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汤麦士哈代(2/2)

”与“自我意识”实现了它们正式的诞生。从《忏悔录》到法夫),从尼采到哈代——在这一百七十年间我们看到人类冲动性的情感,脱离了理性的挟制,火焰似的进窜着,在这光炎里激射出种种的运动与主义,同时在灰烬的底里孕育着“现代意识”,病态的、自剖的、怀疑的、厌倦的、上浮的炽焰愈消沉,底里的死灰愈扩大,直到一种幻灭的感觉软化了一切生动的努力,压死了情感,麻痹了理智,人类忽然发见他们的脚步已经误走到绝望的边尚,再不留步时前途只是死与沉默。哈代初起写小说时,正当维多利亚最昌盛的日子,进论的暗示与放任主义的成效激起了乐观的**,在短时间内盖没了一切的不平与蹊跷。

    哈代停止写小说时世纪末尾的悲哀代替了早年虚幻的希冀。哈代初起印行起印行诗集时,一世纪来摧残的势力已经积聚成旦夕可以溃发的潜流。哈代印行他后期的诗集时,这潜流溃发成欧战与俄国革命。这不是说在哈代的思想里我们可以发见这桩或那桩世界事变的阴影,不除了他应用拿破仑的事迹写他最伟大的诗剧(The Dynasts)以及几首有名的战歌以外,什么世界重大的变迁哈代只当作没有看见,在他的作品里,不论诗与散文,寻不到丝毫的痕迹。哈代在这六七十年间最关心的还不只是一茎花草的开落,月的盈昃,星的明灭村姑们的叹息,乡间的古迹与传说,街道上或远村里泛落的灯光,邻居们的生老病死,夜蛾的飞舞与枯树上的鸟声?

    再没有这老儿这样的鄙塞,再没有他这样的倔强。除了他自己的思想他再不要什么伴侣。除了他本乡的天地他再不问什么世界。

    但如其我们能透深一层看,把历史的事实认作水面上的云彩,思想的活动才是水底的潜流,在无形中确定人生的方向,我们的诗人的重要正是这些观察所得的各殊的现象的纪录中。

    在一八七○年的左右他写——“……Mankind shall cease.So let it be,”I said to love.

    在一**五年他写——If way to the beteer there be,it exacts a full l- ookat the wlrst……

    在一九○○年他写——That I could think there trembled through his happy

    good-night air Some blessed Hope,whereof he knew and I was unaware.

    在一九二二年他写——……the greatest of things is charity……

    哈代不是一个武装的悲观论者,虽然他有时在表现上不能制止他的愤慨与抑郁。上面的几节征引可以证见就在他最烦闷最黑暗的时刻他也不放弃他为他的思想寻求一条出路的决心——为人类关途寻求一条出路的决心。他的写实,他的所谓悲观,正是他在思想上的忠实与勇敢。他在一九二二年发表的一篇诗序说到他作诗的旨趣,有极重要的一段话:——

    ……Taht comments on where the world stands is very much the reverse or needless in these disordered years of a prematurely afflicted century:that amendme- nt and not madness lies that way……that whether the human and kindred animal races survive till the exhau- stion or destruction of the globe,of whether races perishand are succeeded by others before that conclus- ion comesgued or dumb,shall be kept down to minimum by Loving-kindness,operating through scientific knowledge,and aetuated by the modicum of free will conjecturally possessed by organic life when the mighty necessitating forces unc- onscious or other,that have the“balancings of the cloud”happen to be in equilibrium,whichmay or may not be often.

    简单的意译过来,诗人的意思是如此。第一他不承认在他著作的后背有一个悲观的厌世的动机。他只是做他诗人与思想家应做的事——“应用思想到人生上去”。第二他以为如其人生是有路可走的,这路的起点免不了首先认清这世界与人生倒是怎么一回事。但他个人的忠实的观察不幸引起一般人的误解与反感。同时也有少数明白人同情他的看法,以为非得把人类可能的丑态与软弱彻底给揭露出来,人们才有前进与改善的希望。人们第一得劈去浮嚣的情感,解除各式的偏见与谬解,认明了人生的本来面目再来说话。理性的地位是一定得回复的。但单凭理智,我们的路还是走不远。我们要知道人类以及其他的生物在地面上的生存是有期限的。宇宙间有的是随时可以消灭这小小喘气世界的势力,我们得知哪一天走?其次即使这台戏还有得一时演,我们在台上一切的动作是受一个无形的导演在指挥的。他说的那些强大的逼迫的势力就是这无形的导演。我们能不感到同类的同情吗?我们一定得纵容我们的恶性使得我们的邻居们活不安稳,同时我们自己也在烦恼中过度这简短的时日吗?即使人生是不能完全脱离苦恼,但如果我们能彼此发动一点仁爱心,一点同情心,我们未始不可以减少一些哭泣,增加一些喜笑,免除一些痛苦,散布一些安慰?但我们有意志的自由吗?多半是没有。即使有,这些机会是不多的,难得的。

    我们非得有积极的准备,那才有希望利用偶有的机缘来为我们自己谋一些施展的余地。科学不是人类的一种胜利吗?但也得我们做人的动机是仁爱不是残暴,是互助不是互杀,那我们才可以安心享受这伟大的理智的成功,引导我们的生活往更光明更美更真的道上走。这是我们的诗人的“危言”与“庸言”。

    他的话是重实的,是深长的,虽则不新颖,不奇特,他的只是几句老话,几乎是老婆子话。这一点是耐寻味的,我们想想托尔斯泰的话,罗曼罗兰的话,泰戈尔的话,罗素的话,不论他们各家的出发点怎样的悬殊,他们的结论是相调和相呼应的,即使不是完全一致的。他们的柔和的声音永远叫唤着人们天性里柔和的成分,要它们醒起来,凭着爱的无边的力量,来扫除种种障碍,我们相爱的势力,来医治种种激荡我们恶性的狂疯,来消灭种种束缚我们的自由与污辱人道尊严的主义与宣传。这些宏大的音声正比是阳光一样散布在地面上,它们给我们光,给我们热,给我们新鲜的生机,给我们健康的颜色,但正因为它们的大与普遍性,它们的来是不喧哗不嚣张的。它们是在你的屋檐上,在那边山坡上,在流水的涟漪里,在情人们的眉目间。它们就在你的肘边伺候着你,先生,只要你摆脱你的迷蛊,移转你的视线,改变你的趣向,你知道这分别有多大。有福与美艳是永远向阳的葵花,人们为什么不?

    (原刊1928年3月《新月》第1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