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竹林深处的李庄(1/2)

    棒棒鸟的竹林,阳光的竹林。

    万竿修篁,环绕着一湾碧水。11月的竹林,霜叶已是苍茫的颜色,有风吹过,叶子摇曳着一片水声。阳光在孟宗竹的骨节上懒懒地爬动,靛蓝色的鸟声从一竿竹梢跳到另一竿竹梢。

    竹林深处的小村叫上坝。

    这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子,距李庄镇只有两华里,属南溪县所辖。

    1940年初冬,中国营造学社西南小分队在昆明恢复工作以后,为了便于利用中央研究院史语所的图书资料(此时梁思永在该所供职),也同史语所人川。林徽因一家和营造社同仁乘一辆卡车,经曲靖、六盘水,过叙永直下泸州,在离宜宾六十华里的南溪县李庄镇上坝村安营扎寨。

    林徽因一家租用了两间低矮的陋室,墙是竹篾抹了一层泥巴,大大的墙缝能爬进凄冷的月光,顶上的席棚年深日久,是老鼠经常出没的地方,偶尔还有蛇狰狞地探出半个身子。床上的臭虫成群结队,吃水用水要到村边水塘去挑,晚上只能靠一两盏菜油灯照明。

    这里生活条件非常艰苦,即使是两华里外的李庄镇,也只不过是个万把人的镇子,谈不上什么粮菜供应,生活条件比在昆明时更差了。林徽因不得不抽出大量的精力来操持家务,这是她最苦恼的一件事,每当大段大段时光在无聊的家务劳作中流逝,她便莫名其妙地想发火。可是家务又不得不做,她给费慰梅写信诉说自己的苦衷:每当我做些家务活时,我总觉得太可惜了,觉得我是在冷落了一些素昧平生但更有意思、更为重要的人们。于是,我赶快干完了手边的活儿,以便去同他们“谈心”。倘若家务活儿老干不完,并且一桩桩地不断添新的,我就会烦躁起来。所以我一向搞不好家务,因为我的心总一半在旁处,并且一路上在诅咒我干着的活儿——然而我又很喜欢干这种家务,有时还干得格外出色。反之,每当我在认真写着点什么或从事这一类工作,同时意识到我在怠慢了家务,我就一点也不感到不安。老实说,我倒挺快活,觉得我很明智,觉得我是在做着一件更有意义的事。只有当孩子们生了病或减轻体重时,我才难过起来。有时午夜扪心自问,又觉得对他们不公道。

    林徽因希望平淡的生活有些色彩,两间简陋的房子,总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窗户是用粉白连史纸糊过的,窗台上的玻璃瓶里,经常插着她从田野里采来的鲜花。

    这里的小屋也吸引了上坝村的乡亲,林徽因性格爽朗,大家都喜欢与她接触,闲暇时便聚在这里摆龙门阵。来得最多的还是姑娘和年轻媳妇,有什么悄悄话总愿意和她讲。

    哪一个姑娘出嫁办嫁妆,都找上门来请她出主意。谁家媳妇生了娃娃,总也忘不了给她送上几个红鸡蛋报喜。

    渐渐地,林徽因喜欢上了这个小村。她喜欢村外的竹林,绕村的池塘,山坡上的桔树,更喜欢开着大片金黄色油菜花的田野。

    乡居的日子,总是给她添些意外的欢乐。

    安顿下来之后,林徽因、梁思成等人又开始了紧张的考察工作。

    离南溪县不远的兴文,有建武僰人悬棺集中区,因此成为他们考察的第一个目标。

    他们从曹云邓家河放舟而下,举目可以望到苏麻湾崖上的僰人悬棺。悬棺在100多米的高处,约有五十多具,形若长匣,有两棺并列或两三棺重叠,悬之于木桩上,也有的将棺镶嵌在长方形崖穴内,周围是奇山怪石,千姿百态。

    僰人是个古老的民族,春秋前后居住在以僰道为中心的川南及滇东一带。楚僰是古县名,汉代治所,在今四川宜宾西南安边镇。僰人是个强悍的民族,他们有过自己的黄金时代,创造了自己的灿烂文化,但是他们似乎是在历史的一场梦境里神秘地消失了,从此无影无踪,只留下这崖壁上的悬棺,也把一个千古之谜悬挂在这峭壁上,让后来者去诠译,去猜度,他们像玛雅人一样,消失在自己的辉煌中,好似来自另外一个星球。

    大家赞叹不已。

    莫宗江说:“古代缺乏吊装设备,这几百斤重的棺木,是怎么弄上去的?”

    陈明达说:“可能是从崖顶上用绳索悬吊下来的。”

    梁思成说:“那需要非常严密的几何计算,而且几百斤重的棺木怎么能弄到崖顶上去呢?”

    刘敦桢说:“我认为可以用联桩铺道的办法,用栈道将棺木送到崖顶上去。”

    陈明达说:“我觉得是在靠地面处,搭上木梯,然后登梯送棺。”

    大家各持一见,讨论得很是热烈。

    刘敦桢说:“还是听听徽因的看法吧。”

    “我想的不是棺材如何悬上去的。”林徽因说,“这个谜大概只有僰人能够解释,在这里我看到的是人类早期文化和艺术的另一番天地,一个强悍的民族消失了,除了崖壁上的悬棺,他们没有留下任何文化艺术形象的信息,历史的朦胧才显出了它神奇的魅力。”

    远处传来几声凄厉的猿啼。

    林徽因仰望崖壁,她的心被深深激动着。那个远去的民族,把死亡的旗帜高高悬挂在这里,让他的灵魂呼啸飞扬,如同江涛击打天空和岩石,生命的一切奥秘已无须破译,时间终究会同石头一起风化,人生是走向久远的一个过程,礼赞生命的人,才会把死亡当作庆典。他们没有刻下显赫的碑文,没有留下荡气回肠的号子,没有留下折戟沉沙的故事,这些都算不得什么,只要他们的灵魂永远贴在这故国的山崖,只要他们在这里守护着一个遥远的梦境,这就足够了。

    这就是生命的一切。

    他们沿岷江逆流而上,峡区河道蜿蜒,江水碧蓝,两岸风光绮丽,雄壮的川江号子,激起一天水浪。“嘿左,嘿左”,“嘿左,嘿左”,青铜般的号子声在崖壁上荡出四面八方的回声。船只过往,水手净一色包头赤臂,裸露着黝黑的脊梁。

    船过乌尤山,此为沫水、青衣江、岷江汇流处,水势湍急,行舟极险。战国时,秦昭王蜀郡守李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