子。喂,把灯开开好吗?”

    “不,你别。你别开,别开灯。”

    “太黑了该开了。这么黑谁也看不见谁。”

    “这多好,谁也看不见谁有多好。”

    “你就这么喜欢谁也看不见谁?”

    “对了,我喜欢。这样才真实,否则你能看见什么呢?”

    “你怎么有点儿发抖?”男的说。

    女的说:“没有。搂紧我。”

    “对,对了,就这样,”女的说,“搂紧我。”

    “你别又胡思乱想,”男的说,“你别总以为要出什么事,不会再出什么事了。”

    “我宁愿你这样骗骗我。”

    “不是骗你。”

    “管它是不是,我愿意听你这样说。搂紧我。反正我也愿意听你这么说。”

    “我骗过你吗?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我自己。我愿意相信一切都是真的,管它呢!反正我宁愿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好了好了,跟我说点儿别的事吧。”

    “说什么?”

    “随便说点儿什么。”

    男的想了一会,说:“但愿明天他们六个人里有人会改变主意。”

    “哪六个?”女的问。

    “我们教研室除了我其余的六个。究竟录取哪两个刷掉哪两个,现在他们的意见是三比三,现在这事倒真的要由我来决定了。”

    “可我发现我的感觉都不对,都是错觉。”

    “但愿他们六个人里有一个改变主意。如果出现了四比二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弃权了。”

    (二)舞台效果

    黎明漫散得无比广阔。在最近的地方,一片叶子飘摇垂落,没弄清它最初的来路,把寂静触动一下,轻轻一响混同到所有安卧的落叶中去,十分稳当。微明中一排黑色的大树,浓密的树冠在空中与天尚划不出界线,天是钢蓝的,越往下越浅一些。微明便是从一棵棵粗大的树身之间透过来。墙一样的树身上斑斑驳驳长了菌类,几十年前被人刻过的地方现在是意义不明的疤结。走远一些,走得脚下没有了落叶响,再回身去看那排大树,发现它们不过在广阔的黎明中占了很小的部分,因为人占着更小的部分。

    两个人有时就像是齐步走那样走着,但他们并没特别去要求这一点,所以现在是两只脚两只脚同时落地的声音,过一会就是四只脚分别落地的声音,一会再变回去,交替重复。空气中的味道越来越让人有清晰的盼望,让人不想去说什么。

    那是城市和湖。现在一边是还没有喧闹起来的城市,一边是渐渐变亮着的一片大湖,中间这条路继续向纵深延展并且开始分岔了。他们走到这儿有些徘徊。两个人都上了年纪。男人身材颀长,虽已瘦削但高大的骨架还在那里。女人的腰身已明显宽满,但被剪裁精确的衣裤严格控制住,让所有人都先去想她年轻时的风韵。逐年膨胀的城市把触角伸到湖的边缘,才有所收敛。城市巨大的黑影和湖水无际的白光都凝然不动,惟蓝色雾气如幕景般层层垂挂飘摆,带动起湖岸上成熟草木的气息。两个老人把行囊从背上卸下来,让它躺倒在脚边。两个人面向城市惊讶地望了一会。男人便去附近走了一遭,这时路上仍不见有行人。女人把一张地图展开。男人回来,把两个行囊都提着,朝离他们最近的湖岸那儿走去。女人展开那张地图就像展开一份熟悉的报纸,就像在熟悉的报纸上立刻就能找到自己喜爱的栏目那样,她找到了自己要看的部分并且埋头进去,然后又像核对帐目那样把地图与远处的城市对照。当她转身要跟男人说什么的时候,这清晨的路上只有一个捧了地图的兴奋的女人,她发现男人和那两个行囊都在远处湖岸的长堤上。

    从一个抓不住的瞬间,清晨开始有了色彩。绿色湖水铺展得平稳辽阔,托起浩荡的紫色雾气,向高天弥漫,向湖的银灰色的四周涌溢。

    长堤朦胧成一条细线,上面有两个老人的小小身影。

    男人沿着长堤向前走几十米,站住点了一支烟,又往回走,走走停停,来来回回在那长堤上走。女人坐在堤上,打开行囊,找出一些吃的东西来;她先把男人的一份调配好放在一边,然后又调配好自己的一份慢慢吃起来。男人还在离她几十米远的地方抽着烟踱步。她不去麻烦他,单是自己望着眼前这座城市出神,像在琢磨它的来龙去脉,像在边读边猜一面残断的碑文,像是在听一种未必是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湖水在她背后有节奏地撞着堤岸。墨绿的水草在将出未出水面的地方牵缠成网,时而被湖水贴上堤壁,时而又被收容回去。男人抽完了一支烟回来,在女人身旁坐下,拿起女人为他预备好的那份食物看看,挑几块好吃的玩意儿悄悄放到女人的那一份中去,才开始大口吃起来;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女人的目光去。城市也开始从灰暗中鲜明起来,如雾散的港湾里一条辉煌的巨型客轮……

    路那边的一座小房子里走出来一个少年男孩,他端着一个很大的搪瓷杯,走出几步去蹲下来刷牙。他刷牙的姿势很夸张,把牙刷在嘴里横横竖竖斜斜地使劲刷,想必他很珍视自己的牙齿,整个身体都在用着劲,咯嚓咯嚓的响声直传到湖边来。两个老人望着那个男孩,先是惊异于他的刷牙方式,继而又怀疑这样激烈的动作不见得没有另外的目的,最后他们明白了,两人互视一笑。有一只母鸡走到男孩面前,也惊奇地看他,用这只眼睛看了又用那只眼睛看,心想男孩嘴中的白沫能不能分一点给自己作早餐。男孩便跟那只母鸡玩起来,满嘴里是白沫并且含定那根牙刷,追到母鸡把它抱起来往高里抛,母鸡飞下来他再抓到它往高里抛。母鸡的叫声惊动了男孩的母亲,小房子里有人骂他,也可能是他的姐姐。男孩慌忙回到原处,用清水漱了口,钻回小房子里去。母鸡走到男孩呆过的地方,试着在地上啄几下,终不明白那么好的白沫怎么会转瞬即逝。

    两个老人直看着小房子后面的炊烟淡尽了,一个男人出来骑上车走了,一个妇女出来也骑上车走了,然后那个男孩和他的姐姐从小房子里出来,步行着上了路;小房子和小房子前面的空地都染上霞光。

    远远的湖岸上响起钟声,钟声在湖面上朗朗地流传。

    这时没有了湖。闻不到湖水的气味了才感到远离了那片湖。城市里的白天永远是过节一样,尤其是这座城市又太大太老太深,每条街道上都像是出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件,到处都像在传播一个紧急的谣言。两个老人站在路边,神情却似面对一条陌生的激流。

    女人不觉中抓紧着男人的上衣后摆。男人在看那张地图,女人抓住他上衣的后摆怕他会走进那条激流中去。有个歌星满天满地唱着爱情留下的创伤,开始听去像是个女人在唱,听到后来就不排除那也可能是个男人;一遍一遍地唱,唱不幸的心和一棵往日的树木。

    老人在这样的一片歌声中走过马路。

    走上对岸他们都松一口气;女人不大够用的眼睛才顾上看一下男人,紧张的脸上才舒开一个淡淡的微笑,并顺势察看一下男人背上的两个行囊。但是他们立刻又要准备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