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慈有一次低低的自语——“I feel the flowers growing on me”。意思是“我觉得鲜花一朵朵的长上了我的身”,就是说他一想着了鲜花,他的本体就变成了鲜花,在草丛里掩映着,在阳光里闪亮着,在和风里一瓣瓣的无形的伸展着,在蜂蝶轻薄的口吻下羞晕着。这是想象力最纯粹的境界:孙猴子能七十二般变化,诗人的变化力更是不可限量——沙士比亚戏剧里至少有一百多个永远有生命的人物,男的女的、贵的贱的、伟大的、卑琐的、严肃的、滑稽的,还不是他自己摇身一变变出来的。济慈与雪莱最有这与自然谐合的变术;——雪莱制《云歌》时我们不知道雪莱变了云还是云变了;雪莱歌《西风》时不知道歌者是西风还是西风是歌者;颂《云雀》时不知道是诗人在九霄云端里唱着还是百灵鸟在字句里叫着;同样的济慈咏“忧郁”“Odeon Melancholy”时他自己就变了忧郁本体,“忽然从天上掉下来像一朵哭泣的云”:他赞美“秋”“To Autumn”
他那《夜莺歌》是他一个哥哥死的那年做的,据他的朋友有名肖像画家Rkbert Haydon给Miss Mitford的信里说,他在没有写下以前早就起了腹稿,一天晚上他们俩在草地里散步时济慈低低的背诵给他听——“……mulous und- ertone which affected me extremely .”那年碰巧——据着《济慈传》的Lord Houghton说,在他屋子的邻近来了一只夜莺,每晚不倦的歌唱,他很快活,常常留意倾听,一直听得他心痛神醉逼着他从自己的口里复制丁一套不朽的歌曲。我们要记得济慈二十五岁那年在义大利在他的一个朋友的怀抱里作古,他是,与他的夜莺一样,呕血死的!
能完全领略一首诗或是一篇戏曲,是一个精神的快乐,一个不期然的发现。这不是容易的事;要完全了解一个人的品性是十分难,要完全领会一首小诗也不得容易。我简直想说一半得靠你的缘分,我真有点儿迷信。就我自己说,文学本不是我的行业,我的有限的文学知识是“无师传授”的。裴德(Wa- lter Pater)是一天在路上碰着大雨到一家旧书铺去躲避无意中发现的。哥德(Goethe)——说来更怪了——是司蒂文孙(R. L 1 S)介绍给我的,(在他的Art of writing那书里称赞Ge- orge Henry Lewes的《葛德评传》;Everman edition一块钱就可以买到一本黄金的书)。柏拉图是一次在浴室里忽然想着要去拜访他的。雪莱是为他也离婚才去仔细请教他的,杜思退益夫斯基、托尔斯泰、丹农雪乌、波特莱耳、卢骚,这一班人也各有各的来法,反正都不是经由正宗的介绍:都是邂逅,不是约会。这次我到平大教书也是偶然的,我教着济慈的《夜莺歌》也是偶然的,乃至我现在动手写这一篇短文,更不是料得到的。友鸾再三要我写才鼓起我的兴来,我也很高兴写,因为看了我的乘兴的话,竟许有人不但发愿去读那《夜莺歌》,并且从此得到了一个亲口尝味最高级文学的门径,那我就得意极了。
好了;你们先得想象你们自己也教音乐的沈醴浸醉了,四肢软绵绵的,心头痒荠荠的,说不出的一种浓味的馥郁的舒服,眼帘也是懒洋洋的挂不起来,心里满是流膏似的感想,辽远的回忆,甜美的惆怅,闪光的希冀,微笑的情调一齐兜上方寸灵台时——“in a low.tiemulous under-tone”——开诵济慈的《夜莺歌》,那才对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