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相会康桥(2/2)

神情,她不时地注意到他那长长的柔柔的下巴,当那下巴总是恰如其分地收回他的微笑时,她觉得这个年轻人很有趣。

    林长民问志摩:“徐先生府上在海宁什么地方?”

    “硖石。”徐志摩回答。

    “硖石?”林长民的眼睛放出光来。“家严曾任海宁知府,硖石我是去过的,镜一样的平原上,镇两侧兀自矗起两座秀丽的山峰,你们那里叫”双山“。东山很美,那时我还小,常爬到山坡上去,那山坡上有种浮石,放在水里沉不下去,西山有一种芦苇,丢到水里却一下就沉下去了,你说怪不怪?”

    志摩笑了:“浮石沉芦,是硖石两件罕事,难得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林长民接下去说:“我还爬过东山顶上的六角宝塔,也和几个小孩子把三不朽祠的香炉搬出来,我们轮流扮菩萨,享受香火。”他仿佛又回到那个搬香炉的年龄,神采飞扬起来。

    “如今那庙破得可不像样子啦!香炉没有了,菩萨也没有了,没有变的,只有后山的白水泉,水还是那么清,清得能看见水底的小石子。”志摩也忘情了。

    “那时正贪耍,乌青青从屋头往出跑,野勿晓得脚深脚浅。”

    “格老人家是伊拉格大官官欧!”

    两人欣然忘机,竟不由自主地用硖石土话聊了起来。徽因如坠五里云雾,那双杏子般眼睛转动着:“爸,你们说什么呀!”

    “伊勿晓得野那介,志摩哩格位乡党!”林长民依然收不住兴头。

    徽因和志摩笑得直不起腰来。

    乡音如水,迅疾把初识的陌生消解了。

    那一晚,一老一少谈了很久。

    从此,志摩便成了林家常客。每天下午四点,饮茶是林长民的功课,这也是英国式的生活方式,他很快人乡随俗,这也是他祖上的习俗。英国人嗜茶,也有300年历史,英文里茶叶的发音,在19世纪中叶即按其故乡福建语发音叫做tea.林家的下午茶,是完全英国式的,茶壶却是传统的中国帽筒式茶壶,壶上加一棉套,用来保温,棉套做成穿长裙少女的样式,客人喝茶时,林徽因便端上几碟热腾腾的小点心。

    志摩常携二三好友来陪林长民聊天。聊到兴酣,林长民照例铺开宣纸,呼徽因磨墨,笔走龙蛇,几幅大字,爆出一片喝彩之声。林长民的即兴之作总是上乘的,常常是墨迹未干,就被来客拿走了。兴致高时,他挥毫悬肘,可从黄昏直到夜半。志摩等人,铺纸奉茶,也一样兴致勃勃。那些出神人化的书法作品,有许多被英国的朋友视为珍宝,必欲努力求之。

    林长民写字陶然忘机,有时徽因便同志摩在里屋聊天。有一天,林长民放下笔时,徽因、志摩双双从里屋出来,他竟脱口对房中的陈通伯等客人叫道:“你们看,我家徽徽和志摩是不是天生的一对?”

    徽因和志摩顿然红了脸颊。

    便是陈通伯也感到突兀,张大了嘴巴。

    此时,徐志摩已同结婚4年的夫人张幼仪住在剑桥附近巴士顿乡下。志摩3年前只身出国,先到美国麻州克拉克大学读经济学,一年前从美国来到伦敦,张幼仪是志摩到英国后,由张莫若从硖石带到这里来的。

    林家同徐家相距不远,志摩通常骑自行车往返,有时也坐街车,聊得晚了,林长民也让徽因送志摩一段路。

    他们沿着通往巴士顿乡下石板小路缓缓走着。浓重的雾气悄悄从四周弥漫上来。徽因的手电筒光可盈尺,为志摩照着前面的路。秋虫在他们脚下鸣叫,唱着一支生命的古歌。头上,不时有几片枯黄的叶子飘落下来,那个季节已退到了时光的边缘。

    “又是一叶落知天下秋了。”志摩感叹着。

    “徽因,你知道我最怕秋天。”他拣起一片叶子放在鼻子底下嗅着,仿佛要把那生命的余烬吸进肺里。“这是离人心上秋啊!3年了,我感觉得自己就像这片叶子,在不定的风里飘来飘去,不知道哪儿是我的归宿。”

    林徽因看着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哪里知道,长期以来,这种莫名的忧伤何曾离开过志摩一时。

    徐志摩在美国读经济学期间,接触到罗素的哲学,毅然决定到英国投师罗素门下,然而罗素却与校方意见相左被解聘,此时去中国讲学,徐志摩与心中的圣哲失之交臂。

    被希望折磨得几近绝望的他,终又考取了剑桥的经济学院,半年之后,在一个命运安排的偶然机会里,他结识了知名作家狄更生,狄氏很费了一番周折,才得以推荐他到王家学院读特别生。

    林徽因默默地听着。

    志摩娓娓地讲着这些,他的神情平静,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然而,徽因已经懂得了苦难对于亲历者才是具有实际意义的苦难。而她,仅仅是个听故事的人吗?她多想把纤细的手搭上他微微抖动的肩头。

    “徽因,我真的写了一首诗,可以读给你听吗?”志摩问。徽因点点头,她仿佛加快了心跳。

    草上的露珠儿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新归来的燕儿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志摩那夹杂着硖石官话的男中音,在夜雾里缭绕着。

    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璠瑜,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融和琴瑟萧笙的音韵,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徽因不由自主地接下去: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还不开放你创造的喷泉!

    志摩的眸子悠然亮了。

    这一声霹雳震破了漫天的云雾,显焕的旭日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柔软的南风吹皱了大海慷慨的面容,洁白的海鸥上穿云下破浪自在优游;徽因又接下去:诗人哟!可不是趁航的时候,还不准备你歌吟的渔舟!

    志摩亢奋地说:“徽因,你的句子真是妙极了!”他朗诵的语调更加昂扬了。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散布着稀世的音乐锦绣;林徽因用双手捂住脸庞,她不敢让志摩看见,泪水已涌出了她的眼睛。晚祷的钟声苍老地在远处咳了两声,志摩停住脚步,半分钟之后,他把手伸给徽因,林徽因却把那只手电筒塞到他手里。

    她有几分怅然地看着那缕光束,如一片橙黄的叶子,朦朦胧胧地飘进了远处的雾岚。