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八宝箱的奥秘(2/2)

适出面要求朋友们把志摩资料交他的事。其实那时大家均为志摩暴卒,精神受刺激,尤其是林徽音和他身边的挚友,都有点太过兴奋。我是时恰巧由武汉回北京省亲避暑,听到志摩坠机,当然十分震动悲戚。……志摩去欧之前(即翡冷翠前),他巴巴的提着他的稿件箱(八宝箱),内里有向未给第二人读过的日记本及散文稿件(他由欧过俄写回原稿件等)多搭,他半开玩笑的说:“若是我有意外,叔华,你得给我写一传记,这些破烂交给你了!”我以后也问过他几回,要不要把他的八宝箱拿走,第一次是我离开北京到日本去一二年……在去日之前,我问过志摩要不要拿走他的箱子,他不来拿。

    我们二年后由日本回,西滢应武大之聘,我又问志摩要不要他的箱子,他大约因上海的家,没有来取。

    至于志摩坠机后,由适之出面要我把志摩箱子交出,他说要为志摩整理出书纪念。

    我因想到箱内有小曼私人日记二本,也有志摩英文日记二三本,他既然说过不要随便给人看,他信托我,所以交我付存,并且重托过我为他写“传记”,为了这些原因,同时我知道我交胡适,他那边天天有朋友去谈志摩的事,这些日记恐将滋事生非了。因为小曼日记内(二本)也常记一些事事非非,且对人名一点不包含,想到这一点,我回信给胡适,说我只能把八宝箱交给他,要求他送给陆小曼。以后他真的拿走了。

    日来平心静气的回忆当年情况,觉得胡适为何要如此卖力气死向我要志摩日记的原因,多半是为那些他热衷政治,志摩失事时,凡清华北大教授,时下名女人,都向胡家跑,他平日也没有机会接近这些人,因志摩之死,忽然胡家热闹起来,他想结交这些人物,所以得制造一些事故,以便这些人物常来。那时我蒙在鼓中,但有两三女友来告我,叫我赶快交出志摩日记算了。我听了她们的话,即写信胡适派人来取,且叮嘱要交与小曼。但胡不听我话,竟未交去全部……

    那时林徽音大约是最着急的一个,她也同我谈过,我说已交适之了。

    半个世纪的一桩公案,凌叔华也只说了一家之言。

    据后来卞之琳的文章说,林徽因将这两本日记一直保存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后焚于“文革”之中。

    近年来,又发现了林徽因给胡适的两封亲笔信,几十年来那个争论不休的“八宝箱”

    问题,如今离揭示其谜底更接近了一步。

    林徽因1932年元旦致胡适的信写道:志摩刚刚离开我们,遗集事尚毫无头绪,为他的文章,就有了些纠纷,真是不幸到万分,令人想着难过之极。我觉得甚对不起您,为我受了许多麻烦,又累了别的许多朋友,也受了些纠扰,更是不应该。

    事情已经如此,现在只得听之,不过我求您相信我不是个多疑的人,这一桩事的蹊跷曲折,全在叔华一开头便不痛快——便说瞎话——所致。

    我这方面的事情很简单:一、大半年前志摩和我谈到我们英国一段事说到他的“康桥日记”仍存在,回硖石时可找出给我看,如果我肯要,他要给我(因为他知道我留有他当时的旧信,他觉得可收藏在一起)。注:整三年前他北来时,他向我诉说他订婚、结婚经过,讲到小曼看到他的“雪池时代日记”,不高兴极了,把它烧了的话,当时也说过“不过我尚存下我的‘康桥日记’”。

    二、志摩死后我对您说了这段话——还当着好几个人说的。——在欧美同学会,奚若、思成从济南回来那天。

    三、十一月二十八日星期六晨,由您处拿到一堆日记薄(有满的一本、有几行的数本、皆中文,有小曼的两本,一大一小,后交叔华由您负责取回的),有两本英文日记即所谓Cambridge(康桥)日记者,一本乃从July.31.1921(1921年7月31日)起。次本从Dec.2nd.(同年12月2日)起始,至回国止者。又有一小本英文为志摩一九二五在意大利写的。此外几包晨副原稿,两包晨副零张杂纸,空本子、小相片、两把扇面、零零星星纸片,住址本。注:那天在您处仅留一小时理诗刊稿子,无暇细看箱内零本,所以一起将箱带回细看,此箱内物一是您放入的我丝毫未动,我更知道此箱装的不是志摩平日原来的那些东西,而是在您将所有信件分人、分数捡出后,单将以上那些本子、纸包子聚成这一箱的。

    四、由您处取出日记箱后,约三四日或四五日听到奚若说:“公超在叔华处看到志摩的康桥日记,叔华预备约公超共同为志摩作传的。”注:据公超后来告我,叔华是在十一月二十六日开会(讨论追悼志摩)的那一晚上约他去看日记的。

    五、追悼志摩的第二天(十二月七号)叔华来到我家,向我要点志摩给我的信,由她编辑成一种“志摩信札”之类的东西,我告诉她旧信全在天津,百分之九十为英文,怕一时拿不出来,拿出来也不能印,我告诉她我拿到有好几本日记,并请她看一遍大概是些什么,并告诉她,当时您有要交给大雨的意思,我有点儿不赞成,您竟然将全堆“日记类的东西”都交我,我又embarrassed(困惑)却又不敢负您的那种trust(信任)

    ——您要我看一遍编个目录——所以我看东西绝对的impersonal(非个人的)带上历史考虑眼光。interested only in(只爱好)事实的辗进变化忘却谁是谁。

    最后我向她要看公超所看到的志摩日记——我自然作为她不会说“没有”的可能说法,公超既已看到(我说:听说你有志摩的康桥日记在你处,可否让我看看,等等)她停了一停说可以。

    我问她:“您处有几本?两本么?”

    她说两本——声音拖慢,说后极不高兴。

    我还问:“两本是一对么,未待答是否与这两本(指我处康桥日记两本)相同的封皮?”

    她含糊应了些话,似乎说:“是、不是、说不清等等。(似乎)一本是——”现在我是绝对记不清这个答案(这句话待考)。因为当时问此话时,她的神色极不高兴,我大窘。

    六、我说要去她家取,她说她下午不在,我想同她回去,却未敢开口。

    后约定星三(十二月九号)遣人到她处取。

    七、星三九号晨十一时半我自己去取,叔华不在家,留一封备给我的信,差带复我的。

    此函您已看过。她说:“(原文)昨归遍找志摩日记不得,后捡自己当年日记乃知志摩交我乃三本,两小一大,小者即在君处箱内,阅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满写的)未阅完,想夹在字画箱内(因友人物多加意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书物皆叠成山,甚少机缘重为整理,日间得闲当细检一下,必可找出来阅,此两日内人事烦扰,大约须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寻也。”注:这一篇信内有几处瞎说不必再论,即是“阅完放入”

    “未阅完”两句亦有语病,既说志摩交她三本日记,何来“阅完放入”君处箱内,可见非志摩交出乃从箱内取出阅而“阅完放入”,而有一本(?)未阅完而未放入此箱偏偏又是当日志摩曾寄存她处的一个箱子,曾被她私开过的(此句话志摩曾亲语我,他自叔华老太太处取回箱时亦大喊“我锁的如何开了,这是我最要紧的文件箱,如何无锁,怪事!”又“ch(查理)奇怪许多东西不见了missing(丢失)旁有思成、Li Lian(李连)、Tailor(裁缝)及我三人”)。

    八、我留字请她务必找出借我一读,说那是个不幸事的留痕,我欲一读,想她可以原谅我。

    九、我觉得事情有些周折,气得通宵没有睡着,可是我猜她推到“星期底”必是要抄留一份底子,故或需要时间(她许怕我以后不还她那日记)。我未想到她不给我。更想不到以后收到半册,而这半册日记正巧断在刚要遇到我的前一两日。

    十、十二月十四号(星一)halt abook with128pages received(完成了收到128页的一本书),dated from Nov.12.1920(从1920年11月17日开始)。ended with senterce“It was badly planned.”(用“计划得很糟”的一句话结束)。叔华送到我家来,我不在家她留了一个note(注释)说,怕我急,赶早送来的话。

    十一、事后知道里边有故事却也未胡猜,后奚若来说,叔华跑到性仁家说,她处有志摩日记(未说清几本),徽音要,她不想给(不愿意给)的话,又说小曼日记两本她拿去也不想还等等。大家都替我生气,觉得叔华这样实在有些古怪。

    十二、我到底全盘说给公超听了(也说给您听了),公超看了日记说,这本正是他那天(离十一月二十八日最近的那星期)看到了的,不过当时未注意底下是如何,是否只是半册未注意到,她告诉他有两本,而他看到的只是一本,但他告诉您(适之)I refuse tobe quoted(我拒绝被引述)。

    底下事不必再讲了。

    这年正月初一,林徽因再次致信胡适,进一步阐述了两本“英文日记”内容的始末:下午写了一信,今附上寄呈,想历史家必不以我这种信为怪我为人直爽性急,最恨人家小气曲折,说瞎话。此次因为叔华瞎说,简直气糊涂了。

    我要不是因为知道公超看到志摩日记,就不知道叔华处会有的。谁料过了多日向她要借看时,她倒说“遍找不得”,“在书画箱内多年未检”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我从前不认得她,对她无感情,无理由的,没有看得起她过。后来因她嫁通伯,又有“送车”

    等作品,觉得也许我狗眼看低了人,始大大谦让真诚的招呼她,万料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人!真令人寒心。

    志摩常说:“叔华这人小气极了”。我总说:“是么?小心点吧,别得罪了她”。

    女人小气虽常有事,像她这种有相当学问知名的人,也该学点大方才好。

    现在无论日记谁裁去的,当中一段缺了是事实,她没有坦白说明以前,对那几句瞎话没有相当解释以前,她永有嫌疑的(志摩自己不会撕的,小曼尚在可问)。

    关于我想看那段日记,想也是女人小气处或好奇处、多事处,不过这心理太Human(有人情味)了,我也不觉得惭愧。

    据实说,我也不会以诗人的美谀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只是要读读那日记,给我是种满足,好奇心满足回味这古怪的世事,纪念老朋友而已。

    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志摩为诗人的原因,而也给我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练修养的帮助,志摩in a way(在某种意义下)不悔他有这一段苦痛历史,我觉得我的一生至少没有太随入凡俗的满足,也不算一桩坏事,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mulant(兴奋剂)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幸福)、或Sorry(抱歉)、或难过、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傲慢)我自己的倔强,我也不惭愧。

    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庭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为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得起,您看多冤!

    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是个兴奋type(类型)accomplish things by sudden inspiration and master stroke(凭突发灵感和妙举完成事业)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炼的人,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的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想到志摩今夏的inspiring frindship and love(激发友谊和爱)对于我,我难过极了。

    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志摩“八宝箱”中的遗稿,陆小曼将其中两本日记整理后,以《爱眉小札》和《眉轩琐语》为题发表。

    然而,志摩的碑文凌叔华一直没有写来,直到1948年,才由他的同乡——浙江省教育厅长张宗祥题写,算是安慰了长眠在荒烟蔓草间那颗孤独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