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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得化不开”之二(香港)(2/2)

这当前的景象幻化成一个神灵的微笑,一折完美的歌调,一朵宇宙的琼花。一朵宇宙的琼花在时空不容分仳的仙掌上俄然的擎出了它全盘的灵异。山的起伏,海的起伏,光的起伏;山的颜色,水的颜色,光的颜色——形成了一种不可比况的空灵,一种不可比况的节奏,一种不可比况的谐和。一方宝石,一球纯晶,一颗珠,一个水泡。

    但这只是一刹那,也许只许一刹那。在这刹那间廉枫觉得他的脉搏都止息了跳动。他化入了宇宙的脉搏。在这刹那间一切都融合了,一切都消纳了,一切都停止了它本体的现象的动作来参加这“刹那的神奇”的伟大的化生。在这刹那间他上山来心头累聚着的杂格的印象与思绪梦似的消失了踪影。倒挂的一角海,龙的爪牙,少妇的腰身,老妇人的手与乞讨的碎琐,薇纳丝的洞府,全没了。但转瞬间现象的世界重复回还。一层纱幕,适才睁眼纵览时顿然揭去的那一层纱幕,重复不容商榷的盖上了大地。在你也回复了各自的辨认的感觉这景色是美,美极了的,但不再是方才那整个的灵异。另一种文法,另一种关键,另一种意义也许,但不再是那个。它的来与它的去,正如恋爱,正如信仰,不是意力可以支配,可以作主的。他这时候可以分别的赏识这一峰是一个秀挺的莲苞,那一屿像一只雄蹲的海豹,或是那湾海像一钩的眉月;他也能欣赏这幅天然画图的色彩与线条的配置,透视的匀整或是别的什么,但他见的只是一座山峰,一湾海,或是一幅画图。他尤其惊讶那波光的灵秀,有的是绿玉,有的是紫晶,有的是琥珀,有的是翡翠,这波光接连着山岚的晴霭,化成一种异样的珠光,扫荡着无际的青空,但就这也是可以指点,可以比况给你身旁的友伴的一类诗意,也不再是初起那回事。这层遮隔的纱幕是盖定的了。

    因此廉枫拾步下山时心胸的舒爽与恬适不是不和杂着,虽则是隐隐的,一些无名的惆怅。过山腰时他又飞眼望了望那“洞府”,也向路侧寻觅那挑砖瓦的老妇,她还是忙着搬运着她那搬运不完的重担,但她对他犹是对“她”兴趣远不如上山时的那样馥郁了。他到半山的凉座地方坐下来休息时,他的思想几乎完全中止了活动。

    《浓得化不开》香港篇延续了星加坡篇那种对心理感觉的细致描摹手法。对香港“浓密、琳琅、富庶”的印象;坐在吊盘车上山直往下沉的奇异感受;因被一位女性吸引,一路的山景都以“她的动,她的中段的摆动”为中点的体会;以至临峰凭眺香港时全心神的刹那震荡、下乡时隐隐的惆怅,都分外传神、真切。

    但它更以文字的酣畅、语调的湍急和妙想纤得的比喻强化了流转、迫急、繁富的散文语态。如上山时,“她在前面走。上山。左转弯,右转弯,宕一个。山腰的弧线,她在前面走……灵活的山的腰身,灵活的女人的腰身。浓浓的折叠着,融融的松散着。”山路的姿态与女人的曲线互比,别有韵味。所选择的动词也都是急切而简明的,暗合着廉枫紧随其后时注目欣赏而又有点紧张兮兮的独特心境。而当她已经进了洞府后,自己攀上顶峰,凭眺香港时情不自禁地酣醉了。“宇宙的肉身的神奇。动在静中,静在动中的神奇。在一刹那间,在他的眼内,在他的全生命的眼内,这当前的景象幻化成一个神灵的微笑,一折完美的歌调,一朵宇宙的琼花。一朵宇宙的琼花在时空不容分仳的仙掌上俄然的擎出了它全盘的灵异。”意象纷繁、离奇而美丽,对大自然赋形绘彩饱含诗意。那“山的起伏,海的起伏,山的起伏……形成了一种不可比况的空灵,一种不可比况的节奏,一种不可比况的谐和。一方宝石,一球纯晶,一颗珠,一个水泡。”排比的句式,意在造成一种回环、繁复的语态,四个比喻更是四个诗的意象。而这只是一刹那的物我融合的灵异感受。之后一整段对这“刹那的神奇”的体验细致揣摹,对灵秀的自然极尽渲染,用词绵密、色泽缤纷,那融于自然时“沉酣的快感”淋漓流现,真可谓如诗如画,充分显示出徐志摩的诗人气质。

    《浓得化不开》的写作给我们一种有益的提示,既让我们看到散文无限丰富的写作手法,又让我们确信散文的文体意义本于个性的充盈和作家主体人格的充分映现。我想,当我们现在的散文越来越陷入“写景——抒情——哲理提升”的模式中难以自拔,当散文的个性化被降低到只表现一般文学最基本要求的“真情实感”而沧为庸常生活的实录时,尤其在散文对生活的入视角越来越受局限、语体风格渐趋单一,而众多散文作者却无法超越自我、无力打破模式时,重新体认中国五四散文对现在的散文家们一定有所补益。

    (蔡江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