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11、给李健鸣Ⅱ(2/2)

床上。两个没有梦想的人,不大可能有爱情,只可以有性和繁殖。同床异梦绝非最糟糕的状态,糟糕的是同床无梦。

    我曾经写过:爱这个字,颇多歧义。母爱、父爱等等,说的多半是爱护。“爱牙日”也是说爱护。爱长辈,说的是尊敬,或者还有一点威吓之下的屈从。爱百姓,还是爱护,这算好的,不好时里面的意思就多了。爱哭,爱睡,爱流鼻涕,是说容易、控制不住。爱玩,爱笑,爱桑拿,爱汽车,说的是喜欢。“爱怎么着就怎么着”,是想的意思,随便你。“你爱死不死”,也是说请便,不过已经是恨了。

    “飘飘欲仙”的感觉,在我想来,仍只在性的领域。性的领域很大,不单是性生活。说得极端些,甚至豪华汽车之于男人,良辰美景之于女人,都在性的领域。因为那仅仅还是喜欢的状态。喜欢的状态是不大可能长久的,正如荷尔蒙的分泌之有限。人的心情多变,但心情的多变无可指责,生活本来多么曲折!因此,爱,虽然赞美激情和“飘飘欲仙”,但并不谴责或遗憾于其短暂。当激情或“飘飘欲仙”的感觉疲倦了,才见爱之要义。

    在我看来,爱情大于性的,主要是两点。一是困苦中的默然相守,一是隔离中的相互敞开。

    默然相守,病重时我尤感深刻。那时我病得几乎没了希望,而透析费之高昂更令人不知所措。那时的处境是,有钱(天文数字)就可以活下去,没钱只好眼睁睁地憋死。那时希米日夜在我身边,当然她也没什么办法。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只是一同默默地发愁,和一同以听天由命来相互鼓励。恰是这默默和一同,让我感到了爱的辽阔和深重——爱与性之比,竟是无限与有限之比的悬殊!那大约正是因为,人生的困苦比喜欢要辽阔得多、深重得多吧。所以,喜欢不能证明爱情(但可以证明性),困苦才能证明。这困苦是超越**的。**的困苦不可能一同,一同的必是精神,而默默,是精神一同面对困苦的证明。那便是爱,是爱情与性之比的辽阔无边,所以令语言力不从心,所以又为语言开辟了无限领域。

    相互敞开。人不仅“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且是一个个分开着被抛来的。人的另一种(其实是根本的)困苦,就是这相互的隔离。要超越这隔离,只能是心魂的相互敞开,所以才有语言的不断创造,或者说语言的创造才有了根据,才有了家园,语言的创造才不至于是哗众取宠的胡拼乱凑。这样的家园,也可以就叫做:爱情。

    性,所以在爱情中有其不可忽视的地位,就因为那是语言,那已不仅仅是享乐,那是牵动着一切历史(个人的,以及个人所在其中)的诉说与倾听。

    我曾经写过:爱情所以选中性作为表达,作为仪式,正是因为,性,以其极端的遮蔽状态和极端的敞开形式,符合了爱的要求。极端的遮蔽和极端的敞开,只要能表达这一点,不是性也可以,但恰恰是它,性于是走进爱的领地。没有什么比性更能体现这两种极端了,爱情所以看中它,正是要以心魂的敞开去敲碎心魂的遮蔽,爱情找到了它就像艺术家终于找到了一种形式,以期梦想可以清晰,可以确凿,可以不忘,尽管人生转眼即是百年。

    人大约有两种本性,一是要发展,二是要稳定。没有发展,即是死亡。没有稳定,则一切意义都不能呈现。

    譬如“现在”,现在即是一种稳定。现在是多久?一分钟还是一秒钟,或者更长和更短?不,现在并没有客观的度量,现在是精神对一种意义的确认所需要的最短过程。失去对意义的确认,时间便是盲目的,现在便无从捕捉。

    我想,发展是属于性的——生长,萌动,更新(比如科学);稳定是属于爱情的——要使意义得以呈现,得到确认(比如信仰)。

    所以不能谴责性的多向与善变,在任何人心中,性都是一团野性的风暴,而那也正是它的力与美。所以也不能谴责爱的相对保守,它希望随时建设一片安详的净土。同样的比喻也适于男性与女性。我不用“男人”与“女人”,意思是,这不是指生理之别,而是指生命态度——男性的态度和女性的态度。上帝的意思大约是:这两种态度都是必要的。所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那当然是不易的。不易,因而更要作为一种祈祷而存在。

    这个话题显然没完,或者也许不可能完,慢慢说吧。

    祝新年好运!己卯吉祥!

    史铁生

    1998年12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