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爱眉小札·书信(2/2)

简直没有见过阳光,早晚都是这晦气脸的海和晦气脸的天。甲板上的风又受不了,只得常常躲在房间里。唯一的消遣是和文伯谈天。这有味!我们连着谈了几天了,谈不完的天。今天一开眼就——喔,不错,我一早做一个怪梦,什么Freddy②叫陶太太拿一把根子闹着玩儿给打死了——一开眼就捡到了society ladies③的题目瞎谈,从唐瑛讲到温大龙(one dollar④),从郑毓秀讲到小黑牛。这讲完了,又讲有名的姑娘,什么爱之花、潘奴、雅秋、亚仙的胡扯了半天。这讲了,又谈当代的政客,又讲银行家、大少爷、学者,学者们的太太们,什么都谈到了。曼!天冷了,出外的人格外思家。昨天我想你极了,但提笔写可又写不上多少话;今天我也真想你,难过得很,许是你也想我了。这黄梅时阴凄的天气谁不想念他的亲爱的?

    你千万自己处处格外当心——为我。

    文伯带来一箱女衣,你说是谁的?陈洁如你知道吗?蒋介石的太太,她和张静江的三小姐在纽约,我打开她箱子来看了,什么尺呀,粉线袋,百代公司唱词本儿、香水、衣服,什么都有。等到纽约见了她,再作详细报告。

    今晚有电影,Billie Dove⑤的,要去看了。

    ①即“出来”。

    ②Freddy,通译弗莱迪。

    ③即上流社会贵夫人。

    ④即一美元。

    ⑤Billie Dove,通译比利·戴维。

    摩摩的亲吻

    六月二十四日

    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五日自西雅图途中

    六月二十五:

    明天我们船过子午线,得多一天。今天是二十五,明天本应二十六,但还是二十五;所以我们在船上的多一个礼拜一,要多活一天。不幸我们是要回来的,这捡来的一天还是要丢掉的。这道理你懂不懂?小孩子!我们船是向东北走的,所以愈来愈冷。这几天太太小姐们简直皮小氅都穿出来了。但过了明天,我们又转向东南,天气就一天暖似一天。到了victoria①就与上海相差不远了。美国东部纽约以南一定已经很热,穿这断命的外国衣服,我真有点怕,但怕也得挨。

    船上吃饭睡足,精神养得好多,脸色也渐渐是样儿了。不比在上海时,人人都带些晦气色。身体好了,心神也宁静了。要不然我昨晚的信如何写得出?那你一看就觉得到这是两样了。上海的生活想想真是糟。陷在里面时,愈陷愈深;自己也觉不到这最危险,但你一跳出时,就知道生活是不应得这样的。

    这两天船上稍为有点生气,前今两晚举行一种变相的赌博:赌的是船走的里数,信上说是说不明白的。但是auction

    sweep②一种拍卖倒是有点趣味——赌博的趣味当然。我们输了几块钱。今天下午,我们赛马,有句老话是:船顶上跑马,意思是走投无路。但我们却真的在船上举行赛马了。我说给你听:地上铺一条划成六行二十格的毯子,拿六只马——木马当然,放在出发的一头,然后拿三个大色子掷在地上;如其掷出来是一二三,那第一第二第三三个马就各自跑上一格;如其接着掷三个一点,那第一只马就跳上了三步。这样谁先跑完二十格,就得香槟。买票每票是半元,随你买几票。票价所得的总数全归香槟,按票数分得,每票得若干。比如六马共卖一百张票,那就是五十元。香槟马假如是第一马,买的有十票,那每票就派着十元。今天一共举行三赛,两次普通,一次“跳浜”;我们赢得了两块钱,也算是好玩。

    ①即维多利亚,加拿大温哥华岛上的一个港口,与美国西雅图隔着一道海峡。

    ②即“扫荡拍卖”。

    第二个六月二十五:

    今天可纪念的是晚上吃了一餐中国饭,一碗汤是鲍鱼鸡片,颇可口,另有广东咸鱼草菇球等四盆菜。我吃了一碗半饭,半瓶白酒,同船另有一对中国人:男姓李,女姓宋,订了婚的,是广东李济深的秘书;今晚一起吃饭,饭后又打两圈麻将。我因为多喝了酒,多吃了烟,颇不好受;头有些晕,赶快逃回房来睡下了。

    今天我把古董给文伯看:他说这不行,外国人最讲考据,你非得把古董的历史原原本本地说明不可。他又说:三代铜器是不含金质的,字体也太整齐,不见得怎样古;这究是几时出土,经过谁的手,经过谁评定,这都得有。凡是有名的铜器在考古书上都可以查得的。这克炉是什么时代,什么×铸的,为什么叫“克”?我走得匆促,不曾详细问明,请瑞午给我从详(而且须有根据,要靠得住)即速来一个信,信面添上——“Via Seattle”①,可以快一个礼拜。还有那瓶子是明朝什么年代,怎样的来历,也要知道。汉玉我今天才打开看,怎么爸爸只给我些普通的。我上次见过一些药铲什么好些的,一样都没有,颇有些失望,但我当然去尽力试卖。文伯说此事颇不易做,因为你第一得走门路,第二近年来美国人做冤大头也已经做出了头。近来很精明了,中国什么路货色什么行市,他们都知道。第二即使有了买主,介绍人的佣金一定不小,比如济远说在日本卖画,卖价五千,卖主真拿到手的不过三千,因为八大②那张画他也没有敢卖,而且还有我们身份的关系,万一他们找出证据来说东西靠不住,我们要说大话,那很难为情。不过他倒是有这一路的熟人,且碰碰运气去看。竞武他们到了上海没有?我很挂念他们。要是来了,你可以不感寂寞,家下也有人照应了;如未到来信如何说法,我不另写信了;他们早晚到,你让他们看信就得。

    我和文伯谈话,得益很多。他倒是在暗里最关切我们的一个朋友。他会出主意,你是知道的。但他这几年来单身人在银行界最近在政界怎样的做事,我也才完全知道,以后再讲给你听。他现在背着一身债,为要买一个清白,出去做事才立足得住。在一般人看来,他是一个大傻子;因为他放过明明不少可以发财的机会不要,这是他的品格,也显出他志不在小,也就是他够得上做我们朋友的地方。他倒很佩服娘,说她不但有能干而有思想,将来或许可以出来做做事。在船上是个极好反省的机会。我愈想愈觉得我俩有赶快wake up③的必要。上海这种疏松生活实在是要不得,我非得把你身体先治好,然后再定出一个规模来,另辟一个世界,做些旁人做不到的事业,也叫爸娘吐气。

    ①即“经由西雅图”。

    ②八大,即八大山人,名朱耷,明代画家。

    ③即“觉醒”。

    我也到年纪了,再不能做大少爷,马虎过日,近来感受种种的烦恼,这都是生活不上正轨的缘故。曼,你果然爱我,你得想想我的一生,想想我俩共同的幸福;先求养好身体,再来做积极的事。一无事做是危险的,饱食暖衣无所用心,决不是好事。你这几个月身体如能见好,至少得赶紧认真学画和读些正书。要来就得认真,不能自哄自,我切实的希望你能听摩的话。你起居如何?早上何时起来?这第一要紧——生活革命的初步也。

    摩亲吻你

    一九二八年七月二日自西雅图

    曼:

    不知怎的车老不走了,有人说前面碰了车;这可不是玩,在车上不比在船上,拘束得很,什么都不合式,虽则这车已是再好没有的了,我们单独占一个房间,另花七十美金,你说多贵!前昨的经过始终不曾说给你听,现在补说吧!victoria这是有钱人休息的一个海岛,人口有六、七万,天气最好,至热不过八十度,到冷不逾四十,草帽、白鞋是看不见的。住家的房子有很好玩的,各种的颜色玲巧得很,花木哪儿都是,简直找不到一家无花草的人家。这一季尤其各色的绣球花,红白的月季,还有长条的黄花,紫的香草,连绵不断的全是花。空气本来就清,再加花香,妙不可言。街道的干净也不必说。我们坐车游玩时正九时,家家的主妇正铺了床,把被单到廊下来晒太阳。送牛奶的赶着空车过去,街上静得很;偶尔有一两个小孩在街心里玩,但最好的地方当然是海滨:近望海里,群岛罗列,白鸟飞翔,已是一种极闲适之景致;远望更佳,夏令配克高峰都是戴着雪帽的,在朝阳里煊耀:这使人尘俗之念,一时解化。我是个崇拜自然者,见此如何不倾倒!游罢去皇后旅馆小憩;这旅馆也大极了,花园尤佳,竟是个繁花世界,草地之可爱,更是中国所不可得见。

    中午有本地广东人邀请吃面,到一北京楼,面食不见佳,却有一特点:女堂倌是也。她那神情你若见了,一定要笑,我说你听。

    姑娘是琼州生长的女娃!

    生来粗眉大眼刮刮叫的英雌相,

    打扮得像一朵荷花透水鲜,

    黑绸裙,白丝袜,粉红的绸衫,

    再配上一小方围腰;

    她走道儿是玲叮当,

    她开口时是有些儿风骚;

    一双手倒是十指尖;

    她跟你斟上酒又倒上茶……

    据说这些打扮得娇艳的女堂倌,颇得洋人的喜欢。因为中国菜馆的生意不坏,她们又是走码头的,在加拿大西美名城子轮流做招待的。她们也会几只山歌,但不是大老板,她们是不赏脸的。下午四时上船,从维多利亚到西雅图,这船虽小,却甚有趣。客人多得很,女人尤多。在船上,我们不说女人没有好看的吗?现在好了,越向内地走,女人好看的似乎越多;这船上就有不少看得过的。但我倦极了,一上船就睡着了。这船上有好玩的,一组女人的音乐队,大约不是俄国便是波兰人吧!打扮得也有些妖形怪气的,胡乱吹打了半天,但听的人实在不如看的人多!船上的风景也好,我也无心看,因为到岸就得检验行李过难关。八时半到西雅图,还好,大约是金问泗的电报,领馆里派人来接,也多亏了他;出了些小费,行李居然安然过去。现在无妨了,只求得到主儿卖得掉,否则原货带回,也够扫兴的不是?当晚为护照行李足足弄了两小时,累得很;一到客栈,吃了饭,就上床睡。不到半夜又醒了,总是似梦非梦的见着你,怎么也睡不着。临睡前额角在一块玻璃角上撞起了一个窟窿,腿上也磕出了血,大约是小晦气,不要紧的,你们放心。昨天早上起来去车站买票,弄行李,离开车尚有一小时。雇一辆汽车去玩西雅图城,这是一个山城,街道不是上,就是下,有的峻险极了,看了都害怕。山顶就一只长八十里的大湖叫Lake Washington①。

    可惜天阴,望不清。但山里住家可太舒服了。十一时上车,车头是电气的,在万山中开行,说不尽的好玩。但今朝又过好风景,我还睡着错过了!可惜。后天是美国共和纪念日,我们正到芝加哥。我要睡了,再会!

    ①即华盛顿湖。

    妹妹

    摩

    七月二日

    一九二八年七月五日自纽约

    亲爱的:

    整两天没有给你写信,因为火车上实在震动得太厉害,人又为失眠难过,所以索性耐着,到了纽约再写。你看这信笺就可以知道我们已经安到我们的目的地——纽约。方才浑身都洗过,颇觉爽快。这是一个比较小的旅馆,但房金每天合中国钱每人就得十元,房间小得很,虽则有澡室等等,设备还要得。出街不几步,就是世界有名的Fifth Ave①。这道上只有汽车,那多就不用提了。我们还没有到K.C.H.那里去过,虽则到岸时已有电给他,请代收信件。今天这三两天怕还不能得信,除非太平洋一边的邮信是用飞船送的,那看来不见得。说一星期吧,眉你的第一封信总该来了吧,再要不来,我眼睛都要望穿了。眉,你身体该好些了吧?如其还要得,我盼望你不仅常给我写信,并且要你写得使我宛然能觉得我的乖眉小猫儿似的常在我的左右!我给你说说这几天的经过情形,最苦是连着三四晚失眠。前晚最坏了,简直是彻夜无眠,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一路火旺得很,一半许是水土,上岸头几天又没有得水果吃,所以烧得连口辱皮都焦黑了。现在好容易到了纽约,只是还得忙;第一得寻一个适当的apartment②。夏天人家出外避暑,许有好的出租。第二得想法出脱带来的宝贝。说起昨天过芝加哥,我们去Museum of Natureal History3`走来了。那边有一个玉器专家叫Lanfer,他曾来中国收集古董。印一本讲玉器的书,要卖三十五元美金。昨天因为是美国国庆纪念,他不在馆,没有见他。可是文伯开玩笑,给出一个主意,他让我把带来的汉玉给他看,如他说好,我就说这是不算数,只是我太太Madama Hsu Siaoman④的小玩意儿Collection⑤她老太爷才真是好哪。他要同意的话,就拿这一些玉全借给他,陈列在他的博物院里;请本城或是别处的阔人买了捐给院里。文伯又说:我们如果吹得得法的话,不妨提议让他们请爸爸做他们驻华收集玉器代表。这当然不过是这么想,但如果成的话,岂不佳哉?我先寄此,晚上再写。

    ①即纽约的第五大道。

    ②即公寓。

    ③即自然历史博物馆。

    ④即“徐小曼太太”,这里按英语习惯,妇从夫姓。

    ⑤即收藏品。

    摩

    一九二八年七月五日

    一九二八年十月四日自孟买途中

    爱眉:

    久久不写中国字,写来反而觉得不顺手。我有一个怪癖,总不喜欢用外国笔墨写中国字,说不出的一种别扭,其实还不是一样的。昨天是十月三号,按阳历是我俩的大喜纪念日,但我想不用它,还是从旧历以八月二十七孔老先生生日那天作为我们纪念的好;因为我们当初挑的本来是孔诞日而不是十月三日,那你有什么意味?昨晚与老李喝了一杯Cocktail①,再吃饭,倒觉得脸烘烘热了一两个钟头。同船一班英国鬼子都是粗俗到万分,每晚不是赌钱赛马,就是跳舞闹,酒间里当然永远是满座的。这班人无一可谈,真是怪,一出国的英国鬼子都是这样的粗伧可鄙。那群舞女(Bawdy Company②)不必说,都是那一套,成天光着大腿子,打着红脸红嘴赶男鬼胡闹,淫骚粗丑的应有尽有。此外的女人大半都是到印度或缅甸去传教的一群干瘪老太婆,年纪轻些的,比如那牛津姑娘(要算她还有几分清气),说也真妙,大都是送上门去结婚的。我最初只发现那位牛津姑娘(她名字叫Sidebottom,多难听!③)是新嫁娘,谁知接连又发现至九个之多,全是准备流血去的!单是一张饭桌上,就有六个大新娘,你说多妙!这班新娘子,按东方人看来也真看不惯,除了真丑的,否则每人也都有一个临时朋友,成天成晚的拥在一起,分明她们良心上也不觉得什么不自然,这真是洋人洋气。

    ①即鸡尾酒。

    ②意即应召女郎。

    ③Sidebottom这名字与英语食器柜一词(Sideboard)读音相近。

    我在船上饭量倒是特别好,菜单上的名色总得要过半。这两星期除了看书(也看了十来本书)多半时候,就在上层甲板看天看海。我的眼望到极远的天边。我的心也飞去天的那一边。眉你不觉得吗,我每每凭栏远眺的时候,我的思绪总是紧绕在我爱的左右,有时想起你的病态可怜,就不禁心酸滴泪。每晚的星月是我的良伴。

    自从开船以来,每晚我都见到月,不是送她西没,就是迎她东升。有时老李伴着我,我们就看看海天,也谈着海天,满不管下层船客的闹,我们别有胸襟,别有怀抱,别有天地!

    乖眉,我想你极了,一离马赛,就觉得归心如箭,恨不能一脚就往回赶。此去印度真是没法子,为还几年来的一个心愿,在老头①升天以前再见他一次,也算尽我的心。像这样抛弃了我爱,远涉重洋来访友,也可以对得住他的了。所以我完全无意留连,放着中印度无数的名胜异迹,我全不管,一到孟买(Bombay)就赶去Calcutta②见了老头,再顺路一到大吉岭,瞻仰喜马拉雅的风采,就上船径行回沪。眉眉,我的心肝,你身体见好否?半月来又无消息,叫我如何放心得下,这信不知能否如期赶到?但是快了,再一个月你我又可交抱相慰的了!

    香港电到时,盼知照我父。

    ①老头,指泰戈尔。

    ②即加尔各答,印度一大城市。

    摩的热吻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十三日自北平①

    小曼:

    到今天才偷着一点闲来写信,但愿在写完以前更不发生打岔。到了北京是真忙,我看人,人看我,几个转身就把白天磨成了夜。先来一个简单的日记吧。

    星期六在车上又逢着了李济之②大头先生,可算是欢喜冤家,到处都是不期之会。车误了三个钟头,到京已晚十一时。老金、丽琳、瞿菊农,都来站接我:故旧重逢,喜可知也。老金他们已迁入叔华的私产那所小洋屋,和她娘分住两厢,中间公用一个客厅。初进厅老金就打哈哈,原来新月社那方大地毯,现在他家美美的铺着哪。如此说来,你当初有些错冤了王公厂了。丽琳还是那旧精神,开口难幺闭口面的有趣。老金长得更丑更蠢更笨更呆更木更傻不离难了!他们一开口当然就问你,直骂我,说什么都是我的不是,为什么不离开上海?为什么不带你去外国,至少上北京!为什么听你在腐化不健康的环境里耽着?这样那样的听说了一大顿,说得我哑口无言。本来是无可说的!丽琳告奋勇她要去上海看看你倒是怎么回事。种种的废话都是长翅膀的,可笑却也可厌。他俩还得向我开口正式谈判哪,可怕!

    ①北洋政府垮台后,国民政府以南京为首都,北京改为北平特别行政市。

    ②李济之(1896-?),考古学家。

    Emma已不和他们同住,不合式,大小姐二小姐分了家了。当晚Emma也来了,她可也变了样,又老又丑,全不是原先巴黎、伦敦丰采,大为扫兴。

    第二天星期一,早去协和,先见思成。梁先生①的病情谁都不能下断语,医生说希望绝无仅有,神智稍为清宁些,但绝对不能见客,一兴奋病即变相。前几天小便阻塞,过一大危险,亦为兴奋。因此我亦只得在门缝里张望,我张了两次:一次正躺着,难看极了,半只脸只见瘦黑而焦的皮包着骨头,完全脱了形了,我不禁流泪;第二次好些,他靠坐着和思成说话,多少还看出几分新会先生的神采。昨天又有变象,早上忽发寒热,抖战不止。热度升至四十以上,大夫一无捉摸;但幸睡眠甚好,饮食亦佳。老先生实在是绞枯了脑汁,流干了心血,病发作就难以支持;但也还难说,竟许他还能多延时日。梁大小姐②亦尚未到。思成因日前离津去奉,梁先生病已沉重,而左右无人作主,大为一班老辈朋友所责备。彼亦面黄肌瘦,看看可怜。林大小姐③则不然,风度无改,涡媚犹圆,谈锋尤健,兴致亦豪;且亦能吸烟卷喝啤酒矣!

    ①“协和”即北京协和医院,当时梁启超患病在该院住院治病。“思成”即梁思成,梁启超长子,当时在东北大学任教,来北平探视父病。“梁先生”指梁启超,字卓如,号任公,是徐志摩的老师。胡适在《追悼志摩》一文中称:“志摩是梁任公先生最爱护的学生”。徐志摩到北平后去医院探望他。梁启超此次病笃不起,稍后于1929年1月15日逝世。

    ②“梁大小姐”即梁启超长女令娴。

    ③“林大小姐”即梁思成的夫人林徽因(原名徽音)。林在二十年初曾随其父林长民(去英国前曾任民国临时参议院和众议院的秘书长,北详军阀政府的秘书长)去英国留学,徐志摩当时曾疯狂地向她求爱,以致1922年秋林徽因随父回国后,徐志摩也因此结束了他的留学生涯。

    星期中午老金为我召集新月故侣,居然尚有二十余人之多。计开:任叔永夫妇、杨景任、熊佛西夫妇、余上沅夫妇、陶孟和夫妇、邓叔存、冯友兰、杨金甫、丁在君、吴之椿、瞿菊农等,彭春临时赶到,最令高兴,但因高兴喝酒即多,以致终日不适,腹绞脑胀,下回自当留意。

    星期晚间在君请饭,有彭春及思成夫妇,瞎谈一顿。昨天星一早去石虎胡同蹇老处,并见慰堂,略谈任师身后布置,此公可称以身殉学问者也,可敬!午后与彭春约同去清华,见金甫等。彭春对学生谈戏,我的票也给绑上了。没法摆脱。罗校长①居然全身披挂,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然其太太则十分循顺,劝客吃糖食十分殷勤也。晚归路过燕京,见到冰心女士;承蒙不弃,声声志摩,颇非前此冷傲,异哉。与P.C.进城吃正阳楼双脆烧炸肥瘦羊肉,别饶风味。饭后看荀慧生翠屏山,配角除马富禄外,太觉不堪,但慧生真慧,冶荡之意描写入神,好!戏完即与彭春去其寓次长谈。谈长且畅,举凡彼此两三年来屯聚于中者一齐倾吐无遗,难得难得!直至破晓,方始入寐,彭春惧一时不能离南开;乃兄已去国,二千人教育责任,尽在九爷肩上,然彭春极想见曼,与曼一度长谈。一月外或可南行一次,我亦亟望其能成行也。P.C.真知你我者。如此知己,仅矣!今日十时去汇业见叔濂,门锁人愁,又是一番景象。此君精神颇见颓丧,然言自身并无亏空,不知确否。

    ①罗校长,即罗家伦,当时任清华大学校长。

    午间思成、藻孙约饭东兴楼,重尝乌鱼蛋芙蓉鸡片。饭后去淑筠家,老伯未见,见其姬,函款面交。希告淑筠,去六阿姨处,无人在家,仅见黑哥之母(?)。三舅母处想明日上午去,西城亦有三四处朋友也。今晚杨邓请饭,及看慧生全本《玉堂春》。明晚或可一见小楼、小余之八大槌。三日起居注,絮絮述来,已有许多,俱见北京友生之富。然而京华风色不复从前,萧条景象,到处可见,想了伤心。友辈都要我俩回来,再来振作番风雅市面,然而已矣!

    曼!日来生活如何,最在念中,腿软已见除否?夜间已移早否?我归期尚未能定。大约下星四动身。但梁如尔时有变,则或尚须展缓,文伯、慰慈已返京,尚未见。文伯麻子今煌煌大要人矣。

    堂上均安不另。

    汝摩亲吻 星期二

    一九二八年十二月二十三日自陇海线途中

    Darling①:

    车现停在河南境内(陇海路上),因为前面碰车出了事,路轨不曾修好,大约至少得误点六小时,这是中国的旅行。老舍处电想已发出,车到如在半夜,他们怕不见得来接,我又说不清他家的门牌号数,结果或须先下客栈。同车熟人颇多,黄稼寿带了一个女人,大概是姨太太之一。他约我住他家。我倒是想去看看他的古董书画。你记得我们有一次在他家吃饭,Obata请客吗?他的鼻子大得出奇,另有大鼻子同车,罗家伦校长先生是也。他见了我只是窘,尽说何以不带小曼同行,煞风景,煞风景,要不然就吹他的总司令长,何应钦、白崇禧短,令人处处齿冷。

    ①即“亲爱的”。

    车上极挤,几乎不得坐位,因有相识人多定卧位,得以高卧。昨晚自十时半睡至今日十时,大畅美,难得。地在淮北河南,天气大寒,朝起初见雪花,风来如刺。此一带老百姓生活之苦,正不可以言语形容。同车有熟知民间苦况者,为言民生之难堪;如此天时,左近乡村中之死于冻饿者,正不知有多少。即在车上望去,见土屋墙壁破碎,有仅盖席子作顶,聊蔽风雨者。人民都有菜色,镶手寒战,看了真是难受。回想我辈穿棉食肉,居处奢华,尚嫌不足,这是何处说起。我每当感情动时,每每自觉惭愧,总有一天我也到苦难的人生中间去尝一分甘苦;否则如上海生活,令人筋骨衰腐,志气消沉,哪还说得到大事业!

    眉,愿你多多保重,事事望远处从大处想,即便心气和平,自在受用。你的特点即在气宽量大,更当以此自勉。我的话,前晚说的,千万常常记得,切不可太任性。盼有来信。

    爸娘前请安,临行未道别为罪。

    汝摩 星期五

    一九三一年二月二十四日自北平

    眉:

    前天一信谅到,我已安到北平①。适之父子和丽琳来车站接我。胡家一切都替我预备好,被窝等等一应俱全。我的两件丝棉袍子一破一烧,胡太太都已替我缝好。我的房间在楼上,一大间,后面是祖望②的房,再过去是澡室,房间里有汽炉,舒适得很。温源宁要到今晚才能见,固此功课如何,都还不得而知;恐怕明后天就得动手工作。北京天气真好,碧蓝的天,大太阳照得通亮;最妙的是徐州以南满地是雪,徐州以北一点雪都没有。今天稍有风,但也不见冷。前天我写信后,同小郭去钱二黎处小坐,随后到程连士处(因在附近),程太太留吃点心,出门时才觉得时候太迟了些,车到江边跑极快,才走了七分钟,可已是六点一刻。最后一趟过江的船已于六点开走,江面上雾茫茫的只见几星轮船上的灯火。我想糟,真闹笑话了,幸亏神通广大,居然在十分钟内,找到了一只小火轮,单放送我过去。我一个人独立苍茫,看江涛滚滚,别有意境。到了对岸,已三刻,赶快跑,偏偏桔子篓又散了满地,狼狈之至。等到上车,只剩了五分钟,你说险不险!同房间一个救世军的小军官。同车相识者有翁詠霓③。车上大睡,第一晚因大热,竟至梦魇。一个梦是湘眉那猫忽然反了,约了另一只猫跳上床来攻打我:凶极了,我几乎要喊救命。说起湘眉要那猫,不为别的,因为她家后院也闹耗子,所以要她去镇压镇压。她在我们家,终究是客,不要过分亏待了她,请你关照荷贞等,大约不久,张家有便,即来携取的。我走后你还好否?想已休养了过来。过年是有些累;我在上海最苦是不够睡。娘好否?说我请安。硖石已去信否?小蝶墨盒及信已送否?大夏④六十元支票已送来否?来信均盼提及,电报不便,我或者不发了。此信大后日可到。你晚上睡得好否?立盼来信!常写要紧。早睡早起,才乖。

    ①徐志摩为了脱离上海那个“销蚀筋骨,一无好处”的颓废的窝巢,应好友胡适的聘请,只身离沪,去北京任北京大学英文系教授,并在北京女分大学兼课,想“认真做事”。徐还屡次要求陆小曼去北平同住,好言相劝,苦苦哀求,陆始终不肯答应。从此他南北奔波频仍,仅1931年春夏“半年内往返八次之多,不遑宁处”。徐在北平期间,宿、食都在胡适家中。

    ②“祖望”,胡适之子。

    ③翁詠霓,即翁文灏(1889—1971),地质学家,后进入政界。

    ④大夏,即上海大夏大学。徐志摩曾在该校兼课。

    汝摩 二月二十四日

    一九三一年二月自北京

    眉爱:

    前日到后,一函托丽琳付寄,想可送到。我不曾发电,因为这里去电报局颇远,而信件三日内可到,所以省了。现在我要和你说的是我教书事情的安排。前晚温源宁来适之处,我们三个人谈到深夜。北大的教授(三百)是早定的,不成问题。只是任课比中大的多,不甚愉快。此外还是问题,他们本定我兼女大教授,那也有二百八,连北大就六百不远。但不幸最近教部严令禁止兼任教授,事实上颇有为难处,但又不能兼。如仅仅兼课,则报酬又甚微,六点钟不过月一百五十。总之此事尚未停当,最好是女大能兼教授,那我别的都不管,有二百八和三百,只要不欠薪,我们两口子总够过活。就是一样,我还不知如何?此地要我教的课程全是新的,我都得从头准备,这是件麻烦事;倒不是别的,因为教书多占了时间,那我愿意写作的时间就得受损失。适之家地方倒是很好,楼上楼下,并皆明敞。我想我应得可以定心做做工。奚若昨天自清华回,昨晚与丽琳三人在玉华台吃饭。老金今晚回,晚上在他家吃饭。我到此饭不曾吃得几顿,肚子已坏了。方才正在写信,底下又闹了笑话,狼狈极了;上楼去,偏偏水管又断了,一滴水都没有。你替我想想是何等光景?(请不要逢人就告,到底年纪不小了,有些难为情的。)最后要告诉你一件我决不曾意料的事:思成和徽音我以为他们早已回东北,因为那边学校已开课。我来时车上见郝更生夫妇,他们也说听说他们已早回,不想他们不但尚在北平而且出了大岔子,惨得很,等我说给你听:我昨天下午见了他们夫妇俩,瘦得竟像一对猴儿,看了真难过。你说是怎么回事?他们不是和周太太(梁大小姐)思永夫妇同住东直门的吗?一天徽音陪人到协和去,被她自己的大夫看见了,他一见就拉她进去检验,诊断的结果是病已深到危险地步,目前只有停止一切劳动,到山上去静养。孩子、丈夫、朋友、书,一切都须隔绝,过了六个月再说话,那真是一个晴天里霹雳。这几天小夫妻俩就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直转,房子在香山顶上有,但问题是叫思成怎么办?徽音又舍不得孩子,大夫又绝对不让,同时孩子也不强,日见黄白。你要是见了徽音,眉眉,你一定吃吓。她简直连脸上的骨头都看出来了;同时脾气更来得暴躁。思成也是可怜,主意东也不是,西也不是。凡是知道的朋友,不说我,没有不替他们发愁的;真有些惨,又是爱莫能助,这岂不是人生到此天道宁论?丽琳谢谢你,她另有信去。你自己这几日怎样?何以还未有信来?我盼着!夜晚睡得好否?寄娘想早来。瑞午金子已动手否?盼有好消息!娘好否?我要去东兴,郑苏戡①在,不写了。

    ①郑苏戡,即郑孝胥(1860-1938),晚清遗老,当时在京居闲,1932年任伪满洲国总理兼文教部总长。

    摩吻

    一九三一年三月四日自北平

    至爱妻:

    到平已八日,离家已十一日,仅得一函,至为关念。昨得虞裳来书,称洵美得女,你也去道喜。见你左颊微肿,想必是牙痛未愈,或又发。前函已屡嘱去看牙医,不知已否去过,已见好否?我不在家,一切都须自己当心。即如此消息来,我即想到你牙痛苦楚模样,心甚不忍。要知此虚火,半因天时,半亦起居不时所至。此一时你须决意将精神身体全盘整理,再不可因循自误。南方不知已放晴否?乘此春时,正好努力。可惜你左右无精神振爽之良伴,你即有志,亦易于奄奄蹉跎。同时时日不待,光阴飞谢,实至可怕。即如我近两年,亦复苟安贪懒,一无朝气。此次北来,重行认真做事,颇觉吃力。但果能在此三月间扭回习惯,起劲做人,亦未为过晚。所盼者,彼此忍受此分居之苦,至少总应有相当成绩,庶几彼此可以告慰。此后日子借此可见光明,亦快心事也。此星期已上课,北大八小时,女大八小时,昨今均七时起身,连上四课。因初到须格外卖力(学生亦甚欢迎),结果颇觉吃力,明日更烦重,上午下午两处跑,共有五小时课。星六亦重,又因所排功课,皆非我所素习,不能不稍事预备,然而苦矣。晚睡仍迟,而早上不能不起。胡太太说我可怜,但此本分内事,连年舒服过当,现在正该加倍的付利息了。

    女子大学的功课本是温源宁的,繁琐得很。八个钟点不算,倒是六种不同科目,最烦。地方可是太美了。原来是九爷府,后来常荫槐买了送给杨宇霆①的。王宫大院,真是太好了。每日煤就得烧八十多元。时代真不同了。现在的女学生一切都奢侈,打扮真讲究,有几件皮大氅,着实耀眼。杨宗翰也在女大。我的功课都挤在星期三、四、五、六。这回更不能随便了。下半年希望能得基金讲座,那就好,教六个钟头,拿四五百元。余下功夫,有很可以写东西。目前怕只能做教匠。六阿姨他们昨天来此,今天我去。(第二次)赫哥请在一亚一吃饭。六姨定三月南去,小瑞亦颇想同行,不知成否?昨日元宵,我一人在寓,看看月色,颇念着你。半空中常见火炮,满街孩子欢呼。本想带祖望他们去城南看焰火,因要看书未去。今日下午亦未出门。赵元任夫妇及任叔永夫妇来便饭。小三等放花甚起劲。一年一度,元宵节又过去了。我此来与上次完全不同,游玩等事一概不来。除了去厂甸二次,戏也未看,什么也没有做。你可以放心。但我真是天天盼望你来信,我如此忙,尚且平均至少两天一信。你在家能有多少要公,你不多写,我就要疑心你不念着我。娘好否?为我请安。此信可给娘看看。我要做工了。

    如有信件一起寄来。

    ①杨宇霆(1886—1929),北洋奉系军阀。曾任奉军参谋长,1929年被张学良枪毙。

    你的摩摩 元宵后一日

    一九三一年三月七日自北平

    至爱妻曼:

    到今天才得你第二封信,真是眼睛都盼穿了。我已发过六封信,平均隔日一封也不算少,况且我无日无时不念着你。你的媚影站在我当前,监督我每晚读书做工,我这两日常责备她何以如此躲懒,害我提心吊胆,自从虞裳说你腮肿,我曾梦见你腮肿得西瓜般大。你是错怪了亲爱的。至于我这次走,我不早说了又说,本是一件无可奈何事。我实在害怕我自己真要陷入各种痼疾,那岂不是太不成话,因而毅然北来。今日崇庆也函说:“母亲因新年劳碌发病甚详,我心里何尝不是说不出的难过。但愿天保佑,春气转暖以后,她可以见好。你,我岂能舍得。但思量各方情形,姑息因循大家没有好处,果真到了无可自救的日子那又何苦?所以忍痛把你丢在家里,宁可出外过和尚生活。我来后情形,我函中都已说及,将来你可以问胡太太即可知道。我是怎样一个乖孩子,学校上课我也颇为认真,希望自励励人,重新再打出一条光明路来。这固然是为我自己,但又何尝不为你亲眉,你岂不懂得?至于梁家,我确是梦想不到有此一着;况且此次相见与上回不相同,半亦因为外有浮言,格外谨慎,相见不过三次,绝无愉快可言。如今徽音偕母挈子,远在香山,音信隔绝,至多等天好时与老金、奚若等去看她一次。(她每日只有两个钟头可见客)。我不会伺候病,无此能干,亦无此心思:你是知道的,何必再来说笑我①。我在此幸有工作,即偶尔感觉寂寞,一转眼也就过去;所以不放心的只有一个老母,一个你。还有娘始终似乎不十分了解,也使我挂念。我的知心除了你更有谁?你来信说几句亲热话,我心里不提有多么安慰?已经南北隔离,你再要不高兴我如何受得?所以大家看远一些,忍耐一些,我的爱你,你最知道,岂容再说。“I

    may not love you so passionately as before but I

    love all the more sincerely and truly for all those

    years.And may this brief separation bring about

    anothergush of passionate Love from both sides so

    that each of us will be willing to sacrifice for the

    wake of the other!②我上课颇感倦,总是缺少睡眠。明日星期,本可高卧,但北大学生又在早九时开欢迎会,又不能不去。现已一时过,所以不写了。今晚在丰泽园,有性仁、老郑等一大群。明晚再写,亲爱的,我热烈的亲你。

    ①“至于梁家,……何必再来说笑我。”1930年冬,徐志摩“曾到沈阳探林徽因的病,……后来林遵志摩的意思,回到北京养病,于是徐志摩就住在她家中。”(陈从周:《徐志摩年谱》第86页)至第二年春,林在北京香山疗养肺病,梁思成在东北大学任教,徐有时去探望林。由于过去徐曾经向林热烈求爱,外界遂有“浮言”流传,以此引起陆小曼不悦,嘲讽徐志摩伺候病中的林徽因,徐不得不屡次婉言对陆剖白解释。

    ②这段英文意为:“我爱你可能不如从前那样热烈,但这些年来我的爱是更加诚挚,更加真心的。唯愿这次短暂的分离能使我俩再度迸发热烈的爱,甘心为对方献身!

    摩

    三月七日

    一九三一年三月十六日自北平

    眉:

    上沅过沪,来得及时必去看你。托带现洋一百元,蜜饯一罐;余太太笑我那罐子不好,我说:外貌虽丑,中心甚甜。学校钱至今未领分文,尚有轇輵(他们想赖我二月份的)。但别急,日内即由银行寄。另有一事别忘,蔡致和三月二十三日出阁,一定得买些东西送,我贴你十元。蔡寓贝勒路恒庆里四十二(?)号,阿根知道,别误了期,不多写了。

    摩

    三月十六日

    一九三一年三月十九日自北平

    爱眉亲亲:

    今天星四,本是功课最忙的一天,从早起直到五时半才完。又有莎菲茶会,接着Swan请吃饭,回家已十一时半,真累。你的快信在案上。你心里不快,又兼身体不争气,我看信后,十分难受。我前天那信也说起老母,我未尝不知情理。但上海的环境我实在不能再受。①再窝下去,我一定毁;我毁,于别人亦无好处,于你更无光鲜。因此忍痛离开;母病妻弱,我岂无心?所望你能明白,能助我自救;同时你亦从此振拔,脱离痼疾;彼此回复健康活泼,相爱互助,真是海阔天空,何求不得?至于我母,她固然不愿我远离,但同时她亦知道上海生活于我无益,故闻我北行,绝不阻拦。我父亦同此态度;这更使我感念不置。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放我北来,不为浮言所惑:亦使我对你益加敬爱。但你来信总似不肯舍去南方。硖石是我的问题,你反正不回去。在上海与否,无甚关系。至于娘,我并不曾要你离开她。如果我北京有家,我当然要请她来同住。好在此地房舍宽敞,决不至如上海寓处的局促。我想只要你肯来,娘为你我同居幸福,决无不愿同来之理。你的困难,由我看来,决不在尊长方面,而完全是在积习方面。积重难返,恋土情重是真的。(说起报载法界已开始搜烟,那不是玩!万一闹出笑话来,如何是好?这真是仔细打点的时机了。)我对你的爱,只有你自己最知道,前三年你初沾上习的时候,我心里不知有几百个早晚,像有蟹在横爬,不提多么难受。但因你身体太坏,竟连话都不能说。我又是好面子,要做西式绅士的。所以至多只是短时间绷长着一个脸,一切都郁在心里。如果不是我身体茁壮,我一定早得神经衰弱。我决意去外国时是我最难受的表示。但那时万一希冀是你能明白我的苦衷,提起勇气做人。我那时寄回的一百封信,确是心血的结晶,也是漫游的成绩。但在我归时,依然是照旧未改;并且招恋了不少浮言。我亦未尝不私自难受,但实因爱你过深,不惜处处顺你从着你,也怪我自己意志不强,不能在不良环境中挣出独立精神来。在这最近二年,多因循复因循,我可说是完全同化了。但这终究不是道理!因为我是我,不是洋场人物。于我固然有损,于你亦无是处。幸而还有几个朋友肯关切你我的健康和荣誉,为你我另开生路,固然事实上似乎有不少不便,但只要你这次能信从你爱摩的话,就算是你牺牲,为我牺牲。就算你和一个地方要好,我想也不至于要好得连一天都分离不开。况且北京实在是好地方。你实在是过于执一不化,就算你这一次迁就,到北方来游玩一趟:不合意时尽可回去。难道这点面子都没有了吗?我们这对夫妻,说来也真是特别;一方面说,你我彼此相互的受苦与牺牲,不能说是不大。很少夫妇有我们这样的脚跟。但另一方面说,既然如此相爱,何以又一再舍得相离?你是大方,固然不错,但事情总也有个常理。前几年,想起真可笑。我是个痴子,你素来知道的。你真的不知道我曾经怎样渴望和你两人并肩散一次步,或同出去吃一餐饭,或同看一次电影,也叫别人看了羡慕。但说也奇怪,我守了几年,竟然守不着一单个的机会,你没有一天不是engaged②的,我们从没有privay③过。到最近,我已然部分麻木,也不想望那种世俗幸福。即如我行前,我过生日,你也不知道。我本想和你同吃一餐饭,玩玩。临别前,又说了几次,想要实行至少一次的约会,但结果我还是脱然远走,一单次的约会都不得实现。你说可笑不?这些且不说它,目前的问题:第一还是你的身体。你说我在家,你的身体不易见好,现在我不在家了,不正是你加倍养息的机会?所以你爱我,第一就得咬紧牙根,养好身体:其次想法脱离习惯,再来开始我们美满的结婚幸福。我只要好好下去,做上三两年工,在社会上不怕没有地位,不怕没有高尚的名誉。虽则不敢担保有钱,但饱暖以及适度的舒服总可以有。你何至于遽尔悲观?要知道,我亲亲至爱的眉眉,我与你是一体的,情感思想是完全相通的;你那里一不愉快,我这里立即感到。心上一不舒适,如何还有勇气做事?要知道我在这里确有些做苦工的情形。为的无非是名气,为的是有荣誉的地位,为的是要得朋友们的敬爱,方便尤在你。我是本有颇高地位,用不着从平地筑起,江山不难取得,何不勇猛向前?现在我需要我缺少的只是你的帮助与根据于真爱的合作。眉眉!大好的机会为你我开着,再不可错过了。时候已不早(二时半),明日七时半即须起身。我写得手也成冰,脚也成冰。一颗心无非为你,聪明可爱的眉眉,你能不为我想想吗?

    北大经过适之再三去说,已领得三百元。昨交兴业汇沪交帐。女大无望,须到下月十日左右再能领钱,我又豁边了,怎好?南京日内或有钱,如到,来函提及。

    祝你安好,孩子!上沅想已到,一百元当已交到。陈图南不日去申,要甚东西,来函告知。

    ①在写此信的前后,徐志摩与陆小曼之间,思想感情上出现了裂痕。信中所说:“在积习方面”,是指陆在翁瑞午的影响下染上了吸食鸦片的恶习。徐曾为此在1928年愤而出走外国;当他自海外归来时,陆小曼不仅吸毒“照旧未改,并且招恋了不少浮言。”所谓“浮言”,有人说是指陆小曼与家中常客兼按摩师翁瑞午之间的暧昧关系,这无须考证;而徐志摩在与林徽因的关系上所引起的“浮言”,虽然徐在信中说陆“放我北来,不为浮言所惑”,但终究是罩在他们中间的阴影;徐到北京后,单身住在胡适家,陆始终不肯北上,这一切正如徐在后来信中所说:“烟虽不外冒,恰反向里咽”。

    ②即“有约会”。

    ③即私生活。

    你的摩摩

    三月十九日星四

    一九三一年三月二十二日自北平

    至爱眉:

    前日发长函后,未曾得信。昨今两日特别忙,我说你听听:昨功课完后,三个地方茶会,又是外国人。你又要说顶不欢喜外国人,但北京有几个外国人确是并不讨厌,多少有学问,有趣味,所以你也不能一笔抹煞。你的洋人的印象多半是外交人员,但这不能代表的。昨晚又是我们二周聚餐同志的会期,先在丽琳处吃茶,后去玉华台吃饭,商量春假期内去逛长城十三陵或坛旃寺,我最想去大觉寺看数十里的杏花。王叔鲁本说请我去,不知怎样。饭后又去白宫跳舞场,遇见赫哥及小瑞一家,我和丽琳跳了几次;她真不轻,我又穿上丝棉,累得一身大汗。有一舞女叫绿叶,颇轻盈,极红。我居然也占着了一次,花了一元钱。北京真是一天热闹似一天,如果小张①再来,一定更见兴隆,虽则不定是北京之福。今天星期,上午来不少客,燕京清华都来请讲演。新近有胡先骕者又在攻击新诗,他们都要我出来辩护,我已答应,大约月初去讲。这一开端,更得见忙,然亦无法躲避,尽力做去就是。下午与丽龙去中央公园看圆明园遗迹展览,遇见不少朋友。牡丹已渐透红芽,春光已露,四时回史家胡同,性仁、Rose来茶谈演戏事,性仁因孟和在南京病,明日南下。她如到上海,许去看你,又是一个专使。Rose这孩子真算是有她的;前天骑马闪了下来,伤了背腰。好!她不但不息,玩得更疯,当晚还去跳舞,连着三天照样忙,可算是Plucky②之极。方才到六点钟,又有一个年轻洋人开车来接她。海不久回来,听说派了京绥路的事。R演说她的闺房趣事,有声有色,我颇喜欢她的天真。但丽琳不喜欢她,我总觉得人家心胸狭窄,你以为怎样?七时我们去清水吃东洋饭。又是Miss Richamd和Miss Jones③饭后去中和,是我点的戏,尚和玉的铁龙山,凤卿文昭关,梅的头二本虹霓关。我们都在后台看得很高兴。头本戏不好,还不如孟丽君。慧生、艳琴、姜妙香,更其不堪。二本还不错,这是我到此后初次看戏。明晚小楼又有戏(上星期有落马湖、安天会),但我不能去。眉眉,北京实在是比上海有意思得多,你何妨来玩玩。我到此不满一月,渐觉五官美通,内心舒泰;上海只是销蚀筋骨,一无好处。我雕像有照片,你一定说不像,但要记得“他”没有戴上眼镜,你可以给洵美、小鹣看看。眉眉,我觉得离家已有十年,十分想念你。小蝶他们来时你同来不好吗?你不在,我总有些形单影只,怪不自然的。请你写信硖石问两件事:一、丽琳那包衣料;二、我要新茶叶。

    ①“小张”即张学良。

    ②即“有勇气”。

    ③译作理查德小姐和琼斯小姐。

    你的丈夫摩二十二日

    一九三一年四月一日自北平

    贤妻如吻:

    多谢你的工楷信,看过颇感爽气。小曼奋起,谁不低头。但愿今后天佑你,体健日增。先从绘画中发见自己本真,不朽事业,端在人为。你真能提起勇气,不懈怠,不间断的做

    去,不患不成名。但此时只顾培养功力,切不可容丝毫骄矜。以你聪明,正应取法上上,俾能于线条彩色间见真性情,非得人不知而不愠,未是君子。展览云云,非多年苦工以后谈不到。小曼聪明有余,毅力不足,此虽一般批评,但亦有实情。此后各须做到一字①,拙夫不才,期相共勉。画快寄来,先睹为幸,此祝进步!

    ①“一字”,似指专心如一的意思。

    摩 四月一日

    一九三一年四月九日自硖石

    爱眉:

    昨晚打电后,母亲又不甚舒服,亦稍气喘,不绝呻吟。我二时睡,天亮醒回。又闻呻吟,睡眠亦不甚好①。今日似略有热度,昨日大解,又稍进烂面,或有关系。我等早八时即全家出门去沈家浜上坟。先坐船出市不远,即上岸走。蒋姑母谷定表妹亦同行。正逢乡里大迎神会。天气又好,遍里垅,尽是人。附近各镇人家亦雇船来看,有桥处更见拥挤。会甚简陋,但乡人兴致极高,排场亦不小。田中一望尽绿,忽来千百张红白绸旗,迎风飘舞,蜿蜒进行,长十丈之龙。有七八彩砌,楼台亭阁,亦见十余。有翠香寄柬、天女散花、三戏牡丹、吕布、貂蝉等彩扮。高跷亦见,他有三百六十行,彩扮至趣。最妙者为一大白牯牛,施施而行,神气十足。据云此公须尽白烧一坛,乃肯随行。此牛殊有古希风味,可惜未带照相器,否则大可留些印象。此时方回,明后日还有迎会。请问洵美有兴致来看乡下景致否?亦未易见到,借此来硖一次何如。方才回镇,船傍岸时,我等俱已前行。父亲最后,因篙支不稳,仆倒船头,幸未落水。老人此后行动真应有人随侍矣。今晚父亲与幼仪、阿欢同去杭州。我一个人留此伴母。可惜你行动不能自由,梵皇渡今亦有检查,否则同来侍病,岂不是好?洵美诗你已寄出否?明日想做些工,肩负过多,不容懒矣。你昨晚睡得好否?牙如何?至念!回头再通电,你自己保重!

    ①徐志摩因母亲生病,从北京回硖石侍候,其母稍后在同月23日去世。

    摩 四月九日星期四

    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七日自硖石

    爱眉:

    我昨夜痧气,今日浑身酸痛;胸口气塞,如有大石压住,四肢瘫软无力。方才得你信颇喜,及拆看,更增愁闷。你责备我,我相当的忍受。但你信上也有冤我的话;再加我这边的情形你也有所不知。我家欺你,即是欺我:这是事实。我不能护我的爱妻,且不能护我自己:我也懊懑得无话可说。再加不公道的来源,即是自家的父亲,我那晚挺撞了几句,他便到灵前去放声大哭①。外厅上朋友都进来劝不住,好容易上了床,还是唉声叹气的不睡。我自从那晚起,脸上即显得极分明,人人看得出。除非人家叫我,才回话。连爸爸我也没有自动开口过。这在现在情势下,我又无人商量,电话上又说不分明,又是在热孝里,我为母亲关系,实在不能立即便有坚决表示:这你该原谅。至于我们这次的受欺压,(你真不知道大殓那天,我一整天的绞肠的难受。)我虽懦顺,决不能就此罢休。但我却要你和我靠在一边,我们要争气,也得两人同心合力的来。我们非得出这口气,小发作是无谓的。别看我脾气好,到了僵的时候,我也可以僵到底的。并且现在母亲已不在。我这份家,我已经一无依恋。父亲爱幼仪,自有她去孝顺,再用不到我。这次拒绝你,便是间接离绝我,我们非得出这口气。所以第一你要明白,不可过分责怪我。自己保养身体,加倍用功。我们还有不少基本事情,得相互同心的商量,千万不可过于懊恼,以致成病。千万千万!至于你说我通同他人来欺你,这话我要叫冤。上星期六我回家,同行只有阿欢和惺堂。他们还是在北站上车的,我问阿欢,他娘在哪里!他说在沧洲旅馆,硖石不去。那晚上母亲万分危险,我一到即蹲在床里,靠着她,真到第二天下午幼仪才来。(我后来知道是爸爸连去电话催来的。)我为你的事,从北方一回来,就对父亲说。母亲的话,我已对你说过,父亲的口气,十分坚决,竟表示你若来他即走。随后我说得也硬。他(那天去上海)又说,等他上海回来再说。所以我一到上海,心里十分难受,即请你出来说话,不想你倒真肯做人,竟肯去父亲处准备受冷肩膀。我那时心里十分感爱你的明大体。其实那晚如果见了面,也许可讲通(父亲本是吃软不吃硬的)。不幸又未相逢。连着我的脚又坏得寸步难移,因而下一天出门的机会也就没有。等到星六上午父亲从硖石来电话,说母亲又病重,要我带惺堂立即回去,我即问小曼同来怎样?他说“且缓,你先安慰她几句吧!”所以眉眉,你看,我的难才是难。以前我何尝不是夹在父母与妻子中间做难人,但我总想拉拢,感情要紧。有时在父母面上你不很用心,我也有些难过。但这一次你的心肠和态度是十分真纯而且坦白,这错我完全派在父亲一边。只是说来说去,碍于母丧,立时总不能发作。目前没有别的,只能再忍。我大约早到五月四日,迟到五月五日即到上海,那时我你连同娘一起商量一个办法,多可要出这口气。同时你若能想到什么办法,最好先告知我,我们可以及早计算。我在此仅有机会向沈舅及许姨两处说过。好在到最后,一支笔总在我手里。我倒要看父亲这样偏袒,能有什么好结果?谁能得什么好处?人的倔强性往往造成不必要的悲惨。现在竟到我们的头上了,真可叹!但无论如何,你得硬起心肠,先把此事放在一边,尤要不可过分责怪我。因为你我相爱,又同时受侮,若再你我间发生裂痕,那不正中了他人之计了吗?

    这点,你聪明人仔细想想,不可过分感情作用,记好了。娘听了我,想也一定赞同我的意见的。我仍旧向你我唯一的爱妻希冀安慰。

    ①由于徐志摩的父亲对他和陆小曼的婚事不满,而陆对翁姑尊敬不够,因而在徐的母亲逝世后的丧事中,徐父不以小曼为媳妇,不邀其回硖石参与丧事,而对徐的前妻张幼仪仍以媳妇或养女看待,恩礼备至,每事有份其中,使徐和陆都处于尴尬境地,从而引起徐与父顶撞冲突,徐父到他母亲“灵前放声大哭”,徐在信中也有“我家欺你,即是欺我”等语。

    汝摩

    二十七日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二日自北平

    眉眉我爱:

    你又犯老毛病了,不写信。现在北京上海间有飞机信,当天可到。我离家已一星期,你如何一字未来,你难道不知道我出门人无时不惦着家念着你吗?我这几日苦极了,忙是一件事,身体又不大好。一路来受了凉,就此咳嗽,出痰甚多。前两晚简直呛得不停,不能睡;胡家一家子都让我咳醒了。我吃很多梨,胡太太又做金银花、贝母等药给我吃,昨晚稍好些。今日天雨,忽然变凉。我出门时是大太阳,北大下课到奚若家中饭时,冻得直抖。恐怕今晚又不得安宁。我那封英文信好像寄航空的,到了没有?那一晚我有些发疯,所以写信也有些疯头疯脑的,你可不许把信随手丢。我想到你那乱,我就没有勇气写好信给你。前三年我去欧美印度时,那九十多封信都到哪里去了?那是我周游的唯一成绩,如今亦散失无存,你总得改良改良脾气才好。我的太太,否则将来竟许连老爷都会被你放丢了的。你难道我走了一点也不想我?现在弄到我和你在一起倒是例外,你一天就是吃,从起身到上床,到合眼,就是吃。也许你想芒果或是想外国白果倒要比想老爷更亲热更急。老爷是一只牛,他的唯一用处是做工赚钱,——也有些可怜:牛这两星期不但要上课还得补课,夜晚又不得睡,心里也不舒泰。天时再一坏,竟是一肚子的灰了!太太,你恶心字儿都不肯寄一个来?大概你们到杭州去了,恕我不能奉陪,希望天时好,但终得早起一些才赶得上阳光。北京花市极阑珊,明后天许陪歆海他们去明陵长城。但也许不去。娘身体可好?甚念!这回要等你来信再写了。

    照片一包。已找到,在小箱中。

    摩

    星四

    一九三一年五月十六日自北平

    爱妻:

    昨天大群人出城去玩。歆海一双,奚若一双,先到玉泉。泉水真好,水底的草叫人爱死,那样的翡翠才是无价之宝。还有的活的珍珠泉水,一颗颗从水底浮起,不由得看的人也觉得心泉里有灵珠浮起。次到香山,看访徽音,养了两月,得了三磅,脸倒叫阳光逼黑不少,充印度美人可不乔装。归途上大家讨论夫妻。人人说到你,你不觉得耳根红热吗?他们都说我脾气太好了,害得你如此这般。我口里不说,心想我曼总有逞强的一天,他们是无家不冒烟,这一点我俩最沾光,也不安烟囱,更不说烟。这回我要正式请你陪我到北京来,至少过半个夏。但不知你肯不肯赏脸?景任十分疼你,因此格外怪我,说我老爷怎的不做主。话说回来,我家烟虽不外冒,恰反向里咽,那不是更糟糕更缠牵?你这回西湖去,若再不带回一些成绩,我替你有些难乎为颜,奋发点儿吧,我的小甜娘!也是可怜我们,怎好不顺从一二?我方才看到一首劝孝,词意十分恳切,我看了,有些眼酸,因此抄一份给你,相期彼此共勉。

    蒋家房子事,已向小蝶谈过否?何无回音?我们此后用钱更应仔细。蔗青那里我有些愁,过节时怕又得淹蹇,相差不过一月,及早打点为是。

    娘一人守家多可怜,但我希望你游西湖心快活,身体强健。

    你的摩五月十六日

    一九三一年五月××日自北平①

    宝贝:

    你自杭自沪来信均到,甚慰。我定星一(即二十五)下午离平,星三晚十时可到沪(或迟一班车到亦难说。叫阿根十时即去不误。)次日星期四(二十八)一早七时或迟至九时车去硖石,因为即是老太爷寿辰。再隔两天,即是开吊,你得预备累乏几天。最好我到那晚,到即能睡,稍得憩息,也是好的。我这几天累得不成话,一切面谈!

    ①信后未署日期,根据内容,应于1931年5月25日前几日。

    汝摩

    请电话通知洵美,二十七日晚我家有事交代,请别忘。

    一九三一年五月二十九日自硖石

    眉爱:

    昨晚到家中,设有暖寿素筵。外客极少,高炳文却在老屋里。老小男女全来拜寿。新屋客有蒋姑母及诸弟妹,何玉哥、辰嫂、娟哥等。十一时起斋佛,伯父亦搀扶上楼(佛台设楼中间),颇热闹。我打了几圈牌,三时后上床。我睡东厢自己床,有罗纱帐,一睡竟对时,此时(四时)方始下楼。你回家须买些送人食品,不须贵重。行前(后天即阴历十四)先行电知。三时十五分车,我自会到站相候。侍儿带谁?此间一切当可舒服。余话用电时再说。娘请安。

    摩摩 十三日①

    ①“十三日”是阴历,即1931年5月29日。

    一九三一年六月十四日自北平

    我至爱的老婆:

    先说几件事,再报告来平后行踪等情。第一,文伯怎么样了?我盼着你来信,他三弟想已见过,病情究有甚关系否?药店里有一种叫因陈,可煮当水喝,甚利于黄病。仲安确行,

    医治不少黄病。他现在北平,伺候副帅。他回沪定为他调理如何?只是他是无家之人,吃中药极不便,梦绿家或我家能否代煎?盼即来信。

    第二是钱的问题①,我是焦急得睡不着。现在第一盼望节前发薪,但即节前有,寄到上海,定在节后,而二百六十元期转眼即到,家用开出支票,连两个月房钱亦在三百元以上,节还不算。我不知如何弥补得来?借钱又无处开口。我这里也有些书钱、车钱、赏钱,少不了一百元,真的踌躇极了。本想有外快来帮助,不幸目前无一事成功,一切飘在云中,如何是好?钱是真可恶,来时不易,去时太易。我自阳历三月起,自用不算,路费等等不算,单就付银行及你的家用,已有二千零五十元。节上如再寄四百五十元,正合二千五百元,而到六月底还只有四个月,如连公债果能抵得四百元,那就有三千元光景,按五百元一月,应该尽有富余,但内中不幸又夹有债项。你上节的三百元,我这节的二百六十元,就去了五百六十元,结果拮据得手足维艰。此后又已与老家说绝,缓急无可通融。我想想,我们夫妻俩真是醒起才是!若再因循,真不是道理。再说我原许你家用及特用每月以五百元为度,我本意教书而外,另有翻译方面二百可得,两样合起,平均相近六百,总还易于维持。不想此半年各事颠倒,母亲去世,我奔波往返,如同风里篷帆。身不定,心亦不定,莎士比亚更如何译得?结果仅有学校方面五百多,而第一个月又被扣了一半。眉眉亲爱的,你想我在这情形下,张罗得苦不苦?同时你那里又似乎连五百都还不够用似的,那叫我怎么办?我想好好和你商量,想一长久办法,省得拔脚窝脚,老是不得干净。家用方面,一是(屋子),二是(车子),三是(厨房):这三样都可以节省,照我想一切家用此后非节到每月四百,总是为难。眉眉,你如能真心帮助我,应得替我想法子,我反正如果有余钱,也决不自存。我靠薪水度日,当然梦想不到积钱,唯一希冀即是少债,债是一件degrading and humiliating thing②。眉,你得知道有时竟连最好朋友都会因此伤到感情的,我怕极了的。

    写至此,上沅夫妇来打了岔,一岔真岔到下午六时。时间真是不够支配。你我是天成的一对。都是不懂得经济,尤其是时间经济。关于家务的节省,你得好好想一想,总得根本解决车屋厨房才是。我是星四午前到的,午后出门。第一看奚若,第二看丽琳叔华。叔华长胖了好些,说是个有孩子的母亲,可以相信了。孩子更胖,也好玩,不怕我,我抱她半天。我近来也颇爱孩子。有伶俐相的,我真爱。我们自家不知到哪天有那福气,做爸妈抱孩子的福气。听其自然是不成的,我们都得想法,我不知你肯不肯。我想你如果肯为孩子牺牲一些,努力戒了烟,省得下来的是大烟里。哪怕孩子长成到某种程度,你再吃。你想我们要有,也真是时候了。现在阿欢已完全与我不相干的了。至少我们女儿也得有一个,不是?这你也得想想。

    星四下午又见杨今甫,听了不少关于俞珊的话。好一位小姐,差些一个大学都被她闹散了。梁实秋也有不少丑态,想起来还算咱们露脸,至少不曾闹什么话柄。夫人!你的大度是最可佩服的。北京最大的是清华问题,闹得人人都头昏。奚若今天走,做代表到南京,他许去上海来看你,你得约洵美请他玩玩。他太太也闹着要离家独立谋生去,你可以问问他。

    星五午刻,我和罗隆基同出城。先在燕京,叔华亦在,从文亦在,我们同去香山看徽音。她还是不见好,新近又发了十天烧,人颇疲乏。孩子倒极俊,可爱得很,眼珠是林家的,脸盘是梁家的。昨在女大,中午叔华请吃鲥鱼蜜酒,饭后谈了不少话,吃茶。有不少客来,有Rose,熊光着脚不穿袜子,海也不回来了,流浪在南方已有十个月,也不知怎么回事。她亦似乎满不在意,真怪。昨晚与李大头在公园,又去市场看王泊生戏,唱逍遥津,大气磅礴,只是有气少韵。座不甚佳,亦因配角太乏之故。今晚唱探母,公主为一民国大学生,唱还对付,貌不佳。他想搭小翠花,如成,倒有希望叫座。此见下海亦不易。说起你们唱戏,现在我亦无所谓了。你高兴,只有俦伴合式,你想唱无妨,但得顾住身体。此地也有捧雪艳琴的。有人要请你做文章。昨天我不好受,头腹都不适。冰淇淋吃太多了。今天上午余家来,午刻在莎菲家,有叔华、冰心、今甫、性仁等,今晚上沅请客,应酬真烦人,但又不能不去。

    说你的画,叔华说原卷太差,说你该看看好些的作品。老金、丽琳张大了眼,他们说孩子是真聪明,这样聪明是糟了可惜。他们总以为在上海是极糟,已往确是糟,你得争气,打出一条路来,一鸣惊人才是。老邓看了颇夸,他拿付裱,裱好他先给题,杏佛也答应题,你非得加倍用功小心,光娘的信到了,照办就是。请知照一声,虞裳一二五元送来否?也问一声告我。我要走了,你得勤写信。乖!

    ①徐志摩这时经济上十分拮据,经常负债,重要的原因之一,是陆小曼在上海的生活开支太大:她佣人多名,还有专门的按摩师,不仅衣着考究,连手帕、香水都要法国名牌,且又吸毒成瘾。1928年以前,虽然徐父断绝了经济支援,他不很富裕,但仍然维持颇大的家庭开支。1928年他在光华、东吴、大夏三所大学任教,同时编刊物、办书店,月收入至少有五六百元,却仍然入不敷出。1931年去北平任教后,收入仍多。他自己住、食就在胡适家,无需花钱,除留小部分招待朋友和零用外,大部都给了陆小曼,却借债更多。迫于经济压力,他不得不想方设法去为蒋百里、孙大雨卖房做中人,为的是获得一厘二毫五的佣金。甚至因频繁地往返京沪之间,为节省路费而千方百计地搭乘专机、邮机,以至由此丧生。

    ②意为“使人难堪和丢脸的事情”。

    你的摩 十四日

    一九三一年六月十六日自北平

    爱眉:

    昨天在Rose家见三伯母,她又骂我不搬你来;骂得词严义正,我简直无言答对!离家已一星期,你还无信,你忙些什么?文伯怎样了?此地朋友都关切,如能行动,赶快北来,根本调理为是。奚若已到南京,或去上海看他。节前盼能得到薪水,一有即寄银行。

    我家真算糊涂,我的衣服一共能有几件?此来两件单哔叽都不在箱内!天又热,我只有一件白大褂,此地做又无钱,还有那件羽纱,你说染了再做的,做了没有?

    我要洵美(姜黄的)那样的做一件。还有那匹夏布做两件大褂,余下有多,做衫裤,都得赶快做。你自己老爷的衣服,劳驾得照管一下。我又无人可商量的。做好立即寄来等穿,你们想必又在忙唱①,唱是也得到北京来的。昨晚我看几家小姐演戏,北京是演戏的地方,上海不行的,那有什么法子!

    今晚在北海,有金甫、老邓、叔华、性仁,风光的美不可言喻。星光下的树你见过没有?还有夜莺;但此类话你是不要听的,我说也徒然。硖石有无消息,前天那飞信是否隔一天到?

    你身体如何?在念。

    ①“忙唱”,指陆小曼在上海忙于客串演戏,并与一班伶人朋友的频繁交往。

    摩 六月十六日

    一九三一年六月二十五日自北平

    眉眉至爱:

    第三函今晨送到。前信来后,颇愁你身体不好,怕又为唱戏累坏。本想去电阻止你的,但日子已过。今见信,知道你居然硬撑了过去,可喜之至!好不好是不成问题,不出别的花样已是万幸。这回你知道了吧?每天贪吃杨梅荔枝,竟连嗓子都给吃扁了。一向擅场的戏也唱得不是味儿了。以后

    陆喜爱并善唱京剧,客串演戏是她在上海的重要生活内容。还听不听话?凡事总得有个节制,不可太任性。你年近三十,究已不是孩子。此后更当谨细为是!目前你说你立志要学好一门画,再见从前朋友:这是你的傲气地方,我也懂得,而且同情。只是既然你专心而且诚意学画,那就非得取法乎上(不可),第一得眼界高而宽。上海地方气魄终究有限。瑞午老兄家的珍品恐怕靠不住的居多。我说了,他也许有气。这回带来的画,我也不曾打开看。此地叔存他们看见,都打哈哈!笑得我脸红。尤其他那别出心裁的装璜,更教他们摇头。你临的那幅画也不见得高明。不过此次自然是我说明是为骗外国人的。也是我太托大。事实上,北京几个外国朋友看中国东西就够刁的。画当然全部带回。娘的东西如要全部收回,亦可请来信提及,当照办!他们看来,就只一个玉瓶,一两件瓷还可以,别的都无多希望。少麻烦也好,我是不敢再瞎起劲的了!

    再说到你学画,你实在应得到北京来才是正理。一个故宫就够你长年揣摹。眼界不高,腕下是不能有神的。凭你的聪明,决不是临摹就算完毕事。就说在上海,你也得想法去多看佳品。手固然要勤,脑子也得常转动,才能有趣味发生。说回来,你恋土重迁是真的。不过你一定要坚持的话,我当然也只能顺从你;但我既然决在北大做教授,上海现时的排场我实在担负不起。夏间一定得想法布置。你也得原谅我。我一人在此,亦未尝不无聊,只是无从诉说。人家都是团圆了。叔华已得了通伯,徽音亦有了思成,别的人更不必说常年常日不分离的。就是你我,一南一北。你说是我甘愿离南,我只说是你不肯随我北来。结果大家都不得痛快。但要彼此迁就的话,我已在上海迁就了这多年,再下去实在太危险,所以不得不猛省。我是无法勉强你的;我要你来,你不肯来,我有什么法想?明知勉强的事是不彻底的;所以看情形,恐怕只能各是其是。只是你不来,我全部收入,管上海家尚虑不足。自己一人在此,决无希望独立门户。胡家虽然待我极好,我不能不感到寄人篱下,我真也不知怎样想才好!

    我月内决不能动身。说实话,来回票都卖了垫用。这一时借钱度日。我在托歆海替我设法飞回。不是我乐意冒险,实在是为省钱。况且欧亚航空是极稳定的,你不必过虑。

    说到衣服,真奇怪了。箱子是我随身带的。娘亲手理的满满的,到北京才打开。大褂只有两件:一件新的白羽纱;一件旧的厚蓝哔叽。人和那件方格和折夹做单的那件条子都不在箱内,不在上海家里在哪里?准是荷贞糊涂,又不知乱塞到哪里去了!

    如果牯岭已有房子,那我们准定去。你那里着手准备,我一回上海就去。只是钱又怎么办?说起你那公债到底押得多少?何以始终不提?

    你要东西,吃的用的,都得一一告知我,否则我怕我是笨得于此道一无主意!

    你的画已裱好,很神气的一大卷。方才在公园里,王梦白、杨仲子诸法家见我挟着卷子,问是什么精品?我先请老乡题,此外你要谁题,可点品,适之,要否?

    我这人大约一生就为朋友忙!来此两星期,说也惭愧,除了考试改卷算是天大正事,此外都是朋友,永远是朋友。杨振声忙了我不少时间,叔华、从文又忙了我不少时间,通伯、思成又是,蔡先生,钱昌照(次长)来,又得忙配享。还有洋鬼子!说起我此来,舞不曾跳,窖子倒去过一次,是老邓硬拉去的。再不去了,你放心!

    杏子好吃,昨天自己爬树,采了吃,树头鲜,才叫美!

    你务必早些睡!我回来时再不想熬天亮!我今晚特别想你,孩子,你得保重才是。

    你的亲摩

    六月二十五日

    一九三一年七月四日自北平

    爱眉:

    你昨天的信更见你的气愤,结果你也把我气病了。我愁得如同见鬼,昨晚整宵不得睡。乖!你再不能和我生气。我近几日来已为家事气得肝火常旺,一来就心烦意躁,这是我素来没有的现象。在这大热天,处境已经不顺,彼此再要生气,气成了病,那有什么趣味?去年夏天我病了有三星期,今年再不能病了。你第一不可生气,你是更气不动。我的愁大半是为你在愁,只要你说一句达观话,说不生我气,我心里就可舒服。

    乖!至少让我俩心平意和的过日子,老话说得好,逆来要顺受。我们今年运道似乎格外不佳。我们更当谨慎,别带坏了感情和身体。我先几信也无非说几句牢骚话,你又何必认真,我历年来还不是处处依顺着你的。我也只求你身体好,那是最要紧的。其次,你能安心做些工作。现在好在你已在画一门寻得门径,我何尝不愿你竿头日进。你能成名,不论哪一项都是我的荣耀。即如此次我带了你的卷子到处给人看,有人夸,我心里就喜,还不是吗?一切等到我到上海再定夺。天无绝人之路,我也这么想,我计算到上海怕得要七月十三四,因为亚东等我一篇《醒世姻缘》的序,有一百元酬报,我也已答应,不能不赶成,还有另一篇文章也得这几天内赶好。

    文伯事我有一函怪你,也错怪了。慰慈去传了话,吓得文伯长篇累牍的来说你对他一番好意的感激话。适之请他来住。我现在住的西楼。

    老金他们七月二十离北平,他们极抱憾,行前不能见你。小叶婚事才过,陈雪屏后天又要结婚,我又得相当帮忙。上函问向少蝶帮借五百成否?

    竞处如何?至念。我要你这样来电,好叫我安心(北平电报挂号)。“董胡摩慰即回眉”七个字,花大洋七毛耳。祝你好。

    摩亲吻 四日

    一九三一年七月八日自北平

    爱妻小眉:

    真糟,你花了三角一分的飞快,走了整六天才到。想是航空、铁轨全叫大水冲昏了,别的倒不管,只是苦了我这几天候信的着急!

    我昨函已详说一切,我真的恨不得今天此时已到你的怀抱——说起咱们久别见面,也该有相当表示,你老是那坐着躺着不起身,我枉然每回想张开胳膊来抱你亲你,一进家门,总是扫兴。我这次回来,咱们来个洋腔,抱抱亲亲如何?这本是人情,你别老是说那是湘眉一种人才做得去。就算给我一点满足,我先给你商量成不成?我到家时刻,你可以知道,我即不想你到站接我,至少我亦人情的希望,在你容颜表情上看得出对我一种相当的热意。

    更好是屋子里没有别人,彼此不致感受拘束。况且你又何尝是没有表情的人?你不记得我们的“翁冷翠的一夜”在松树七号墙角里亲别的时候?我就不懂何以做了夫妻,形迹反而得往疏里去!那是一个错误。我有相当情感的精力,你不全盘承受,难道叫我用凉水自浇身?我钱还不曾领到,我能如愿的话,可以带回近八百元,垫银行空尚勉强,本月月费仍悬空,怎好?

    我遵命不飞,已定十二快车,十四晚可到上海。记好了!连日大雨,全城变湖,大门都出不去。明日如晴,先发一电安慰你。乖!我只要你自珍自爱,我希望到家见到你一些欢容,那别的困难就不难解决。请即电知文伯,慰慈,盼能见到!娘好否?至念!

    你的鞋花已买,水果怕不成。我在狠命写《醒世姻缘》序,但笔是秃定的了,怎样好?

    诗倒做了几首,北大招考,尚得帮忙。

    老金、丽琳想你送画,他们二十走,即寄尚可及。

    杨宗翰(字伯屏)也求你画扇。

    你的亲摩

    七月八日

    一九三一年十月一日自北平

    宝贝:

    一转眼又是三天。西林今日到沪,他说一到即去我家。水果恐已不成模样,但也是一点意思。文伯去时,你有石榴吃了。他在想带些什么别致东西给你。你如想什么,快来信,尚来得及。你说要给适之写信,他今日已南下,日内可到沪。他说一定去看你。你得客气些,老朋友总是老朋友,感情总是值得保存的。你说对不?小蝶处五百两,再不可少,否则更僵。原来他信上也说两,好在他不在这“两”“元”的区别,而于我们却有分寸:可老实对他说,但我盼望这信到时,他已为我付银行。请你写个条子叫老何持去兴业(静安寺路)银行,问锡璜,问他我们帐上欠多少?你再告诉我,已开出节帐,到哪天为止,共多少?连同本月的房钱一共若干?还有少蝶那笔钱也得算上。如此连家用到十月底尚须清多少,我得有个数。帐再来设法弥补。你知道我一连三月,共须扣去三百元。大雨那里共三百元,现在也是无期搁浅。真是不了。你爱我,在这窘迫时能替我省,我真感谢。我但求立得直,以后即要借钱也没有路了,千万小心。我这几天上课应酬忙。我来说给你听:星一晚上有四个饭局之多。南城、北城、东城都有,奔煞人。星二徽音山上下来,同吃中饭,她已经胖到九十八磅。你说要不要静养,我说你也得到山上去静养,才能真的走上健康的路。上海是没办法的。我看样子,徽音又快有宝宝了。

    星二晚,适之家饯西林行,我冻病了。昨天又是一早上课。饭后王叔鲁约去看房子,在什方院。我和慰慈同去。房子倒是全地板,又有澡间;但院子太小,恐不适宜,我们想不要。并且你若一时不来,我这里另开门户,更增费用,也不是道理。关了房子,去协和,看奚若。他的脚病又发作了,不能动,又得住院两星期,可怜!晚上,××等在春华楼为适之饯行。请了三四个姑娘来,饭后被拉到胡同。对不住,好太太!我本想不去,但××说有他不妨事。××病后**大强,他在老相好鹣鹣外又和一个红弟老七生了关系。昨晚见了,肉感颇富。她和老三是一个班子,两雌争××,醋气勃勃,甚为好看。今天又是一早上课,下午睡了一晌。五点送适之走。与杨亮功、慰慈去正阳楼吃蟹、吃烤羊肉。八时又去德国府吃饭,不想洋鬼子也会逛胡同,他们都说中国姑娘好。乖,你放心!我决不拈花惹草。女人我也见得多,谁也没有我的爱妻好。这叫做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我每天每夜都想你。一晚我做梦,飞机回家,一直飞进你的房,一直飞上你的床,小鸟儿就进了窠也,美极!可惜是梦。想想我们少年夫妻分离两地,实在是不对。但上海决不是我们住的地方。我始终希望你能搬来共享些闲福。北京真是太美了,你何必沾恋上海呢?大雨①的事弄得极糟。他到后,师大无薪可发,他就发脾气,不上课,退还聘书。他可不知道这并非亏待他一人,除了北大基金教授每月领薪,此外人人都得耐心等。今天我劝了他半天,他才答应去上一星期的课;因为他如其完全不上课,那他最初领的一二百元都得还,那不是更糟。他现住欧美同学会,你来个信劝劝他,好不好?中国哪比得外国,万事都得将就一些。你说是不是?奚若太太一件衣料,你得补来,托适之带,不要忘了。她在盼望。再有上月水电,我确是开了。老何上来,从笔筒下拿去了;我走的那天或是上一天,怎说没有?老太爷有回信没有?我明天去燕京看君劢。我要睡了。乖乖!

    我亲吻你的香肌。

    ①大雨,指孙大雨(子潜)。

    你的“愚夫”摩摩

    十月一日

    一九三一年十月十日自北平

    爱眉亲亲:

    你果然不来信了!好厉害的孩子,这叫做言出法随,一无通融!我拿信给文伯看了,他哈哈大笑;他说他见了你,自有话说。我只托他带一匣信笺,水果不能带,因为他在天津还要住五天,南京还要耽搁。葡萄是搁不了三天的。石榴,我

    关照了义茂,但到现在还没有你能吃的来。糊重的东西要带,就得带真好的。乖!你候着吧,今年总叫你吃着就是。前晚,我和袁守和、温源宁在北平图书馆大请客;我就说给你听听,活像耍猴儿戏,主客是Laloy和Elie Faure两个法国人,陪客有Reclus Monastière、小叶夫妇、思成、玉海、守和、源宁夫妇、周名洗七小姐、蒯叔平女教授、大雨(见了Roes就张大嘴!)陈任先、梅兰芳、程艳秋一大群人,Monastiere还叫照了相,后天寄给你看。我因为做主人,又多喝了几杯酒。你听了或许可要骂,这日子还要吃喝作乐。但既在此,自有一种Social duty①,人家来请你加入,当然不便推辞,你说是不?

    Elie Faure老头不久到上海;洵美请客时,或许也要找到你。俞珊忽然来信了,她说到上海去看你。但怕你忘记了她。我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希望你见面时能问她一个明白。她原信附去你看。说起我有一晚闹一个笑话,我说给你听过没有?在西兴安街我见一个车上人,活像俞珊。车已拉过颇远,我叫了一声,那车停了;等到拉拢一看,哪是什么俞珊,却是曾语儿。你说我这近视眼可多乐!

    我连日早睡多睡,眼已渐好,勿念。我在家尚有一副眼镜。请适之带我为要。

    娘好吗?三伯母问候她。

    ①即“社交义务”。

    摩吻 十月十日

    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二日自北平①

    昨下午去丽琳处,晤奚若、小叶、端升,同去公园看牡丹。风虽暴,尚有可观者。七时去车站,接歆海、湘玫,饭后又去公园,花畔有五色玻璃灯,倍增秾艳。芍药尚未开放,然已苞绽盈盈,娇红欲吐,春明花事,真大观也。十时去北京饭店,无意中遇到一人。你道是谁?原来俞珊是也。病后大肥,肩膀奇阔,有如拳师,脖子在有无之间,因彼有伴,未及交谈,今日亦未通问,人是会变的。昨晚咳呛,不能安睡,甚苦。今晨迟起。下午偕歆海去三殿,看字画;满目琳琅。下午又在丽琳处茶叙,又东兴楼饭。十一时回寓,又与适之谈。作此函,已及一时,要睡矣,明日再谈。昨函诸事弗忘。

    摩

    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二日自北平

    爱眉:

    我心已被说动②,恨不得此刻已在家中!

    但手头无钱,要走可得负债。如其再来一次偷鸡蚀米,简直不了。所以我再得问你,我回去是否确有把握?果然,请来电如下:

    “董北平徐志摩,事成速回”

    我就立刻走,日期迟至下星期四(二十九)不妨,最好。否则我星六(二十四)即后日下午五时车走亦可。但来电须得信即发,否则要迟到星四矣。

    ①信后未署日期,香港商务版《徐志摩全集》定为1931年10月22日,暂按之。

    ②“已被说动”,指蒋百里卖地产,徐志摩为他做中人的生意一事,可参阅下面一信。

    摩

    二十二日

    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三日自北平

    今天正发出电报,等候回电,预备走。不想回电未来,百里却来了一信①。事情倒是缠成个什么样子?是谁在说竞武肯出四万买,那位“赵”先生肯出四万二的又是谁?看情形,百里分明听了日本太太及旁人的传话,竟有反悔成交的意思。那不是开玩笑了吗?为今之计,第一先得竞武说明,并无四万等价格,事实上如果他转卖出三万二以上,也只能算作佣金,或利息性质,并非少蝶一过手〈?〉即有偌大利益。百里信上要去打听市面,那倒无妨。我想市面决不会高到哪里去。但这样一岔,这桩生意经究竟着落何处,还未得知。我目前贸然回去,恐无结果;徒劳旅费,不是道理。

    我想百里既说要去打听振飞,何妨请少蝶去见振飞,将经过情形说个明白。振飞的话,百里当然相信。并且我想事实上百里以三万二千元出卖,决不吃亏。他如问明市价,或可仍按原议进行手续,那是最好的事;否则就有些头绪纷繁了。

    至于我回去问题,我哪天都可以走,我也极想回去看看你,但问题在这笔旅费怎样报销,谁替我会钞。我是穷得寸步难移;再要开窟窿,简直不了,你是知道的,(大雨搁浅,三百渺渺无期。②)所以只要生意确有希望,钱不愁落空,那我何乐不愿意回家一次,但星六如不走,那就得星四(十月二十九)再走(功课关系)。你立即来信,我候着!

    ①当时徐志摩的姑丈蒋谨旃及其族弟蒋百里要出卖他们在上海愚园的房子,徐极想做中人赚取佣金。此信及前一信所谈的都是这件事。

    ②指徐志摩借给孙大雨的三百元尚无归还的希望。

    摩摩 星五

    一九三一年十月二十九日自北平

    至爱妻眉:

    今天是九月十九日,你二十八年前出世的日子,我不在家中,不能与你对饮一杯蜜酒,为你庆祝安康。这几日秋风凄冷,秋月光明,更使游子思念家庭。又因为归思已动,更觉百无聊赖,独自惆怅。遥想闺中,当亦同此情景。今天洵美等来否?也许他们不知道,还是每天似的,只有瑞午一人陪着你吞吐烟霞。①

    眉爱,你知我是怎样的想念你!你信上什么“恐怕成病”的话,说得闪烁,使我不安。终究你这一月来身体有否见佳?如果我在家你不得休养,我出外你仍不得休养,那不是难了吗?前天和奚若谈起生活,为之相对生愁。但他与我同意,现在只有再试试,你同我来北平住一时,看是如何。你的身体当然宜北不宜南!

    爱,你何以如此固执,忍心和我分离两地?上半年来去频频,又遭大故,倒还不觉得如何。这次可不同,如果我现在不回,到年假尚有两个多月。虽然光阴易逝,但我们恩爱夫妻,是否有此分离之必要?眉,你到哪天才肯听从我的主张?我一人在此,处处觉得不合式;你又不肯来,我又为责任所羁,这真是难死人也!

    百里那里,我未回信,因为等少蝶来信,再作计较。竞武如果虚张声势,结果反使我们原有交易不得着落,他们两造,都无所谓;我这千载难逢的一次外快又遭打击,这我可不能甘休!竞武现在何处,你得把这情形老实告诉他才是。

    你送兴业五百元是哪一天?请即告我。因为我二十以前共送六百元付帐,银行二十三来信,尚欠四百元,连本月房租共欠五百有余。如果你那五百元是在二十三以后,那便还好,否则我又该着急得不了了!请速告我。

    车怎样了?②绝对不能再养的了!

    大雨家贝当路那块地立即要出卖,他要我们给他想法。他想要五万两,此事瑞午有去路否?请立即回信,如瑞午无甚把握,我即另函别人设法。事成我要二厘五的一半。如有人要,最高出价多少,立即来信,卖否由大雨决定。

    明天我叫图南汇给你二百元家用(十一月份),但千万不可到手就宽,我们的穷运还没有到底;自己再不小心,更不堪设想。我如有不花钱飞机坐③,立即回去。不管生意成否。

    我真是想你,想极了。

    ①翁瑞午在徐志摩死前一两年间,不仅是徐家日夕出入的座上客,而且是经常陪伴陆小曼一起吸食鸦片的烟侣,因而当时社会上乃有二人关系暧昧的“浮言”流传。徐逝世后,陆小曼得到翁瑞午的很多照顾,但他们一直没有正式结婚。

    ②徐志摩由于入不敷出,要求陆小曼不能再继续包养黄包车和车夫。

    ③徐志摩为经济困窘所迫,虽屡屡哀求陆小曼移居北平而不得,只得时时奔波于平沪间。为了节省路费,所以日夕不忘取得免费的机票,岂料就因为“有不花钱的飞机坐”,竟在写过此信不久的1931年11月19日遇空难而丧生。

    摩吻

    十月二十九日

    徐志摩是杰出的诗人,这是大家都公认的,但要说他还是个有成就的散文家,那就知者较少了。徐志摩的诗以写恋爱而成绩卓著,这一点也经过了历史的考验,但是他的散文也以写恋爱而独树一帜,这就不是所有的读者都很明了的了。至於说,徐志摩以散文写恋爱,其动人的程度,其深刻的程度,并不亚于他的爱情诗,恐怕许多读者凭着固有的印象就很难首肯了。

    其实,在我本来的印象中,徐志摩的爱情诗比他的写爱情的散文要动人得多。但是,这次仔细读了徐志摩在和睦小曼恋爱、结婚的过程中的书信和日记(亦即《爱眉小扎·日记》、《爱眉小扎·书信》)以后,我的印象却发生了变化。徐志摩的诗,完全是师承英国浪漫主义,不象闻一多那样还有象征主义的以丑为美的追求。虽然到了二十世纪初期,浪漫主义的激情,在西方诗坛已经迹近於陈词滥调,但是,徐志摩却用浪漫主义的方法对中国现代新诗作出了贡献,使之从琐碎的现实描模和粗糙的情感直抒升华为统一、集中,超越於日常生活现实抒情逻辑和单纯的意象。

    浪漫主义的抒情逻辑,其特点是一种极端化的逻辑,它有别於理性逻辑的客观、冷静;它不随环境、时间、条件而变化。本来一切事物(包括人的感情)都不可能是绝对不变的,而是不断变幻的。然而浪漫主义的抒情逻辑是一种情感逻辑,它是以绝对化为特点的,不绝对不足以表现情感的强烈和非凡。因而表述爱情的诗句都是无条件的,无保留的;爱人的美,是绝对的、永恒的、无与伦比的。从莎士比亚到拜伦,从普希金到惠特曼,都是一样的,美的,就绝对美,丑的,就绝对丑。想念就绝对想念,碰到任什么都引起想念。徐志摩很快就学会这一手。例如,他与有夫之妇陆小曼陷入了热恋,而又不便自由交往,他这样写他的苦恋:

    我来扬子江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的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瓣,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

    掩护着**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是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说你负,更不能猜你变;

    我心头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我不能想象那一天!

    这自然有诗的完整,情感也有诗化的强烈,连吃一次莲子都联想到,感受到那么强烈的思念、回忆、猜疑、自慰最后又转而为自信。

    但以这样的诗句和西方和中国古爱情诗中那些名篇相比,其情感的强烈程度就多少有些逊色了。

    但是,如果我们看他的散文,他写给陆小曼的信以及准备给陆小曼看的日记,那个感情的强度,那个疯劲,那样的绝对化,就非他的诗所能比的了:如1925年六月二十五日寄自巴黎的信:

    我唯一的爱龙(按:陆小曼)你真的救我了!我这几天的日子也不知怎么过的,一半是痴子,一半是疯子,整天昏昏的,惘惘的,只想着我爱你,你知道吗?早上梦醒来,套上眼镜,衣服也不换就到楼下去看信——照例是失望,那就好比几百斤的石子压上了心去,一阵子悲痛,赶快回头躲进了被窝,抱住了枕头叫看我爱的名字,心头火热的,浑身冰冷的,眼泪就冒了出来,这一天的希冀又没了。

    要讲感情强烈,不亚於善於夸张火山爆发式的恋情的郭沫若。要讲极端,这才叫极端。在这里有的只是如痴如醉的激情,好像比之在诗中更像青年徐志摩的为人。早在欧洲之时,他见了林徽因,也是没头没脑地追求;但是,他自己已经与张幼仪结婚了,而且有了孩子,他离了婚,仍然没有追求到林徽因。但是这并没有丝毫改变他浪漫主义的本性。一旦见到已经嫁了丈夫的陆小曼,又是没头没脑地陷入了情感的旋涡之中。

    虽然,他这种任情纵性的浪漫主义,在当时的社交圈子中,遭到了种种的非难,但是他毫不在乎,真有一点大无畏的精神,哪怕他的老师梁启超写信反对他,批评他——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他也无动于衷。

    这种感情带着五四时代的狂飚突进的个性主义的特点。今天的读者不难从中感到徐志摩这种情感解放的脉搏,但是如果忽略了他的思想,就可能把徐志摩误解成为一个浪荡公子。事实上早在他与张幼仪离婚之时,他就把离婚当做对社会传统的一个撞击。他把他和张幼仪的往来信件公之于众,他显然有意把自己当成一个为争取情感自由的先锋。他不但自己这样做了。而且也鼓励张幼仪勇敢地,不惜任何牺牲去争取自己的幸福,正因为这样,他所招致的社会非议特别猛烈,一度还成为小报记者追逐的对象。

    徐志摩的不同凡响之处就在於他不完全把自由恋爱当作单纯的爱情问题来处理,而是把它当成一种对传统的习惯势力、世俗偏见的挑战,他在诗中曾经非常天真地藐视过当时的环境:“这是一个怯懦的世界,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他宣称要拉着他的恋人走向一个崭新的世界,而在散文中,就不那么天真了:

    眉,我怕,我真怕世界与我们是不能并立的,不是我们把他们打毁,成全我们的话,就是他们打毁我们,逼迫我们去死。眉,我悲极了,我胸口隐隐的生痛,我双眼盈盈的热泪,……我恨不得立刻与你死去,因为只有死可以给我们想望的清静,相互永远的占有……

    象许多二十年代的浪漫主义诗人一样,徐志摩常常禁不住把他和陆小曼的爱情理想化,绝对化,无条件地美化,神圣化,而且他把自己放在神圣化的顶点。

    世上并不是没有爱,但太多是不纯粹的,·有·漏·洞的(着重点原有)。那就不值钱、平常、浅薄。我们是有志气的,绝不能放松一屑屑,我们得来一个直纯的榜样。

    原来他是把自己当作一个勇于自由恋爱排开世俗偏见的榜样!一个时代的典型。

    这不是为了出风头,在为理想而斗争的过程中,他感到自己有一种时代的使命——他把这叫做“责任”。本来按伦理学而言,责任是对个人自由的限制,可是在徐志摩,责任不但没有限制他的自由,而且增加了自由的意义。他的自由既是一种榜样,那么这种自由就不是仅属于个人的。

    这恋爱是大事情,是难事情,是关生死的超生死的事情,——如其要到真的境界,那才是神圣,那才是不可侵犯。有同情的朋友是难得的,我们现在有少数的朋友,就思想而论,在中国是第一流。他们都是·真·爱你我,看重你我,期望你我的。他们要看我们做到一般人做不到的事,实现一般人梦想的境界。他们我敢说,相信你我有这天赋,有这能力;他们的期望是最难得的,但同时你我负着的责任那不是玩儿。对己、对友、对社会、对天,我们有奋斗到底,做到十全十美的责任。

    正是这种时代的使命感,或者说社会责任感给了徐志摩以惊人的勇气,去向传统的偏见作义无反顾的冲击。

    今天的读者也许会低估徐志摩、陆小曼先后离婚对于社会的挑战意义。要知道在当年即使青年思想解放的导师,如鲁迅、郭沫若、胡适都未能公开地,在这个问题上向他们的家庭挑战。鲁迅、郭沫若和胡适都有包办的合法的妻子,然而他们都没有适当的办法摆脱那种强加于他们的婚姻。其中胡适妥协性最大。他明明另有所爱,并且在婚后于杭州曾与其意中人有一次幽会,然而被其妻(冬秀)发现,大闹一场之后,胡适从此不敢造次。鲁迅和郭沫若后来都与其意中人结了婚,但从法律上来说,是非法的;因为他们并没有与其合法妻子离婚。思想解放的导师尚且如此,可见当时一般人所受传统观念束缚之重。正是在这种意义上,徐志摩与张幼仪的离婚,陆小曼与王赓的离婚有着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性质。

    徐志摩不但是勇敢的,而且是坚强的,他时时表现出一种英雄主义的气概,甚至自我牺牲的决心。这也许是徐志摩性格和思想中最光彩的一面。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但有磅礴的感情而且有坚定的理想,正是因为这样,他显得强大,特别是当他面对外来的压力的时候,他决无任何退让妥协的闪念。他时常用十分果断的语言去鼓舞陆小曼,他认为这是陆小曼人格独立的机遇。

    你再不可含糊,你再不可因循,你成人的机会到了,真的到了。他(按:其夫王赓)已经把你看作泼水难收,当作生客们的面前,尽量的羞辱你;你再没有志气也不该犹豫了。……我是等着你,天边也去,地角也去,……听着,你现在的选择,一边是苟且暧昧的图生,一边是认真的生活;一边是肮脏的社会,一边是光荣的恋爱;一边是无可理喻的家庭,一边是海阔天空的世界与人生;一边是你种种的习惯,寄妈舅母,各类的朋友,一边是我与你的爱……你如果真爱我,不能这样没胆量,恋爱本是光明事,为什么要这样子偷偷的,多不痛快。

    从这样的语言来看,徐志摩不但是一个浪漫主义者,而且有一点接近启蒙主义者。因为他并不完全是沉迷在一种如痴如醉的情感中,他是有理智,对环境是有分析的,也许,正因为这样,他的文章中激情与睿智交融。这时的徐志摩是精神上强大的,似乎不像在诗里那样脆弱:“我不知道风向那儿吹,我是在梦中,暗淡是我梦中的光辉。”

    这是因为他面对着强大的外部环境的压力,这种压力越是咄咄逼人,徐志摩越是勇敢无畏,他不象鲁迅、胡适、郭沫若那样有那么深厚,那么执着的中国传统文化的负担,他不像他们那样考虑到对亲人的责任。他是准备牺牲的,但是他只为他的爱情牺牲;决不为他人牺牲;而鲁迅、胡适、郭沫若却在自由与责任之间寻求平衡。为了平衡,他们作出了牺牲。

    相比起来,徐志摩似乎是更勇敢的,更彻底的,更自觉地追求着自己的幸福。但是,后来的事实证明徐志摩并没有完全追求到他的幸福。因为陆小曼在与他结合以后,并没有把徐志摩当作唯一的心灵寄托。徐志摩不满意她过分地耽溺于社交。她也许有自己的苦闷,她吸毒并且与一个医生发生某种暧昧关系。这使徐志摩十分失望。在徐专摩应胡适之聘任北大教授之后,陆小曼拒绝到北京去居住,就迫使徐志摩不得不频频往来于京沪之间,这又加剧了经济的拮据。非常不幸的是,在徐志摩获得京沪之间免费航空卷不久,死于空难。

    这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并未实现他恋爱神圣的理想,这个疯狂的浪漫主义者在结婚以后,并没有享受到多少疯狂的幸福。他的幸福也许就在他的客观环境作苦斗的过程中,虽然那时他忍受着分离之苦,但是这些痛苦却激活了他的心灵,使之发出最强烈的光彩,一旦外来的压力解除,新的阶段开始了。他与陆小曼的内在精神的矛盾却激化了。他对此毫无准备。因而这时的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由于这种痛苦缺乏理解,因而他无从反抗。他的激情也不但不因之放出光彩,反而暗淡了。这种痛苦的特点是无可奈何的痛苦,连经典的浪漫主义者都不能理解的痛苦,因而也是浪漫主义的惯用的方法所不能表达的。无言之苦,是为至苦,也许这种苦只有现代主义者才能从另一个价值方位去透视。

    其实痛苦的根源在浪漫主义者自身,他们最驾轻就熟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恋爱绝对地美化、绝对地神圣化。这作为一种情感是真诚的,但作为一种理想却是空幻的。世界上不存在无条件的、绝对的完全的爱。爱和一切事物一样是不完全的,不完美的。现代主义对这一点有更深刻的理解,甚至恶毒的嘲弄,而浪漫主义却往往耽溺于其间,甚至自鸩。正因为这样,徐志摩从一开始就是不清醒的。他在1925年8月19日的日记中写道:

    情感到了真挚热烈时,不自主的往极端走去……须知真爱不是罪(就怕爱而不真,做到真字的绝对义那才做到爱字)……我要你的性灵,我要你的身体完全的爱我,我也要你的性灵完全化入我的,我要的是你绝对的全部,那才当得起一个爱字。在真的互恋里,眉,你可以尽量,尽性的给,把你一切的所有全给你的恋人,再没有任何的保留,……因为在两情交流中,给与爱再没有分界,……爱是人生最伟大的一件事实,如何少得一个“完全”;一定得整个换得整个,整个化入整个,像糖化在水里……徐志摩这样描写感情是灿烂的,是浪漫的,但是如果拿来当真,那就太天真了。他号称“诗哲”,在他劝导陆小曼如何对付外来的压力时,他还有哲人的老练,可是一旦涉及到他们两个之间的心灵关系,他就天真得有点傻气,在这种时候,他变得幼稚,浑身上下一点哲理的深度都没有,有时甚至好像连一点哲学的常识都没有。任何事物之间的同一性,任何人物的情感相投都不能是永恒的,而是有限的,注定要不断随时间、地点、条件的变化而变化的。而人与人之间的个性、情感的差异、矛盾、才是绝对的永恒的。正如他在欧洲时感到自己“绝对地”爱上林徽因,回到中国又“绝对地”爱上陆小曼一样。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诗人,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将自己本来是相对的感情绝对化了,这无可厚非;但是他往往又要求陆小曼对他的感情要进入神圣化、绝对化的境界。因而他总是神经质地痛苦抑制着自己对陆小曼的不满足,陆小曼总是迟迟不回他的信、或者较迟回信,他就把自己的痛苦和期待用夸张的语言加以诗化,以致他自己常常分不清他的诗化成分与他的真实情绪之间的区别了。

    他根本不明白只要是两个人,他们的心就不可能完全同一。正因为这样才需要对于对方的尊重。爱情即使是最伟大的也不可能完全心心相印,毫无错位,最动人的爱情固然有心有灵犀脉脉相通的一面,又有互相冲突,互相磨擦、互相折磨的一面,一方面以对方为生命,一方面又以对方为挑剔甚至折磨的对象,这是正常的现象真正的爱情都既是心心相印,又心心相错的。所谓双方“完全”互相融化是一种空想,不是出于天真、就是出于不尊重对方的个性。

    很可惜,徐志摩连古典哲学的起码分析能力都没有。至于现代哲学他更是一窍不通。这不仅是徐志摩浪漫主义的局限,也是二、三十年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局限。要是他生活在八十年代,中国的现代派诗人肯定会嘲笑他连起码的现代哲学常识都不具备。他们会很惊讶:难道他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是很难沟通的?难道他不懂得:“他人是自己的地狱?”徐与陆的悲剧根源不完全在外部,更在他们的内心的缺乏自我分析的盲目性,这是二三十年代中国个性主义者的通病。如果读者不盲目地为徐志摩的又疯又痴的情感所俘虏,就可以看出,徐从一开始就无视他与陆小曼的不同个性,是不可能完全重合的。他怀着诗化又神圣化的空想,要求陆小曼作百分之百的奉献,这种理想本身就是可笑的,老实说,如果一个美国女权主义者来看徐志摩这种叨叨不休的天真的狂言,她可能会拍案而起谴责徐志摩不但是狂妄自私的,而且是大男子主义或者男性沙文主义的(Man Chauvinism),在爱情和婚姻中谁也不能指望对方牺牲自己的个性去“完全”满足对方。在狂热语言背后,实际上他把陆小曼放在人身依附的地位上。徐志摩以及当时的许多浪漫主义包括郭沫若、郁达夫,在他的散文和小说中所表现的潜意识莫不如此。

    五四时期以及二三十年代高唱恋爱神圣的诗人往往夸张自我感情的神圣而忽略了对女性人格独立的尊重。

    至今仍有不少文章停留在当年徐志摩、郭沫若的水平上。在谈及徐陆悲剧时,往往不是过分强调外部环境原因,就是片面强调陆小曼的道德责任。这恰恰证明浪漫主义的绚烂光华至今仍然掩盖着中国式的大男子主义,或男性沙文主义的幽灵。至今人们很少发出疑问:徐志摩如此坚定地追求自由恋爱,为什么并未得到幸福,相反,那些默默接受包办婚姻的作家如茅盾、叶圣陶、闻一多倒是享受了少有的持久的和谐的家庭欢乐。这是因为,他们不那么强烈要求对方完全奉献自己,而对方也没有陆小曼那样独立不羁的缺乏责任感的个性。

    可见,如果双方都是浪漫主义者,都浪漫地向往对方完全属于自己,成为自己的一部分。而无视或漠视那不属于自己的一部分,那就必然会感到恋爱神圣的理想的破灭,甚至责难对方。徐志摩最后给陆小曼的书信(1931年10月29日)就流露出这种情绪:

    爱,你何以如此固执忍心和我分离两地……眉,你到那天才肯听从我的主张?我一人在此,处处觉得不合式,你又不肯来,我又为责任所羁,这真是难死人也。

    可以说,徐志摩到死也没有理解陆小曼,他根本无视陆小曼就是陆小曼,她并不完全属于徐志摩;正因为她坚持她不属于徐志摩的那一部分,她才是一个真正的陆小曼;一个真的陆小曼首先是属于她自己的、忠于她自己的。徐志摩的一切心灵痛苦都源于一种幻觉,那就是陆小曼是百分之百地属于他的。虽然在口头上,在文字上他也强调他也是百分之百地属于她的。可是,既然百分之百属于陆小曼,可又为什么不调整自己使自己完全从属于陆小曼呢?显然这同样是不可能的。归根到底,徐志摩是坚持着他不属于陆小曼的那一部分生命、个性,强烈地要同化、消化陆小曼,而陆小曼则坚决地维护着那不属于徐志摩的那一部分,要徐志摩就范。

    自然,如果把徐志摩和陆小曼互相不能同化的那一部分相比较,那徐志摩的自然要好一些,而陆小曼的方面可能差一些。但是这属于社会价值范畴,这是另外一个问题。在情感范畴双方应该是平等的。

    五四时期的个性解放,在哲学上来看是有缺陷的,那就是它着重于个性自由的范畴,而忽略与之相联系的责任范畴。自由是一种选择,但同时也必须为这种选择承担责任。这本是西方哲学的常识,可徐志摩和中国早期的启蒙主义者往往忽略了责任范畴,当然徐志摩也不是完全无视这一点,但他都将责任曲折为启蒙主义者为社会为自己争取自由的责任,而不是与自由对立的伦理学的责任,因而从人伦关系来说,他实际上是取消了责任对自由的制衡作用。因而绝对的恋爱的自由变成了不负责任的自由。这在徐志摩和陆小曼是同样的,因而他们的个性自由是一种不成熟的自由,然而他们却缺乏清醒的自审精神,然而,其情感悲剧本来并不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徐志摩潜在意识中的男性沙文主义却把情感的不和谐引向了死胡同。

    自八十年代中期以来,西方的女权主义批评被轰轰烈烈地介绍到中国来,但是只是表面的热闹,并未在圈子外产生热烈的反响,原因是它始终未曾与它的强大的敌人——中国式的大男性沙文主义正面地交火,因而没有达到触及灵魂中最顽固的情结。时至今日中国文学中大男子沙文主义仍未遭到当头棒喝,许多西方文论的介绍者,只满足以泊来品提高身价,而并无在中国文化土壤中生根、开花并改造中国思想土壤的能力。任何一种外来思想不与中国人潜在的情结互相折磨一番是不会有真正的生命的。

    (孙绍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