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丹农雪乌(2/2)

象的比喻。他的**的特强,更不必说;这是他的全人格的枢纽,他的艺术创作的灵感的泉源。在他早年的诗里,我们可以想象一个聪明,活泼的孩子,在他的本乡的海边、山上、乡村里、田垄间,快活的闲游着;稻田里的鸟语,舂米、制乳酪、机梭,种种村舍的音籁,山坡上的牲畜的鸣声,他听来都是绝妙的音乐;海,多变幻的爱得利亚海,尤其是他的想象力的保姆与师傅(单就他的写海的奇文,他已经足够在文学界里占一个不朽的地位,吏温庞——Swinburne也不如他的深刻与细腻)不但有声有色的世界,就是最平庸最呆钝的事物,一经他的灵异的感觉的探检,也是满蕴着意义与美妙。单就事物的区别,白石是白石,珊瑚是珊瑚,白菊不是红枫,青榆不是白杨,——即此“物各有别”的一个抽象概念,也可以给他不可言状的惊讶与欣喜,仿佛他已经猜透了宇宙的迷谜。

    他的青年期当然是他的色情的狂吼时代,性的自觉在寻常人也许是缓渐的,羞怯的发现,在他竟是火岩的炸裂,摧残了一切的障碍与拘束,在青天里摇着猛恶的长焰。他在自传里大胆的叙述,绝对的招认,好比如饿虎吃了人,满地血肉狼藉的,他却还从容的舐净他的利爪,摇舞着他的劲尾,大吼了几声,报告他的成绩。“肉呀!”他叫着,我将我自己交付给你,像一个年青无髭的国王,将他自己交给那美丽的,可怖的戎装的女郎,看呀,她来了!她得了胜利回来在欢呼着的市街中庄严的走来了。这温柔的国王,一半是惊,一半是爱,他的希望嘲笑着他的怕惧。这是他的大言:实际上他并不曾单纯的纵欲,他不是**的奴隶,成年期**的冲动,只是解放他的天才的大动力,他自此开始了他的创造的生命。“肉呀,你比如精湛的葡萄被火焰似的脚趾蹂躏着,比如白雪上淋漓着鲜血的踪迹。”

    他第一部的诗集——Primo Vere是他十八岁那年印行的,明年印行他的CantoNovo,又明年他的L‘Intermezzo di Rime那时卡杜赛(Carducci)是义大利领袖的诗人,丹农雪乌早年的诗,最受他的影响。他的词藻,浓艳而有雅度,馥郁而不失逸致,是他私淑卡氏的成绩。同时他也印行他的短篇小说,第一本是Terra Virgine1882,第二本Il Li bro delle Virgini,第三本San pantaloere,他的材料是他本乡的野蛮的习俗。他的短篇小说的笔调,与他早年的诗不同,他受莫泊桑的感化,用明净的点画写深刻的心理,但这是他的比较不重要的作品。

    他的第二个时期从他初次到罗马开始。这不凡的少年,初次从他的鄙塞的本乡来到了最光荣的大城,从他的朴野的伴侣交换了最温文的社会,从他的粗伧的海滨觌面了最伟大的艺术——我们可以想象这伟大的变迁如何剧烈的影响他正苞放着的诗才,鼓动他的潜伏着的野心。义大利一个有名的评衡家说,“阿勃鲁栖给他民族的观念,罗马给他历史的印象”,罗马不仅是伟大的史迹的见证,不仅是艺术的宝库,他永远是人类文化的标准;这是一个朝拜的中心,我们想不起近代的一个诗人或美术家他不曾到这不朽的古城来挹取他需要的灵感。自从意大利政治统一以来,这古城又经一度的再生,当初帝国的威灵,以一度的显应,意人爱国的狂热,仿佛化成了千万的虹彩,在纯碧的天空中,临照着彼得寺与古剧场的遗迹,庆祝第三义大利与罗马城的千古,卡杜赛一群的诗人,当然也尽力的讴歌,助长爱国的烈焰。丹农雪乌初到罗马,正当民族主义沸腾的时期,他也就投身在这怒潮中,尽情的倾泻出他的讴歌的天才,他的“Italianita”(义大利主义)

    虽则不免偏激,如今看来很是可笑的,但他自此得了大名,引起了全国的注意,隐伏他未来的政治生涯。

    丹农雪乌的作品

    紧接着罗马,丹农雪乌又逢到了一个伟大的势力:他读了尼采。丹农雪乌的艺术的性灵已经充分的觉悟,凭着他的天赋的特强的肉欲,在物质的世界里无厌的吸收想象的营养,他也已经发现他自己内在的倾向;爱险、好奇、崇拜权力、爱荒诞与特殊,甚至爱凶狠、爱暴虐、爱胜利与摧残、爱自我的实现。

    他是不愿走旁人踏平了的道路,他爱投身到荆棘丛中去开辟新蹊,流血是他的快乐,危险是他的想望;超人早已是他潜伏的理想。现在他在尼采的幻想的镜中,照出了他自己的体魄。他的原来盲目的冲动得到了哲理的解释,原来纠杂的心绪呈露了联贯的意义,原来不清切的**转成了灵感他的艺术的渊泉。

    尼采给了他标准,指示了他途径。坚强了他的自信,敦促了他的进取。后来尼采死在疯人院里,丹农雪乌做了一首挽诗吊他,尊为“伟大的破坏者,重起希腊的天神于‘将来的大门’之前”。尼采是一个“生迟了二千年的希腊人”;所以丹农雪乌自此也景仰古希的精神,崇拜奥林配克的天神,伟大、胜利与镇静的象征;纯粹的美的寻求成了他的艺术的标的。

    但他却不是尼采全部思想的承袭者;他只节取了他的超人的理想,那也还是他自己主观的解释。他的特强的官觉限制了他的推理的能力,他的抽象的思想的贫弱与他的想象力的丰富,一样的可惊;他是纯粹的艺术家。

    此后“超人主义”贯彻了他的生活的状态,也贯彻了他的作品。他的小说与戏剧里的人物,只是他的理想中的超人的化身,男的是男超人,女的是女超人,灵魂与**只是纯粹的力的表现,身穿着黄金的衣服,口吐着黄金的词采,在恋爱的急湍中寻求生命,在现实的世界里寻求理想。

    那时欧洲的文艺界正在转变的径程中。法国象征派诗人,沿着美国的波(Poe)与波特莱亚(Baudelaire)开辟的路径,专从别致的文字的结构中求别致的声调与神韵,并且只顾艺术的要求与满足不避寻常遭忌讳或厌恶的经验与事实;用惨死的奇芒,嚣俄说的,装潢艺术的天堂;文学里发现一个新战栗。高蒂霭的赞美**的艳丽的诗章与散文;茀洛贝与左拉的丑恶与卑劣的人生的写照;斐德与王尔德的唯美主义;道施妥奄夫斯基的深刻的心理病学——都是影响丹农雪乌的主要的元素。他的《无辜者》与《罪与罚》有很明显的关系;《死的胜利》有逼肖左拉处。

    但丹农雪乌虽则尽量的吸收同时代的作者的思想与艺术,他依旧保存着他特有的精彩;他的阿尔帕斯南的拉丁民族的特色,只有俄罗斯可以产生郭郭儿(Gogol),只有法兰西可以产生法朗司(Anatole Frane),只有英吉利可以产生奥斯丁(JaneAustin),只有义大利可以产生丹农雪乌。北欧民族重理性,尚敛节;南欧民族重本能,喜放纵。丹农雪乌的特长就是他的“酣彻的肉欲”与不可驾驭的冲动,在他生命即是恋爱,恋爱即是艺术。生活即是官觉的活动没有敏锐的感觉,生活便是空白。所有美的事物的美,在他看来,只是一种结构极微妙的实质,从看得见的世界所激起的感觉,快感与痛感,凝合而成的,这消息就在经验给我们最锋利的刺激的刹那间。这是他的“人生观”,这是他的实现自我,发展人格的方法——充分的培养艺术的本能,充分的鼓励创作的天才,在极深刻的快感与痛感的火焰中精炼我们的生命元素,在直接的经验的糙石上砥砺我们的生命的纤维。

    从一切的经验中(感官的经验)领略美的实在;从女性的神秘中领略最纯粹的美的实在。女性是天生的艺术的材料,可以接受最幽微的音波的痕迹,可以供诗人的匠心任意的裁制。一个女子将去密会她的情人时的情态;她的语音、她的姿势,她的突然的奋兴,与骤然的中止,她的衣裳泄露着她的肌肉的颤动,她的颊上忽隐忽现的深浅的色泽,她的热烈的目光放射着战场上接刃时的情调,她的朱红的唇缝间偶然逸出的芳息:这是艺术家应该集中他的观察的现象。

    所以他的作品,只是他的变相的自传,差不多在他的每一部小说里,我们都可以看出丹农雪乌的化身,在最繁华、最艳丽的环境中,在最咆哮的热情与最富丽的词藻中,寻求他的理想的人生的实现。恋爱的热情永远是他的职业,他的科学,他的宇宙;不仅是**的恋爱,也不仅是由**所发现精神的爱情,这都是比较的浅一层的。最是迷蛊他的,他最不能解决的,他最以为神奇的,是一种我们可以姑且称为绝对的恋爱,是一种超**超精神的要求,几乎是一个玄学的构想。我们知道道施妥奄夫斯基曾经从罪犯的心理中勘求绝对的价值一—the absolute value——丹农雪乌是从恋爱中勘求绝对的满足。这也许是潜伏在人的灵府里最奥妙亦最强烈的一个**,不是平常的心理的探讨所能发现的;这是芭蕉的心,只有抽剥了紧裹着的外皮方可微露的。丹农雪乌的工夫就是剥芭蕉的工夫;他从直接的恋爱的经验中探得了线索与门径,从剧烈的器官的感觉中烘托出灵魂的轮廓。他的方法所以是彻底的主观的;他的小说只是心理的描写:他至多布置一个相当的背景——地中海的海滨或是威尼士的河中——他绝对的忽略情节与结构,有时竟只是片段的,无事实亦无结局(如Virgins if the Rock),所以他的特长,不在描写社会,不在描写人物,而在描写最变幻,最神奇的自我,有时最亲密的好友,有时最恶毒的仇敌,我们最应得了解,但实际最不容易认识的——深藏在我们各个人心里的鬼;他展览给我们看的是肉欲的止境,恋爱的止境,几于艺术自身的止境。

    所有伟大的著作,多少含有对他的时间反动或抗议的性质。

    丹农雪乌也曾经一部分人的痛斥,说他的作品是不道德的、猥亵的、奖励放纵的。但我们也应该知道近代的生活状态,只是不自然,矫揉的、湮塞本能的。我们的作者也许走了哪一个极端,他不仅求在艺术中实现生命,他要求生活的艺术化:“永远沉醉在热情里”,是他的训条。他在他的小说“Fervour”里说“现代的诗人不必厌恶庸俗的群众,亦不必怨恨环境的拘束,我们天生有力量在掌握里的人,就在这个世界上,还是一样的可以实现我们生命里的美丽的佳话。我们应该向着旋涡似的生命里凝神的侦察,像从前达文謇教他的弟子们注视着墙壁上的斑点,火炉里的灰烬,天上的云,或是街道上的泥潭,”要看出新奇的结构与微妙的意义“。他又说”诗人是美的使者,到人间来展览使人忘一切的神品“。

    但他的理想的生活当然是过于偏激的;他的纵欲主义,如其不经过诗的想象的清滤,容易流入丑恶的兽道,他的唯美主义,如其没有高尚的思想的基筑,也容易流入琐屑的蚀伪。至于他的理想的恋爱的不可能,他自己的小说即是证据,道施妥奄夫斯基求绝对的价值的结果只求着了绝对的虚无,一个凄惨的,可怖的空,他所描写的纵欲与恋爱的结果也只是不可闪避的惨剧。丹农雪乌与王尔德一样,偏重了**的感觉;他所谓灵魂只是感觉的本体,纵容肉欲(此篇用肉欲处都从广义释)最明显的条件,是受肉的支配;愈纵欲,满足的要求亦愈迫切,欲亦愈烈,人力所能满足的止境愈近,人力所不能满足的境界亦愈露——最后唯一的疗法或出路,只是生命本体的灭绝。在《死的胜利》里,男子与女子的热恋超过了某程度以后,那男子,他是一个绝对的恋爱的寻求者,便发现了恶兆的思想:“她所以是我的仇敌,”他想,“她有一天活着——尽她能用她的魔力来迷着我的日子——我就不能踏进我所发现的门限,她永远牵掣着我……我理想中的新世界、新生命,都只是枉然的。恋爱有一天存在着,地球的轴心总是在单个人的身上,所有的生命也只是包围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要想站起来,要想打出去,我非脱离恋爱不可——非先将我自己救出敌围不可。”

    他又冥想她死了。“死了以后,她只能做幻梦的资料,到成丁一个纯粹的理想。她可以不完全的生存,上升到一个完全的永远平安的居处,她所有的**的斑点与欲念,也从此摧残正是真的占有,灭绝正是真的不朽,到恋爱里求绝对的人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也明白仇恨着她是不公平的,他知道运数的铁臂不仅是绾住了他,也绾住了她恼并不是别人的缘故;这是从生命的精髓里来的。如其恋爱着的人们逢到了这样的难关,能抱怨谁,他们只能咒诅恋爱自身。恋爱!他的生命的纤维,像铁屑迎着磁石似的,向着恋爱也不能克制;恋爱是地面上所有不幸事物里的最凄惨最不幸的一件,但是他活着的日子也逃不了这大不幸。”

    “每个灵魂里载着的恋爱的质量是有限的,恋爱也有消耗尽净的日子。到了那个最时刻,再没有方法可以救济恋爱的死。

    现在你爱我的时间已经很久;快近两年了!“

    (原刊1925年5月11/13日《晨报副刊》,1925年5月15日《晨报副刊。文学旬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