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5、车神(1/2)

    一、残疾人车

    去年我终于自己挣够了一笔钱,买了一辆电动的残疾人车。这样就不再为出远门发愁了,把一对电瓶充足电可以跑几十公里,速度跟健康人骑自行车差不多。车开起来,电机一路风儿似地轻唱,平稳又潇洒,引得路人赞叹。腿坏了十几年,这一来心野了,冲出城圈去常不着家,去圆明园,去香山,再多备一套电瓶甚至可以到更远的郊外去疯跑了。关键在于你什么时候想去疯跑什么时候就能去疯跑,轻而易举之事。有回到了健康时候的感觉。只是还上不了山,但揣摸那也不会是永远的绝望。

    有了新车,原来用的那辆笨重的手摇车便闲在角落里。每从外面疯够了兴冲冲开了新车回到家,见那旧车不声不响独自度着寂寞,浑身的血一下子全静下来。忧伤像影子一样从四周围悄悄漫起,淹没到心头。于是抽一支烟再抽一支烟,怀疑自己是不是那种容易忘记老朋友的人。一支烟又一支烟捱到夜深,困了,慢慢去睡,又睡不着。旧车下,一只蟋蟀彻夜地叫。这车驮我走过最艰难的日子,十几年。

    二、二十个母亲

    两个老太大,头发都已花白。蜻蜓在她们头顶上盘桓不去,随后蝴蝶又飞来。那样的年纪她们还都穿着裙子,蓝色和紫色的裙子,上面有星星一样的碎斑点。裙子下面的脚步,缓缓地就是秋天。

    也许是在路上,也许是在林间或是河岸,有一个人坐在手摇车上抽烟。那不是我。

    路很长,或者林子很静,要么就是河面上的薄雾中有一只船。

    两个老太太走近那抽烟的人,冲他笑笑,弯腰去看那车的链盘,又直起身来把车摸遍,退后几步估摸它的长度,再向抽烟的人问了车的价钱。

    抽烟的人说:“不管是您们当中的哪一位,都摇不动这车。老年人摇不动它。”

    两个老太太心里叹息,说:“是给一个孩子。”

    “您的?还是您的?”抽烟的人把烟掐掉。

    九月的天空渐渐深远。白云满怀心事,在所到之处投下影子。

    这时候在一家工厂里,那辆注定将属于我的手摇车正在组装。

    抽烟的人想: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不幸的年轻人,他无论如何料想不到,在剩下的日子里都将碰上什么。

    正像这抽烟的人也没料到:这两个老太大又召集起十八个老太太,和她俩一样,她们的儿女都是我少年时代的同学。给我买那手摇车的,是二十个母亲。

    三、乌鸦和鸽子

    乌鸦飞过灰白的天空,吵散了梦里的鸽子。

    整整一夜我的腿都是好的,赤脚在柔软的山路上走。黑色的岩石上栖息着鸽群,时而欢唱着飘上天去,时而笑闹着纷纷落下,数不清有多少……

    醒了。腿却睡去,不能动了,也没有知觉。晨熹曦微中,有个孩子站在我的手摇车前等着我醒来;他已穿戴整齐,斜挎着小小的行囊。

    “你这是要到哪儿去?”

    “你说的,今天和我去远游。”

    不错,我答应过他。于是我平生第一次摇了那辆车走出家。孩子站在车尾的木箱上,身体轻得像是并不存在。

    “可我们去哪儿呀?”

    “你说过,去远游。”

    大雪在夜里盖满了世界。风,又冷又大。孩子一路说着歌谣:

    “假如你已经死了,你还有什么可怕……”

    我才想起问问这孩子是谁。但他不回答。

    我们走过空旷的大街,走过安静的小巷,高楼和矮屋的窗口还都拉着窗帘,五颜六色的图案被冰凌冻在玻璃上装饰起一个个温暖的家。雪在车轮下爆裂。孩子说着他的歌谣:“既然死你都不怕,何不同我去远游……”

    我想扭回头看看这孩子究竟是谁。孩子搂着我的脖子笑,热气喷在我脸上和心里。

    我们走过城镇和村庄,走了大道走小路,走出树林,走上冰封的河面……辽阔无垠的雪野上栖息着成群的乌鸦,时而聒噪着涌起来,时而落下铺开一地阴郁。

    我跟孩子说起梦里的鸽子。孩子说道:“乌鸦是只黑鸽子,鸽子是只白乌鸦。”

    孩子说罢消失不见。无边的白色的世界上有两道不尽的黑色的车辙。在那个冬天的早晨,车神扮成孩子的模样,带我开始去远游。

    四、小作坊

    小巷深处有一家小作坊,三十几个家庭妇女一天到晚在那儿低着头忙。腰都弯了,眼都花了,长年累月皱纹悄悄爬到她们脸上。我摇着车走遍世界想找一份工作,最后走到这儿,她们把我收留。

    低矮又歪斜的小房是她们自己盖的,没有玻璃没有太阳。她们在阴暗中笑得露出白牙,说为了盖这间小房她们夜里去偷过砖瓦灰沙,其中一个年老的小脚儿女人险些让人抓住。

    她们愿意听我讲这手摇车的来历,说那二十个母亲来生可得荣华富贵子孙满堂。

    我在这个小作坊一干好多年。我们每天把粘稠的黑色的生漆调出七色,画成神仙一样的才子佳人,一如画着无声的梦想。

    五、在海边

    有一年我到了遥远的海边,在那儿见到一匹老马和一个老人。

    春天在海天之间激动不安。老人像一块褐色的沉静的礁石,老马如同他的游魂。

    我摇车接近老马,它不慌不忙地吻了吻我的车把和车轮。

    老人说:“它还不老,还能风似地跑呢。”

    “骑它跑一圈要多少钱?”我问。

    “一块钱,再少了不行。”

    “生意好吗?”

    “现在不行,得到夏天。你是我今年见到的第一个游客。”

    “可惜我不能骑上它跑一回了。”

    “可你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